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泉镇的佃户摆不平

民国时期,胶东地界上曾有过这样一段民谣:“官儿清,娘子横。古泉镇的佃户摆不平。”说的就是民国初年发生在胶东即墨的一桩奇案。

这一年夏天,古泉镇上的佃户宋士秀正在田间劳作,一名乡邻气喘吁吁跑来告诉他:“你的儿子把汪家三代单传的小少爷给打了!”

佃户的儿子打了地主家的少爷,这还了得!那汪大财主家是胶东地界上数得着的名门望族。而汪家小少爷的生母“二郎娘子”,更是古泉镇有名的泼辣女人。宝贝儿子受了欺负,“二郎娘子”一翻脸,古泉镇哪还会有宋士秀一家的立足之地?

果然,宋士秀刚赶回家,“二郎娘子”便带人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二郎娘子”是北海龙口人,因双眉中间有一个“贵妃痣”,原本俊俏的脸庞便多了几分煞气,远看如传说中三只眼的“二郎神”一般,所以镇上的人暗地里都叫她“二郎娘子”。

相书上说,眉间生有“贵妃痣”的女人双臂跑得马、心胸能吞船,拿得起、放得下,杀伐决断,不是一般人物。自从成了汪大财主的第十九房姨太太,为汪家生下儿子之后,“二郎娘子”更是显露出巾帼不让须眉的本色,汪家大小事务处处插手过问。汪大财主也曾是上山能打虎、下海可斩蛟的胶东汉子,自从娶了“二郎娘子”后,竟渐渐也被拿得病猫一般驯服,最后干脆放开手脚任由“二郎娘子”折腾,自己一到夏天就进崂山避暑,当上甩手掌柜了。

孩子间的嬉闹本属寻常,不值得大人们细去追究。但“二郎娘子”就是不肯罢休。她不但要收回土地, 还要把宋士秀的小儿子拽过来,让她那宝贝儿子打一顿出气!

被人欺辱到这般田地,宋士秀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推开汪家小少爷,护住自己的儿子,双目如电紧盯着“二郎娘子”:“就是做过‘洪宪皇帝’的‘袁大头’也不敢对我这样跋扈,一条翻倒酱缸的蛆虫却张牙舞爪!难道真觉得我宋某人可欺不成?”

古泉镇上的人都知道,“二郎娘子”一生气便眉毛一竖两只丹凤眼一眯,额头上“第三只眼睛”就充血变得通红通红,令所有人不寒而栗。可如今在宋士秀目光之下,“二郎娘子”不但一下没了雌威,身体反而不由自主连打几个冷战:“你你你,你是……你想干什么?”

顿时,不但在场的所有看客目瞪口呆,便是连宋士秀自己也惊呆了!

直到“二郎娘子”在家人的搀扶下灰溜溜离去,宋士秀还是没有回过神来。接下来,“二郎娘子”不但没有对宋家“夺田封门”,而且还先倨后恭,给宋士秀家送来好多礼物。镇上人这才隐约觉得,这个耿直的佃户宋士秀大有来头。要不,怎么把“二郎娘子”给降服住了?

但宋士秀对乡邻们的恭维却不以为然。他不但拒绝了“二郎娘子”莫名其妙的馈赠,还开始变卖家当。俗话说贫不与富斗,惹不起人家还是躲吧!

但宋士秀已经走不了了。就在汪大财主从崂山回来之前,汪家小少爷竟一命呜呼了!因为有失手伤人嫌疑,宋士秀和他的儿子都被国民政府警察抓走了!

其时国民政府即墨县长是安徽人梅源德。梅县长虽然年轻,但对宋士秀这个曾作过袁世凯幕僚的北洋前辈却是久有耳闻。听说宋士秀离开北洋政府之后一直隐居家乡,更是对这个曾经风云一时的人物倍加敬重。但汪家也是名闻胶东的一方士绅,且案件涉及人命,梅县长对宋士秀父子也不敢偏袒。只是在宋士秀父子到案的第二天,在自己的办公室亲自过问这桩案子。

宋士秀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事情被逼到这般田地,索性放开手脚,彻底显露出大名士洒脱不羁的本色,旁若无人侃侃而谈:“这件事的一切因果,到今天宋某才全然明白。不过凭空说来,恐怕汪先生和梅县长都不肯相信。这样吧,请梅县长派人到县城西北百里之外的陈家驿客栈,找来八年前的客栈掌柜,然后再让我认下这桩案子!”说罢便再也不肯说话。汪宋两家的纠纷,与数百里外八竿子抡不到的客栈掌柜有什么相干?梅县长虽感奇怪,一时也为宋士秀的气度所夺,竟不顾汪大财主的反驳,当即派人骑快马出城,去陈家驿寻那客栈掌柜。

陈家驿客栈是百年老店,老掌柜还健在。那掌柜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稀里糊涂被县政府警察带来,一路上惊魂不定。宋士秀见他来到县政府惶惶然只顾得打躬作揖,就主动提醒他说:“老掌柜不要害怕。你可记得八年前的民国二年秋天,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吗?我就是那个要砸你招牌的宋士秀啊!”

客栈老掌柜豁然想了起来:“哦,对对对!你就是那个先是给我题写招牌,后来又欲砸我招牌的宋先生!俺与宋先生多年不见,怎么事情过去八年了,宋先生还要寻我的晦气?”

宋士秀笑而不答,却转身对梅源德县长和汪大财主道:“民国二年,我因为知道了一些袁世凯复辟的内幕丑闻,不愿同流合污,便悄然辞别京师回乡。眼看就要到家了,偏偏路上又花尽了盘费!见陈家驿百年老店招牌破旧,就毛遂自荐替它写个招牌……”

民国初年,北洋名士宋士秀的墨宝一字千金,连后来的书法大家于右任都推崇备至。客栈掌柜虽然不知道宋士秀多大来头,却敬重有学问的人,于是欢喜不已,当天便把宋士秀调换到最好的一间客房。

却不料到了半夜,宋士秀竟怒气冲冲吵醒客栈掌柜,不但三把两把扯碎了已经为客栈写好的题字,还大骂客栈掌柜丧失人伦不知羞耻,并不顾客栈外面风雨未停道路湿滑,连夜离开客栈扬长而去……

那是因为当天夜里,客栈掌柜居然胁迫他的女儿欲为宋士秀侍寝!

梅源德县长是新派人物,对逼良为娼之类的事情最为痛恨,更何况是逼迫亲生女儿。因此明知道是八年前的旧事,还是不禁对那客栈掌柜愠怒叱责。客栈掌柜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县长大人可不要听信宋先生胡说!八年前我就对宋先生解释过了,小老儿半生鳏居无妻,哪里来的女儿?何况我那客栈就是守夜的老狗也是公的,哪有什么良家妇女?宋先生如此陷害小老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这下,梅县长真糊涂了……

汪大财主一方士绅,起先强忍丧子之痛任由宋士秀分辩。后来眼见梅源德县长附和着宋士秀越扯越远,便不禁口出怨言讽刺道:“梅县长若是愿意听书,改日由我做东,请你听上个十天半月也没什么!可眼下梅县长不但不升堂断案,还一味只听不相干人的东拉西扯,这又是什么意思?”

梅县长颇有涵养,听了汪大财主的话也不生气,和颜悦色地说道:“汪先生且少安毋躁。按说两个小孩儿争斗本不该轻易致命,何况贵公子是在事发两日之后才夭折的呢。因此,一切都要等待法医检验完尸体,才好判断是非。眼下我想宋先生既然非要找来这八年前的‘说书人’,一定别有深意。验尸报告出来之前咱们就姑且听上一段又有何妨!”说罢,便示意老掌柜继续说下去。

于是客栈掌柜继续说道:“看到宋先生不听我的解释冒雨而去,我暗暗感到蹊跷。难道客栈里面混进了‘暗门子’?哦,县长大人也许不知道,‘暗门子’是江湖上的一种既当婊子又做盗贼的女人。她们常常扮作旅客入客栈投宿,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候,混入旅客房间行窃……

“我当即便找来客栈伙计,一起暗自戒备。因为‘暗夜挑灯’的‘暗门子’如果得手,大多会在客人们没有起床之前匆匆离店而去。果然第二天凌晨,有一队带有女眷的客商不顾道路湿滑,便起早套车赶路。我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阻拦,只好派一名精明伙计暗地里跟踪。可奇怪的是,第二天直到最后一名过路客商离去,也没有人说丢了钱物。”

梅县长何等聪明,客栈掌柜的絮叨虽然杂乱无章,他还是很快听出事情的关键所在:“你可记得那先行离去的人中,几个女眷长得什么样子?后来那跟踪的伙计可曾回来说过,那帮人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哦,几个女眷长得什么模样我倒忘了,只是他们一行大都是北海龙口一带口音……”


原本一脸不耐烦的汪大财主听了客栈掌柜最后一句话,顿时脸色变得煞白!

因为他忽然隐约记起,八年前他迎娶的北海龙口“二郎娘子”,正是因雨隔误在了陈家驿客栈……

客栈掌柜说完,宋士秀这才站起来,从容向梅县长和汪大财主一拱手,并解释说:“前两天犬子与汪先生的公子嬉闹打斗,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料‘二郎娘子’对宋某先是人前欺辱,继而背后利诱,真是令人莫名其妙!后来我细细思量,才明白事情缘于八年之前的一场邂逅!我虽然不敢确定汪公子的死因,却明白有人是想以此来令我百口莫辩,从而掩盖八年前陈家驿客栈的那桩丑事。若是寻不来陈家驿客栈掌柜,宋某父子恐怕只能背负起不白之冤了!”

恰好此时汪大财主儿子在青岛德国医院做的验尸报告送来即墨。梅县长接过看罢,点了点头,接着又顺手把报告递给脸色阴晴不定的汪大财主,并对宋士秀道:“孩子是窒息而死的。单就这一点便可以确定,汪家公子之死与宋先生无关。”

怎么会这样?汪大财主虽然隐隐明白了事情背后可怕的真相,心底深处却还是不敢相信:难道当年我连休十八房妻妾之后娶得的“二郎娘子”,真是带子而嫁?孩子虽然不一定是我汪某之后,却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啊!难道她会狠心闷死自己的儿子?

梅源德县长同情地看了看这个心神不宁的大财主说:“本县长来即墨虽然时间不长,却也听说过汪先生当年连休十八房妻妾、以致本地人再也无人愿把女儿嫁入汪家的豪举。其实,汪先生当年完全可以去青岛上海的大医院看看西医。按照西医的说法,须眉男子不能使女子受孕的隐疾虽然罕见,却也不是不可治愈……”

直到宋士秀站起身拉上自己的儿子欲走,汪大财主才从沮丧和羞愤中回到现实。稍作利害权衡,突然挥手拦住宋士秀道:“宋先生这样一个曾经名声显赫人物,却做了我家这么多年佃户……想必处心积虑为的就是今日吧!只要宋先生守口如瓶,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

宋士秀听了勃然变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柄人之私,小人所为!我知道汪先生家财万贯富甲胶东,可相比‘洪宪皇帝’袁世凯又如何?为什么天下人总是以己之腹度人之心,总以为污人清白就可以洁净自身呢?”说罢再也不看汪大财主一眼,拉着儿子拂袖而去。

汪大财主惨然一笑:“‘二郎娘子’虽然不一定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却必定早已与人勾结,处心积虑要以孩子来谋取我汪家的财产……实不相瞒,就在我来县城的那天,那贱人还假惺惺安慰我不要太伤心,说她又有了身孕!”

梅县长听了半晌无语,长叹一声道:没想到吕不韦谋国故事,竟还能发生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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