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站在教室的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检查一下着装,又调整了笑容,直到认为此刻的我已经足够和蔼可亲,足够完美,才轻轻地推开那扇画着可爱图案的小门。

  想象中迎接我的花朵般的笑脸并没有出现,小朋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面带哀伤地趴在桌子上,浑然无视我的出现,似乎还在缅怀上一任老师的离开。只有靠近窗口第三排的一个小女生昂首挺胸,宛如等待检阅的小士兵般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见到我,甜美地一笑,“新老师好,我叫桂美美!”声音不大,却很清脆。

  我听得很清楚,她加重了那个“新”字。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下,头上用彩色的皮套胡乱地扎了两个小辫子,因为头发短,直直愣愣的,显得很滑稽。明亮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白皙的脸上有淡淡的雀斑,笑起来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红色的上衣,绿色的裤子,很特殊的品位。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绳子,上面拴着一大串明晃晃的钥匙。

  我冲这个唯一捧场的小朋友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站在讲台上清清嗓子,“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老师简洁,希望在以后的时光里,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哦!”事实上,专业幼师的我在毕业后发出了很多简历,这家乐乐幼儿园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就像大多简历都逃不了垃圾桶的命运一样,我压根没抱希望会有人拨通我留下的电话号码。所以接到这家幼儿园园长的电话时,我就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甚至直接忽视掉她在电话里焦急的口气和隐约的不安,只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她说有一个中班的班主任因为事故无法再继续工作,希望我可以马上接手。

  这个中班只有九个小朋友,大多调皮捣蛋,古灵精怪。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情况虽然不大乐观,我却暗暗告诉自己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们只是还不熟悉我而已。那一整天,大多是我的独角戏,唯一配合的桂美美临到放学的时候似乎也有些累了,不再接话,只是扭着脖子看窗外面的景色。我很好奇一个人怎么可以把脖子扭成那个角度,仿佛木偶般可以随意地扭动脖子的位置,再稍稍用力,就可以180度扭到后面去一样。难道是小孩子的骨头没有长成,比较柔软吗?

  下课铃声响起,我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对每个小朋友都细心地说了再见。回到办公室,其他几个班级的老师都向我抛来同情的目光,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种同情,还带着让人心寒的诡异。仿佛我手下的九个孩子,都是豺狼虎豹般危险似的。

  简单地收拾下东西,办公室已经只剩下我一人了,这时沈诺诺和钱小婷敲门走了进来,接触了一天,每个名字和主人都能对应上,这也算是我唯一的成就了。

  沈诺诺似乎有些紧张,局促不安地用手抓着两边的裤腿。

  钱小婷就自然多了,她走到我面前,声音略带一丝哭过后的嘶哑,“新老师,你不要理桂美美,不要去相信她,就算她主动和你说话,她主动叫你的名字,甚至是主动寻求你的帮助,你也不要理她,永远都不要理!”

  如果我没数错,她用了三个主动。

  我本能地一怔,一个班的小孩子如果过去因为某件事争吵记恨也是无可厚非的,何况他们年纪还这么小?所以我只是淡淡地一笑,把这总结为普通的小报告,并没有放在心上,随口答应道,“好啊!”

  钱小婷似乎还不放心,把右手的小拇指伸过来,“老师,我要你和我拉勾勾!”这种幼稚的行为在我这个成人的眼中还不如口头协议来得正式,我无奈地伸出手,随意地钩了下。钱小婷却不同,她一本正经,甚至是过分庄严肃穆地和我打完勾勾,嘴巴里不知道念了几句什么奇怪的话。而沈诺诺就像见证人一般,昂首挺胸,一反刚才懦弱的模样,看着我俩完成整个动作,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们在害怕什么。

  看着她们走出办公室,被家人带走,我才好笑地弯弯唇角,准备下班。

  推门的时候也不知是刮在什么地方,右手的小拇指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钻心裂肺般的疼痛,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急忙到处找纸巾,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就此僵住。

  这根手指,刚刚才和钱小婷打过勾勾。

  第二天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和每个小朋友的家长熟悉一下,现在的孩子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是家里的宝贝,所以先和家长有个正面的了解,也算是为将来的路打好地基。结果推开班级的门,却意外地看到桂美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依旧是昨天那套衣服,红衣绿裤,搭配的极其耀眼。她看到我,又扬起甜美的微笑,“早上好,新老师!”

  我没听错,她又故意加重了那个“新”字。

  “你也好早,桂美美同学!”

  她瞪着那双过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把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地打量了够,终于把视线落到我受伤的手指上,嘴角含着一抹古怪的笑意,“新老师,不能随便和别人打勾勾哦!约定了的事如果做不到,是会受到惩罚的!”

  “你说什么?”我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手指上的伤口已经缠了纱布,可此刻经桂美美一提,我又觉得伤口疼了起来,并且越来越疼,钻心刻骨般难受,其实,这只是一条很小的口子而已。

  桂美美从座位上跳起来,欢快地从我身边跳到门口,推门走了出去。我清晰地听到她脖子上那串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一整天,我都被这个声音搅得心神不宁。虽然是这样,我依然注意到,几乎是整个幼稚园的小朋友都有意无意地孤立着桂美美,没人和她说话,没人和她做游戏,大家都当她病毒似的避之唯恐不及。不但是小朋友,就连老师们和员工们也刻意对桂美美敬而远之,似乎压根不想听她的招呼,听她叫你的名字,甚至在她求助的时候也不想帮助她。

  然而桂美美的声音却又无处不在。

  “沈诺诺,你中午吃苹果了吗?”

  “钱小婷,你的裙子好漂亮啊!”

  “王老师,你是要去卫生间吗?”

  ……

  当她晃晃荡荡地走到一个人打秋千的孙小山面前时,孙小山的脸一下就白了,嘴巴张得老大,像是一只被人捞出水面的金鱼,恐惧地等待着死亡。

  而桂美美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声音清脆极了,“孙小山,你会死的!就一会儿!”她嬉皮笑脸地说完,孙小山就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围上来一群人又拿糖块又拿水果的也无法劝止。而桂美美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跳开了,食指含在嘴巴里,又跳又笑,似乎很开心的模样,那串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就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孙小山突然从地上蹦起来,一脸的泪痕,他指着桂美美的鼻子,用六岁男生特有的声音吼道,“你是个魔鬼,你是个魔鬼!”魔鬼也许是他所知道的最可怕的东西了。

  孙小山喊完,就绕过大家往幼儿园的大门口冲去。

  尖锐的刹车声和所有人的尖叫声一同响起,孙小山小小的身子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鲜血宛如妖艳的花蕾,瞬间绽放。

  我捂住嘴巴,迫使自己不要叫得太大声。

  不知为什么,此刻的我突然好想看一眼桂美美的表情,可是我哪怕扭动一下脖子,也会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

  我忽然想到昨天快要放学的时候,桂美美几乎把脖子扭成了180度角。

  孙小山确实是死了,就在桂美美说完话的“一小会儿”。

  当所有人都站在幼儿园门口看着罩了白布的担架抬上车的时候,只有桂美美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觉得她那串钥匙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就在我的耳边。

  那天我根本无心带着他们继续游戏,就让他们自己看画报,自己一个人坐在讲台的位置上盯着桂美美。她从回到教室开始就一直在一个本子上不知道画着什么,偶尔抬起头看到我紧迫地盯着她,也丝毫不在意,咧开嘴巴就笑了。我觉得她笑得特别古怪,冷得我直想打哆嗦。

  临到放学的时候,桂美美就放下画笔,扭着脖子看窗外,依旧是特别诡异的姿势,仿佛她是一个人偶娃娃一般。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脖子很疼,疼得根本支持不了一个头的重量,似乎脖子随时都要咔嚓一声断掉似的。

  “桂美美,不许看窗外!”我用手撑住自己的脖子,低声吼道。

  “为什么?”桂美美理直气壮地问道。

  钱小婷和沈诺诺一起抬头看着我,似乎在责怪我食言,我答应过她们不会理桂美美的,而此刻的我却无心理她们,对着桂美美说道,“因为我是你的老师,你必须听我的话!”

  “可以前的苏老师就允许我看窗外!”她更加得意起来。

  “我不是苏老师!”我微微皱起眉。

  “嗯,你的确不是!”桂美美突然一反常态地笑了,然后慢慢把脖子转了回来,“因为苏老师已经死掉了!”

  在场的所有小朋友,除了桂美美和我,突然一齐哭了起来,小孩子尖锐的哭声刺得我耳膜生疼。虽然桂美美一动不动,但我好像又听到她钥匙叮叮当当的声响了。

  我虽然知道他们很喜欢的苏老师之前因为意外而无法继续工作下去,却从来不知道是意外导致她死掉了。

  嗯,死人确实是无法工作的。

  拖到放学,我几乎精神崩溃。回到办公室,老师们大多已经匆匆离开了,我怀疑他们根本不想和我见面、甚至是说话。桂美美就像是一种奇怪的病毒,她把我传染了,大家就像讨厌她一样讨厌我。

  那天放学,我站在窗口,特别注意了桂美美,在所有孩子都在幼儿园门口等待父母或者亲人来接的时候,桂美美背着她的小书包,一个人从一旁蹦蹦跳跳地笑着离开了。

  我发现桂美美真的很喜欢笑,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笑得特别开心。她也特别地喜欢跳,只要她一跳,脖子上的那串钥匙就会响起来。

  桂美美在马路边上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绿灯,然后就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恶作剧似的用那个诡异的姿势扭过头冲我笑了笑。

  她又笑了。是那种似乎早就知道我在看她,了然般的微笑。

  我顿时打了个哆嗦,飞快地转过身,再也没有勇气去看桂美美的动作和表情。僵硬了半天,我才收拾东西匆匆出了幼儿园的大门。转身要往公交车站台走的时候,我忽然停住脚步,鬼使神差般地转回身,走到刚才桂美美站的那个位置,慢慢地转头往办公室的窗口看去。

  我的脖子也像桂美美那样,扭了过去,我发现这个动作做起来真的很疼。

  反射着夕阳灿烂光芒的窗玻璃上,有那样熟悉的一个身影,似乎正在往我的方向看来。

  我捧住头尖叫起来,因为那个人影,似乎恰恰就是我自己。

  我生病了。

  有些病,只要吃药就可以治疗好,就像感冒。

  有些病,却无药可医,就像严重的流感。

  桂美美就是一种流感。

  现在,只要一听到桂美美那串钥匙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的身子就会抖个不停,就像是一种潜在的催眠,虽然我在极力地克制着,但身子却像筛子越抖越厉害。

  我忽然觉得沈诺诺和钱小婷一开始对我说的是正确的,就算桂美美主动和你说话,她主动叫你的名字,甚至是主动寻求你的帮助,也不要理她,永远都不要理!

  不过,也正如钱小婷说得那样,桂美美总是那么的“主动”。

  “新老师,早上好!”

  “新老师,中午好!”

  “新老师,再见!”她的嘴角永远荡漾着怪异的微笑,她永远在主动和你打招呼,她永远亲切地叫你的名字。

  虽然我现在讨厌死了“新老师”这个称呼,尤其是桂美美故意把“新”字加重的时候,总像是在无声地提醒我,在我之前,也有一个老师,但已经不幸地死掉了。

  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很不好,总是在产生一些奇怪的幻觉。例如我经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在做另一种动作,在光洁的玻璃上看到另一个自己在笑或者流泪。

  而这一切的起源,就是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桂美美“主动”和我说了话。

  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听沈诺诺和钱小婷的劝告。

  我把这一切责任都归结给桂美美,我开始讨厌她了。甚至,我根本不希望再看到她,不想听到她钥匙叮叮当当的响声。

  “新老师,早上好!”

  一样的早晨,推开教室门的时候,我又看到桂美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依旧穿着那套红绿搭配的衣服,她似乎没有别的衣服,永远都是这样的搭配。那串明晃晃的钥匙在清晨的阳光中散发出银色的光芒。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不要叫我新老师!”我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新老师!”桂美美似乎很认真地盯着我。

  我被她盯得发毛,强吸了一口气,勉强说道,“叫我老师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桂美美激动得不行,一下子跳了起来,那串钥匙又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以前苏老师就总是命令我必须叫她老师!”

  “那你叫了没有?”我靠到门边,打算如果她再胡言乱语什么,就马上冲出去。

  桂美美笑了笑,“嗯,我叫了!”

  我张口打算随便夸奖她听话懂事之类的话,她就接着说,“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我已经不想知道她所谓的离开是什么意思了,我觉得这个幼儿园很可怕,桂美美也很可怕。就像……

  就像鬼魅一样纠缠着你,永远也不肯放松。

  桂美美。

  鬼魅。

  因为孙小山的死亡而大受刺激的孙小山母亲闹到幼儿园来了,她蓬乱着头发,发疯一样地冲破无数人的防线,不理会任何人的劝阻,一直嚷着要见桂美美这个可怕的魔鬼。

  孙小山也曾说桂美美是魔鬼。

  园长和老师把她围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她就一直哭一直闹,没人能劝止得了。就在这里闹成一团的时候,我又产生了可怕的幻觉,我听到了那串钥匙的声响。就在我的耳边。

  事实上,这并不是我的幻觉,桂美美真的来了。她个子很小,只能到孙小山母亲的腰部位置,于是她就把头仰起来,将整个脖子露出来,我忽然很害怕,害怕听到咔嚓一声,她的脖子就此断裂,鲜血泉涌般迸射出来。也许那样,她就再也无法挂钥匙,再也无法发出让我害怕的声响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盯着桂美美发愣。

  桂美美又把食指含在嘴巴里,古怪地笑着,“阿姨,你能把脖子扭成这样吗?”

  一边说,她就把头扭到后面去,就像她放学前看风景时一样。

  孙小山的母亲瞪大了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捧着头尖叫起来,她的叫声特别刺耳,像是有很多人在拿着针扎我的耳膜一样。不过,她并没有叫多久,她叫着叫着就停了下来,这中间没有人安慰她,没有人劝止她。

  大家都在忙着堵耳朵。

  我忽然想到小时候妈妈对我说的,有些孩子你越是劝他,他就越能逞强似的哭个不停,你不理他,他就不会哭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不合时宜的笑声惹来许多老师和园长的不满,他们瞪了我一眼,夹杂着厌恶和鄙夷,似乎像是瞪着一只冷血、没有感情的魔鬼似的,就像他们瞪桂美美那样。

  孙小山的母亲根本没时间答理我,她盯着桂美美,“你是魔鬼,对吗?”问得非常虔诚,非常认真,像是一个乖乖的好学生在祈求别人告诉她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的答案。

  一反常态的,桂美美没有笑,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我是鬼妹妹!”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把自己的名字说成了鬼妹妹。

  孙小山的母亲打了个哆嗦,然后越抖越厉害,像是风中的落叶一样,颤抖个没完。她叫了起来,转身就疯狂地跑掉了。

  “呵呵呵呵!”桂美美看着她东倒西歪,逃跑一样的背影,笑声格外瘆人。

  “桂美美,不要看窗外!”我的脖子整整疼了一天,那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疼痛感,这种糟糕的感觉使我的心情很不好。于是在临近放学,当桂美美又用那种特别的姿势看窗外的时候,我就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

  所有的小朋友都被我严厉的模样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桂美美,一副不知所措的害怕样子。

  桂美美并不包括在这些小朋友之中,我怀疑她根本就是一个异类,或者真的如她所说,她是一只魔鬼。

  因为在看到我狰狞的怒容之后,她竟然又笑了起来。虽然我知道她很喜欢笑,却没想到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孩子,竟然在这种时候也能笑得出来。她笑得天真极了,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撇开了一切问题,纯真得像是一张白纸。

  “新老师,你能把脖子扭成这样吗?”她忽然用询问孙小山母亲的口气问我。

  我打了个哆嗦,似乎听到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咔嚓咔嚓地响着,伴随着这个声音,骨头一块块地碎裂下来。

  “不要扭脖子!不要和我说话!”我几乎是尖叫着喊了起来。

  我忽然发现,其实我自己的叫声也很刺耳,就像孙小山的母亲一样。此刻的我已经愤怒不起来,我开始害怕,我注意到沈诺诺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我,而钱小婷则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小拇指。

  那是跟我打过勾勾的手指。

  “新老师,不能随便和别人打钩钩哦!约定了的事如果做不到,是会受到惩罚的!”桂美美可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见我这样,桂美美笑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把嘴巴咧开似的,“新老师,你知道吗,苏老师和孙小山的脖子,都可以扭成这样呢!”

  浑浑噩噩地挺到下课,我几乎是飞一样地冲出了教室。我不想看到沈诺诺和钱小婷责怪我背叛他们的眼神,更不想看到桂美美,更害怕听到桂美美那串钥匙发出的声响。

  幼儿园门口又聚集了很多家长,带着奔向他们的孩子离开。在众多幼小的身体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桂美美,红色的上衣,绿色的短裤,两条滑稽的小辫子,还有那串亮得吓人的钥匙。她一边跳一边笑,很快就跑到了十字路口,然后等待绿灯。

  感谢上帝,这一次她没有回头看我,虽然我感觉到她明知道我在看她似的。

  我忽然感觉到异常的好奇,是什么样的父母,可以孕育出桂美美这样奇怪的孩子呢?

  毫无意外,第二天打开教室的门,又看到了早到的桂美美,这次她没有主动和我打招呼,只是低着头不知在画什么,格外仔细认真的模样。

  我慢慢地走上前,温和地问道,“桂美美,你这是在画什么啊?”

  桂美美头也不抬地说道:“未来!”

  我想,桂美美即使再怎么可怕,原来也和别的小孩子一样有梦想有未来啊!我笑笑,“那桂美美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想活着!”她突然非常认真地说道,“其实,能活着也挺好的!”

  这根本不像一个六岁小孩子应该说的话,她过分的成熟,过分的冷静,过分的让人觉得害怕。

  我打了个哆嗦,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认识桂美美之后,我很容易打哆嗦。“桂美美,你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来接过你?老师想见见你的父母!”

  她突然停住画笔,抬起头来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我,“我没有爸爸妈妈,我是一个鬼孩子!”

  桂美美,鬼妹妹,鬼魅。

  我哆嗦得更厉害了,转身就想走,可是桂美美却叫住我,我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她。桂美美摇晃了一下脖子上的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新老师,你相信万能钥匙吗?我这里面有一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锁,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笑得诡异极了,就像我的那些小动作、小心思她全部都了解,全部都知道似的。我发疯一样地冲出了教室。回到办公室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拿着昨夜就准备好的辞职信来到园长室的门口,敲了半天的门,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新老师,园长家出了点小问题,今天怕是不能来上班了!”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在我背后轻声说。

  我“哦”了一声,头皮发麻地往办公室方向走。我忽然发现,打扫卫生的阿姨也叫了我“新老师”,她也被桂美美传染了。

  我转过身,皱着眉问道,“阿姨,你知道桂美美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吗?”

  “桂美美?”打扫卫生的阿姨脸色一变,像是在说一个一生都不想提到的名字似的,“我在幼儿园工作了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母!”

  我点点头,越发地奇怪起来。于是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见到桂美美的父母,也许事情的答案就在他们的身上。那么,有什么比家长会更好的借口?快要放学时,桂美美一如往天,扭着脖子看窗外,我轻声说道,“小朋友们,老师已经和你们相处了几天,也想见见你们的父母,相互加深了解,所以明天早上,请你们让爸爸或者妈妈来找老师可以吗?”

  说完这句话,我忽视掉其他小朋友好奇的目光,直接看向桂美美。她已经转回头在看我,嘴角淡淡地扬着,像是早就预料到我会这样做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沈诺诺的奶奶和钱小婷的妈妈来了,陆陆续续的,所有孩子的家长都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只有桂美美还没有出现。我渐渐有些害怕了,我怕见到桂美美的父母。简单地和孩子们的家长交流了一下,我匆匆和他们礼貌地说再见,直到快要上课的时候,桂美美的父亲出现了,黝黑的皮肤,精壮干练。桂美美冲我笑了笑,说,“新老师,这是我爸爸,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他来了!”

  我点点头:“嗯,你先回教室吧!”

  “好!”意外地,她爽快地笑着答应了。

  我和桂美美的父亲交流了一下,越聊越觉得奇怪,眼前的男人粗犷内向,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了解桂美美,关于桂美美的一切,他似乎都不知道。终于,我忍无可忍地严厉起来,“你到底是谁?”

  男人似乎害怕了,看我的眼神就像孙小山看桂美美那样,“其实……其实我……我是桂美美花钱雇来的,她让我假装她爸爸,还说……如果你发现了,就坦白承认,没什么的!和我真的没什么关系,你可不能……”

  他后面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清,我在想,如果桂美美不是个魔鬼,六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有如此深的心机?

  嗯,也许她就是魔鬼。

  办公室的门外,我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走了过去,我脑海中一下就浮现出桂美美满意的笑脸。

  想到桂美美脖子上的那串钥匙,我就觉得四处都不安全。她会不会跟踪我去过我的家?她会不会打开过我办公室的抽屉?会不会在她面前我根本没有一点秘密?

  当时我根本没有发现,桂美美说的话,我很容易一下子就相信了。

  我又忘记了沈诺诺和钱小婷的警告,她们叫我不要相信她的!

  那天的桂美美几乎没怎么说话,就一直认真地画画,头也不抬。

  我很好奇,很想看看她到底画了什么?于是在放学的时候,我叫沈诺诺负责把所有人的图画本收上来,我要给他们评分。沈诺诺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把九本图画本放到我办公室的桌子上就匆匆跑掉了。

  其他班级的老师见到我收图画本,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诡异地盯着我看,“你……新老师……你……你竟然收了桂美美的画本?你不知道苏老师就是在看过桂美美画本的第二天发生了车祸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苏老师的死因。原来她和孙小山一样,都是被车撞死的。

  然后我又发现,他们也称呼我“新老师”,好像我姓新似的。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看到桂美美跳着走出幼儿园的大门,猛然萌发出一种恐怖的想法,我想知道桂美美在幼儿园以外是什么样子的,也是这样的古怪吗?

  我拿着包,悄悄地跟上了她。

  桂美美的个子很小,在马路上蹦蹦跳跳的时候,配合着那两个滑稽的小辫子,就像一只小兔子,不过因为她穿着那件血一样鲜艳的红色上衣,所以感觉更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

  她没有上公交车,就沿着马路一直走。

  我怀疑她早就发现了我,只是恶作剧一样的不想揭穿我而已。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桂美美终于停在豪华别墅区的前面。一路的跟踪,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可桂美美却始终跳着走路,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在一栋别墅前停下,桂美美在一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打开门,走了进去。她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把红绳摘下来,而是翘着脚尖,直接用钥匙去开门。她个子实在太矮了,感觉她的脖子被吊在了红绳中,异常痛苦的模样。

  我再也没有勇气去探察她的一切了,转身就往别墅区外走,打算马上打车回家。可是走出几步,我仍然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转过头看了看桂美美进的那家别墅。

  然后我一下就呆住了。

  桂美美正站在落地窗前,冲我挥手,像是道再见的模样。

  “不,当然不是!”桂美美的父亲叹了口气,“我有请专门的佣人负责她的生活,不过她的成熟,还是让人觉得可怕。也许你已经发现了,桂美美是色盲,她分不清任何颜色!她一个人上学放学,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根本不是一个六岁小孩子应该做的。”

  是啊,她还懂得雇人假扮她的父亲,并把事情败露后的情况也预料到了。

  是了,她是可以看到未来的。

  桂美美每天都穿红色和绿色的衣服,只是因为她分不出颜色。原来她在图画本上黑漆漆的涂鸦,只是因为她是色盲。

  想到图画本,我猛然想到之前看到的一张图,那个女人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我觉得那个用线条勾勒出的女人,似乎很像——我自己。我僵硬地抬起手腕,看到自己的右腕上正带着一块亮晶晶的手表。

  “就像刚才,桂美美还提醒我,最好不要来见你!”他微笑着说道。

  桂美美之前和我说,她叫苏老师为老师的时候,是苏老师离开的时候。

  好像今天早上,桂美美就亲切地叫了我——老师。

  我发疯一样地冲出幼儿园时,想到了第一次进入这个幼儿园时的情景,当时我满心憧憬,以为自己会进入一片笑声与童真堆积的海洋,可我认识了桂美美。我讨厌她,害怕她,我觉得这个幼儿园可怕极了,已经完全地失去了欢乐。

  刺耳的刹车声就在耳边响起,我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是不是这样,我的脖子也可以拧成那种怪异的姿态?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桂美美的笑脸和她脖子上那串叮叮当当的钥匙。

  也许,我不该讨厌桂美美的。

  如果,我能从一些细节上思考,而不是一味地讨厌桂美美,那么,我就会发现,其实桂美美有很多优点,那样,我也许就不会害怕她,不会在潜意识中逃避她,也许……

  又或许,我该听从钱小婷与沈诺诺的建议,远远地离开桂美美,而不是对她的一切感到那么好奇。

  《圣经》上说,你不要去讨厌一个人,厌恶是世上最可怕的魔鬼。

  你厌恶他,就会讨厌他说的话,无论真假。

  你厌恶他,就会讨厌和他见面,无论好坏。

  当你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自然地把他说的一切归结为错误。

  你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会把他所做的一切当做恐怖,你会产生不好的幻觉,你会敌视他,甚至否定他。

  所以你一定要微笑,不要去讨厌一个人。

  嗯,桂美美也很喜欢笑,原来她不想让人讨厌。

  那晚我被噩梦和钥匙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折磨了一夜。第二天早起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沙发上的靠垫似乎被挪了位置,卫生间的手纸被人用过了,就连我的牙膏也被人挤掉了很多……

  我猛然间想到了桂美美脖子上的那串钥匙,她说过自己有一把能打开世界上所有锁的万能钥匙。

  顶着黑眼圈来到幼儿园,我暗暗告诉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辞职书递交上去,然后永远地告别这家幼儿园,永远地告别桂美美。

  不!是此生再也不要见到她!

  推开教室的门,桂美美果然在,她又扬起那张甜美的笑脸,“老师,早上好!”

  在她的笑容里,我打了个哆嗦,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桂美美的时候,我都觉得特别冷。而这次,更是让我冷得出奇,虽然知道她的话里有古怪,我却一点也猜不透谜底。

  桂美美简直是一道世上最难解的谜题。

  回到办公室的椅子上,我瞥了一眼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画本,一下子就想到了桂美美低头认真画画的模样。

  她说她在画未来呢!那么,在桂美美的世界里,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抽出她的画册,毫无意外地愣住了。

  桂美美的画和她的小辫子一样,滑稽的让人想笑,人物扭曲变形,比例不准,黑漆漆的涂鸦,让整个画面又脏又乱。

  不过她画得特别仔细。

  苏老师和孙小山脖子扭成了奇怪的造型倒在路面上,旁边是两辆肇事卡车,黑色代表的鲜血图满了整个画面,潦草得让人觉得每一条线都画在了心上似的,痒痒地,难受极了。

  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我忽然看到一个女人倒在地上的模样,脑袋变形,脑浆流了一地,痛苦的模样被桂美美用简单的线条画得惟妙惟肖,也许桂美美不是魔鬼,她是一个画画的天才。那个女人的手腕上,还带了一块亮晶晶的手表。

  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下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的小拇指又不知道钩在了什么地方,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当我捂着血淋淋的手出现在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面前时,他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惊异的表情。

  “您好,请问您是桂美美的新老师吗?”男人客气地问道。我没有听错,他也像桂美美那样,加重了那个“新”字。我一边抽出桌上的纸巾捂住伤口一边厌烦地点点头,“是的,你是谁?”

  “我是桂美美的父亲!”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桂美美那样狡猾的微笑。虽然他极力表现得和蔼,但那种狐狸一样的笑容还是刺一样地扎进了我的眼里,我觉得手指疼极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桂美美说过她没有父亲的,她是一个……”当着陌生男子的面,鬼孩子三个字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尴尬地站在门前,不知所措。

  “她说了什么?”男人视线紧逼过来,“她说自己是鬼孩子吗?”

  我呆住了,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男人突然惨然笑笑,声音轻渺地说道,“嗯,她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一个鬼孩子!”

  我吓得退后一步,身子不住地抖着。

  桂美美的父亲很客气,声音也很低沉,“希望我家桂美美没有给你带来负担,或者惹什么麻烦!”

  我低下头,“你太客气了!”

  他笑笑,我发现他也很喜欢笑,这一点和桂美美一样。“我家桂美美经常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没有影响到你吧?”

  “哦……”

  桂美美的父亲突然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桂美美和其他小孩子的确有些不一样,她是在太平间出生的!”

  我感觉周围的温度一下子凉了下来,冷得我直打哆嗦,抖得厉害。我觉得桂美美的诡异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就连他的父亲也是这样。当着他的面,我已经想要尖叫起来了。

  男人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苍白的脸色,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当时我妻子难产,经过医生的确诊,已经死亡,然后在推进太平间冷冻室12个小时之后,桂美美出生了!”

  “啊!”我尖叫了一声,小拇指流的血更多了,伤口疼得我呲牙咧嘴。我从未想过,一道小口子,也会让人疼成这样。我猛然想到,这是与钱小婷、沈诺诺打过钩钩的手指,桂美美曾说,如果打过钩钩做不到,是要受惩罚的。

  是的,我的确没有做到,因为我一直都有理会桂美美。

  难怪桂美美说自己是鬼孩子,在很早之前,我还是幼师学院的一名学生时,当时的学姐曾经对我们说过,在民间有这样一种传说,如果母体已经死亡,但过了一段时间,孩子仍旧平安地出生,那么她就是死神的孩子,被死神收养,赋予特殊的能力。

  “对不起,吓到你了!”桂美美父亲很抱歉地说道,“当时在场的所有人表情都和你一样,我们都难以相信这是真的,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不知道是不是出生时的影响,桂美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得特别奇怪,她似乎可以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情,在危险来临前提醒我不要去做某些事情,因为她,我死里逃生很多次!这是真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也因为这个,我更加害怕桂美美,所以常年出差在外,很少见她。在心灵的最深处,我虽然是他的父亲,却也害怕着她!”

  “桂美美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的吗?”我紧张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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