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崩夺走了它的丈夫
- 2014-11-25 11:18
- 雪域豹影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梅花鹿沿着山脊线上一条牛毛细路仓皇奔逃,阿灿霞和日食生在后面紧迫不舍。转过一道C字型山梁,慌不择路的梅花鹿突然一个右转弯,钻进一条赤褐色的石沟。
阿灿霞绷紧的心弦顿时放松了,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欣喜与得意。脚下的日曲卡雪山,是它和日食生的栖息地,也是它们这个雪豹家庭的狩猎领地。它曾无数次在这里巡游打猎,对这一带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溪流、每一道沟壑都了如指掌。它知道,这条被滇北高原的阳光晒成赤褐色的石沟,通往一座连猿猴都无法攀登的百丈悬崖。悬崖三面都是绝壁,唯有这条石沟可以通行。准确地说,梅花鹿逃进这条石沟,就等于钻进了死胡同、迈进了地狱之门,很快就将变成它们丰盛的晚餐。
阿灿霞是一只雌雪豹,日食生是一只雄雪豹,这是一对雪豹夫妻。
雪豹终年生活在雪线附近,当地老百姓称之为“大猫”。
此刻,日食生仍然脚下生风衔尾猛追,阿灿霞则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
假如这场捕猎还是个未知数,阿灿霞是决不会停止追撵的。悠悠万事,食物为大,食物还没到手它可没兴致撒娇发嗲。但此时,梅花鹿显然已成了囊中之物,日食生一只雄雪豹就足够对付的了,阿灿霞就有了偷懒的念头。
就像所有雌性动物一样,阿灿霞很乐意见到日食生为自己效劳。
哦,当日食生叼着刚刚捕获的梅花鹿送到它嘴边,殷勤地邀请它喝温热的鹿血、吃鲜嫩的鹿肉,那时它享受到的不仅仅是用来填满空瘪胃囊的食物,还有被配偶关怀和宠爱的幸福。
享受生活,何乐而不为?
日食生盯着梅花鹿的背影风风火火追撵而去。阿灿霞悠闲地小跑着,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后头。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穿过那条被高原阳光晒成赤褐色的石沟,便是一个铺满积雪的不规则的平台。梅花鹿细巧的尖锥状蹄印和雪豹硕大的花瓣状足迹在雪地上清晰地向前延伸。阿灿霞顺着积雪上的脚印走了一段,便看见了让它心花怒放的情景:梅花鹿站在悬崖边缘,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勾着脑袋,摇动着头顶的八叉大角,打着响鼻,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日食生在距离猎物约3米开外的地方,尾巴平举,肩胛高耸,四肢微曲,吹胡子瞪眼,做出一副猫科动物典型的跃跃欲扑的姿态。
那只梅花鹿就站立在悬崖边缘,只要再往后退一步,就会从悬崖上坠落下去。阿灿霞一点儿都不担心快要到手的猎物会从嘴边溜掉。它从小生活在日曲卡雪山,最喜欢捕捉的猎物就是梅花鹿,对梅花鹿的脾气秉性十分熟悉——梅花鹿是高级哺乳类动物,具备判断环境权衡利弊的能力。倘若悬崖不是太高,绝壁的坡度也不是太陡峭,从悬崖上跳下去有侥幸逃脱的可能,这只陷入困境的梅花鹿或许会奋不顾身地从悬崖上跳下去;但悬崖太高了,跳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聪明的梅花鹿是不肯光荣就义的,事实上,梅花鹿也不具备宁死不当俘虏的高贵品质。倘若站在悬崖边的是一只头顶不长鹿角的母鹿,它知道自己没有能跟雪豹周旋的武器,绝无从豹爪下逃生的可能,为了赌口气,或许会从悬崖上往下跳;但现在站在悬崖边缘的是一只有角的公鹿,而且冬天是鹿角最茂盛的季节,琥珀色的鹿角层层分叉,被冰雪擦得油光闪亮,坚硬如铁,如同尖锐的长矛。鹿角是公鹿打斗的武器,因为长有锐利的鹿角,公鹿的胆量比母鹿要大得多,这只陷入困境的公鹿会这么想:从这么高的悬崖跳下去那是必死无疑,面对张牙舞爪的雪豹虽然也是凶多吉少,但利用头顶的鹿角壮起胆子跟可恶的雪豹来一场殊死搏杀,也不一定绝无生路,说不定对方是只胆小鬼雪豹或窝囊废雪豹,在尖利如矛的鹿角的猛烈冲撞下,或许会扭头躲闪,那它就可以夺路逃命了。这是一种并不复杂的计算:坠崖的话生存几率是零,搏杀的话尚有一线生机,那当然是选择搏杀。哺乳动物属于有智慧的动物,能够权衡利弊得失,懂得两害相遇取其轻的道理,这正好为雄雪豹日食生捕捉这只梅花鹿提供了机会。
阿灿霞丝毫不担心日食生会受到鹿角的伤害。知夫莫若妻,日食生牙口9岁,正处于生命的最高峰值。它成熟稳重,强悍壮实,精力特别旺盛,反应特别灵活,动作特别协调,捕食技艺炉火纯青,绝对不可能让自己在这场狩猎中被碰掉一根豹毛的。
梅花鹿突然怒吼一声,气势磅礴地朝日食生冲撞过来,这是弱者以攻为守、以进为退的策略。很明显,这只鹿并非真的要与雪豹决一雌雄,而是想逼迫日食生朝旁边避让,冲出一条生路来,这样就可以撒蹄奔逃了。它的八叉大角架就像几支闪闪发亮的长矛,贴着雪地飞刺而来,角尖铲得雪花飞扬冰渣四溅,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日食生不愧是有雪域霸主之称的雄雪豹,先是站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当鹿角快要刺到豹脸的一瞬间,敏捷地往后跳闪半步,玩了个以退为进的策略,成功地避开尖利如刃的鹿角,几乎在同时,豹爪在雪地上用力一蹬,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飞弹出去,刚好扑到梅花鹿的背上。雪豹沉重的躯体虽未能压垮梅花鹿,却迫使奔逃中的梅花鹿不得不停了下来。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梅花鹿昂起头来,八叉大角架往后倒刺,想用锐利的鹿角将日食生从背上挑下去。这正中了日食生的下怀,只见它轻旋豹腰,倏地玩了个转体动作,由骑鹿背改成吊鹿颈,在梅花鹿还懵懵懂懂不晓得怎么回事时,张开豹嘴一口咬住了鹿嘴。这一口咬得又准又狠,把整张鹿嘴和整个鼻吻都叼在豹嘴里了。这是强迫接吻,也是死亡之吻。梅花鹿拼命甩动脖颈,摇晃脑袋,想把自己的嘴从豹嘴里挣脱出来,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日食生强有力的上下腭像铁锁一样牢固,豹牙像铁钉一样尖利。更绝的是,日食生的身体吊在梅花鹿的脖颈下,形成一个死角,鹿角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刺到日食生的身体。梅花鹿明白自己必死无疑,挣扎着往悬崖边移动,想拖着日食生一起坠岩。双方搏杀的地点就在悬崖边缘,只要横跨两步,就会从悬崖上摔落下去。横竖都是死,不如和它来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但这也是痴心妄想,日食生早就想到梅花鹿会有这一招,两只有力的后爪紧紧抓住粗糙的岩石,梅花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休想挪动半步。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狩猎,堪称是一种艺术表演。
阿灿霞喜滋滋地看着日食生表演高超的捕猎技艺,哈哈,马上就可以享用丰盛的鹿肉大餐啦。
按照常规,雪豹的血盆大口一旦咬住猎物的嘴巴,这场狩猎就算大功告成了。猎物无法正常呼吸,最多两分钟时间,使会因窒息而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呜呼哀哉。现在已经过去一分半钟了,梅花鹿四条腿剧烈颤抖,已快支撑不住了。倒呀,倒呀,阿灿霞在心里默默念叨。它肚子有点儿饿了,口水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真想扑到梅花鹿身上撕扯哨咬。
梅花鹿四只蹄子在地上急剧踢蹬,就像在跳节奏强烈的踢踏舞。这是最后的抗拒,垂死的挣扎。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悬崖边缘的石头,或许是因为风吹日晒已经高度风化,或许是因为冰雪侵蚀已经有了裂缝,被四只鹿蹄猛烈踩踏,竟然松动摇晃起来。事情来得太突然,日食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当脚底下的石头刷地裂开一条大缝时,它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站着没动;当泥土和冰渣哗啦啦往下倾泻时,这才若有所悟地瞪大惊恐不安的眼睛。
欧!阿灿霞看得真切,发出急促的吼叫,那是提醒,也是警报。危险,赶快跳出来!
这时候,倘若日食生及时松开豹嘴,纵身飞跃,凭着雪豹高超的弹跳力,是能跳出险境的。但它没这样做,它大概是担心自己一松开嘴,梅花鹿会趁机逃逸。它将鹿嘴咬得更紧了,并做出往后拖拽的动作,不难判断,它是想把梅花鹿拖离正在松动的悬崖边缘。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瞬间的犹豫,使它丧失了逃生的机会。咔嚓嚓,脚下传来石头断裂的可怕声响,悬崖边缘约一米多宽的长条形岩石突然问坍塌下去。日食生这才松开豹嘴想腾跳蹿跃,但为时晚矣,它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根本无法蹿跳起来。
刹那间,日食生连同那只梅花鹿,便从悬崖上消失了。
“轰隆——轰隆——”乳白色的雪尘冲天而起,山谷传来物体砸落的巨响。
阿灿霞的心也坠落到无底的深渊。
“轰隆——轰隆——”闷雷似的声响持续不断,夹杂着日食生恐怖的哀嚎。
阿灿霞趴在悬崖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悬崖上那块坍塌的石头在陡峭的岩壁上翻滚滑落。日曲卡雪山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岩壁上悬挂着厚厚的积雪,坠落物在岩壁上叩碰撞击,积雪纷纷跌落,上面的积雪砸在下面的积雪上,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引发了雪崩。巨量的雪倾泻而下,盆形山谷雪雾氤氲,白茫茫一片,根本就看不见日食生的影子。
约摸十多分钟后,声势凌厉的雪崩才慢慢平息下来。
阿灿霞心急如焚,撒开四蹄,顺着山脊绕了好大一个圈,才来到山脚下的那个盆形山谷。衰草覆盖的平地上,隆起一个巨大的雪堆,高约30来米,直径超过百米,活像一座冰雪坟茔。它围着雪堆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日食生,也没能找到那只梅花鹿。雪崩早已结束,山谷一片静宓,只有凛冽的寒风在呜咽。它将脑袋拱进雪堆,希望能听到日食生呼救的声音,遗憾的是,雪堆里一片死寂,什么声音也没有。它发疯般地在雪堆上扒拉,冰雪飞溅,它挖出一个深达数米的洞,也没能发现日食生的踪影。
它累得筋疲力尽,长时间在雪堆上扒拉,爪掌冻得麻木不堪,浑身上下沾满冰渣雪屑。它晓得,日食生就埋在眼前这座巨大的雪堆下面,可它作为一只母雪豹,没有移动雪山的本领,无力掘开雪堆救出心爱的丈夫。它无奈地停止了刨雪。
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冬天的日昭时间很短,下午三点左右,苍白的太阳就匆匆滑落到山峰背后去了。暮色苍茫,天边血块似的云朵间,一群秃鹫在翱翔,荒草淹没的小路尽头,几只雪狐在游荡。北风呼啸,阿灿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雪豹虽有雪域霸主的美誉,但并不像北极熊那样身上有极厚的防冻脂肪层,它的御寒能力是有限的。盆形山谷正处在风口上,气温特别低,阿灿霞已经一整天没有吃到东西了,饥生寒,寒生饥,饥寒交迫,尖啸的山风夹带着大量雪尘,刮在身上就像针扎一样痛。太阳落山了,气温还在下降,它若再继续待在这里,很有可能会冻出病来。如果它是只无牵无挂的雌雪豹,病了就病了,没什么了不起的,病痛或许还能减轻丧偶的悲痛。可它并不是单身遗孀,它是一个母亲,膝下有四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雪豹。
它无权糟蹋自己的身体。它的生命不仅仅是属于它的,更是属于四个儿女的。山腰巉岩间那棵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树洞里,四只小雪豹正等着它回去喂奶呢。小家伙们饿了大半天,等了大半天,肯定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说不定会蠕动身体从树洞里钻出来。天就要黑了,万一不懂事的小家伙们真的从树洞里钻出来,要不会被严寒冻坏身体,要不就会被贪婪的雪狐吃掉。它在外头多耽搁一分钟,四只小家伙就多一分危险。况且它再在坟茔似的雪堆边待下去,也不可能将日食生救出来。
悲剧已经铸成,伤心无济于事。
阿灿霞长嚎一声,离开盆形山谷,朝山腰那棵千年老杉树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