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的狐狸尾巴

  引子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这是一首极其诡异的童谣。

  细思极恐。

  这个故事与这首童谣有某种黑暗的关系。

  别误会,与兔子无关。

  这个故事里的兔子不是兔子,而是一只狗。狗的名字叫兔子。

  很多年前,一个女人死了。

  她的丈夫把她埋在了石板桥的右边,还在坟头周围种了四棵古怪的树。那树上粗下细,就像一个个倒立的坟头。

  很多年过去了,那四棵树始终没有长大。

  有一天晚上,静谧无风,老天仿佛都死了。

  一个年轻人路过石板桥,不经意间往坟头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三棵树纹丝不动,只有西南角那棵树在晃动,左一下右一下,十分规律,十分诡异。

  明明没有风,为什么树会动?

  明明没有风,为什么只有一棵树会动?

  那个年轻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走了。第二天,他听说了一件事:西南角那棵树早就枯死了,十几天前,有人把它推倒,扛回家当柴火烧了。

  那左一下右一下晃动的东西是什么?

  第一章杀人童谣

  剧团举办才艺比赛,袁鱼肠获得了第六名。

  第一名是陈瓜瓜,他会变戏法。

  第二名是兔子,它是一只狗,会十以内的加减乘除,还会跳广场舞。

  第三名是李无帽,他会演皮影戏。

  第四名是梅妆,她什么都不会,但是长得十分好看,往台上一站,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是戏。

  第五名是田芒种,他会武功。据说,他有一本祖传的武功秘籍,练成之后天下无敌。据说,他快练成了。

  袁鱼肠表演的节目是诗朗诵,没人喜欢,只获得了第六名。

  县剧团没几个人,第六名就是最后一名。

  袁鱼肠很郁闷,决定去找李无帽聊聊。

  太阳掉到了大山后面。

  春天。百花香。

  袁鱼肠慢慢地走。

  县剧团太老了,都是青砖房子,外墙长满了爬山虎。有一口水井,石头垒成的井台高出地面一米多,上面长满了青苔。井边有一棵高大的树,遮天蔽日,那是几只大鸟的家。现在,它们一声不吭。

  月亮眯缝着眼睛挂在天上,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世界。风很大,吹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中窜来窜去,显得有些鬼祟。只有一间房子里亮着灯,那灯光很昏暗,晃来晃去,映在窗帘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十分古怪。

  袁鱼肠走过去,敲了敲门。

  门一下就开了,仿佛李无帽一直躲在门后等人敲门。他看了袁鱼肠一眼,又往袁鱼肠身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去了。

  袁鱼肠跟着进去了。

  李无帽坐到桌子旁边,摆弄一堆皮影人。那些皮影人是用驴皮做的,线条古拙,造型夸张。它们很老了,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朝代。

  后窗户的玻璃碎了一块,风吹进来,吊灯晃来晃去。

  李无帽默默地坐着,不说话。

  袁鱼肠四下看。

  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皮影人,或大或小,或长或短。它们都有眼睛,眼神竟然都不一样,或喜或悲,或惊或怒。

  有些东西如果太多了,会让人觉得极不舒服,比如蟑螂,比如蚯蚓,比如皮影人。

  袁鱼肠收回目光,看着李无帽。

  李无帽默默地坐着,不说话。

  袁鱼肠说:“我觉得,你应该是第一名。”

  李无帽抬起头,看着他。

  袁鱼肠又说:“陈瓜瓜变戏法,全靠道具,没什么真本事。兔子是你训练出来的。在咱们剧团,你才是台柱子。”

  李无帽看着他,不说话。他平时也是这样,寡言少语。

  沉默了几秒钟,袁鱼肠试探着说:“听说咱们剧团要选一个副团长,这次才艺比赛就和选副团长有关。”停了停他又补充了一句:“第一名的机会更大一些。”

  李无帽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低下头摆弄皮影人。

  袁鱼肠接着说:“团长身体不好,常年住院,副团长其实就是一把手。”

  李无帽没什么反应。

  袁鱼肠有些无趣,起身告辞。

  “大兔子病了。”李无帽突然开口了。

  袁鱼肠一怔,转过身看着他。

  李无帽慢慢地说:“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袁鱼肠听来听去,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干咳了一声。

  李无帽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什么意思?”袁鱼肠问。

  “兔子的狐狸尾巴。”李无帽竟然笑了笑,笑得极具深意。他平时几乎不笑。

  “兔子的……什么尾巴?”袁鱼肠一头雾水。

  李无帽考虑了半天,突然说:“我说了你可别害怕。”

  袁鱼肠有些紧张:“你说。”

  李无帽站起身走了几步,几乎贴到了袁鱼肠的脸上,怪腔怪调地说:“兔子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我还是不明白。”

  “咱们剧团有几个人?”李无帽的表情有些古怪。

  袁鱼肠想了想,说:“团长、陈瓜瓜、田芒种、梅妆,再加上你和我,还有管道具的老胡,化妆师莫莫,一共八个人。”

  “你忘了一个人。”

  “谁?”

  “伙房的韩厨师。”

  “加上他,咱们剧团有九个人。”

  “还有兔子。”

  “它也算一个人?”袁鱼肠愣了一下。

  李无帽慢吞吞地说:“它是团长养的狗,当然算一个人。”

  “那咱们剧团就有十个人了。”

  “这首童谣里有十只兔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袁鱼肠有些不耐烦了。

  李无帽长出了一口气,说:“这首童谣里有十只兔子,咱们剧团有十个人,这肯定不是巧合。”

  袁鱼肠看着他,等待下文。

  李无帽又说:“这首童谣很邪门。我琢磨了两天,越想越害怕。”

  “你害怕什么?”袁鱼肠忍不住问。

  “这首童谣有12句话,每句话的字数分别是5、4、5、4、5、4、5、4、10、9、4、8。你察觉到异常了吗?”

  “没有。”

  “你多念叨几遍。”

  袁鱼肠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变了,怔怔地看着李无帽,缓缓地说:“我死,我死,我死,我死,死就死吧。”

  “是不是很邪门?”李无帽问。

  “可能是巧合。”袁鱼肠不确定地说。

  “这首童谣的第一句话是大兔子病了,咱们团长也病了。你说,这也是巧合吗?”

  袁鱼肠想了想,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无帽压低了声音,有些悲凉地说:“这是一首杀人童谣。我觉得,咱们剧团有人要死了,死于一场谋杀。”

  “谁要死了?”袁鱼肠一惊。

  “不知道。”李无帽有些沮丧地说。

  沉默了一阵子,袁鱼肠问:“你从哪儿听到的这首童谣?”

  李无帽慢慢地走到床边,蹲下来,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纸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个老式的录音机。那录音机脏十分破旧,很多地方都掉了漆,还少了两个按键,看样子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产品。

  李无帽把录音机放到了桌子上。

  它的两个喇叭像是一对巨大的眼珠子,冷冷地眼前的一切。它的长相很呆板,甚至有些阴险,一点都不好看。

  “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要命的秘密。”李无帽低低地说。

  袁鱼肠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

  周围很静,比坟墓都静。

  李无帽给录音机通了电,按下一个键。录音机没反应。他又按了几下,还是不行。他有些不耐烦了,抬手给了录音机一巴掌。

  录音机怪叫两声,活了。

  袁鱼肠吓了一跳。

  一阵“哧哧啦啦”的杂音飘了出来。这声音很尖锐,有些刺耳,让人感觉极不舒服,身上起鸡皮疙瘩。

  “你先听着,我去厕所。”说完,李无帽快步走了出去,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袁鱼肠竖起了耳朵。在“哧哧啦啦”的杂音里,他听出了一些别的声音——

  一只狗高一声低一声地叫。

  门“咣当”响了一声。

  一辆摩托车驶了过去。

  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

  这些声音一点都不吓人。

  袁鱼肠打了个哈欠,想睡觉了。

  录音机还在转。它不会打哈欠,也不想睡觉。只要不停电,它会一直转下去。突然,一个男人干咳了几声,动静挺大。这个声音来得很突然,而且没有后话,夹杂在“咕嘟咕嘟”的烧水声里,显得很突兀,很瘆人。

  袁鱼肠打了个激灵,惊恐地四下看。很快,他把目光停在了录音机上。刚才,是它在干咳。

  录音机还在不停地转,却只有“咕嘟咕嘟”的烧水声飘出。很显然,它在伪装自己。它很深沉。

  袁鱼肠慢慢地凑了过去。

  一个男人的哭声毫无预兆地从录音机里窜了出来,钻进了袁鱼肠的耳朵里。那哭声极其凄惨,肯定不是丢了钱包或者失恋那么简单,似乎遭遇了天大的不幸。

  袁鱼肠吓得哆嗦了一下,腿一软,差一点跌倒。

  墙上那些皮影人不动声色地听。

  几分钟过去了,那个男人还在哭。

  袁鱼肠不想听了,伸手要去关录音机。那个男人似乎就躲在录音机里,看到了一切。他一下子不哭了,低低地说:“你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尖锐,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录音机太老了,老得声音都失真了。

  也许是因为录音机里的磁带太老了,老得声音都失真了。

  袁鱼肠的手僵住了。

  那个男人等了一会儿,很执着地又说了一遍:“你好。”

  袁鱼肠回头看了看,确定那个男人是在和他说话。他小心翼翼地说:“你好。”

  那个男人沉默了一阵子,终于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袁鱼肠轻轻地问。

  停了片刻,那个男人说:“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我不明白。”袁鱼肠说。

  那个男人却再也不开腔了。他出现得很突然,走得也很急,来无影去无踪,幽灵一般诡秘。

  袁鱼肠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有些害怕。他把磁带倒回去,打算重新听一遍,看能不能听出那个男人是谁。

  录音机又开始转了。还是那些声音:一只狗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门“咣当”响了一声,一辆摩托车驶了过去,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

  卡带了。

  袁鱼肠好不容易才把录音机的盖子打开,发现磁带缠在了磁头上。费半天劲弄下来,磁带已经不能再听了,变成了一堆黑乎乎的垃圾,像是一个女人的头发。

  磁带死了。

  死无对证了。

  李无帽回来了,看了录音机一眼,问:“你听完了?”

  “听完了。”袁鱼肠怔怔地说。

  李无帽把录音机收了起来。

  袁鱼肠问:“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袁鱼肠一怔。

  李无帽有些惊恐地说:“前天早上我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有个纸箱子。”

  袁鱼肠沉思不语。

  李无帽长出了一口气,说:“这件事很怪。”停了停,他又说:“童谣里说五兔子死了。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谁是五兔子。”

  “你想出来了?”袁鱼肠追问。

  李无帽自言自语地说:“田芒种是第五名。”

  “你是说他是五兔子?”袁鱼肠诧异了,又问:“田芒种身强力壮,还会武功,谁能杀了他?”

  李无帽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说:“团长没参加比赛,他应该是大兔子,第一名陈瓜瓜应该是二兔子,以此类推,五兔子应该是梅妆。”

  袁鱼肠震惊不已。

  他暗恋梅妆很久了。

  2、克隆的录音机

  袁鱼肠觉得剧团有问题。

  也可能是剧团里的某个人有问题。

  可是,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出在谁身上。他只知道那首童谣已经向他发出了警报,下一步,他要用勇气和智慧去拯救梅妆。

  他睁大了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剧团里的每一个人。

  李无帽抬头看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背诵戏词,又似乎是在向老天讲述某件事情。他很孤僻,总是独来独往,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袁鱼肠不知道李无帽的年龄,可能是三十几岁,也可能是四十几岁,反正不到五十岁。

  陈瓜瓜在制作道具,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刷了红漆,乍一看就像是一个骨灰盒,很丧气。他很干瘦,肯定不超过一百斤。除了变戏法,不管春夏秋冬,他都戴着手套,吃饭睡觉都不拿下来,好像胳膊上长的不是两只手,而是两只手套。陈瓜瓜说过,他靠两只手吃饭,得保护好它们。

  除了变戏法,陈瓜瓜还会干很多事情。

  有一次,袁鱼肠外出办事,半夜才回来,看见一团绿色的火在院子里飘来飘去。他心头一冷,走过去,发现是陈瓜瓜在搞鬼。陈瓜瓜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解释什么,捧着那团绿色的火,慢慢地走开了。袁鱼肠认为那已经超出了魔术的范畴,应该属于一种巫术。

  兔子趴在地上,定定地看着田芒种。它没有眼白,眼神无比深邃,像院子里那口不见底的水井。

  田芒种耍大刀。现在是春天,别人都穿着毛衣,他却光着膀子,放肆地展示着浑身的肌肉。

  梅妆在化妆。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每天需要花大把的时间维护她的美丽。

  他们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如果他们都没问题,难道是剧团有问题?

  袁鱼肠看了看围墙。

  剧团的围墙很高,比房子高出一大截,上面还有铁丝网,看上去十分古怪。北边围墙的铁丝网上挂着一件蓝布褂子,很肥大,已经有年头了,蓝色都发白了,不知道它是怎么挂上去的。刚进剧团的时候,袁鱼肠心里极不舒服,觉得自己似乎是进了监狱。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如果围墙没有问题,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剧团的制度?

  袁鱼肠上班第一天,团长只和他说了一句话:不许靠近那口水井。

  如果幼儿园制定这个制度,那还情有可原。可是,剧团里都是成年人,就算是靠近那口水井,也不会出什么危险,那为什么要制定这个制度?

  袁鱼肠去问剧团里的其他人,都避而不答。

  是水井有问题?

  一口水井而已,能有多大问题?

  袁鱼肠继续思考。

  最后,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录音机上。

  今天早上,他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有个纸箱子。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子,看见里面是一个老式的录音机。那录音机脏十分破旧,很多地方都掉了漆,还少了两个按键,看样子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产品。

  这是谁送来的?

  袁鱼肠抱着它去找李无帽。李无帽明显也吓了一跳。他从床底下掏出纸箱子,看见录音机还在。

  多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录音机。

  袁鱼肠抱着属于他的录音机回去了。他把它放到桌子上,坐在旁边看着它,心里越来越不安。

  它肯定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有人把它放到了门口。

  昨天晚上袁鱼肠半夜才睡,出去上厕所的时候门口还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那个人下半夜才把纸箱子送过来。

  剧团每天晚上九点就关门。前面说了,剧团的围墙很高,没有人能爬进来。

  难道是剧团里的人搞的鬼?

  袁鱼肠去找老胡。老胡除了管道具,还负责看大门。

  剧团很大,人很少,院子里的那些树就放肆地生长,把枝桠都伸到了水泥路中央,有一种阴森森的美。袁鱼肠走在两排树中间,不时往两边看一眼,生怕某棵树后闪出一个抱着纸箱子面目阴沉的人。

  传达室到了。

  老胡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瘸了一条腿,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看着有点像坏人,其实人很老实。他正在吃早饭:小米粥、馒头和咸鸭蛋。

  “吃了吗?”老胡问。

  “我问你件事。”袁鱼肠开门见山地说。

  “你说。”

  “昨天晚上有没有外人进入剧团?”

  “没有。”

  “白天呢?”

  “也没有。这几天都没有。”

  录音机是剧团里的某个人送来的。

  袁鱼肠想了半天,也不能确定是谁干的。他心里的阴影更大了。身边有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老胡忽然笑了起来。

  他正在吃咸鸭蛋,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咸鸭蛋太好吃了?

  袁鱼肠想起一件事:应该回去听听录音机说什么。

  录音机还在桌子上,不声不响。

  袁鱼肠给它通了电,按下播放键,它没反应。他又按了几下,还是不行。他想起了李无帽的举动,抬手给了录音机一巴掌。

  录音机怪叫两声,活了,吐出一阵“哧哧啦啦”的杂音。

  袁鱼肠竖起了耳朵。

  一只狗高一声低一声地叫。

  门“咣当”响了一声。

  一辆摩托车驶了过去。

  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

  袁鱼肠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录音机会自我繁殖,或者说它会克隆自己,一个又一个,动机不明,目的不明。

  录音机干咳了几声。

  袁鱼肠没搭理它。

  录音机哭了。

  袁鱼肠没搭理它。

  录音机说:“你好。”

  袁鱼肠没搭理它。

  录音机说:“你好。”

  袁鱼肠没搭理它。

  录音机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袁鱼肠没搭理它。

  录音机说:“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袁鱼肠还是没搭理它,在想心事。

  录音机慢吞吞地说:“这首童谣里藏着一个要命的秘密,你想知道吗?今天晚上你到剧团北边的石板桥,我告诉你。”

  袁鱼肠打了个激灵。

  这个录音机说的话和李无帽那个录音机说的话不一样。

  它会说更多的话。

  它更加恐怖。

  这一天,袁鱼肠的脸色很不好。他不敢对任何人讲起录音机的事,因为他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在搞鬼。他不时打量四周,观察有没有人在观察他。他变得多疑起来。

  吃过晚饭,他离开了剧团。

  石板桥离剧团三里远。

  桥下那条河早就断流了,河床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荒草,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坑。那些水坑呈暗绿色,浮萍下面可能藏着某种怪异的水生物。

  石板桥右边有一个坟头,周围种了四棵古怪的树。那树上粗下细,就像一个个倒立的坟头。很多年过去了,那四棵树始终没有长大。

  听说,坟里埋着的那个女人是冤死的,死因不明。很少有人靠近那个坟头。不过,每年清明节坟头上都会添一些新土,不知道是谁干的。

  天已经黑了,静谧无风,老天仿佛都死了。

  袁鱼肠走得很慢。

  剧团在郊区,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十分冷清。在一个十字路口,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在寻找什么,他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袁鱼肠,又低下头继续找。

  袁鱼肠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不见了,可能是回家了,也可能是他把手电筒关掉,把自己藏在了某个黑暗的角落里。

  柏油路坑坑洼洼,路边有一个简陋的公交车站牌。白天,总有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停在那里等人。现在,它不见了。

  走过站牌,前面是无边的黑暗。

  石板桥藏在黑暗里。

  坟头藏在黑暗里。

  袁鱼肠忽然停了下来。到底去不去?他有些犹豫了。那个录音机来历不明,居心叵测,它说的话能信吗?会不会是个陷阱?

  徘徊了一阵子,袁鱼肠掉头往回走。这一次,他走得很快。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个录音机。

  它成了袁鱼肠心里一个古怪的疙瘩。

  难道真的有人要谋杀梅妆?梅妆很开朗,爱说爱笑,剧团里的人都喜欢她,谁会对她下毒手?难道那个人不是剧团的人?可是,录音机明明是剧团里的某个人送来的。

  屋子里太安静了。

  袁鱼肠躺在床上,那个老旧的录音机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在浅浅的夜色里,它看上去无比深邃。它应该是一个早就死去的物品,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有人让它复活了。

  夜一点点深了。

  “咣当”一声响,老胡关上了大门。

  剧团一下子与世隔绝了。

  更静了,跟平时一样。

  不一样的是,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录音机。

  袁鱼肠忽然想起一件事:磁带的正反面都能听,他只听了正面,反面是什么内容?他下了床,先开了灯,又走到桌子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它虽然不会动,但是它会说话。袁鱼肠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它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居心叵测的陌生人。

  袁鱼肠给它通上电,坐下来,听它说话。

  开始还是“哧哧啦啦”的杂音。

  它一边怪怪地响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袁鱼肠。

  杂音过后,它开始说话了。可能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磁带已经破损,声音断断续续,中间夹杂着大量的杂音。

  袁鱼肠听了一阵子,从背景声判断它说的似乎是一段评书。他的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念头,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它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评书,肯定是在暗示什么。他开始努力分辨那些零碎的字眼,并试图把它们串起来。

  它说:“滋滋滋……包拯……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咔嚓……青蛙……嗡嗡嗡嗡嗡……咔嚓……”

  袁鱼肠记住了两个词:包拯、青蛙。

  它说:“哧哧哧哧哧……嗡嗡嗡……咔嚓……嗡嗡嗡嗡嗡……咔嚓……滋滋滋……水井……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袁鱼肠又记住了一个词:水井。

  它后面说的话全是杂音,无法分辨。

  包拯。青蛙。水井。

  什么意思?袁鱼肠绞尽脑汁地想。他敏感地意识到,只要把这些只言片语组合成一句完整的话,就能得到某种提示。

  可惜,他失败了。

  过了一阵子,录音机没动静了。磁带转到头了。

  夜已经深了。

  袁鱼肠去了趟厕所,回来倒在床上,一下滑进了梦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录音机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人,似乎是一个男人,个子不高,脸很白,眼神有点木……

  他是谁?

  袁鱼肠想把梦做得更清晰一些,可惜梦是无法支配的。那个人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终于不见了。

  早上,袁鱼肠醒来时,录音机还是静静地放在桌子上。他下了床,把磁带倒回去,打算重新听一遍。

  它说:“哧哧哧……嗡嗡……咔嚓……嗡嗡嗡嗡嗡……咔嚓……滋滋……”

  袁鱼肠一边听,一边穿衣服。

  突然,录音机的杂音变成了一个男人凄厉的哭声,那哭声异常高亢,异常突兀:“哇呜!——哇呜!——”

  袁鱼肠剧烈地抖了两下,差一点从床上掉下去。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听的时候并没有哭声。那么,哭声是哪来的?

  过了半天,录音机带着哭腔说:“我在石板桥上等了你一晚上呀!”

  袁鱼肠不寒而栗。

  3、那个人出现了

  古怪的哭声一直在袁鱼肠的耳边回响,挥之不去。

  他出了门,来到食堂。

  只有李无帽一个人在,其他人也许还没起床。

  袁鱼肠打了饭,坐到李无帽对面,先说了几句闲话,终于忍不住,说出了磁带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哭声。最后,他问李无帽:“你说,哭声是哪里来的?”

  李无帽看着门外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很少正视别人。

  袁鱼肠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可能是有人趁我去厕所的时候,溜进我那屋,录下了哭声,还说了一句话。”

  “可能是。”

  “应该是剧团里的某个人干的。”

  “你怀疑谁?”

  袁鱼肠没说话。现在,他的心里还毫无头绪。不过,他坚信这件事经过了周密的安排,不管那个人是谁,肯定没安好心。

  “你听磁带的反面了吗?”袁鱼肠问。

  “听了。”

  “什么内容?”

  “大都是些杂音,听不出什么。”停了停,李无帽又说:“似乎是一段评书。”

  “我也听出来了,是评书。我还听出了几个词。”袁鱼肠兴奋地说。

  “什么词?”

  “包拯,青蛙,水井。”

  李无帽沉思不语。过了一阵子,他说:“应该是《包公案》里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包拯到了一个驿站,看见一只青蛙总盯着他,似乎要告状。他跟着青蛙到了一口水井边,发现井里有一具尸体。”

  袁鱼肠的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那个人是不是在提醒我,剧团院子里的那口水井里有一具尸体?”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什么忌讳,李无帽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四下看了看,站起身,匆匆走了。

  袁鱼肠心里的阴影更浓郁了。他觉得,剧团处在某种危险当中,尽管他不知道危险出自哪里。他决定去找梅妆聊聊,提醒她注意安全。

  梅妆的屋子锁着门。门前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件白色连衣裙,随风飘动着。连衣裙还滴着水,应该是刚洗的。

  袁鱼肠怔忡了一阵子,离开了。走出去一段路,他回头看了一眼,连衣裙的袖子上上下下地摆动着,似乎是在提醒他赶快离开。

  今天是周末,剧团没什么事,人都出去了,院子里十分安静。

  忽然,袁鱼肠想去石板桥那里看看。现在是白天,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袁鱼肠一个人在柏油路上慢慢地走。

  他的脚步很轻,有点飘。

  走了一阵子,到了十字路口。那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竟然还在低头找东西。他抬起头,木木地看了袁鱼肠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头。他的脸很白。

  袁鱼肠躲开他,继续朝前走。

  走了十几米,他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在梦里,他看到了一个男人,个子不高,脸很白,眼神有点木。

  袁鱼肠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佝偻着身子的男人,惊恐地想:梦里的那个男人是他?为什么会梦到他?

  也许只是因为多看了他一眼,袁鱼肠想。

  柏油路两旁是法桐树,还没长叶子。路两边的沟里有一些脏水,很黑。更远的地方是一个工地,尘土飞扬。

  走了半个多小时,石板桥到了。几只大鸟从桥下惊恐地飞起来,窜上天,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叫声很丧气。

  袁鱼肠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他在寻找那个人。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最后,袁鱼肠在桥上坐了下来。

  现在是春天,夏天还遥遥无期,蚊子们就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它们围着袁鱼肠乱飞,居心叵测。

  袁鱼肠看了一眼那个坟。坟头上长满了不知名的荒草,周围的那四棵古怪的树还没长出叶子,光秃秃的枝桠耷拉着,毫无生气。

  这里死气沉沉。

  这里阴风阵阵。

  那个在十字路口找东西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哭丧着脸,肯定是没找到他想要找到的东西。走上石板桥,他停住脚步,看着袁鱼肠。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神没有一丝精神。

  “你在等人?”他问。听口音他是本地人。

  袁鱼肠想了想,说:“算是吧。”

  “等一个女人?”

  “不,应该是一个男人。”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不,应该是一个女人。”

  袁鱼肠一怔:“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有个女人在这里坐了一夜。”

  袁鱼肠马上绷紧了神经。

  竟然是个女人!

  竟然是个女人?

  录音机里明明是一个男人在说话,却有一个女人坐在石板桥上等袁鱼肠,这是怎么回事?袁鱼肠意识到,那个一直藏在录音机里的人,那个一直在暗处搞鬼的人,那个面目模糊的人,终于显形了。

  “你看见她了?”袁鱼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见了。”

  “她长什么样儿?”

  “不知道。”

  “不知道?”

  “天黑,我没看仔细。”

  “她多大年纪?”

  “天黑,我没看出来。”

  “她在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阵子,突然说:“我说了你可别害怕。”

  袁鱼肠一怔:“你说。”

  他低低地说:“她在化妆。”他看了袁鱼肠几眼,又补充了一句:“她左手拿着镜子,右手拿着口红,一下一下地抹。”

  “化完妆她干什么了?”袁鱼肠又问。

  他的脸色变了一下,有些惊慌地说:“她一直在抹口红,天快亮的时候才走。”

  “她去哪儿了?”

  他往剧团的方向指了指。

  袁鱼肠紧紧地盯着他,判断他是不是在撒谎。

  他低下头,把表情藏起来,慢慢地走了。

  袁鱼肠突然问:“你一直在找什么?”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径直走了。

  袁鱼肠并不确定这个举止怪异的男人到底有没有问题。他四下看了看,离开了。回去的时候,他的脚步明显比来时慢了很多。他心里的阴影面积更大了。之前,他只能确定是剧团里的某个人在搞鬼。现在,他又掌握了一条新线索:那是个女人。

  剧团里只有两个女人:梅妆和莫莫。

  梅妆喜欢化妆,莫莫的职业就是给人化妆,她们都符合那个男人描述的特征。

  石板桥上的女人到底是谁?

  袁鱼肠认为是莫莫。原因很简单:他喜欢梅妆。在他的心里,梅妆无比纯洁,不可能与阴谋诡计扯上关系。

  回到剧团,袁鱼肠上床睡觉。昨天晚上他没睡好。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等到晚上,再去石板桥看看。

  他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袁鱼肠去找老胡借了一个强光手电筒。天黑之后,他出门了。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柏油路明晃晃的,两旁一片漆黑。

  月亮挂在天上,青青白白的,有点冷。

  袁鱼肠回头看了看,剧团已经看不见了。他回过头,继续朝前走。柏油路上到处都是坑,他小心地盯着脚下。快到石板桥的时候,他敏感地抬起头,头发“刷”一下竖起来了。

  石板桥上坐着一个人,看背影,应该是一个女人。

  袁鱼肠借着手电筒的光,死死地盯着她。

  她背对着他。从动作上判断,她似乎是在化妆,抹口红。

  难道是莫莫?

  袁鱼肠慢慢地凑过去,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莫莫?”

  她没反应。

  袁鱼肠确定她听见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回头。他有些害怕了,一步步朝后退。平时,莫莫总是冷着脸,沉默寡言,现在她神神秘秘地出现在这里,鬼知道她要干什么。

  袁鱼肠掉头往回跑。

  她没有追上来。

  还没跑到剧团门口,袁鱼肠看见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梅妆和莫莫从车上下来,走进了剧团。莫莫回头看了袁鱼肠一眼,眼神有点冷。

  袁鱼肠呆住了。

  梅妆和莫莫都没去石板桥,那个女人是谁?

  袁鱼肠越想越不甘心,又折了回去。

  在路边,他捡了一根木棍,抡了几下,觉得挺顺手。他想:不管石板桥上的那个女人是谁,只要她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立刻地用木棍猛砸她的脑袋。

  他豁出去了。

  月亮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悄悄地躲进了云层,天地间漆黑一片。

  这是个危险的征兆。

  袁鱼肠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朝石板桥走去。

  他扑了个空。

  他用手电筒四下照,寻找那个女人。同时,他不停地转身,害怕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背后,轻轻地拍一下他的肩膀,或者幽幽地喊他的名字,那样他很可能会被吓疯。还好,背后没有人。

  周围也没有人。她去哪里了?荒草丛里?水坑的浮萍下面?石板桥底下?或者,她已经离开了?

  手电筒的光渐渐暗下去,照不到十米远。它快没电了。

  袁鱼肠扔下木棍,回去了。

  剧团里没有一丝光。

  回到屋里,袁鱼肠开了灯,看见录音机还在桌子上。它的两个喇叭像是一对巨大的眼珠子,冷冷地看着袁鱼肠,似乎是在嘲笑他。

  袁鱼肠呆呆地坐在了床上。他十分后悔。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的时候,应该冲上去看看她到底是谁。

  或许,那个女人还会出现。

  怀揣着这个恐怖的语言,袁鱼肠睡着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袁鱼肠又和李无帽聊了起来。

  袁鱼肠说:“昨天晚上,我在石板桥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在化妆,抹口红。”

  李无帽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看见她了?”

  袁鱼肠立刻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立刻问:“你知道她是谁?”

  李无帽没说话,表情怪怪的。很久以前,袁鱼肠问他为什么不能靠近那口水井,他就是这幅表情。难道那个女人和那口水井有关系?

  过了一会儿,李无帽很严肃地说:“以后,你别去石板桥了。”

  “为什么?”袁鱼肠追问。

  “那地方有问题。”

  “什么问题?”

  “走,到外面说。”

  站在阳光下,李无帽讲起了一段往事。

  很多年前,剧团里死了一个女人。她姓周,是剧团的化妆师,长得非常漂亮。

  那一天,剧团外出表演,很成功,晚上回来团长请大家喝酒唱歌,折腾到半夜才睡。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她死在了水井里。

  这件事一直没有结果。

  如果是他杀,动机不明。

  如果是自杀,原因不明。

  最后,剧团出了一大笔钱平息此事。她的丈夫拿了钱,同意不再追究此事,把她埋在了石板桥的右边,还在坟头周围种了四棵古怪的树。

  这件事被定性为意外事故。

  从此,剧团多了一项制度:不许靠近那口水井

  李无帽最后说:“她死了之后,剧团的一个男演员辞职了,听说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再也没有回来。”停了停,他又说:“听说,那个男演员和她的关系有些暧昧,她可能因此而死。”

  这一刻,袁鱼肠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些什么,却说不清。

  沉默了半天,李无帽突然说:“你看见的那个坐在石板桥上化妆的女人,其实是个魂儿,真正的她躺在石板桥右边的坟头里。”

  袁鱼肠打了个激灵。

  李无帽用一种十分凄凉的语调说:“开始,我认为梅妆是五兔子,现在看来,是我弄错了。”他盯着袁鱼肠,一字一字地说:“第二名是兔子,它是一只狗,应该被忽略,你才是五兔子。”

  袁鱼肠完全僵住了。

  李无帽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让袁鱼肠终生难忘的话:“离开剧团的那个男演员和你一样,除了会诗朗诵,还会报幕。”

  一阵暖洋洋的春风吹过来,袁鱼肠却打了个寒颤。

  4、多了一盒盒饭

  袁鱼肠把录音机塞到了床底下。

  眼不见为净。

  这个诡秘的录音机竟然和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扯上了关系,袁鱼肠的心里一下就空了。

  这天夜里,外面打雷了。

  袁鱼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觉得床底下有一个人,一个眼神阴冷沉默寡言的人。最后,他下了床,把录音机掏出来,拎着它走出屋子,冒着雨跑到水井边,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把它扔了下去。

  “扑通”一声,这个世界彻底清净了。

  袁鱼肠逃跑一样地离开了。他想:哪儿来的就让它回哪儿去吧。

  解决掉录音机之后,他开始琢磨那首童谣: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有几个问题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大兔子生病了,为什么五兔子死了?谁杀死了五兔子?为什么要杀死五兔子?

  雷声渐渐地隐退了,只剩下雨声。

  渐渐地,袁鱼肠睡着了。

  他做梦了,梦见他和那个女人并排坐在石板桥上。

  没有风,四周黑糊糊的。那个女人耷拉着脑袋,一直在抹口红。黑暗遮住了她的五官,也遮住了她的表情。

  “莫莫?”袁鱼肠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没抬头,冷冷地说:“我不是莫莫。”

  听声音,她确实不是莫莫。

  袁鱼肠又问:“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她突然生气了。

  袁鱼肠没敢说话。

  她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说:“我是十一兔子呀。”

  太黑了,还是看不清她的五官。

  袁鱼肠说:“加上那只狗,剧团里只有十个人,怎么会有十一兔子?”

  “你弄错了。”她安安静静地说。

  “我哪里弄错了?”

  “我姓周,周字里面就有十一,我就是十一兔子。”

  袁鱼肠忽然觉得她的精神似乎有问题。

  过了一会儿,她冷不丁地问:“你知道莫莫姓什么吗?”

  袁鱼肠一怔:“她不姓莫吗?”

  “不。”她一边说一边笑,“莫莫姓周呀。”

  袁鱼肠的脑袋“轰隆”一声,差一点吓醒了。

  第二天,剧团要下乡演出。他们乘坐一辆中巴车,一路颠簸,直奔那个小镇。除了团长和韩厨师,其他人都在,包括兔子。袁鱼肠坐在最后一排,怔怔地看着车窗外。

  昨天晚上的梦虽然很可怕,但是现实更恐怖。

  袁鱼肠打听过了,莫莫竟然真的姓周。

  恐怖的根源就在他的身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袁鱼肠觉得哪里还有问题。

  到底是什么?

  他始终捕捉不到它,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那个坐在石板桥上化妆的女人,真的是多年前死在剧团那口水井里的周姓化妆师?袁鱼肠开始不相信这个答案了。

  他的心里很乱,从头开始想。

  不许靠近的水井……

  诡秘的录音机……

  杀人童谣……

  录音机里的哭声……

  佝偻着身子在十字路口找东西的男人……

  坐在石板桥上化妆的女人……

  多年前的死亡事件……

  石板桥右边的坟头……

  袁鱼肠忽然知道哪里不对头了——录音机,录音机有问题。按照李无帽的说法,多年前死去的周姓化妆师阴魂不散,通过录音机,缠上了袁鱼肠。可是,录音机里说话的明明是一个男人,这不合常理。

  袁鱼肠认为,就算是阴魂不散,也不可能变性,也得分男女。

  难道周姓化妆师还有一个同伙?

  袁鱼肠马上想到了李无帽。如果李无帽与此事无关,为什么他也有一个录音机?还有,从李无帽拿出属于他的那个录音机开始,怪事就接连上演,似乎他才是恐怖的源头。

  过了一阵子,袁鱼肠又否定了上述想法,因为李无帽似乎并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反而一直在提醒他,并且劝告他远离危险。

  袁鱼肠的头都大了。

  想不明白的事先放到一边,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坐在石板桥上化妆的女人真实存在,而且,她似乎和莫莫有某种黑暗的联系。

  袁鱼肠转过头,盯着坐在斜前方的莫莫。

  莫莫穿一件肥大的外套,把瘦小的身躯藏在里面,看上去空荡荡的。她的头发很长,很密,从头顶流淌下来,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她似乎察觉到了袁鱼肠在背后盯着她,慢慢地转过了头。

  袁鱼肠迅速把目光收回来,低下了头。

  莫莫戴一个宽大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袁鱼肠惊恐地想:那口罩后面,会不会是多年前死去的周姓化妆师的脸?

  也许,莫莫真的有问题。

  几个小时之后,到了那个小镇。他们住进了招待所,等待明天演出。袁鱼肠和老胡住一个房间,左边是陈瓜瓜和田芒种,右边是梅妆和莫莫,对门是李无帽和兔子。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陋,有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大肚子电视机,还有脸盆和拖鞋。谢天谢地,被褥还算干净。

  袁鱼肠躺在床上想心事。老胡还在从中巴车上往房间里搬道具。十几个木头箱子,够他忙活一阵的。

  过了一阵子,服务员在走廊里大声喊:“剧团的人出来领盒饭!”

  剧团规定外出表演时吃盒饭,两荤两素,莫莫负责安排。

  老胡坐在床边,喘着粗气说:“你帮我把盒饭领回来。”

  袁鱼肠答应一声,出去了。

  盒饭摆在吧台上,服务员坐在旁边看电视。袁鱼肠拿起两盒盒饭,刚要离开,忽然觉得不对头。他数了一遍,发现吧台上有九盒盒饭。就算是兔子也吃盒饭,八盒就够了,为什么多了一盒?

  那个周姓化妆师也跟来了!

  袁鱼肠感觉身体一轻,竟然站不稳了,赶紧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莫莫来了,拿走了两盒盒饭。她应该是替梅妆拿了一盒。她还戴着口罩,一直低着头,没看袁鱼肠,似乎是在回避什么。过了一会儿,李无帽也来拿走了两盒盒饭。他看了袁鱼肠一眼,问:“你在这里吃?”

  袁鱼肠勉强笑了一下,没说话。

  吧台上还剩三盒盒饭。

  服务员一直在看电视,似乎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你买的盒饭?”袁鱼肠问。

  “是。”她心不在焉地说。

  “你为什么买九盒盒饭?”袁鱼肠又问。

  她扫了他一眼,警惕地问:“怎么了?”

  袁鱼肠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她盯着电视机,轻轻地说:“你们让我买几盒我就买几盒。”停了一下,她又说:“我有男朋友了。”

  她肯定以为袁鱼肠在找借口和她搭讪。

  陈瓜瓜从外面进来,顺手取走了一盒盒饭。他回头看了袁鱼肠一眼,很暧昧地笑了笑。他肯定也以为袁鱼肠在找借口和服务员搭讪。

  吧台上还剩两盒盒饭。

  太阳一点点掉下去,光线变得越来越柔和,浅浅地铺在地上。有一点风,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应该是桃花。

  袁鱼肠一直在等,始终不见有人来拿盒饭。他站起身,决定放弃了。他觉得天黑之后,他就弄不过暗中那个东西了。

  田芒种出现了,头发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洗过澡。他抱起两盒盒饭,转身就走。

  袁鱼肠喊了一声:“田芒种。”

  田芒种站住了。

  “你怎么拿走了两盒盒饭?”

  “我中午没吃饭,一盒不够,让莫莫多买了一盒。”

  袁鱼肠一下子松弛下来。

  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的心里充满阳光,它就鸟语花香;如果你的心里漆黑一片,它就面貌狰狞。

  吃完盒饭,田芒种喊人打麻将,袁鱼肠去了。他觉得他的神经需要舒缓一下,否则可能会绷断。可惜,他去晚了,田芒种、陈瓜瓜、梅妆和老胡已经坐到了桌子边。他站到了梅妆后面,看着她玩儿。

  房间里很亮堂,很温暖,很安全。

  梅妆看着陈瓜瓜,笑着说:“都是自己人,在牌桌上你可不能变戏法。”

  田芒种说:“他要是在牌桌上变戏法,我收拾他。”

  陈瓜瓜说:“我戴着手套,不能变戏法。”

  袁鱼肠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他的心思全在梅妆身上。

  大家一边打牌一边闲聊,说到了选副团长的事。

  老胡说:“我是没希望了,安安稳稳地干到退休就知足了。”他抬起头看了看袁鱼肠,又说:“在咱们剧团你的学历最高,机会最大。”

  袁鱼肠谦虚地说:“我什么都不会。”

  老胡说:“所以你才能当副团长。”

  大家都笑了。

  梅妆回过头看着袁鱼肠,笑嘻嘻地说:“你要是当上副团长,我就嫁给你。”

  袁鱼肠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在开玩笑。

  陈瓜瓜说:“我要是当上副团长,你嫁给我吗?”

  梅妆摸了一张牌,说:“你还不如兔子的机会大。”

  老胡说:“对,因为兔子是团长养的狗。”

  陈瓜瓜没说话,默认了这个事实。

  天很晚了,大家才意犹未尽地散去。老胡赢了一些钱,招呼袁鱼肠出去吃烧烤,袁鱼肠不想去,老胡一个人走了。

  走廊里没有灯,很黑。袁鱼肠凭着记忆找到他的房间,推开门,立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他的心里一冷,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打开灯,他看见那个录音机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它的身上湿漉漉的,还沾了一些青苔,似乎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不,应该是刚从水井里爬出来。

  袁鱼肠的腿一软,差一点瘫倒。他的心里越来越冷,感觉暗中那个东西的力量太强大了,甩不掉。

  周围比坟墓还静。

  袁鱼肠死死地盯着那个录音机。它似乎也在盯着袁鱼肠,眼睛一眨不眨。过了半天,袁鱼肠心一横,过去抱起它,冲了过去。

  招待所外面是一条马路,不时有拉石子的大卡车驶过。

  袁鱼肠把录音机放在了马路中间,躲到一棵树后面,盯着它。他想看看死到临头的时候,它会有什么反应。

  一辆大卡车驶了过来。司机看见它了,一打方向盘,从它身边驶了过去。

  袁鱼肠仿佛听见它在得意地笑。

  又过了几分钟,又驶来一辆大卡车。这一次,司机没拐弯,径直从它身上轧了过去,它顿时粉身碎骨了。

  袁鱼肠的心里有了一股莫名的快感。回到房间,他躺在床上想心事。

  录音机不会走路,肯定是某个人把它送了过来。

  那个人是谁?

  田芒种、陈瓜瓜、梅妆和老胡在打麻将,不可能是他们。

  袁鱼肠马上想到了一个人:莫莫。

  正想着,走廊里传来一阵很轻微的声音。

  袁鱼肠一下竖起了耳朵。

  那声音是这样的:“滋滋滋……哧哧哧哧……咔嚓……嗡嗡嗡……咔嚓……”

  很明显,那不是人的脚步声,也不是人的说话声。

  那是什么?

  是它!那个录音机又回来了!

  袁鱼肠猛地坐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那个声音消失了。或者说,它停了下来,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袁鱼肠不敢动。

  它也不动。它很深沉。

  袁鱼肠想:如果这时候拉开房门,会看到什么?一堆零碎的电子元件?不,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录音机。他觉得它拥有某种神奇的再生能力。或者说,它背后的那个东西有某种神奇的再生能力。

  过了好久,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外面又有声音了:“咚!咚!咚!”

  袁鱼肠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次,是敲门声。

  收音机没有手,肯定不会敲门。

  门外是谁?

  或者说,门外是什么东西?

  敲门声还在响,动静更大了。

  “小点声行不行?”田芒种拉开房门喊了一句,语气有点冲。

  没有回应。

  田芒种没再说什么。“咣当”一声,房门又关上了。他是不是吓得不敢说话了?他会武功,什么东西能吓着他?他到底看到什么了?

  是她!

  坐在石板桥上化妆的那个女人找上门了!

  看来,这一次是躲不过去了。

  袁鱼肠按下狂跳的心,慢慢地拉开了房门。

  5、他挂在了墙上

  门外空无一物。

  那个声音像噩梦一样出现,又像噩梦一样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袁鱼肠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田芒种。他想问问田芒种昨天晚上到底看到什么了。

  田芒种还没起床,和他同住一屋的陈瓜瓜已经醒了,正在穿衣服。穿衣服之前,他已经把手套戴上了。

  袁鱼肠在床边坐下来,推了推田芒种。

  “什么事?”田芒种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昨天晚上你看到什么了?”袁鱼肠开门见山。

  田芒种怔怔地看着他,显然还没睡醒。

  袁鱼肠提醒他:“昨天晚上有人敲我房门,你出来喊了一声。当时,你看见什么了?”

  “对了,你怎么不开门?”

  “我已经脱衣服了。你到底看见什么了?”袁鱼肠有些急了。

  “你问得不对。”陈瓜瓜突然说。

  袁鱼肠一怔,看着他。

  陈瓜瓜又说:“你应该问到底看见谁了。”他盯着袁鱼肠的眼睛,狐疑地问:“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没,没有。”袁鱼肠支支吾吾地说。

  田芒种说:“我知道,是个女鬼。”

  “你看到她了?”袁鱼肠吓了一跳。

  “看到了。”

  “她长什么样儿?”

  田芒种一边穿衣服,一边笑着问:“昨天晚上你没和她睡觉?”

  “你说的是谁?”袁鱼肠有些懵了。

  “别装了,我都看见那个女服务员敲你房门了。”田芒种拍了拍袁鱼肠的肩膀,又说:“还是你有本事,三言两语就得手了。”

  又是虚惊一场?

  袁鱼肠不能确定。

  早上没有盒饭,每人发二十块钱,自己买东西吃。

  袁鱼肠是最后走的,他打算去买泡面。走出房间,他关上门之后突然再次推开,探头往里看了看,一切正常,只是窗户开着。

  那个录音机还会回来吗?

  袁鱼肠走进去,把窗户关上了。他不想给暗中那个东西留下任何可乘之机。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正在招待所大门外等着他。

  那个女服务员坐在吧台后面看电视。

  袁鱼肠走过去问:“昨天晚上,你敲我房门了?”

  “是。”她小声地说。

  “什么事?”

  “我爸的听戏机坏了,我想问问你会不会修。你不开门,我就走了。”

  “我不会修。”说完,袁鱼肠朝外走去。

  “哎——”她在背后喊了一声。

  袁鱼肠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

  她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说:“昨天晚上,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袁鱼肠一怔,转身走了。走出招待所大门,他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猛地停住了脚步。

  莫莫站在面前。她还穿着那件肥大的外套,戴着口罩,又长又密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表情不详。她笔直地站着,静静地看着袁鱼肠。

  袁鱼肠有些懵,不知道是该朝前走,还是该掉头往回跑。

  莫莫用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盯着他,眼神一点都不凶,但是有点怪,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终于,袁鱼肠妥协了,绕过她,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出去很远,他回头看了看,莫莫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上午十点,演出正式开始。

  袁鱼肠负责报幕。他还要表演一个节目,诗朗诵。

  团长也来了,陪着几个领导坐在台下。台下的观众不少,座位差不多都坐满了。从台上看下去,一大片黑糊糊的脑袋。

  袁鱼肠报完幕,转身往后台走。不经意间,他看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人,顿时僵住了。那个女人穿一身款式很老的蓝布衣服,低着头坐在那里,木头人一样。直觉告诉袁鱼肠,她就是那个周姓化妆师。

  光天化日,她竟然出现了!

  台下的观众都察觉到了袁鱼肠的异常,疑惑地看着他。团长皱起了眉头,一脸不悦的表情,歪着头向那几个领导解释着什么。

  “快下去吧。”台下有人喊了一嗓子。

  袁鱼肠如梦方醒,有些狼狈地跑了下去。

  老胡带着两个临时工走上台,开始换道具,布置场景。很快,音乐声响了起来,灯光开始闪烁。下一个节目是兔子表演的广场舞。

  袁鱼肠在后台走来走去,有些心神不宁。

  “你怎么了?”李无帽问。他正在收拾一堆皮影人,准备演出。

  “没什么。”袁鱼肠说。

  “不用紧张,不就是几个领导吗?”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是因为什么?”

  袁鱼肠左右看了看,小声地说:“刚才我在台上报幕,看见台下有个女人,一直低着头。我感觉,是她来了。”

  “谁来了?”李无帽疑惑地问。

  “周姓化妆师。”

  “莫莫?”

  “不,多年前死在水井里的那个女人。”

  李无帽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看清楚了?”

  “她一直低着头,我也没敢多看。再说了,我也不认识她。”

  “我去看看。”李无帽想了想说。

  袁鱼肠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说:“她穿一身款式很老的蓝布衣服,坐在最后一排最右边的座位上。”

  “知道了。”李无帽走了出去。

  袁鱼肠焦急地等待着。

  舞台上,兔子正在跳广场舞,音乐很刺耳。

  过了几分钟,李无帽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袁鱼肠问。

  李无帽沉默了几秒钟才说:“那个座位空着。”

  袁鱼肠呆住了。

  “你肯定是看花眼了。”李无帽安慰他。

  袁鱼肠没说话。他确定他没有看花眼。音乐声停了下来,兔子的表演结束了,下一个节目是李无帽表演的皮影戏。袁鱼肠平复了一下呼吸,上台报幕。走上台,他首先朝台下看了一眼,那个女人还在。

  是她刚才出去了,还是李无帽看不见她?

  报完幕,袁鱼肠并没有退回后台,而是迎着团长和观众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向台下。他豁出去了,一定要看看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他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

  那个女人一直没抬头,似乎毫无察觉。这一点很反常。她不看演出,总低着头干什么?她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袁鱼肠绕到她的身后,站住了。

  那个女人的头发很长,很密,像莫莫一样。袁鱼肠干咳了几声。她应该听见了,但是,她还是一动不动。

  袁鱼肠心一横,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感觉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个魂儿一样。

  她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转过了身。

  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四十岁左右,表情木然。

  袁鱼肠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他不认识那个周姓化妆师。他用求助的目光环顾四周,希望有人站出来说句话。

  没有人回头,都在看皮影戏。

  袁鱼肠感觉无比孤独,无比凄凉,无比恐怖。

  那个女人有恃无恐地盯着他,终于开口了:“你干什么?”她的声音比面相还要苍老。

  袁鱼肠壮起胆子问:“请问你贵姓?”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轻地说:“我姓周。”

  袁鱼肠感觉身体里的力气瞬间全部消失了,似乎要飘起来。他惊恐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又笑了笑:“看演出。”

  “看什么演出?”

  她想了想才说:“诗朗诵。”

  袁鱼肠头皮一麻:“你喜欢诗朗诵?”

  她慢吞吞地转过身,盯着台上的皮影戏,慢吞吞地说:“你该上去报幕了。”

  袁鱼肠回到后台,等李无帽表演完皮影戏,袁鱼肠拉着他去找那个女人。他想让李无帽辨认一下,那个女人是不是周姓化妆师。

  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让袁鱼肠一个人看。

  演出结束之后,他们返回了剧团。团长请大家喝酒唱歌,没让袁鱼肠去。很显然,袁鱼肠今天的表现很不好,团长生气了。

  偌大的剧团里只剩下袁鱼肠一个人。

  院子里空荡荡的。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

  天已经黑了,有月亮,光线有点怪。

  袁鱼肠没有脱衣服,在黑暗中躺在床上。

  该如何向团长解释今天的反常行为?

  实话实说?

  团长能信吗?

  说实话,袁鱼肠自己都不太相信活见鬼这件事。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梦,一个很长的噩梦。很可惜,这不是梦——他接触过那个女人的身体,手上至今似乎还有感觉,不可能是做梦。

  如果不是梦,那是怎么回事?想着想着,袁鱼肠忽然想起一个很可怕的问题:今天晚上那个女人会不会再出现?

  今天晚上,剧团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果那个女人要出现,这是最好的时机。

  袁鱼肠忍不住朝房门看去。

  在黑暗中,门板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什么声音?

  袁鱼肠竖起了耳朵。

  “滋滋滋……哧哧哧哧……咔嚓……嗡嗡嗡……咔嚓……”

  袁鱼肠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昨天晚上他听到的也是这种声音。这一次,袁鱼肠确定外面肯定不是那个女服务员——为了修一个听戏机,她不至于追到这里。

  袁鱼肠束手无策,只能睁着双眼静静地听。

  门外没有动静了,无比寂静。

  袁鱼肠确定门外有人。那个人应该是把耳朵贴到了门上,纹丝不动地站着,听里面的动静。他想:下一步,那个人该敲门了。

  等了很长时间,门外始终无声无息。

  这一次,剧本变了。

  袁鱼肠的神经始终紧绷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一分钟?十分钟?应该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袁鱼肠的胆子慢慢地萎缩。终于,他决定逃走。不是逃出这间屋子,而是逃出剧团,再也不回来了。他长出了一口气,沮丧地想:反正已经得罪了团长,在剧团也没什么前途了,还是离开吧。

  袁鱼肠简单地收拾了一些东西,走到门口,平复了一下呼吸,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漆黑一片,看不到人。

  看不到人不等于没有人。

  袁鱼肠贴着墙,慢慢地走,突然摸到一团软软的东西,应该是一个女人的胸部,不太丰满。他抖了一下,瞬间缩回手,下意识地问:“谁?”他的声音很大,按理说头顶上的感应灯应该亮起来,可是它没亮。

  “你去哪儿?”黑暗中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她!那个穿一身款式很老的蓝布衣服的女人!

  袁鱼肠魂飞魄散,拔腿就跑。他的肩膀撞到了对方的肩膀,感觉对方打了个趔趄,他趁机冲了出去。

  外面不是很黑,月光浅浅地洒在地上。

  袁鱼肠跑到大门口,使劲拉门,没拉开。大门从外面锁上了。

  只能翻墙了。

  袁鱼肠知道传达室后面有一个梯子,老胡修剪树木用的。他跑过去,搬起梯子搭到墙上,手忙脚乱地往上爬。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好,那个女人还没追来。爬上墙头,他小心翼翼地翻越铁丝网。

  那个女人出现了,距离他不到二十米。

  袁鱼肠翻过了铁丝网,外套却被铁丝钩住了。他挣了几下,没挣脱,干脆脱下了外套,一闭眼,跳了下去。

  下面是软软的草地,他没受伤。他爬起来,撒腿狂奔。跑出去几十米,他回头看了看,不见那个女人,只看见他的外套轻飘飘地挂在铁丝网上,像一个没有脑袋没有双腿的人。在他的外套右边,铁丝网上挂着一件蓝布褂子,已经有年头了。

  以前,袁鱼肠不知道它是怎么挂上去的,现在他知道了——很多年前,有个男演员离开了剧团,他肯定也是翻墙逃走的。

  那个离开剧团的那个男演员和袁鱼肠一样,除了会诗朗诵,还会报幕。

  6、故事照进了现实

  其实,剧团并没有举办才艺比赛。

  剧团打算拍一部微电影,团长让大家提供剧本。

  以上故事就是袁鱼肠写的剧本。

  袁鱼肠写的是发生在剧团里的事,有些地方是虚构的。比如说,化妆师莫莫其实是一个很阳光的姑娘,看见谁都笑。又比如说,佝偻着身子在十字路口找东西的男人并不存在,袁鱼肠把他虚构出来,只是为了烘托气氛。

  当然了,故事里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真实的。

  陈瓜瓜确实会变戏法,而且成天戴着手套。

  兔子确实是一只狗,会十以内的加减乘除,还会跳广场舞。

  李无帽确实会演皮影戏。

  梅妆确实什么都不会,但是长得很好看。

  田芒种确实会武功,也确实有一本祖传的武功秘籍。

  袁鱼肠确实只会报幕和诗朗诵。

  剧团的院子里,确实有一口水井,而且不允许靠近。很多年前,有个姓周的化妆师死在了水井里,原因不明。

  剧团的围墙确实很高,上面有铁丝网,铁丝网上确实挂着一件蓝布褂子,不知道它是怎么挂上去的。

  剧团里确实有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录音机,很多年前剧团排练的时候,用它放音乐。

  距离剧团三里远,确实有一座石板桥。石板桥的右边确实有一个坟头,周围种了四棵古怪的树。那树上粗下细,就像一个个倒立的坟头。

  袁鱼肠确实暗恋梅妆。

  还有那首童谣。剧团有个小礼堂,在外墙上不知是谁用粉笔写下了那首童谣,已经存在很多年了。

  你肯定也注意到了,袁鱼肠写的这个故事没有结局。那一连串的诡怪事件是如何发生的?他没有解释。

  莫莫曾经问过袁鱼肠。

  袁鱼肠说他已经江郎才尽,写不出结局了。他还说他写的剧本不可能被选中,胡乱写个故事能交差就行。

  在剧团,袁鱼肠没什么地位。也许和他的性格有关。他是一个很内向的人,还有些清高,似乎看谁都不顺眼。当然了,别人看他也不顺眼。

  袁鱼肠把剧本交上去之后,就出差了。听说在一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出了一个唱民歌的高手,团长让他去看看。

  这一天,天黑之后,莫莫和团长一起走出了剧团。团长在前,莫莫在后,中间有一米的距离。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

  团长说:“你写的剧本我看了,还不错。”

  莫莫没说话。她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风花雪月,结局美好。

  团长说:“不过,投资方觉得袁鱼肠的剧本更精彩。”

  莫莫还是没说话。

  “他写的剧本你也看过,你觉得怎么样?”

  莫莫想了想才说:“挺好的,只是没写完。”

  “他为什么没写完?”

  “他说他已经江郎才尽,写不出结局了。”

  “可惜了。”

  走出去一段路,两个人停了下来。前面是一个岔路口,团长家在右边,那是一个封闭的小区,莫莫租住的大杂院在左边,那里污水横流,十分嘈杂。

  团长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就轻轻地揽住了莫莫的腰。

  莫莫没动。

  团长小声地说:“我一定说服投资方,让他们选用你的剧本。”

  “那太好了。”莫莫说。

  “如果你的剧本被选中,你不但可以得到一笔钱,还有可能当上副团长。”

  “我现在只是一个临时工。”莫莫有些伤感地说。

  “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让你转正的。”团长的手开始不老实了。

  莫莫羞赧地低下了头。

  团长一边忙活一边说:“我老婆出差了,今天晚上不在家。”

  莫莫跟着他,朝右边走去。

  马路上很冷清,路灯幽暗,两边的绿化带看上去无比深邃。

  团长说:“过几天我给你安排一间宿舍,你就不用在外面租房子了。”

  “好。”莫莫轻轻地说。

  停了停,她有些迟疑地问:“如果投资方执意要用袁鱼肠的剧本,那怎么办?”

  “他的剧本虽然精彩,但是有头无尾。”

  “如果他写出了结局怎么办?”

  团长笑了笑:“他写出了结局也没用。”

  “为什么?”

  “他去的那个地方没有手机信号,等他回来,剧本已经定下了。”

  “你想得真周到。”

  “为了你,我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团长摸了摸莫莫的脸,又说:“袁鱼肠那个人,太清高,如果让他当上副团长,会给我添很多麻烦。”

  突然,莫莫停了下来。

  “怎么了?”团长也停了下来。

  莫莫问:“袁鱼肠为什么要把那首童谣写进剧本里?”

  “故弄玄虚吧。”

  “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暗示什么?”

  “有人要害他。”

  团长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莫想了想,又说:“在袁鱼肠写的剧本里,要害他的人应该是我。你说,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团长没有回答,他慢慢地转过头,朝后看去。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站在他们后面,相隔仅有两米远,他低着头,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干什么?”团长色厉内荏地问。

  那个人朝前迈了一步,没说话。

  莫莫抓住了团长的胳膊。

  “你站住!”团长故作强硬地喊了一声。

  那个人站住了,低着头说:“你们忙,我找个东西。”听口音,他是本地人。

  “找什么东西?”

  那个人没回答。

  团长愣了一会儿,拉着莫莫走开了。走出去一段路,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仿佛从没出现过。

  团长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莫莫也停了下来。

  他们同时察觉到了异常。

  终于,莫莫开口了:“在袁鱼肠写的剧本里,就有一个佝偻着身子找东西的男人。我问过他,他说那是一个虚构出来的形象。”

  “可是,我们刚才都看见他了。”团长的语气有些虚。

  “会不会是巧合?”

  “也许是吧。”团长一直低着头,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今天晚上我们不能在一起,你回去吧。”

  “你让我一个人回去?”莫莫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声音有点发颤。

  “有人看见我们在一起了,我不能送你回去。”

  “可是,他又不认识我们。”

  “你怎么知道他不认识我们?”

  莫莫没说什么。

  团长也不再说什么,快速地走开了。

  莫莫站在空寂的马路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很长,很淡。良久,她转过身,朝剧团走去。她想去找李无帽问问那首童谣的事。她一边走,一边四下看,生怕那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钻出来。

  还好,一路平安。

  莫莫一直在想那首童谣。她觉得,那首童谣逻辑上有问题:明明是大兔子病了,为什么五兔子却死了?“六兔子抬”这句话也有毛病。抬这个动作需两个以上的人才可以完成,一个六兔子如何做到?

  剧团职工都下班了,院子里十分安静。

  春天。百花香。

  莫莫进了门,看见李无帽正在摆弄皮影人。有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故事里,一个虚构的故事里。

  莫莫把那首童谣讲了一遍,问李无帽有什么看法。她知道李无帽是最早到剧团工作的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莫莫没提剧本的事。

  李无帽说:“那首童谣写在墙上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谁写的?”

  “不知道。我来剧团的时候,它就在墙上了。”

  那首童谣竟然比李无帽资历还老。在莫莫心里,它更加深邃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无帽突然问:“你写剧本了吗?”

  “我随便从网上抄了一个故事交上去了。”莫莫装作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打量着挂在墙上的皮影人。

  李无帽慢慢地走到床边,蹲下来,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纸箱子。

  莫莫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想:纸箱子里不会是一个老旧的录音机吧?

  谢天谢地,纸箱子里只是一些皮影人。

  李无帽整理着皮影人,一直不说话。

  莫莫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李无帽正在背后盯着她,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看到莫莫回头,他迅速低下头,继续整理着皮影人。

  回到出租屋,打开灯,莫莫看见桌子上竟然出现了一个老旧的录音机。她顿时僵住了,盯着它看了足足有三分钟。

  这不是故事。

  现实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老旧的录音机。

  莫莫慢慢地走过去,伸出手摸了摸它。它的身上有一层尘土,应该是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静立了很多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鬼鬼祟祟地冒了出来。

  有人在搞恶作剧?

  可是,只有她和团长看过袁鱼肠虚构的那个故事,团长不可能用这种方法吓她。如果不是团长干的,那会是谁?

  莫莫一头雾水。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应该听听录音机说什么。她给它通了电,按下播放键,它没反应。她又按了几下,还是不行。

  在故事里,要拍一下它才会响。

  莫莫慢慢地抬起手,咬咬牙,拍了下去。它果然出声了,和剧本里袁鱼肠虚构的那些声音一模一样。最后,录音机慢吞吞地说:“这首童谣里藏着一个要命的秘密,你想知道吗?今天晚上你到剧团北边的石板桥,我告诉你。”

  莫莫打了个激灵。

  她给团长打电话,团长关机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事:在袁鱼肠的剧本里,磁带的反面也有内容,应该是一段评书,中间夹杂着几个古怪的词语。

  莫莫把磁带翻过来,继续听。

  全是杂音,听不出什么。

  在袁鱼肠的剧本里,录音机里还有一个男人在哭,还撕心裂肺地说了一句话:“我在石板桥上等了你一晚上呀!”

  直到磁带转到头,莫莫也没听到哭声。

  对了,袁鱼肠睡醒之后,才听到那些声音。

  莫莫怀疑如果等明天早上再听,录音机就会哭,而且会说话了。她甚至怀疑今天晚上她会做一个梦,在梦里,录音机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人,似乎是一个男人,个子不高,脸很白,眼神有点木……

  莫莫意识到,她的麻烦来了。袁鱼肠虚构的那个故事,正在一点点地侵入她的生活。更可怕的是,那个故事没有结局。也就是说,她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

  因为未知,所以恐怖。

  在故事里,莫莫是恐怖的化身。

  在现实中,莫莫是恐怖的受害者。

  是谁颠覆了这一切?

  除了团长,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故事:袁鱼肠。也许,他根本就没去那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而是躲在暗处,导演了这一切。他肯定也希望自己的剧本被选中,也想当副团长,所以他要害莫莫。

  那么,袁鱼肠是何如把录音机送来的?

  这间出租屋只有莫莫有钥匙,窗户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在莫莫心里,袁鱼肠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阴森神秘起来。

  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去石板桥上看看。或许,袁鱼肠正等在那里,有事跟她说。

  她想:该来的总会来,既然躲不过,不如去面对。

  关上门的一刹那,莫莫的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石板桥上,她会不会看到一个正在化妆的女人?在袁鱼肠虚构的故事里,那个女人应该是莫莫,就算不是,也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莫莫有点怕自己了。确切地说,是害怕看到在石板桥上化妆的自己。

  她深吸了几口气,走了出去。

  9、最后一夜

  终于轮到莫莫值夜班了。

  前几天,竟然风平浪静,看上去一切正常。没有人再提剧本的事,也没有人再提副团长的事,大家似乎都在回避什么。莫莫认为,这一切都是假象,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中。

  下班了,大家都往外走,没有一个人理莫莫。

  莫莫正要走出去,袁鱼肠突然说话了:“今天晚上就要到头了。”

  莫莫四下看了看,其他人都走了,确定袁鱼肠是在和她说话。

  “你说什么?”莫莫问。

  袁鱼肠深切地看着她,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她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出去。

  到头了?什么意思?

  莫莫越想越觉得不舒服。

  过了午夜12点就是明天凌晨了,今天还剩下六个小时,会发生什么?

  莫莫不知道,她也不敢去想。吃过晚饭,她去小礼堂转了一圈。那些学员在小礼堂打地铺睡觉,互相开着玩笑,很愉快的样子。

  莫莫回到了她工作的地方,也就是化妆间。她把灯打开,想了想,又把门反锁上了。那是一扇劣质的木门,一脚就能踹出一个大洞,只能防得住正人君子。

  化妆间亮堂堂的,外面黑糊糊的。

  莫莫又把灯关上了。

  现在,她和暗中那个人都看不见对方了。

  周围一片死寂。

  漫漫长夜,干点什么呢?最应该干的事情就是睡觉。但是,莫莫睡不着,也不敢睡。她从窗户朝外看。远处有很多人家亮着灯,大都是温暖的黄色。她搬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今夜,她决定就这样坐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

  莫莫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沮丧地发现时间才过去半个钟头。太慢了,要做点什么事打发时间才行,否则这样坐下去可能会疯掉。

  莫莫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去翻看一下袁鱼肠的东西,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这是个好主意。

  她立刻站了起来。

  袁鱼肠有一张办公桌,很旧了,有抽屉,没锁。桌面上有一大块玻璃,下面压着一张照片,是梅妆。剧团的人都知道,袁鱼肠暗恋梅妆。

  莫莫拉开了第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些杂物:剃须刀、体温计、U盘、手机充电器、订书机和一张饭卡。

  莫莫又拉开了第二个抽屉,里面只有一本字典。

  莫莫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拉开了最后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沓纸。她拿起来,纸上写的应该是一部剧本,名字叫做《兔子的狐狸尾巴》。这剧本莫莫之前看过,她刚打算放回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这一沓纸明显要比袁鱼肠之前交上去的那一沓纸厚很多。

  莫莫往后翻了翻,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部完整的剧本,有结局。

  结局大约有五六千字,莫莫一目十行地看完,愣了足足三分钟。

  莫莫惊恐地发现,她之前遇到的那些怪事,在剧本里早有描述,只是某些细节稍有不同。比如说,在剧本里莫莫和团长遇到那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之后,团长把莫莫送回了出租屋,而现实中团长让莫莫一个人回去。又比如说,在剧本里莫莫被石板桥上那个女人吓跑之后,并没有掉头回去,而现实中莫莫又回去了。

  看来,袁鱼肠高估团长的胆量了。

  看来,袁鱼肠低估莫莫的胆量了。

  莫莫终于确定了,一切都是袁鱼肠在搞鬼。一个看上去十分斯文的人竟然会这么狠,这让莫莫无比震惊。

  在剧本的最后,袁鱼肠是这样描写的——

  最早,袁鱼肠觉得背后藏着一个人,后来,他发现这个人是莫莫,现在,莫莫依然觉得背后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该出现了。

  莫莫看了看时间,距离午夜12点还有五分钟。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已经出汗,紧张地盯着房门。

  有人走了几步,“哒哒”地响,穿的应该是一双硬底的皮鞋。很快,声音消失了,那个人踮起了脚。

  莫莫立刻意识到,袁鱼肠来了。她往外看了看,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几十米外的小礼堂还亮着灯。几只蝙蝠在夜空中低低地飞,它们的嘴巴很尖。又过了两分钟,小礼堂的灯灭了,仅有的一点亮光也消失了。

  莫莫的胆气一点点地散去了。

  终于,敲门声响起了:“砰,砰,砰。”

  莫莫抖了三下。她知道,她不是袁鱼肠的对手。她决定逃跑。袁鱼肠在门口守着,只能从窗户逃出去。幸好,这里是一楼。莫莫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没刮风,没下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任何声音,整个世界仿佛都死了。

  莫莫拼命地往大门口跑。

  袁鱼肠已经追出来了,他的脚步声很急促,很响,越来越近。莫莫始终没敢回头看一眼,只是拼命地跑。

  莫莫竟然跑得比袁鱼肠还快。

  袁鱼肠放弃了追逐,叹了口气。

  周围的树一动不动,草一动不动,水井一动不动,整个剧团一动不动,只有莫莫还在跑,还在跑。

  大门从外面锁上了。

  只能翻墙了。

  莫莫想起了剧本里的情节,跑到传达室后面,果然发现了一个梯子。她搬起梯子搭到墙上,手忙脚乱地往上爬。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好,袁鱼肠还没追来。爬上墙头,她小心翼翼地翻越铁丝网。

  一个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从身形上看,他不是袁鱼肠。

  不是袁鱼肠!

  剧本写到这里,戛然而止。

  难道一直藏在莫莫背后的那个人竟然不是袁鱼肠?莫莫思考了片刻,认为这是袁鱼肠的阴谋,目的是为了让莫莫打消对他的怀疑。他肯定猜到莫莫会翻看他的东西,就把剧本故意留在了抽屉里。

  莫莫把剧本放回去,返回了化妆间。

  四周鸦雀无声。

  鸟睡着了,虫子睡着了,剧团睡着了,世界睡着了。只有莫莫还醒着。她必须保持清醒,因为午夜12点快到了。

  午夜12点是一个很古怪的时间,它是一天的结束,又是一天的开始,许多恐怖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时间。

  莫莫的内心无比纠结,她盼着那个时间早点到来,又盼着那个时间永远都不要到来。在纠结和不安中,距离午夜12点只差5分钟了。

  袁鱼肠该出现了。

  莫莫死死地盯着房门。

  现实和剧本里一模一样。有人走了几步,“哒哒”地响,穿的应该是一双硬底的皮鞋。很快,声音消失了,那个人踮起了脚。

  现实中的莫莫不像剧本里的莫莫那样拖沓。她不等袁鱼肠敲门,就打开窗户跳了出去,然后拼命地跑。

  背后有脚步声,袁鱼肠追了出来。

  按照剧本里的安排,莫莫从传达室后面搬出梯子,爬上了墙头。当然了,她也没忘了回头看一眼。

  一个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从身形上看,他不是袁鱼肠。

  真的不是袁鱼肠!

  是那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他冲着莫莫缓缓地招手,就像招魂儿一样。过了几分秒,他一边招手,一边朝莫莫走过来。

  莫莫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魂飞魄散。

  她一闭眼,跳了下去。

  从这一刻开始,莫莫和这个故事就没什么关系了。

  因为故事已经结束了。

  10、片尾曲

  剧团里。

  佝偻着身子的男人静静地站在墙下,仰头看着那堵很高很高墙,半天都没动。他已经直起了腰。

  有几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袁鱼肠、周娈、李无帽和陈瓜瓜。他们静静地站在墙下,仰头看着那堵很高很高的墙,半天都没动。

  良久,袁鱼肠扭头看了一眼佝偻着身子的男人,问:“宋导演,咱们的电影这就算拍完了?”

  “拍完了。”宋导演叹了口气,又说:“只是出了点差错。”

  “什么差错?”

  “女主角把自己吓跑了。”

  “她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回来了。”

  没有人再说话,一直沉默着。又过了半天,他们散去了。剧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画面消失了,字幕开始出现——

  导演:宋送

  编剧:袁鱼肠

  副导演:周娈

  录音:李无帽

  道具:老胡

  拟音:陈瓜瓜

  摄影:田芒种

  场记:梅妆

  制片主任:韦孚

  领衔主演

  周莫莫袁鱼肠

  主演

  宋送周娈李无帽陈瓜瓜老胡田芒种梅妆

  参加演出人员

  韦孚韩德仁毛尖尖五花谭什支离婴勺冯合

  特别鸣谢:

  木勺县剧团

  木勺县委宣传部

  木勺县交通局

  尺沟乡大富豪招待所

  尺沟乡好再来盒饭

  支离婴勺

  ……

  其实,这不是一个平面的故事,而是一部立体的电影。这部电影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的主演是袁鱼肠,第二部分的主演是莫莫。

  剧团里的人演剧团里发生的事,很真实。

  只有女主角莫莫不知道这是在演戏。

  因为莫莫没有表演经验,导演怕她演不好,就决定瞒着她,躲在暗处拍摄。

  导演说了,没有表演痕迹的表演才能打动观众。

  导演说得没错,莫莫演得非常好,把她自己都吓跑了。

  其实,团长根本就没生病,那份体检报告是伪造的。他这么做并不是要害莫莫,而是想通过这部电影捧红她,没想到事与愿违。

  其实,那首童谣里根本就没有秘密,它只负责渲染恐怖。

  其实,剧团里压根就没有人想要害莫莫。

  是她自己想多了。

  至此,谢幕。

  全文完

  7、恐怖就在身边

  这是一个看似美好的春夜,花香袭人。

  走着走着,莫莫猛地转身看了看,路边影影绰绰的树,纹丝不动。没有风,它们不可能会动。莫莫感觉在某棵树后面,藏着一双眼睛。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表情却无比陌生。那是袁鱼肠。

  莫莫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走了一阵子,到了故事里那个恐怖的十字路口。莫莫停下来,左看右看。她在寻找那个佝偻着身子找东西的男人。

  她很快就找到了。

  那个男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在啃什么东西,应该是面包。他的手电筒放在脚下,昏昏黄黄地亮着。他抬起头,木木地看了莫莫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和故事里一样,他的脸确实很白。

  在故事里,袁鱼肠没说明那个男人在找什么东西。莫莫想问问他,又不敢,只好掉头走开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距离石板桥已经很近了。几只大鸟仿佛是从故事里飞了出来,窜上天,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叫声很丧气。

  莫莫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早已不见了。她回过头,继续朝前走。快到石板桥的时候,她敏感地抬起头,头发“刷”一下竖起来了。

  石板桥上坐着一个人,看背影,应该是一个女人。她背对着莫莫,从动作上判断,她应该是在化妆,抹口红。

  莫莫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莫莫?”

  她顿时魂飞魄散。

  她竟然喊了自己的名字!也许,在潜意识里,她已经认定在石板桥上化妆的女人就是她自己。

  莫莫终于真正地恐惧起来,转身就跑。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噔,噔,噔,噔,噔,噔……”

  她仿佛奔跑在一部恐怖电影里。不,是奔跑在一个恐怖故事里。她有些后悔了,出门之前应该换上一双平底鞋的。

  跑了一阵子,莫莫回头看,后面什么都没有。

  她放慢了脚步。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在袁鱼肠的剧本里,她的五官模糊,身份不明。

  莫莫越想越不甘心,又折了回去。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孩,不像一些女孩那样娇娇弱弱多愁善感。她从小到大很少哭,甚至很少做噩梦,内心很强大。

  和故事里的袁鱼肠一样,莫莫扑了个空。那个女人去哪儿了?荒草丛里?水坑的浮萍下面?石板桥底下?或者,她已经离开了?

  不经意间,莫莫往坟头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三棵树纹丝不动,只有西南角那棵树在晃动,左一下右一下,十分规律,十分诡异。

  明明没有风,为什么树会动?

  明明没有风,为什么只有一棵树会动?

  莫莫突然想起在袁鱼肠虚构的那个故事里,开头就有这样诡异的一幕。她的思维开始混乱,似乎陷入了那个虚构的故事里,无法自拔。

  想着想着,莫莫的脑子里灵光一闪,迸出一个念头:也许,现实并不是故事的重演,而故事是现实的预演。不过,她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她认为,袁鱼肠不可能拥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

  那棵树一直在晃。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一个在夜色的掩护下伪装成一棵树的人。

  莫莫想过去摸一摸。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弃了。她不敢。她害怕摸到一堆乱蓬蓬的头发,或者摸到一只干瘦冰冷的手。

  她离开了石板桥。

  在路上,她确定有人在害她,而且是剧团里的某个人。她首先想到的人是袁鱼肠。可是,袁鱼肠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莫莫又排除了梅妆和田芒种。那两个人,一个就知道化妆,另一个就知道练武功,不足为虑。然后,她又排除了老胡。老胡马上就要退休了,不可能再得到提拔,他应该不会搞什么鬼。

  难道是李无帽?

  李无帽在剧团工作的时间最长,一直得不到重用,心里肯定会有怨言。也许,他把莫莫当成了竞争对手,然后经过周密策划,开始害她。问题是,李无帽怎么会知道袁鱼肠虚构的那个故事?

  难道是陈瓜瓜?

  莫莫一直认为,陈瓜瓜是一个很深沉甚至有点邪门的人,他能做出一些常人做不出的事,有些事已经超出了魔术的范畴,令人目瞪口呆。问题是,陈瓜瓜同样不知道袁鱼肠虚构的那个故事。

  难道李无帽和陈瓜瓜是袁鱼肠的帮凶?

  莫莫觉得应该不是。

  副团长的位子只有一个,如果是三个人合谋,事成之后谁当副团长?

  由于想不通,莫莫感觉憋得慌,甚至喘不过气。

  打开出租屋房门的一刹那,莫莫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那应该是陌生人身体的气味,混合了酒精和汗液,令人不适。

  有人进来过,而且是个男人。

  外面“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莫莫打开门,探头往外看。

  一个穿睡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院子里,正在和一个女人说着什么。是房东。那个女人低着头,表情不详。她提着一个帆布包,从轮廓上看,包里应该是一个长方形物体。

  莫莫觉得她有些眼熟,确切地说,是觉得她穿的那身衣服有些眼熟。那个女人穿一身款式很老的蓝布衣服,洗得有点发白了。

  莫莫打量着她。

  那个女人的头发很长,很密。她一直低着头,五官不清。

  房东指着莫莫隔壁的屋子,说:“你就住那里吧。”

  那个女人抬起头,顺着房东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四十岁左右,表情有些木。

  莫莫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她想起来了,那个女人就是袁鱼肠的剧本里虚构的人物,她从故事里跳出来了!

  那个恐怖的故事正在扩散,就像病毒一样,无法阻止。

  在故事里,那个女人有姓无名。

  在现实中,她有名有姓,叫周娈,一个很生僻的名字。

  “周娈,那是你的邻居,她叫莫莫。”房东指着莫莫说。

  周娈冲着莫莫笑了一下,笑容极具深意。

  莫莫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猛地关上了门。

  故事和现实一下子隔绝开来。

  莫莫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房东又和周娈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很快,隔壁的门响了一声,也许是周娈进了屋。

  这个世界安静了。

  莫莫又上了床,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听。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把床摆在什么位置,也许就在这堵墙的后面。也就是说,当莫莫睡觉的时候,周娈或许就躺在她的身边,相距不到一米远。

  这种感觉太恶心了。

  隔壁屋子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看电视的声音,没有走动的声音。按理说,刚搬到一个地方,肯定要收拾一番,可是周娈纹丝不动。

  她在干什么?

  或许,她也像莫莫一样,把耳朵贴在墙上,听隔壁的动静。

  莫莫倒吸了一口凉气。

  过了一会儿,有个声音响了起来:“滋滋滋……哧哧哧哧……咔嚓……嗡嗡嗡……咔嚓……”

  这是故事里的声音。

  莫莫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录音机,它没通电。她立刻意识到了,声音是从隔壁传过来的。

  故事里,有两个录音机。

  现实中,也有两个录音机,莫莫一个,隔壁的周娈一个。

  莫莫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有两种可能:敲门声响起,她打开门,外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敲门声,她打开门,碰到了周娈。

  莫莫发誓,绝不打开屋门。

  她要反抗,她要修改剧本,她要化被动为主动,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任凭对方摆布。

  那个声音一直在响,令人抓狂。

  莫莫听不下去了,戴上耳机,用音乐稀释恐怖。

  从这一刻开始,剧本变了。

  也许,变得风平浪静。

  也许,变得更加诡异。

  快到半夜的时候,莫莫有些困了。睡觉之前要洗漱,还要去厕所。水龙头在院子里,厕所也在院子里。莫莫取下耳机,拿起脸盆出去了。

  站在门口,她朝周娈的屋子瞥了一眼。

  屋门关着,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很显然,周娈还没睡。莫莫快步走到水龙头旁边,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又去了趟厕所,小跑着回了屋。刚进门,她顿时僵住了。

  周娈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她。

  莫莫呆呆地看着对方。

  一个现实中的人,面对着一个故事里的人,而且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感觉太怪异了。有一瞬间,莫莫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瞬间之后,她真正地恐惧起来。

  这不是梦。

  莫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你好?

  不合适,对方显然不怀好意。

  说吃了吗?

  不合适,莫莫和她不熟。

  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句话挺合适,但是莫莫不敢说出口。

  最后,还是周娈先开口了:“你好。”

  她鬼鬼祟祟地溜到莫莫的屋子里,竟然还心平气和地和莫莫打招呼,这让莫莫感到无比惊诧。她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她四下看了看,是她的床,是她的枕头,是她的桌子,是她的衣柜……

  只是多了一个人。

  “你坐。”周娈又说。

  莫莫就坐到了桌子旁边。这是她的地盘,她却做不了主。

  周娈的目光落在了录音机上,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亮光,说:“你也有一个这样的录音机呀。”

  莫莫觉得她是在演戏,目的就是要把话题引到录音机上,制造恐怖。

  “别人送给我的。”莫莫故作平静地说。

  “我也有一个。”周娈盯着莫莫的眼睛,又说:“我的录音机坏了,你有螺丝刀吗?我打算修修它。”

  半夜三更,她竟然溜到别人家里借螺丝刀,这已经超出普通的邻里关系了。莫莫甚至怀疑她的精神有问题。

  “没有。”莫莫说。

  周娈叹了口气,说:“不听会儿录音机我就睡不着,你能不能把你的录音机借给我用一下?”

  “行。”莫莫立刻说。她巴不得早点把这个鬼东西送走。

  周娈说了几句客气话,抱着录音机走了。两个最恐怖的东西同时不见了,莫莫如释重负。她插上门,关了灯,躺在了床上。

  屋子里很黑,只有窗帘下有一道窄窄的亮光。

  莫莫睡不着,总感觉窗外的黑暗里隐隐约约藏着一张脸,正在严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有点像袁鱼肠,有点像李无帽,还有点像陈瓜瓜。

  她睁着眼睛躺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莫莫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准备去剧团。她扭头扫了一眼,周娈的屋子关着门,里面静悄悄的。

  到了剧团,莫莫拿起饭盒去食堂吃饭。

  其实,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是她得装出很正常的样子。她知道,有人在暗中盯着她。她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她不害怕,一点都不害怕。

  食堂还没有开门。不过,能听见里面锅碗瓢盆叮当响,还有香味飘出。

  莫莫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阵子,李无帽和陈瓜瓜也来吃早餐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们两个走得挺近,经常一起出入。

  李无帽说:“莫莫,你怎么这么早?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莫莫笑笑说:“我睡得很好。”

  陈瓜瓜说:“我看你气色不太好,都有黑眼圈了。”

  莫莫又冲他笑了笑:“这是烟熏妆。”

  陈瓜瓜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一边说:“是我少见多怪,是我少见多怪。”

  莫莫一语双关地说:“谢谢关心。”

  陈瓜瓜和李无帽同时笑了一下。

  莫莫问:“这两天你们有袁鱼肠的消息吗?”

  “他去的那个地方没有手机信号,联系不上他。你找他干什么?”说话的时候,李无帽始终盯着莫莫的脸。

  “问问他剧本的事。”莫莫不动声色地说。

  “他写的剧本怎么样?”

  “挺好,只是没写完。”

  “什么故事?”

  “是一个恐怖故事,发生在咱们剧团的恐怖故事。”莫莫盯着李无帽的眼睛,慢慢地问:“你看过袁鱼肠写的剧本吗?”

  李无帽扭头看向别处,淡淡地说:“我又不是团长,也不是团长的秘书,就是想看也看不到。”

  莫莫想了想,试探着说:“这两天,我碰上一些怪事……”她要敲山震虎,探一探他们的口风。

  “食堂开门了。”陈瓜瓜打断了她。

  莫莫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在逃避什么,或者说,是在掩饰什么。

  食堂的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莫莫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周娈穿一身白色的工作服站在门口,轻轻地说:“开饭了。”

  莫莫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8、藏在童谣里的秘密

  早饭是肉包子和蛋花汤。

  莫莫打了饭,出了门直接倒进了垃圾桶。她不想吃周娈做的饭。或者说,她不敢吃周娈做的饭。

  她觉得她有大麻烦了。

  白天,周娈和她在一起上班。

  晚上,周娈躺在她的身边,中间只隔着一堵墙。

  现实比故事更恐怖。

  莫莫没有心力再去琢磨什么了,她把所有的疑问都藏在心里,脸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和平时一样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中午,莫莫去找团长。

  团长低头坐在办公桌后面,表情有些沉重。看见莫莫,他端正了一下姿势,说:“把门关上。”

  莫莫关上门,开门见山地说:“食堂里多了一个女人。”

  团长说:“我知道。过几天,剧团要来一些学员,前天韩厨师说怕忙不过来,我让他找个人帮忙。”

  “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没见过。怎么了?”

  “她就是袁鱼肠剧本里那个穿老式蓝布衣服的女人。”

  团长明显吃了一惊,半天没说话。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对莫莫说:“韩厨师说她是外地人,姓周。”

  “袁鱼肠的剧本里的那个穿老式蓝布衣服的女人也姓周。”

  团长的脸色更难看了。

  莫莫用颤抖的语调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最后,她眼巴巴地说:“我不想回去住了,你给我安排一间宿舍。”

  团长犹豫了一下说:“我要离开剧团了。”

  莫莫愣了一下。

  团长又说:“我病了,要去住院。”

  “什么病?”莫莫问。

  “前几天我去医院查体,今天结果出来了,你看看吧。”团长把桌子上的体检报告递了过来。

  莫莫的脸色更加阴郁了。

  团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

  莫莫越听越害怕,她终于触摸到了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团长站起身走到莫莫面前,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说:“莫莫,你说谁是五兔子?”说完,不等莫莫回答,他已经拉开门,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团长没有再回来。

  他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下午,莫莫没有事,她在剧团的院子里慢慢地走。活了二十多年,她第一次觉得阳光是如此美好。

  院子里没有人,空空荡荡。

  水井里,不时飘出青蛙的叫声。

  现实和故事越来越相似了。

  李无帽走出来,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什么。

  莫莫过去看。

  李无帽一边写一边说:“过几天,剧团要来一些学员,要安排人员值夜班。”

  “怎么安排的?”莫莫问。

  “老规矩,按姓氏笔画排序。”李无帽写完了,扭头看着莫莫,意味深长地说:“你看看吧。”

  莫莫看了看,排序是这样的:韦孚、田芒种、陈瓜瓜、李无帽、周莫莫、周娈、老胡、袁鱼肠、梅妆、韩厨师。前面忘了说,团长叫韦孚。

  李无帽说:“团长病了,我替他值班。”

  莫莫没说什么。

  李无帽又说:“你是第五名。”说着说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第五名?

  五兔子?

  莫莫悚然一惊。

  “你是第五名。”李无帽又重复了一遍,走开了。他虽然只字不提那首童谣,但是莫莫认为,他一定是在暗示莫莫就是五兔子。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

  莫莫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首童谣,越害怕越赶不掉。

  天很蓝,太阳有些晃眼。

  莫莫慢悠悠地走。那首童谣藏在她的心里,散发出一阵阵恐怖的气息。她忽然很怀念以前的日子。确切地说,是和团长走到一起之前的日子。

  那时候,她的心里充满阳光,看见谁都笑,和大家的关系很不错。后来,她和团长好了上,和大家的关系慢慢地疏远了……

  不知不觉,莫莫走到了食堂。

  周娈坐在门口剥蒜。

  莫莫走过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忙着呢?”

  周娈冲她笑了笑。

  “值班表排出来了,你是第六名。”莫莫又说。

  “知道了。”

  “我是第五名。”莫莫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神情。

  周娈又冲她笑了笑。

  “你刚来,不应该安排你值班。”

  周娈又笑了笑:“没什么。”

  莫莫也坐了下来。

  食堂对面就是小礼堂。坐在食堂门口,能看见小礼堂外墙上用粉笔写的那首童谣。那些字很秀气,似乎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莫莫不时打量周娈。

  在周娈眼里,莫莫似乎不存在,她专心致志地剥蒜,始终没停手。

  莫莫看着墙上的那些粉笔字,一字一字地念起来:“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

  其实,她不用看也能倒背如流。

  周娈的注意力被莫莫吸引过去,盯住了她。

  念完了,莫莫问:“你说,这首童谣是什么意思?”

  周娈思考了一会儿才说:“这首童谣里藏着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莫莫一下就绷紧了神经。

  周娈的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字正腔圆地说:“你猜。”

  “我猜不出来。”莫莫实话实说。

  “你就是五兔子呀。”话音刚落,周娈就笑了起来,是那种憋不住迸出来的笑。

  莫莫差点儿从凳子上滑下来。

  周娈扫了她一眼,很平静地说:“和你开个玩笑,别介意。”

  莫莫的心“怦怦”地狂跳,半天才平静下来。

  周娈站起来,说:“这首童谣里,确实藏着一个秘密。”

  莫莫定定地看着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什么秘密?”莫莫小心翼翼地问。

  “五兔子其实不是五兔子。”周娈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很奇怪的表情,看不出是兴奋,还是忧郁。

  莫莫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能知道了。”说完,周娈端着剥好的蒜,进了食堂。

  难道她是在暗示整件事马上就要结束了?莫莫心里的疙瘩更大了。她盯着写在墙上的那首童谣,脑子里想着排班表,思考对策。

  如果莫莫是五兔子,以此类推,那周娈就是六兔子,老胡是七兔子,袁鱼肠是八兔子。梅妆和韩厨师与此事无关,略过。按照那首童谣字面意思理解,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莫莫死了,周娈把她抬到一个地方,老胡挖了个坑,袁鱼肠把她埋了。

  先不管周娈一个人怎么抬莫莫,想另外的问题:是谁杀死了莫莫?动机是什么?

  莫莫认为,大兔子也就是团长生病是个引子。团长不在,副团长在剧团就能只手遮天。只要当上副团长,就能掌控整个剧团。最有希望当上副团长的是莫莫和袁鱼肠。莫莫上面有人,袁鱼肠有才华。

  想到这里,问题又来了:团长生病之前,这一连串的故事就开始上演了,难道阴谋的制造者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想不明白的事先挂起来。

  最后,莫莫得出了结论:整件事应该是袁鱼肠一手策划的,周娈是他的帮凶。或许,李无帽、老胡和陈瓜瓜才参与其中了。

  怎么办?

  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主意。只要莫莫离开剧团,袁鱼肠应该不会再害她。问题是,莫莫不能走。为了能在剧团站住脚,能当上副团长,她已经付出了太多,甚至包括身体,她不想前功尽弃。

  韩厨师骑上三轮车,买菜去了。他回头看了莫莫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食堂里只剩下周娈一个人。

  莫莫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罪恶的念头:杀了周娈。周娈应该是阴谋的执行者,她死了之后,阴谋就会终止。

  莫莫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强迫自己赶紧忘了它,可是,罪恶一旦萌芽,就会迅速蔓延,让人身不由己。

  她顺着这个念头继续往下想。

  杀了周娈之后,尸体怎么处理?

  剧团的围墙很高,只能走大门出去。问题是,老胡在门口守着。或许,他也是袁鱼肠的帮凶,肯定会密切注意莫莫的一举一动。

  只能把尸体藏在剧团里。

  藏哪里呢?

  莫莫四下看,终于把目光停留在了那口水井上。那口水井是剧团的一个禁忌,没有人敢靠近,如果把尸体扔进去,肯定不会被发现。

  莫莫的心狂跳起来,再次四下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老天爷似乎都在帮她。

  她一步步地走向了食堂。刚进门,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身体不由得抖了一下——很多年前,有个女人死在了那口水井里,她姓周,死因不明。

  时光倒流,悲剧又要重演。

  莫莫有些恍惚了。

  “莫莫。”背后有人轻轻地喊了一声。

  莫莫哆嗦了一下,仿佛被电击了一般。这个声音对她来说,无比熟悉,又无比恐怖。她猛地转过身,立刻就看见了袁鱼肠。

  “你怎么在这里?”袁鱼肠的语气十分平淡。

  “我有点饿了,来找点东西吃。”莫莫注意到袁鱼肠的双手一直藏在背后,她立刻被恐惧淹没了。

  “我给大家都带了礼物,是当地的特产,这是给你的。”袁鱼肠把手伸出来,递给莫莫一盒点心。

  莫莫接了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我以为你过几天才能回来……”

  “你不希望我回来?”袁鱼肠似乎是在开玩笑地说。

  “不是这个意思。”莫莫连忙解释,“那地方太偏远了,路上就要好几天吧?”

  “我刚到那地方,就回来了。”

  “为什么?”

  “那个人死了。”袁鱼肠似乎想笑,但是又憋住了。

  “怎么死的?”莫莫的声音有些发颤。

  袁鱼肠一字一字地说:“掉水井里淹死了。”

  莫莫抖了一下。

  有几分钟,两个人都不说话。这一天的天气十分晴朗,剧团的院子里有很多高大的树,遮天蔽日,有一些鸟在叫,却看不到一只。

  终于,袁鱼肠冲莫莫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等他走远了,莫莫仔细检查点心盒,发现是本地一家食品厂生产的。很显然,袁鱼肠根本就没去那地方,一直躲在暗处搞阴谋诡计。

  莫莫的身体一点点变冷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比漆黑的夜还要黑,显得脸色无比苍白。漆黑与苍白,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而死亡是恐怖的终点。

  是的,马上就要到终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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