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法国)


  公社赤胆忠心的保卫者们,不愿眼看自己一心所寄托的希望破灭而偷生人世,都坚守在拉歇兹公墓里面。他们在凡尔赛军队①的不断围攻下,彻夜战斗:起先以一当十,后来以一当百。公墓的设防地带被突破了,维努阿将军部下的匪徒们冲进了墓地。这个受难的城市的红旗,一面已被子弹打成千疮百孔的红旗,依然在墓地作为障碍物的木桩上迎风飘扬。现在天己拂晓,战斗又要开始了。起义者都掩蔽在一排一排的坟墓后面,坟墓是用许多战壕连接在一起的。如果不是粮尽弹绝的话,这些坟墓本可以成为他们所希望的、甚至是不可攻克的堡垒。但是他们所能拖进到这里来的仅有的几尊大炮,已都没有了炮手和炮弹,最后的几名炮手在太阳升起时发射出最后的一批炮弹而牺牲了。对于这些被迫一直退守到长眠着他们的祖先的神圣的墓地上去的战士们,这也是最后一次日出。
  已是早晨六点……传来一阵凄惨的鼓声,这一支坚贞不屈的孤军的指挥员,负责和政府军的将领们去谈判,这时骑着马回来,出现在一个防御体的炮眼旁:
  “无条件投降!二十五分钟内停火。”他一面宣布说,一面跳下马来。
  他用双时靠在一门如今已经毫无用处的大炮上,炮口空对着包围着他们的、躲在两百米外的敌人。
  “无条件投降!”每一个为自己的信仰而准备抵抗到底的战士都听到了这句痛心的话,他们深深地懂得,他们手执武器就是为了保卫这个信仰,而现在为这个信仰而捐躯的时刻到来了。他们动人心魄地齐声高呼:“公社万岁!”这呼声一直在周围静寂的气氛中震荡。
  “同志们,各就各位!清点人数,统计弹药!”
  当人们忙于执行他这道命令的时候,这个刚使他所指挥的几个连的残余部队明白了什么叫做“强者的法律”的人,双臂交叉在胸前,镇静自若地端详着他的战友们:他们和他一样受到了判决,他们和他一样表现出大无畏的气概。
  他正当盛年,还没有超过四十岁:他有一双工人的强壮的手,火热的目光,勇敢的面庞,宽广的额角。剪短的浓密的黑头发使他的胡子显得分外花白。他戴着一顶绣着六条金边的军帽,一种非战斗部队的军官们所戴的军帽;在帽沿下,头部扎着一条血迹斑斑的麻布手帕,因为一星期以前他在讷伊进行炮战的时候,在马约门附近被弹片打伤了。
  “一共三百人,其中二百零七名是伤员,还剩一千发子弹,”有人报告说。
  “也就是说还剩九十三名战士,每支枪还能分到十发子弹,”指挥员估计了这个情况以后,看了看表,又补充说:
  “一刻钟后,这些自称‘文明的保卫者们’就要到来了。朋友们,愿你们每一个人都下决心光荣地牺牲!”
  这些勇士们已经历了一个星期的战斗,他们精疲力竭,被夜雨冻得手脚麻木,个个形容憔悴,浑身泥泞,为了胜利,他们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这时都毫无怨言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他们身上是有什么就穿什么。
  ①凡尔赛军是巴黎公社的敌人,反革命资产阶级梯也尔政府在凡尔赛所领导的匪军。
  那些最年轻的战士是和普鲁士人作战①时参加混成营的,还没有经历过战役。他们穿着棕色的、银灰色的或是暗绿色的长大衣,这种奇特的军装使我们这些义勇军战士们看去活像外国兵。那些最老的起义者,以前在卫戍部队或是在国民自卫军里服役过,围城的时候,他们负责城防,这时还都穿着传统的三色军服:上装是深蓝色的,带有金属的扣子,裤子也是深蓝色的,镶了鲜红的边,军帽用同一种料子做成,也镶着红边,只有长鞋套是白色的;帽子上缀着上一世纪人民用来作为自由象征的三色帽章。
  公社的保卫者们穿着这些血迹斑斑、泥污不堪、破破烂烂的服装,却仍然显得十分威武。他们全体,无论是老兵、志愿兵或是年轻的小伙子,都像一个人那样拿起武器——全体都准备投入这最后的决战!
  负伤过重,不能参加战斗的人,都被转移到包围线内的墓穴里去了;轻伤的人还能从事射击,他们有的潜伏在深坑里,有的在木桩和野堡后面,守卫着这个简陋的、一夜间仓促建成的堡垒的入口。最后,九十三个完整无恙的战士沉默地聚集在指挥员身边,满怀决心,昂着头,握紧刺刀,等待着敌人——咳!——这些敌人却和他们一样也是法国人,和他们一样也是无产者。
  “站住!是谁?”
  哨兵的喝问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在这拂晓的寂静里马上响起了一种巴黎号角的声音。
  指挥员听到这个紧急信号,就朝吹着号角的方向奔去,正好和一个女人劈面相逢。两个哨兵正把这个女人带进掩蔽所来。
  “是你!”他一下子就认出是她,不禁叫出声来,“是你?……”
  她衣不蔽体,疲惫不堪,两腿几乎都站不住了。在她蜡一样死白色的脸上闪烁着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珠,浓密蓬乱的火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和胸前。她站在那里,把一件包在呢裙子里的东西温柔地——啊,那样温柔地!
  ——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对呀,是我,”她终于开口了,“沙尔道克,我到这里来,是为的和你牺牲在一起的!”
  沙尔道克一动也不动,但是他紧闭的双唇却流露出心中翻腾着难以克制的强烈的激动。他沉默无言地对她张开双臂,她就投入在他的怀抱中了;这对情人,这对夫妇,就这样激情地拥抱着,在这瞬间,他们重温了他们全部的幸福,如今已一去不复返的幸福……那是在战争爆发前三个月,沙尔道克整天守在火车的锅炉旁边,用满铲满铲的煤来喂养这头咆哮如雷的怪物。火车有时在白天,有时在黑夜,总是把他从巴黎带到波尔多,又从波尔多带到巴黎。他那时候一直在梦想怎样才能消灭雇佣劳动——奴隶制的最后一种形式,怎样才能使奴隶获得解放。
  沙尔道克在锅炉间里尝尽了伙夫沉重的劳动所带来的全部辛苦。这种劳动比水手的劳动更有害健康,它是那样地折磨人,使你未老先衰,早年夭折。
  沙尔道克很懂得,压在命定生于社会底层的不幸者身上的重负,是多么难以忍受。于是这个出卖劳动力的不幸的穷汉,这个无产者,这个心地高贵资质颖悟的平民,对自己的弟兄们产生了深厚的同情。他天生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罕见的体力,而他们却比他要弱得多。他明白他们注定要忍受地狱里的痛苦,他本人也是受苦者,站在被压迫者这一边,发誓要帮助他们迟早得到解放,不然就和他们一起死去。
  ①指巴黎公社成立以前的普法战争。
  现在该是结束这惨无人道、从不能记忆的年代就开始了的人压迫人的时代了。已经听得见旧社会制度的支柱正在分崩离析。首都的工人们以自己的榜样鼓舞着全世界的劳动者,他们公开要求分享自己劳动的全部成果的权利,首先是要求作为这个权利的基础的人身自由。
  “要刻不容缓地支援他们!可能,明天就再也不会有被压迫的人了!”
  于是这个和吉伦特党①永远决裂的勇士,为他的铁马最后一次备鞍加料。
  那是在一个明朗的夏天的日子里,铁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条线似地伸向东北方。火车在蒸汽和火星的包围中,像张着翅膀在飞。昂古莱姆、波阿吉、都尔、勃洛阿、奥尔良、埃当,都一闪而过,只剩下一站路了。沙尔道克这个从小就和柏油路混得厮熟的道地的城里人,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地想要回到出生的城市去的渴望,那里有千百个钟楼高耸入蔚蓝的云霄。他感到别离几十年的游子回乡时的那种神圣的战栗,他喜形于色,一铲又一铲地往炉子里装煤。
  在这无边无际、不见人影、被阳光照耀得令人眼花镣乱的原野中间,只有这趟快车在以全速飞驶。忽然——好危险啊!——沙尔道克有经验的目光发现离火车三四百米的路基上,一动也不动地横躺着一个人的身影……这怎么办?停车决不可能!放回汽?那就全部爆炸!
  沙尔道克的目光落在一条绳索上。他用绳索把自己拴住,对司机高声叫喊:“向制动员鸣汽笛,抓住绳索,跟我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跃上围绕汽锅的栏杆,跑向车头前部,滑到一个缓冲器上,跨在上面,弯下身去,两腿勾住轴杆。沙尔道克的大腿拴在绳索上,绳索的一端握在司机的手里,他低下头去,两手伸向枕木,那里躺着一个女人……于是奇迹完成了!只要车轮再转一转,就会来不及了!正当以全速疾驰的火车眼看就要压死这个不幸的女人的一刹那间,勇士飞快地把她抓起,敏捷地把她提到离开铁轨只相差几公分的高度,他就这样举着她,直到人们把他拖进到火车上。
  他终于安然无恙,和被他救起来的少女一起,站在机车的平台上了。
  她叫雷奥娜。这个被奇迹从死神的魔爪里救出来的穷姑娘的身世,和许许多多出身贫民的姑娘们没有什么差别。她的勇舅叫雷翁,参加过六月起义,在资产阶级取得血腥的胜利后一年,死在卡延纳岛。这个流放者的妹妹,在十五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花花公子,和他生了一个女孩子。他在诱惑了她以后,就满不在乎地把她抛弃了。
  雷奥娜几年以前成了孤儿。不久她的生活就没有着落了。她觉得要清清白白地生活下去越来越难了,但又不甘心像她母亲那样堕落,成为流氓的牺牲品,或者充当某个大资产者的小少爷的玩物,正是这类大资产者使他舅舅被流放到那气候会致人死命的岛上去。于是这个纯洁、健壮、未谙世故的高做的城郊姑娘起了轻生的念头。
  ①吉伦特党是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政治集团,主要代表大工商业资产阶级的利益。该党在1792年执政后,就反对进一步深入地进行革命,与雅各宾党所代表的革命民主力量进行斗争,以后甚至走上了反革命和背叛民族的道路。
  一天早晨,天刚黎明,她向城外走去……命运使她和那个以超人的勇敢和敏捷而救了她的人相遇。一个星期以后,这一对出身相仿、气质相投而又在如此突然的场合邂逅相逢的男女,相互道出了自己对对方的爱慕。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这个面貌严肃而英俊的大力士,怎样用神采奕奕、温情脉脉的目光老盯着她,而她呢,坐在炉口前,竭力想遮盖起自己裸露的胸脯。他整个心灵都寄托在她身上了,要离开这个他从死神手中抢救出来的姑娘,他会觉得生活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一切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有一天傍晚,他们一起登上了俯瞰巴黎的一座山岗,那时候这一带都还没有受到普鲁士人的蹂躏。在这大自然的怀抱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林木葱宠,远处流水环绕,头上碧空万里,大自然中的这一切,成了他俩永久不渝、自由结合的爱情的唯一见证。他俩结婚的这个日子永远铭刻在他们的记忆里。做幸福的人,这只是一个梦想,而这个梦想——咳!——也就只延续了瞬间!
  雷奥娜的丈夫是一个真诚的爱国志士,不会不起来保卫祖国。九月四号①之后,他加入了想要迫使特劳舒①政府采取积极行动的人们的行列。可是特劳舒没有改变他的策略,社克洛井没有死,也没有打胜仗。巴黎听凭战胜者的摆布之后,德国人开进来了。灾难深重的巴黎,传闻要从远方派来一个总督,甚至可能安置一个国王或是皇帝。
  正像当时在布任瓦尔、在玛恩河岸,人们为民族独立而战一样,现在在比塞特尔、在望维、在蒙鲁日、在依西、在涅伊,为公社服务的革命义勇军正是为了保卫城市的自由而浴血苦战。人民最初在无能的司令官的统率下,曾经受欺骗、被出卖,失去了堡垒和城池,如今为保卫每一条街道而进行了巷战,由于缺乏战士,拉歇兹公墓里的战斗,现在可能已经结束了。
  雷奥娜以为丈夫已经阵亡,几乎痛不欲生,不料却发现他还活在这儿。
  她从他的嘴唇边挣脱出来,说道:
  “是啊,你的目光正在追问我,让我把一切的一切统统告诉你吧。依兹那尔、杜美、克沙维、沙尔查尔、伦勃尔、埃盖、恩里翁、格拉夫、奥尔、阿巴里尔、列乌、克鲁勃金——我们所有这些朋友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而牺牲了。你的弟弟阿尔本和他们一样,和他们在一起牺牲了。阿尔本不愧是一个无畏的英雄。几小时前我在六月革命纪念柱脚下亲眼看到了他的尸体。是啊,我跟你说,我亲眼看见他斑斑的血迹染红了青铜的柱子,柱子上有用金字刻成的1830年的战士、你英勇的父亲的姓名。巴士底广场上铺满了尸首,地上的比地下的还要多。他们所谓‘该死的阶级’,不论男女老少,也不论他们有没有参加过战斗,都被枪杀了。凡尔赛分子对谁都不饶。上面命令说:
  ‘屠杀’。他们就屠杀。他们在托尔英关抓到了你的妹妹和妹夫,把他们都杀死了,一小时之后,可能更早一些,就要轮到你和我了。从先贤祠来到拉歇兹公墓,好远的路啊!我昨天半夜里从克洛维街跑出来,在城里冒着枪林弹雨,在火焰和血泊中走了八个钟头。巴黎在燃烧,巴黎烧完了,它眼看就要和革命同归于尽了。我们的人没有食言。如果‘乡巴佬’们还要一个国王,就让他们去为他盖一个新狗窝吧。故宫完蛋了。居勒里宫也没有了。现在他们该相信巴黎穷汉们的誓言了。他们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不是活’就是死!’今天他们死在我们古老的首都的灰烬中,但是他们没有丧失荣誉。去年冬天围城的时候,是谁说‘饿汉’们连一个钟头也支持不下去的?现在让他们来看看!而他们自己,这些胆小鬼,如果他们不怕让士兵上前线,打胜仗,然后从胜利走向自由,本来他们可以和俾斯麦大干一场的。一百年中共和主义者本来可以再一次拯救祖国的!……然而他们无论如何要阻止共和主义者拯救祖国,然后就动手消灭他们,说他们‘偏惑民心’!今天共和主义者被消灭了。塞纳河倒映出还在冒烟的、烧焦了的帝王将相的宫殿,塞纳河一片火光,塞纳河被我们的同志们的鲜血染红了;每条街上都有他们的血迹。
  ①②1870年9月2日,普法战争中法军在色当受围,拿破仑第三亲自率领的八万多法军投降了。这次大败的消息激起了法国人民的忿慨,9月4日,巴黎爆发了革命,工人和小资产阶极群众推翻了帝国。但资产阶级夺得了政权,建立了卖国的国防政府。特劳舒就是国防政府的主席。
  巴黎葬礼的哀荣啊!伟大的巴黎长眠在紫红色的灵床上。有朝一日,这个死人会复活的。到那个时候石头也会一跃而起,开口说话。啊,我可看够了!这些穿上了军装的农民,这些从前被贵族奴役,现在被资产阶级奴役的庄稼汉,这些野蛮人正在亵读城市,亵读渴望自由的城市,特别是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城市烈火熊熊,消灭了资本主义,不许公爵、教士和刽子手们进来。这些庄稼汉疯狂恶毒,正在敌血,以上帝的名义舐血!他们杀死每一个有思想,有头脑,不把自己当作狗的人……不要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不要问我这个。人家追捕我,想要抓住我,枪毙我,我跌倒在死人堆里,再爬起来,骗过了死神。我是不会被死神吓倒的,只是它的招呼打得太早了一些。现在让它来吧,我会高高兴兴地迎接它的。我但求能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一分钟也好,所以我来了。亲爱的,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个无愧于推翻了王坐的祖先们的公社的捍卫者,最初一直镇静自若地听着他妻子悲惨的叙述,但当她说到最后几句话,并用一种特别温柔的目光望着他时,他却打了一个哆嗦。
  “是吗?”他叫起来,“可能吗?这是真的吗?”
  “真的,”她回答说,“我们的孩子,他生在大屠杀的时候,他躲过了,他活着,他在这里………这个身经无数次不幸,无数次死亡,而从来没有打过颤的铁打好汉,看到这个包在襁褓里的婴孩,却深深地感动了,他哭了。他在哭……这个面对梯也尔的走狗们的霰弹从来面不改色的伙夫,此刻却万分激动,面色苍白,使公社社员们都怔住了。他们围拢来端详这个婴孩。他醒了,在用可爱的玫瑰色的小手指拨弄着。
  这个既迷人而又悲惨的场面触动到他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有的想起自己的儿子,有的想起自己的兄弟姊妹,想起自己的家庭。这是落在他们身上的艰难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而铁石心肠的战胜者们现在就要使他们从这艰难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了。他们陷入沉思,站在那里,从这些不幸者的被辛酸的泪水侵蚀过的眼睛里,这时涌现出喜悦的泪珠。
  “我在哪儿见过他?”沙尔道克把儿子抱在他被火药熏黑了的手里,叫道:“他使我想起谁呢?有这么一种说法,我不知道是真是假,说人们的脸在摇篮里时几乎和老年的时候一样。只要把新生婴儿细看一眼,就能想象他年老时候的模样。”
  这个钢铁战士望着自己儿子的可爱的小脸蛋,使他想起他外祖父尊严的面貌。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他外祖父在葛雷佛广场受刑,是他亲眼目睹的。
  外祖父是个有高度原则的人,他决不乞求宽容,宁可在断头台上用死亡来赎他的重罪——这是他坚守自己信念的行动。当年落在葛雷古阿尔神甫和其他许多国民议会成员头上的也是这一种罪名。他们犯了弑君之罪,至死无悔:
  “国王在人类社会里,就像怪物在自然界里一样,必须消灭他们!”
  “沙尔道克,这是你的亲骨肉,可怜的人,他是你的儿子。”
  “他像我外祖父。”
  妻子知道她丈夫带着多么大的敬意怀念他被处死了的外祖父,她听到这个简短的回答,因为自豪脸也涨红了。她昂起头,容光焕发地望着围在她身边的面色苍白而阴沉、服装褴褛的起义者们。
  “你们看!”
  这时突然从队伍里走出一个瘸着腿,戴着一顶带耳套的皮帽子,头发斑白,负伤累累的国民自卫军战士。他把身子俯向婴儿,目光却盯着孩子的父亲,用异样庄严的神情问道:
  “指挥员公民,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呢?”
  “他还没有名字,”未来的寡妇沉思地低声说。
  “我征求孩子父母的同意:如果他们允许,我们马上就可以为孩子行洗礼。”
  “谁当教父呢?”
  “我们全体。”
  “那就这样办吧!”
  这时全场鸦雀无声。这个老共和联盟者好像受到上天的启示,目光凝视着他的战友们。他们和他一样,不可避免地命定要牺牲了,他的目光正是向他们说明了这一点。这些正直的人的暗淡的眼睛里冒着火花。他们受屈辱,被嘲弄,正因为他们深深地体会了永垂青史的1789年的人权宣言中的话:“当人民的权利被国家的权力蹂躏的时候,对人民来说,起义是神圣的不容争辩的义务。”
  这些被命运诅咒的人,他们懂得,在他们这群绝望者中间,已有人为他们带来了希望,为战败者带来了胜利,为垂死者带来了生命。一种狂热的欢乐心情使他们的脸上发出异彩,他们暗暗对自己说:
  “我们将被反革命的子弹打死,但是我们不是没有后继的人就告别人世的:孩子将活下去,而我们这些英雄,我们遭诽谤,受侮辱,但是我们要让这命运赐给我们的孩子,我们首长的,或是说得更恰当一些,我们的兄弟的儿子,做我们不灭的仇恨的继承人,做我们死后的光荣的活生生的象征。”
  “快一点吧,光荣的勇士们!”指挥员喊道,“到时候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就要成为孤儿的襁褓中的婴儿,包在国民自卫军战士的大衣里,把大衣穿在刺刀尖上,于是一百双手,一百支枪,把这个呱呱啼位的婴儿举向蔚蓝的天空……和风驱散了两天来覆盖天空的阴云。现在阴云完全从地平线上消失,融化在温暖的空气中了。夜来滂沱大雨落在公墓膏腴的土地上,现在灿烂的五月的太阳射出万道金光:大理石的墓碑在这万里无云的清晨光耀四射;种在公墓广阔的甬道两旁的翠柏和垂柳上,闪烁着沉重的、一颗又一颗落到地上的露珠。从这个堆满了尸体、浸透了鲜血的作为战场的墓地深处,发散出一种恶浊的臭气,这时和青草奇异的清香混和在一起,人们在临死前的瞬间,以满腔热情,站在死者的土地上,把新生婴儿的一生献给力现在被蹂躏的权利而进行的斗争!此情此景,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这些人,对于外敌来说,是爱国者,对于暴君来说,是共和主义者,他们为了使婴孩牢牢记住他们心头的不共戴天之仇,特意为他取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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