我跟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在林区的一条河里钻井,从深层取出岩样,好让地质学家和工程设计师们根据岩样作出这里能否架设一条公路桥的决定。
此时树上还没绽出新芽,春天的太阳却已经有了暖意。太阳天干起活来更带劲儿。这里是一片山杨林,透过那些浅绿色的树干,可以看见远处的村子和国营农场宽阔的田地,田地上的拖拉机看上去酷似腰腰鸣叫的红色甲虫。乌鸦在树梢上哑哑地叫,忙得不亦乐乎。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是个著名的钻探能手,长得结结实实,什么时候都是乐呵呵的。尽管钻探工活儿不轻,却从没见过他有疲倦的时候。他总是聚精会神地望着高速旋转的钻头,偶尔摸摸并用手指研碎从深层取出来的粘土。看他的脸色,像是在考虑什么重要问题。但他马上又跟我、跟他的副手开起了玩笑,说:
“咱们呀,别佳,可别太使劲儿了,”他调皮地向我使着眼色,“要不钻头从地球的那面钻出来,可 就得出国际洋相喽!”
他的玩笑使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更是开怀大笑。真叫人难以置信,他怎么会有白头发呢? 当下,在压缩空气的压力下软管往外冲了出来,那声音竟如同枪响!从头到脚都溅满泥浆,就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我们彼此瞅着,不禁哈哈大笑。
乌鸦被那声音惊起,黑压压一片,把太阳都遮没了,连我们的工作平台也变得一片昏暗。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拭去嘴上的泥浆,朝钻机点点头,说:
“它也知道,大热天里不妨给咱们冲个澡。”然后他像没那么回事儿似的跟我一道继续去把套管接长。
乌鸦哑哑地使劲叫。最后,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回过头去看了他们一眼,说:
“看来地上还剩下不少吃的东西。你瞧,繁殖出来多少哇!动物多了也是个害。”我对他的话坚信不疑,因为他出生在农村,知道那些事。
“你听得出它们在叫什么吗?”他一本正经地问我,“咱们该吃东西了!”
他瞧了一眼手表,拿到耳边听了听。他总是这样:只要看表,一定得听听。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的那块表可不寻常:表盘上不是数码,而是潦草的字体。我从他嘴里知道,是一次到国外出差因工作出色而拿到的奖赏。
“别佳,你来烧茶吧。我去洗把脸。”
我给喷灯充满气,让蔚蓝色的火焰烧着行军茶壶,也下到河边去了。
阳光在水中的石头上闪耀,淡白色的小鲑鱼逆水停着,一动不动,这样望着水里休息,有多惬意呀!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上身扒光,俯在水面上仔细地洗耳朵。
我突然看见他不知为什么焦急起来,不断向四下张望,在岸边来回走动,两眼直盯水里。
“你在开玩笑吧?”他笑眯眯地问我。
“什么?”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把我的表藏起来了……”
“您说什么呀!我刚过来。”
“我把手帕铺在那块大石头上,把表放在上面。”
我也不知所措地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还瞧了瞧河里黑糊糊的深水处,因为表还真有可能滑到里面去了。可是没看见!
我偶尔抬眼朝树上一望,一只好大的乌鸦就落在岸边的一根树枝上,粗大的喙里有个东西闪闪发亮。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那不是表吗!”我用目光向上示意。
“对了!正是我那块表!”他惊讶得甚至跳了起来。
乌鸦叼着表带,两只小玻璃片似的眼睛骨碌碌转,似乎是在思量:下面该拿这块表怎么办呢?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不敢怠慢,赶紧从陡岸上拔下一棵树根,决心挺大地拉起了胳臂,想把树根朝乌鸦扔去。但突然怔住了!想了想后又重新望了乌鸦一眼。万一手表掉到水里,压根儿就找不着了。要是掉到石头上,也会被震得够呛。要知道,表要走得不准,戴它也没多大意思。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懊丧地扔掉树根,朝乌鸦吼了几声,又拍几下巴掌,可它一动也不动。真是个无赖!
我看见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脱了鞋,抽出皮带,向乌鸦走去。他将皮带套在光滑的山杨树身上,双手抱住树干,如孩子般敏捷地向上爬去。他光脚将皮带往上拽,把它当脚蹬,不断倒换着手,越爬越高。我甚至都有些羡慕起他来:我那么年轻,可就不会爬树。
他已经爬到乌鸦跟前,再往上爬一点,手都能够着了。乌鸦把表挂在一根树枝上,从上面期待地望着瓦西里·伊凡诺维奇。
“它是受过训练还是怎么的!”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脸涨得通红,从上面冲我喊道。他刚伸出手去,想把树枝够过来取表,乌鸦便往他那只结实的、干活用的手掌啄了一下。这一出其不意的攻击,使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一抽搐,险些从山杨树上掉下来。
“这简直是把电烙铁,而不是喙!”他火儿了,“你等着吧。我要把它弄掉!……别佳,给我手锯或斧头!”
我很快从钻机里取出手锯,将手柄套在一根枯枝上,递给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他小心翼翼地着手锯那根树枝,可乌鸦从树枝上把表叼走,等待着。
树枝刚锯断往下掉,乌鸦便张开宽大的翅膀飞走了,落到一株比先前那株还要粗大的山杨树上。它侧着身子在一根正在抽芽的粗树枝上走了几步,又把表挂在一根小枝权上,同时哑哑地大叫起来,把翅膀张得老大:不知是在逗弄我们,还是在骂街。
战们又默默地干开了钻活,眼睛还老朝那边看,那儿从欢快的调嗽声中传来非常吃力的哑哑声。
“简直是在拼命叫,”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抱怨说,“我的表很可能就挂在那附近哩。”
在以后那些日子,我们来到河边干活时,总是无可奈何地望着那些树,因为那里到处都是用树条架起来的鸟窝。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也只好自认晦气了。一个星期以后,我们离开那里到了另外一个工地。
过了一年半左右,我带一队人(不过已经没有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又来到这里,为将来的公路辟出一条通道。那年的夏天热得要命,看到的蘑菇都是干的,而且长有虫。我们在河边簌簌作响的山杨树树阴里支起帐篷。当我在跟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钻过井的河岸上碰到已经塌陷的井口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只放肆无礼的乌鸦,并不时张望给我们阴凉的高高的绿色树冠。我发现树林里乌鸦剩下不多了,有几个孩子从国营农场那边一个村子来到我们这里钓鱼,还打听我们在干什么。
有一次我值班,到河边那块大石头上去洗碗。一个光身子的小男孩正一声不响地在那上面钓鱼。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水面,一边还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从容不迫地按身上的蚊子。我一眼就看见那光身子小男孩的手上戴着表!我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这块表。我甚至凑过去想看个清楚:表盘上是潦草的字体!我在想,怎么才能在不惊动孩子的情况下问出这块表的来历呢?我友好地叫了一声:
“小不点儿!”
他朝我转过身来,顶了我一句:
“我已经不是小不点儿了!”说完,有所期待地望着我。
“你手上戴的是什么指南针?”我开始巧妙地侦察。
“这不是指南针,是块进口表!乌鸦送的礼物。”
“什么礼物……?”
“这事太简单不过了!乌鸦送的……很可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在那儿偷的,然后飞到这儿来了。”
小男孩把一条带斑的小鲑鱼提到石头上,下了钩,放到一只盛有水的小桶里。
“我们这儿乌鸦多极了。国营农场场长把它们叫做‘敌群’。他在跟它们干仗。只消它们黑压压一群地从树林里飞出来,太阳就被遮没了!真是叫人伤透了脑筋。它们一落到耕地上,把苗都给你拔个精光。夏天田地里常有好些地方缺苗。它们就靠白吃大量繁殖!”小男孩学大人的口气最后说,接着又盯住浮子去了。
“这哪谈得上什么礼物呢?”我的好奇心有增无减。
“是这么回事。场长在征得狩猎部门同意后,央求我们去捣毁乌鸦窝,他说:生态失去平衡就是不好!我们当中最勇敢的,我们这些孩子,便同意了。我第一个往上爬!这得爬很高的树,不过这对我不算什么,因为我身子轻,又很灵活。我把那些没有雏鸟的乌鸦窝一个个地往地上掀!……可伸手去够其中一个时,一看:树枝上有个什么东西直耀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块带表带的手表在树枝上挂着。既然这是只乌鸦用表,大概它很不寻常。只是这块表成了给我的礼物……这是对保护庄稼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