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馆传奇 十一

  • 2014-11-28 10:58
  • 城南旧事
  • 作者:林海音
  • 来源:网络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爸爸这时也说: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早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那好吆,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阖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对我说: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栓上,我就进来了。

  那咱们就去吧!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嗯。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嗯。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嗯。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嗯。

  我们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她就是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门,前半夜都不拴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

  别出声。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谁呀?

  我,小英子!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我从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口丑口丑地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着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也没回地说:

  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大概因为没有听我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你,英子,这一身水!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相关故事

精彩评论

说点什么吧
  • 全部评论(0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