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馆传奇 十

  • 2014-11-28 10:58
  • 城南旧事
  • 作者:林海音
  • 来源:网络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屎到屁门了。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了,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地问: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妞儿看着窗外说: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

  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我也说: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这回事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趟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急了,说: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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