鳖宝

  近些年来,鉴宝风盛行。

  甭管有钱的没钱的,懂行的或是不懂行的,看到古玩市场,总会煞有介事进去逛上一圈,瞅见上眼的,一番讨价还价,都要抱回家去。

  可是偌大的古玩市场,这么多零零碎碎的玩意儿,真正开门的,又有几个?

  捡漏捡漏,这漏可不是谁都能捡得的。

  但在晏城,却有一个奇人,这世间的漏但凡经过他的慧眼,准没跑的,这人名叫时古。

  时古是个无业游民,平日里都在古玩市场里混迹。晏城的古玩市场位于城西,一栋古朴三层小楼,内有门店,亦有排在过道边的柜台,而楼外则是一片广场,摆摊者,不胜数。

  古玩市场这地方,来的人也鱼龙混杂,人群里,时古不是惹眼的那一个,他鼻子上架副小眼睛,看上去斯斯文文,可一旦开口,那嗓门儿,甭管隔着几个柜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天一大早,六点来钟的模样,时古还在睡着,手机却响了,是吴顺,说是店里新进了些玩意儿,让时古去挑。

  吴顺的语气听着很是兴奋,约莫是有三两样好东西,于是九点整,时古便已坐在了吴顺的小店里。

  吴顺的店在古玩市场中不算好的地段,平日里进的人也不算多,但偏偏被时古瞧上了,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朋友。

  在古玩市场这个行当里,有个习惯,东西在摆上柜台前大多要做旧,骗人眼,同时也能卖个好价钱,殊不知这样便是糟蹋了原本不错的玩意儿。对于做旧,时古极是厌恶,所以但凡进了新玩意儿,吴顺总会让时古先去挑,时古捡剩下的,他再一番做旧,摆上柜台去。

  吴顺今儿个确实心情大好,柜台上铺了白色绒布,铺了几个小玩意儿,有玉,亦有瓷器,吴顺指了指一个鼻烟壶:“清乾隆的,这可是好东西。”

  不想时古只瞟了一眼,便说:“民国仿的,你今儿这几样东西倒普通啊,像这玉,都是新的,也拿来让我看?”

  吴顺嘿嘿笑了,从柜台下捧出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个青花云龙纹盘,看着喜人。

  “这回巧了,得的都是清代的,你看看这个,上眼不?”

  时古这回才来了兴趣,拿起来在手中盘了会儿,又细细瞧了上面的花纹,便阖上了盖子。

  “多少?”

  吴顺乐得笑开了花,伸出了三个手指头:“老朋友了,这价钱给你我不赚的。”

  时古也笑了起来:“我再出去转转,你开门儿做生意吧!”

  说完,时古竟真走了,吴顺傻了眼,打开盒子又仔细瞧了半天,心里纳闷儿,这东西没错啊,怎么时古这回走眼了?

  时古在古玩市场转了一圈,去了趟卫生间,再回到吴顺的店里,抛下了一个纸包,吴顺打开一看,喜笑颜开:“我就说嘛,这东西应该没错的。”

  时古点了根烟,呵呵一笑:“你去乡下,几十块便收回来了,卖我这个数,赚得多了些。”

  吴顺注意到,时古夹着烟的手腕处有道伤痕,正流着血。

  “呦,这是在哪儿划破的吧?”

  时古好似才注意到,随意在身上抹了抹:“没事儿,划的。”

  出了吴顺的店,时古打了个电话,便回了家。

  下午三点,时古家的门铃响了,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进门便问:“这回的东西很开门?”

  吴顺指了指桌上的盒子:“明永乐的。”

  中年人眼睛瞬间亮了,正在这时,时古的手机响了,他转身走到了卧室,只剩下中年人自己呆在客厅里。

  中年人叫赵丰年,商人,有收集古玩的喜好,最喜欢的,是青花。

  赵丰年对这青花云龙纹盘极喜爱,捧在手里看了半天,急着想跟时古谈价钱,不料时古这通电话打得久,十几分钟过去,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时古家布置得极寻常,不过行家却能从里面看出门道来,就拿赵丰年面前的小几来说,老物件,明式家具,当初他几次三番向时古讨,都被时古婉拒了。

  这桌子有些稀罕,四个桌腿,下面被四只乌龟撑着,乌龟以假乱真,初见时,赵丰年还以为乌龟是活的,摸了摸才确定,那也是木头,是小几的一部分。

  今天,小几上正放着一本书,是《聊斋志异》,看样子,是古时的抄本。

  书是打开反扣着,显然,在赵丰年来之前,时古正在看。

  反正也闲得无聊,赵丰年拿起书,想打发打发时间。

  不成想,手刚碰到上了年岁的书页,小几却忽然晃了晃。

  吓了赵丰年一跳,手一松,书便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拾,却生生愣在那里。

  离他最近的那只乌龟,此时竟伸出了脑袋,直愣愣的看着他。这画面,甚诡异,乌龟脖子僵直,两只眼珠白色,像是不能视物,嘴巴一张一合,竟像是在说话。

  客厅里,响着沙哑的声音,不断撞击着赵丰年的耳膜:“救我!救救我!”

  一向稳重镇定的赵丰年,竟然失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

  时古就在这时走了出来,看到趴在地上的赵丰年,觉得可笑:“赵老板,我家的地板上有什么么?”

  “这,这乌龟……”

  时古蹲了下来:“乌龟怎么了?”

  “它会……”赵丰年扭头看向方才那只乌龟,忽地住了嘴,乌龟还是先时的模样,木头的纹路,仿佛从来没有活过。

  “赵老板,我知道你喜欢这小几,不过我想你应该记得,无论你出价多少,我都不会卖的。”

  赵丰年这才觉得自己的模样有些滑稽,忙重新在沙发上坐正,定了定神,说:“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刚才我只是捡书时有些头晕,不好意思。”

  他把书重又放回了小几上,目光瞟过先前翻开的那一页,是《八大王》。

  时古神色忽然变得严峻了起来,“啪”的一下,阖上了书。

  “赵老板,不如我们来说说这东西?”

  接下来的时间,在讨价还价中度过。

  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赵丰年抬手看了看表,已六点了。

  “时先生,不如一起去吃顿饭,如何?”

  一如先前,时古婉拒了:“不好意思,我喜欢宅在家里。”

  赵丰年只得告辞离开,临走前,有意无意,目光瞟过方才那只乌龟。

  “赵老板,就不要再打我这小几的主意了。”

  时古一手搭在门框上,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赵丰年也看到了,时古手腕上,一道血痕。

  带着满腹疑惑上了车,赵丰年对司机说:“老张,去替我买本《聊斋志异》,我在这儿等你。”

  附近就有书店,当《聊斋志异》送到赵丰年手上,他只看了一个故事,便是《八大王》。

  晚上十点,城市处处霓虹闪烁,赵丰年约时古在一家酒吧见面,说是有个朋友新淘了样宝贝,找时古看看。

  时古如约来到酒吧,在一间包房里见到了赵丰年和他的朋友,是个年轻的姑娘,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

  姑娘带来的东西确实好,时古见惯了宝贝,已很少心动,但这一回,他心动了。

  时古借口吸烟,又去了趟卫生间,再回来时,神采奕奕。

  “东西是好东西。”时古只说了这么一句。

  “听说时先生家中有一小几很是特别,能不能让我看看?”

  时古立刻就拒绝了:“对不住,我不喜欢陌生人去家里。”

  “只看一看,这东西就送给时先生。”姑娘很是坚持。

  时古开始在心中暗暗思忖,只看一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更何况,他当真喜欢那物件儿。

  “好,不过最多十五分钟,不能拍照,不能摸。”

  姑娘笑了:“就听时先生的。”

  时古的家中,其实透着一股老旧的味道,就连赵丰年初见时古时,亦觉得此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现代气息,直到头回来到时古家,方才知道原因,时古家中,样样都是老物件儿,日日与它们呆在一处,整个人便像是在古董中浸泡过的,无比老旧。

  客厅亮着昏暗的灯,四只乌龟驮着小几,静静沉睡。

  时古在小几上烧水煮茶,手腕间的血痕若隐若现,赵丰年随口说:“时先生,伤口好像又深了些。”

  时古把挽着的袖子放了下来:“我这个人毛手毛脚,所以身上总带着伤。”

  “时先生,你家有没有咖啡,茶我喝不大惯。”姑娘忽然说。

  时古心里虽然骂她事儿多,却还是去了厨房给她泡咖啡。趁着这时候,赵丰年给姑娘使了个眼色,就见姑娘从随身的小包中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血滴在乌龟的身上,乌龟瞬间如活了一般,缓缓地,伸出了四只腿。

  “帮个忙!”姑娘对赵丰年低语,赵丰年和她一起合力将小几抬开来,四只乌龟仍乖乖地呆在原地,却只有那唯一的一只,伸出了手脚。

  “这乌龟果真是活的。”赵丰年很是惊讶。

  “只这一只,剩余那三只,应该已被剖开了。”姑娘说。

  赵丰年逐一翻过三只乌龟来查看,果真,肚腹处已被剖开,三只乌龟早已干瘪。

  “果真是鳖宝?”赵丰年问。看鬼故事就来鬼大爷鬼故事网。

  还不及姑娘答话,时古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能见到鳖宝,算你二人三生有幸。”

  他二人惊讶抬头,见赵丰年端着一杯咖啡倚在厨房的门边,肩膀上,坐着一小人,长约三寸,鹤发童颜,似老翁,又似孩童。

  “你们看到了不该看的,该怎么办呢?”

  时古侧头看着肩头的小人,像是在询问。

  赵丰年和姑娘听到这话,都是一惊,就见时古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像是握着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本能就往门口逃,却在这时,传来时古一声哀嚎,只见那只被解救的鳖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脚边,张口便咬了上去,时古猝不及防,疼得跌坐在地。他肩头那只鳖宝也摔在地上,被鳖一口吞进了肚中。

  双眼已血红的时古瞬间愣住,仿佛所有的支撑在一瞬间卸下,他成了没有魂灵的木偶。

  “快走!”

  姑娘拉起赵丰年便跑了出去,慌乱中,赵丰年还是忍不住回了头,昏暗的灯光下,魂不守舍的时古已抓住了那只鳖,手上一把菜刀,正往它肚腹上切。

  仿若新生,目光尽头重又出现一小人,鹤发童颜,似老翁,又似孩童。

  这是人世上最后一只鳖宝。

  自此之后,晏城古玩市场的人再也没有见到过时古的影子,可古玩圈子里的人都记得,此人有一双慧眼,能辨得天下宝贝。许多爱好古玩的老板都暗觉可惜,少了时古这样一个人,还有谁能替他们寻得开门的宝贝来呢?

  只是赵丰年想到那晚情景,仍觉后怕,幸得他认识那姑娘,才保住了一命。至于这姑娘是谁?赵丰年只知道她姓蒲,是古玩圈子里闻名的,人都称蒲姑娘,因着几次拍卖会二人结实,聊得投机,变成了朋友。蒲姑娘知识渊博,尤其对稀罕东西知道甚多,所以才认得那鳖宝。至于蒲姑娘的北京,怕不是赵丰年一类可以得知的。

  后来赵丰年又派人去时古家看过,不过却已人去屋空,至于他究竟去了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不得而知。

  十年后,当赵丰年收到邀请去往柳城参加一场规模盛大的拍卖会时,攒动的人群中,他依稀见到一个人影,鼻上架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嗓门极大,像极了时古。

  赵丰年已老了,时古却仍是青春模样。

  鳖宝,《聊斋志异》中“八大王”一篇有载:“拥有此物,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随口而知其名。”《竹叶亭杂记》也提及:“其物大如豆,喜食血。得者与之约,相随十年或八年,每日食血若干厘。约定,即以小刀划臂,纳之于臂中,自此即能识宝。”

  想来,时古不知从何处寻到这只在怪谈杂记里提及的灵物,困于自己家中,用自己的血来喂养,与其达成契约,所以天下古玩宝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也因此发了大财。只是,契约都有期限,三只鳖宝已在他手中耗尽了生命,这剩下的最后一只,也已与他相随十年,奇人时古究竟还能传奇多久,谁得而知?

  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如此灵物,还是莫要亵渎为好,一时的风光怎抵得过凄凉下场,人在做天在看,还是积德行善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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