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摇画

  关修明在腐朽的时候还希望自己会不朽,他画了一辈子的死亡,最后自己也变成了一幅面……

  关修明从小就被叫作“外星人”,因为他两眼之间的距离比止常人要远,这直接导致他看到的东西和止常人不一样,他看到的空间有点扭曲。但是最不可思议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做了一份他最不可能做的工作

  作画。

  小时候,小朋友拿起他的一幅画称赞他,说他画的大胖子真像,这时候,关修明就知道了他是与众不同的,因为他画的是一个苗条的人。于是他不可遏制地迷上了绘画,可他的画都有一股怪怪的感觉,这致使他考了好多年L美术学校都没考上。直到有一次,他画了一幅《少女的死亡》,“艺惊四座”,光怪陆离的笔法加上死亡的震撼,让他获得了L美术学校的破格录取通知书。

  可是最后他并没有毕业,因为他所有的绘画都不符合“要求”,于是他决然地离开了校园。这个L美校肄业生开始专心创作油画,而他的画作永远只有一个主题一死亡。

  他在北京混了好多年,逐渐在圈内有了一点名气,但是并没有可观的收入。他是一个怪才,这是别人对他的称呼。

  前一阵子,关修明的一个画家朋友自杀了,用画笔穿透了自己的喉咙。关修明去了他家,发现了满屋子的画。这倒没什么,但是所有的画都表现了同一个内容,一个没有脸的女人。传说中这位画家朋友在死前的一个星期,中了邪似的不停地画着同一幅画,昼夜不息。大家都说他疯了,关修明并不这么认为。

  可是关修明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同一件事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二

  关修明一直在创作死亡油画。但是在一个画家没有真正出名的时候,他的画作是卖不出好价钱的。他的画作阴暗晦涩,注定与出版无缘,而在国内办画展更是难上加难。这样最赚钱的几条路都堵死了,关修明只好偶尔画几幅行画(临摹为主的商业画作)换点颜料钱和饭钱。画行画毁眼又毁手,这种无奈只有关修明自己知道。当然,他也会把自己的面作挂到宋庄(北京通州区宋庄画家村),等老外来“临幸”。

  关修明玩命地作画,其实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那就是他认为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去。因为很多时候,当他起床时,他会发现自己身在陌生之地,于是他拍拍屁股逆着朝阳往家走。每当夜幕降临,他都感觉自己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就是这种死亡临近的危机感,促使他珍惜每一分钟去作画。

  就在那位画家朋友自杀后的一个星期,出了一件怪事。关修明发现他起床时是躺在自己床上的,但是身边多出一份素描

  画中是一个女人,一个几乎只有脸的女人。之后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关修明像中了符咒似的,满脑子都是这个女人的脸,他画了一幅又一幅女人的脸,一幅比一幅阴森。他感觉这张脸有些熟悉,但是怎么想也想不出到底在哪儿见过。关修明看着那女人恶狠狠的眼神,不寒而栗。他感觉到死亡的临近,但是这种死亡的快感让他兴奋莫名,于是他更疯狂地画脸,恶性循环。

  关修明停下几乎是抽筋了的画笔,惊恐地向四周环望,他看见屋里有无数的“脸”,无数凶狠的眼在盯着他,一阵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怎么画了这么多人脸!

  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无数的目光,开门要走,这时突然感觉背后好像有人笑了一声,回头看,什么人也没有。他向门外跨出一步,听到背后响起一群人的笑声。关修明猛地回头,他看见他画的所有的脸都挤出一种古怪的笑容。

  他愣了,怎么回事?这时门突然关上了。关修明这才注意到,那些脸趁他发愣的时候,偷偷地溜到了他的背后,锁死了退路。关修明恐惧地扯着门把手,要开门逃走。但这时无数的脸都从画布上飞了下来,张开无数的血色大口扑向了他。关修明在嘈杂的咀嚼声中绝望地抽动着……

  关修明一下子惊醒了,原来他画了一半就累得睡着了。关修明畅快地发现,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但是,当他看向四周的时候,他傻了:屋里满满当当地全是女人的脸,无数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这是真的,他的确画了一屋子的人脸。

  想到刚才那个梦,关修明全身发痒。他赶紧起身,要离开这个房间。他打开房门,后面并没有诡异的笑声,他安心了,刚才果然是梦。他迈出门去,但是眼前的情景让他瞳孔放大。他看见自己又走进了刚才的房间。这房间里满满地都是画着人脸的画。怎么又回来了?关修明心里惊慌急躁。他又奔向房门,夺门而去,但是他再一次回到了刚才的房间,一模一样。他想回头,背后却只有墙壁,于是他只好再开门……无数次“跑出门”后,他发现每个房间并不是完全一样。其实,每个房间都比上一个房间里多出一幅画,一幅面着人脸的画。

  可是这时已经晚了,那些脸太多了,多得他呼吸困难。他总是希望门后的那个房间能比这个多出点空间,让他呼吸。可是,空间越来越小,最后关修明被挤在无数的脸中,直到胸膛再也不能起伏……

  关修明被憋醒了。他睡着了,正被倒下的画板压着,呼吸困难。这时,关修明揉揉眼睛,他不敢确定现在是不是还在梦里,但他看到了满屋子的脸,他确实画了一屋子的脸。确实?关修明现在有点不相信自己。但不管现在是不是在梦里,那些眼睛都让他发疯。他再次去开门(为什么说再次?),关修明有点思维混乱,他的手有些抖。因为他怕再出现什么怪事,他怕再被梦魇进去。门开了,背后没有笑声,眼前是晴朗的星空。

  三

  关修明走在夜空下,不停地吸烟。他神经敏感地注意着周围,唯恐会出现什么恐怖的事情,最后发现还是在梦中。半包烟吸进去了,没发生什么,关修明稍微安心了些。他一摸兜,发现了一张地下摇滚演唱会的票,这是前几天一个圈里的朋友送他的。当时那位朋友还向他介绍这支亡灵摇滚乐队,他说这支摇滚团队真的很不一股,他们创造出的音乐让人恐惧,是真真的死亡金属。关修明当时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对死亡感受得多了,已经麻木了。而这场演唱会正好是今晚。关修明现在“无家可归”,于是他决定去看看。

  演唱会是在一个废弃的地下停车场里举行的。关修明本来以为会很无聊。可是在地下停车场里看到第一眼,就把他镇住了。他看到,台上一个女主唱,声嘶力竭地演唱着,音乐里充斥着无旋律的爬音阶,还有吉他手疯狂的反弹和弦。这都很正常,金属音乐基本都这样,但诡异的是,台下的观众全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听,没有人乱动、喊叫,这太不正常了!这不是古典音乐会,摇滚音乐会他去过不少,从没有这么安静的观众。他注意到台下的观众都好像在微微地颤抖。

  关修明真的被镇住了!在这样压抑的空间里,这样恐怖的音乐下,这样诡异的灯光中,这样怪异的观众内,关修明真实地感觉到了一丝恐惧。但当他仔细看女主唱的时候,感到的已经不是恐惧那么简单了。他感到的是混乱、惊恐、抽离、不真实。因为那女主唱的脸,正是他画了一个多星期的那张脸!

  现在关修明强烈地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但是周围如此多的清晰的脸,让他觉得这不是梦。梦中你是看不清别人的脸的,更别说这么多陌生的脸。音乐送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恐惧感,关修明感觉灵魂在颤抖。

  他脑袋里一片狼藉,他吐了,恐惧和眩晕让他呕吐。旁边的一个男人拍了拍他的背:“第一次来吧?下次再来你就不会吐了,都是这样。”关修明起身的时候,那人已经又进入胆战心惊的聆听之中了。他看见那人双眼允血。

  音乐停止了,人们都疯了,整个地下停车场都炸开锅了。台下的观众都极度亢奋,应该说已经癫狂了。他们穷嘶猛喊,又蹦又跳,好像一群死尸突然获得了生命,疯狂的生命!如果现在一个外人走进来,准会以为这是精神病院在开联欢会。但是身在其中的人都有着美妙的感觉,是那种死后重生股的快感,关修明也是一样。他不知不觉也陷入到这集体无意识中。

  四

  关修明怀着这种奇妙的感觉,跟从人流一起出了地下停车场,他甚至已经忘了脸的事了。这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头。关修明回头,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看见了那张脸。

  关修明仔细看,这张脸并不是在画上,而是在一个肉乎乎的头上,这人正是亡灵乐队的女主唱。关修明感觉这张脸的确长得和他的画很像,但是眼神不同。眼神不同那么一切就都不同,女主唱的眼神很妖媚。

  “你好。”关修明有些不解。

  “你家在哪儿?”

  “嗯?”关修明有些惊讶。

  “我问你家在哪儿?”女主唱很干脆。

  “在×××××。”关修明鬼使神差地说。

  女主唱二话不说就拉着关修明骑上了摩托,风驰电掣地向他家的方向驶去。关修明更糊涂了,他想不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他们认识?这张脸的确有些熟悉,但是他已经想了一个多星期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关修明和女主唱到了他的房间。女主唱并没有惊讶地问:“你是画家?”也没有注意那几百张跟她一样的脸。她只是一下把关修明推到床上:“我叫王冰。”然后就开始脱关修明的衣服。关修明明白了,他既惊讶又兴奋。

  这天夜里,关修明两次体验到了死后重牛的快感。一次在地下停车场的演唱会里,一次是在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早上起来,王冰已经不见了,但是他发现自己手机里多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是王冰的。关修明捂着头,他感觉头痛欲裂。

  他想到,昨天甚至都没来得及问王冰,为什么他画的女人和她长得那么像?他感到很后悔,因为这-人不可思议了。于是他给王冰发了一条短信:“我最近一直在画一幅画,是一个女人,画里的人很像你。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梦中见到的你,还是我们以前就见过?”关修明等了好久才收到王冰的回信:“呵呵,人老套了,我可不是少女了。我不相信缘分。”关修明看到短信想想,可能只是个巧合吧。其实关修明如果够冷静的话,他应该能猜到些端倪,但是他被迷惑与恐惧蒙上了眼。

  五

  关修明这几天经常给王冰打电话,但是王冰那边总是关机状态。越是这样,关修明越是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感到好奇,直觉告诉他,答案会与这个女人有关。

  几天无果,一天晚上,王冰却主动给他打了电话,邀他去那次开演唱会的地下停车场里约会。关修明的情绪复杂,有些兴奋,有些疑惑,有些恐惧。

  当他来到停车场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片死寂。那里还隐隐约约地有股汗臭味,那是几天前的演唱会留下的。在这压抑的空间里,关修明等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有一个人。于是他给王冰打电话。

  “喂,你出发了吗?我到了,你是不是有事啊?”

  “你到哪儿了?我在停车场里等你一个多小时了,你来不来了啊?”

  关修明一愣:“我也在停车场里啊!你在哪儿?”

  “骗我有意思吗?不愿意来就别来,说什么假话!我就在停车场里那个写着‘4’的大柱子下。”

  关修明抬头一看,自己正站在一个写着‘4’的人柱子下。他心里一悚,慢慢地向柱子后面转去:“王冰,你在那儿吗?”他转到另一面,没人。难道王冰也在跟着他转?关修明快速转了几圈,始终没见到王冰。

  “喂,你是在×××地下停车场吗?”关修明想也许是王冰走错停车场了。

  “是啊!我就在那,在写着‘4’的大柱子下。你在哪儿?嘿嘿。”

  关修明感觉这声笑毛骨悚然。“我也_住这儿!你笑什么?你在哪面?”关修明有些混乱。

  “我没笑!我在背面!”

  没笑?背面?什么背面?关修明再次绕着柱子转,他感觉王冰一直以一个相同的速度和他绕圈。这个想法让他血都凉了,这太诡异了。

  电话那面突然没声了。

  “喂,王冰。我确定我也在×××地下停车场写着‘4’的大柱子下。”

  “你别吓唬我,我怎么没看见你?哈哈。”

  “你笑什么?”

  “我没笑!”

  关修明要崩溃了,怎么回事,撞鬼了?难道我们俩在平行空间里?关修明胡思乱想,突然他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

  “王冰,现在是几月几号?什么时间?”关修明颤抖地说。

  “7月14,12点整啊!”

  关修明脑袋一阵眩晕,吐了出来。今天是7月15,12点整。难道他正在与一个过去的人交谈?过去的人?什么人是过去的人?鬼?关修明崩溃了,他感觉自己被噩梦魇住了。也许一切都不是现实。

  关修明神志恍惚地听列:“这样吧,咱俩一起去门口,看能不能遇到。”

  关修明颤颤巍巍地走向出口,他怕见到王冰,又想见到王冰。他想见到,因为这就能说明这只是一场误会。他怕见到,是因为他怕他看见的不是人。

  关修明一步步走向那出口,心提到了嗓子眼。当他来到出口时,他傻了。他看见他画的无数的脸正“蹲”在出口,等着他出来,那无数的恶狠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关修明感觉他脑袋中的一根弦扛不住压力,“砰”的一声断了。他退了几步,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六

  当关修明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家里的地板上。他的脚被捆绑着,手腕上是一条口子,血正汩汩地流。对面有个女人坐在床上看着他,诡异地笑着,是王冰。

  关修明并没有按住手腕止血,他好像顿悟了,他看着王冰说:“我想起来了,我记起你这张脸了。你是那‘少女’的冤魂吗?”

  王冰哈哈大笑:“你真蠢。我是活人!”

  “那你……”关修明眼里充满疑惑。

  王冰眼神突然暗淡下来:“我是她妹妹……”

  关修明叹了一口气。这时一张血淋淋的画出现在了关修明眼前,正是他的“成名作”——《少女的死亡》。

  “你这个无情的人,是你害死了我姐姐!”王冰歇斯底里地喊叫。

  “我没有,我只是在作画……”关修明看着王冰。

  “你这个变态!你根本不是人。我姐姐从高处掉下来,奄奄一息。你竟然毫不动容,站在她前面画画。要是当时及时抢救,我姐不能死。她当时一边挣扎一边喊:‘哥哥,救救我,哥哥,救救我……’你是死人啊!你是禽兽吗?你给我去死!”王冰用刀使劲扎了下关修明的手。

  “我为了找你,走遍了大江南北。我为了等这一刻等了二十多年!上天眷顾我终于让我在这附近遇见了你。那晚我在外面吸烟,也许老天发慈悲,让你梦游到了我身边。你这个变态,竟然在梦中还在画画。你画了我的一张素描,从那以后你天天都去那儿,我也去那儿让你画。我要让你疯狂!我打听了你的信息,让你的一个朋友,也是我的歌迷,给你那张演唱会的票,然后故意和你亲近,取得你的信任,接着约你出来,吓唬你。我就是要让你疯狂!然后再杀、了、你!”说完又是一刀。

  关修明没有躲藏。他默默地流下一滴泪水:“你知道我为什么梦游吗?自从我完成了那幅画,我就天天睡不好觉。最后就形成了梦游的习惯。我每时每刻都想去死,但是我没有这个勇气。今天你要杀我,不怪你,都是我种下的恶果。你放心,我会写下一封遗书,说我是自杀。再将我所有的面都留给你。我想我的面在我死后会升值的,够你以后生活了。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

  王冰神色黯淡,冷冷地说:“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你是怎么创造出令人恐惧的音乐呢?产生恐惧感的秘诀是什么?”关修明临死前也没失去那份对创作的痴迷。

  “我在音乐中加入了频率极低的次声波,这种声音能让人产生恐惧感。”

  关修明苦笑了一下,用血写了遗书,并通过镜子用血画了张自己死前的画像。

  关修明血流干后整个人像猪肉一样白。王冰冷冷地看着他的血一点点流干,心情错综复杂。

  七

  事后,警察并没有怀疑关修明的死不是自杀,因为画家自杀太正常了。最后根据遗嘱,关修明的所有画作都给了王冰。

  蓝、绿、红、紫色怪异的火焰,映得王冰形容诡异。她一边向火中扔画,一边不断地嘀咕:“无情的人不配拥有不朽,无情的人怎么能拥有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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