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癸神灯

1

  但凡被称为地狱的地方,大多是阴风阵阵,白骨森森,哀号不绝,暗无天日的吧?比如无间地狱,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陷入其中的人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烈火中经受折磨。

  与无间地狱相比,无愿地狱几乎就是天堂。

  无愿地狱在地狱的最底层,是比仙境还美的地方。祥云缭绕,山花漫野,遍地生香,琼楼玉宇,歌舞升平,美女无数,帅哥成群……但凡你所能想象得到、以及你想象不到的一切美好辞藻,都可以用来形容无愿地狱的胜景。天上人间,没有比无愿地狱更奢华、更美妙的地方了。

  这样好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是地狱呢?

  确实是地狱,比无间地狱更可怕的地狱。

  坠入无间地狱的灵魂,每天遭受万死万生的痛苦,除非业尽,否则延绵无绝。对于他们来说,烈火焚身也好,下油锅断耳舌也罢,这些肢体上的痛苦也算一种解脱,而且总有业尽重生的时候。再不济,还有大慈大悲的地藏菩萨超度。

  可坠入无愿地狱的灵魂,却只能遭受永恒的痛苦和孤独,永远没有超脱之日。

  在拥有一切美好的无愿地狱里,你却无法拥有一切美好。

  你所爱的人,是别人的爱人;你所奢望拥有的才华,被你最憎恶的人拥有;你所垂涎的财富,永远与你有无法触及的距离;你最想拥有的一切、你所有的愿望,无论你多么努力奋斗,怎样耍尽心机、甚至卑躬屈膝苦苦哀求,都会求而不得——哪怕你的愿望只是吃一个甜甜圈。

  你的任何一个愿望,都将成为你的负累、你的刑具。在无愿地狱里,你只能用绝望来雕刻你的分分秒秒。

  也许你会说,若我无欲无求无愿,只欣赏却不奢望拥有,那么无愿地狱的美好就不会成为折磨。

  话是这样说,可是,没有贪欲、恬静淡然的人,是不会坠入无愿地狱的。

  无愿地狱由阿拉灯神掌管,共有十位,五男五女,全是天生的赌徒。他们热衷于收集装满欲望的灵魂,喜欢藏在各种各样的灯具里游历人间。他们自称神仆,四处寻找有趣的凡人,然后来一场关于欲望的博弈。

  对于灯神而言,灯具既是宿主,也是牢笼。他们一旦寄身到灯具,除非灯具损坏或凡人用手擦三下灯身,否则就只能待在灯具里,什么事都做不了。因此,对于嗜赌成性的灯神而言,在什么时间遇到什么样的召唤者,也算是一场拼上运气的豪赌。

  阿拉灯神虽然掌管着最可怕的无愿地狱,但他们却是最弱的天神,只有从灯具中被召唤出来帮召唤者实现愿望时,才能发挥强大的法力。他们慷慨大方,可以帮你实现无数个愿望,但,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比如和灯神相关的愿望,比如毁灭世界或者其他一些过分的愿望,阿拉灯神就无能为力。

  灯神和召唤者之间的赌局就这样应运而生,愿望和灵魂,就是各自的筹码。

  灯神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但是,一旦你过于贪心许下了他们无法实现的愿望,那你就输掉了灵魂,堕入无愿地狱。

  你的欲望,就是你永世的折磨。

  2

  我的九个哥哥姐姐中,数大哥最有成就,自战国时代起,他就寄身在一盏盘形高柱青铜灯里,帮无数个帝王将相实现了治国平天下的梦想。这盏灯名为鸿鹄,是野心家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那些野心家们早已成为我大哥的收藏,而我大哥所寄身的鸿鹄,也作为珍贵古玩,被收藏在一间私人博物馆里。所以,他现在每天都像个发春的母猫般嗷嗷大叫着,“摸我吧,摸我吧!”

  没办法啊,谁让他玩得太过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变成了价值连城的宝贝?平日里都是用一些高级玩意儿保养着,连收藏者本人都舍不得碰一下,更不要说直接用手擦三下了。

  同大哥相比,二姐就聪明多了。

  她喜欢速战速决,经常寄身在蜡烛啊、火把啊一类的快速消耗品里,一现身就急吼吼地让人家许愿,那些受宠若惊的凡人们望着快速燃烧的灯具,根本来不及深思熟虑,有时候连规则都没搞明白,就脱口许出过分的愿望。待到蜡烛或火把燃尽,二姐也就此解脱,可以寻找下一个寄身的灯具。

  大哥最有成就,二姐最具效率,但若说到举世闻名,自然非四姐莫属。

  我四姐天生好色,最喜欢被帅哥摸。当年她寄身在一盏油灯里,帮一个穷小子咸鱼翻身做主人,又是盖城堡又是娶公主的,为了多被摸几下,最后还助他登上了王位。“阿拉丁神灯”从此一举成名,被喻为灰小伙们的水晶鞋,成为《一千零一夜》中最受穷屌丝欢迎的故事。甚至在那个故事里,连原本男主角的名字都抹去了,直接就叫阿拉丁,足以见得我四姐的影响力有多深远。

  至于那个穷小子的结局,当然也是坠入无愿地狱了。我四姐只是色他,又不是爱他,结果他自不量力,许愿要娶我四姐当二房,这种奢侈的愿望自然无法实现!

  难道说,阿拉灯神就没有输的时候?

  这个嘛,对于灯神来说,不赢,就意味着输吧?

  比如我六姐阿拉己,她的赌运一直不好,总是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家伙。一千多年前,她寄身在一盏陶瓷罩灯里,遇到了一个叫陈耀的年轻人,这个家伙谨小慎微,每天只许三个愿望:比昨天多活一天,比昨天多赚一块钱,和昨天一样健壮。

  若他许永生、许取之不尽的财富、许青春永驻,那我六姐肯定不会答应,因为“永远”是只存于无愿地狱里的东西。

  但他没许永远,只许了三个看起来超级简单的愿望,而且每天只许这三个愿望,从来不变!就这样,六姐被这三个无聊的愿望折磨了一千多年,简直生不如死!

  鉴于这个血淋淋的教训,阿拉灯神不得不重新给赌局加了一条俗不可耐的规则:一个愿望只能许一次!

  新规则修补了之前的漏洞,但却无法拯救六姐,毕竟她与陈耀的赌局在先,而我们阿拉灯神又不会仗着自己是庄家就半路耍赖加条件。

  这场延续至今的赌局,不但令六姐无聊到浑身长毛,还让她在无愿地狱成为笑柄,楼上那群推磨烧油拉锯的小鬼们没事就凑在一起嚼舌根:

  “最底层那十个装清高的二货,平日里总嘲笑我们折磨人的手段没有技术含量。”

  “哎呦,他们那些技术活儿咱确实玩不起,玩着玩着就把自己玩进去了!他们家老六阿拉己不就被个凡人玩了吗?”

  “老大阿拉甲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跟坐牢没差别!”

  “说起来,还是老九阿拉壬最可笑……”

  气死我了!无愿地狱的境界,岂是他们这些魑魅魍魉所能领悟的?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电灯普及,我们兄妹十个的境遇确实每况愈下。

  大哥和六姐就不说了;二姐寄身的蜡烛不知道被扔在哪儿,已经十几年无人问津了;三哥和四姐一个埋在黄沙里、另一个沉入海底,不见天日;五哥、七哥、八姐每天在古墓里数虫子;九哥脑袋进水寄身在人造卫星的信号灯上,至今都联络不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去给外星人许愿了……

  作为阿拉灯神中的幺妹,千万年来我一直被兄长姐姐们呵护着,每天无忧无虑地折磨着那些被欲望吞噬的灵魂们,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我从未离开过地狱,顶多是心血来潮时到楼上帮地藏菩萨溜溜谛听,或者爬到八楼冰山地狱去赌两把。

  而今,为了无愿地狱的声誉,也为了六姐和所有正在受苦的哥哥姐姐们,我,阿拉癸灯神,决定踏入凡间,开始我人生中第一场赌局。

  以前时,大哥常说,作为一名专业级赌徒,最重要的就是赌品。因此,愿望只能作为灯神的赌注,决不能成为交易或威胁凡人的筹码。否则,灯神就会被无愿地狱中的欲望们吞噬。

  也就是说,在能力范围内,我只能无条件地实现对方所有的愿望,决不能以“帮他实现愿望”为条件,要求召唤者去做任何事。换而言之,我不能要求对方帮我破坏六姐的陶瓷罩灯或者帮我杀了陈耀,除非他们自己愿意。

  若要拯救六姐,我只能通过召唤者的愿望,去影响陈耀的命运,然后再寻找解救六姐的办法。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决定寄身在一枚皮灯钥匙扣里。

  易损坏的人造皮革,劣质灯芯、廉价的纽扣电池,批发价五毛五。这东西绝不会像大哥的青铜灯那般结实,也不会像九哥的信号灯那么不接地气。就算它的照明功能只是个摆设,但作为经常被人拿在手里的钥匙挂件,我被召唤出来的几率还是很高的。

  我特意选了一枚卖相可爱的嫩黄色星形钥匙扣,而且它还是某个红酒厂定制的赠品,只要填写一个简单的调查问卷就可获赠,绝不愁被压在库房。最重要的是,红酒厂将这次宣传活动委托给了一家广告公司执行,而陈耀正是这家公司的老板。

  也就是说,我的召唤者肯定和陈耀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最不济,通过“六度分割理论”,他们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扯上关系。

  可惜,神算不如天算,我的如意算盘稍不小心打错了一小点儿。

  不知道是因为沟通不畅还是回扣没喂饱,红酒厂拖欠广告公司尾款,广告公司也就压下了最后一批促销赠品。于是我悲剧了,被装在破纸箱里、堆压在储存间,除了祈祷这枚破钥匙扣早点坏掉,什么事都做不了。

  最可气的是,这钥匙扣明明是五毛五的破烂货,闲置在阴暗潮湿的储存室三年,竟然还没有发霉烂掉!

  谁说便宜没好货?!

  3

  吱呀——

  储存室的门被人推开,门框上的尘埃和我的心一样,在久违的光亮里欢腾跳跃。

  走廊的灯光照进门内,映出一个男人的侧影,“这是储物室,主要用来保存报纸。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把2002年到2012年所有都市报、晚报、早报和精品导报的广告信息统计出来,包括硬广告和软文。”也许是受不了储物间的霉味儿,男人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继续说道:“日期、版面、篇幅、类型和刊发的内容,都要很仔细地记录和分类,一篇都不要漏掉!”

  走廊里传出嘀嘀咕咕的议论声,好像排队站着许多人。

  “可是,我们应聘的不是广告策划的职位吗?”有人提问。

  “统计报纸这种事交给秘书部或内勤的人去做不就好了?”有人小声质疑。

  “难道我们读四年大学就是为了做这种工作?”第三个人说。

  “某些所谓的大公司就是这样,以试用期的名义,打着‘磨炼新人’的幌子,用低廉的价格雇佣毕业新生做苦力!”不知是谁大声抗议,“等试用期一过,就会随便找个理由让人家拍屁股走人!”

  男人斜靠着门框点上一支烟,淡淡说:“不想干的,现在就可以走。”

  一瞬的沉默之后,是七零八落的、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最后,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来,“我做。”

  “试用期一个月,工资九百。”男人满意地吐了一口烟圈,转身而去。他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很拽,昂首挺胸扭屁股。

  错不了!这个扎着马尾满脸精明的男人,就是陈耀。他蓄发绝不是为了彰显广告人的个性,那仅仅是一个生在千年前的男人面对新世界的最后挣扎。当然,我之所以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因为我那可怜的六姐正无精打采地飘在他身后——凡人是无法看到灯神的,就算是召唤者,也只能看到自己召唤出的灯神。

  这时,透过破箱子的缝隙,刚才说话的女孩出现在视线中。她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职业装,挺胸收肩,站姿僵硬,一看就是职场新人,明明没有底气却硬撑着装出干练的模样。

  女孩望着储物间里那一排排列兵般的货架,以及货架上摆放整齐的一叠叠报纸们,轻轻叹口气。她鼓起腮帮子吹了吹报纸堆上的灰尘,尘埃们欢乐地扑在她的脸上,弄脏了她故作成熟的妆容。

  自此以后,女孩每天朝九晚五,一头扎在储物间里与灰尘和旧报纸们奋战。每当走廊里传来轻快的高跟鞋声时,她总是微微抬起头,望着上方屋角的蜘蛛网,目光里写满了“我要!我要!”

  灯神最喜欢这样的人,他们肯承认自己有需要,而且知道需要的是什么。

  我期待着与她的邂逅,期待着她成为我带入无愿地狱的第一个灵魂。

  试用期的最后一天,女孩终于在报纸堆里发现了破纸箱,然后随手捏起我所寄身的钥匙扣,顺手拂去表面的灰尘,不多不少,正好摸了三下!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伟大的阿拉癸灯神跃然而出,挥着长袖、舞着霓裳,欢欣地在尘埃中打了个转儿,尖叫着,“三年了,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三年!说吧,小丫头!把你的愿望告诉我!”

  刷!女孩的脸上就像被涂了一层白灰,血色全无,她颤颤地抖动着嘴唇,“扑通”一声晕倒在地。我愣愣地飘在储存室屋顶,满腔激情顿然没了着落。

  所以说嘛,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越多,信仰就越少,在遭遇神仙显灵这种事情上,倒还不如古人神经强韧。

  幸好四姐阿拉丁的名声享誉全球,待到女孩苏醒后,我从阿拉丁神灯的故事入手,摆事实讲道理,其过程不多赘述。总之,在啰啰唆唆讲到口干舌燥时,女孩总算将信将疑,起码她已经弄明白,阿拉癸不是阿拉鬼。

  “许愿规则有两个。第一,不能许与灯神有关的愿望;第二,相同愿望只能许一次。”我故作淡定地引入正题,其实内心的赌虫早就雀跃不已,感觉就像嘴里塞满了跳跳糖,尖刺刺的快感从舌尖遍布全身,“小心哦,灯神无法实现你所有愿望,如果你许的愿望超出灯神能力所及,你就会死掉,而你的灵魂将坠入无愿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就是说,你许的每一个愿望都是一场赌局。赢了,你就会如愿;输了,就将万劫不复。”

  “可是……我怎么知道什么愿望是不可以实现的?”女孩问。

  “所以才要赌啊!否则我干吗站在这里?”

  “万一许错愿望就会死欸!”女孩咬着嘴唇,“我才不要冒这种风险!我可以不许愿吗?我放弃。”

  “当然。”我作势要钻回皮灯钥匙扣里,“不过,灯神可不像送外卖的一样可以随叫随到。如果你这次拒绝,我们就会默认你是不需要愿望的人。从此以后,你就永远失去了召唤出灯神的资格。想清楚哦,你现在这个选择本身,也是一场压上未来的赌局。”

  这时,走廊里又传出高跟鞋的声音,女孩猛然抬起头望着我,“我赌。”

  她的声音很小,但语气坚定,就如一个月前她说“我做”时那样。

  “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可以成为这个公司的正式员工。”她忐忑地望着我,“这个愿望会不会太大……”

  正说着,只见陈耀推门而入。他拿起女孩统计好的表格粗粗扫了一眼,问:“有什么感想?”

  “什么?”女孩偷偷瞄了我一眼,而我正和六姐泪眼相看,无语凝噎,用眼神交流着千年来的思念。

  “有没有发现各大品牌的报纸广告投放规律?”陈耀提示。

  女孩想了想,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我听不太懂的东西。

  陈耀边听边点头,最后说道:“艾妮妮,恭喜你成为我们公司的正式员工!”

  艾妮妮原本细长的眼睛顿然变得像露馅的汤圆似的,圆滚滚亮晶晶水盈盈的,“谢谢陈总给我机会!”

  “好好干!”陈耀拍了拍艾妮妮的肩膀,转身离去。

  艾妮妮傻傻地抚摸着肩膀,那里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许久,她猛地拍拍脸,甩甩头,自语道:“胡思乱想什么呢,陈总可是有女朋友的人……”随即,她感激地望着我,“谢谢你帮我实现了愿望!”

  我摊摊手,其实我刚才还没有施愿,陈耀就进来了。她能成为正式员工,完全是她自己的努力。

  “我的下一个愿望是……”得偿所愿的感觉果然会令人上瘾,“工资可以比试用期涨……五千!”

  话音刚落,已然离开的陈耀折返回来,在门口探着身子补了一句,“对了,刚才忘记通知你,你的第一年的正式工资是五千九百块。”

  Yes!艾妮妮满目惊喜。

  陈耀离开后,艾妮妮又低声问我,“一万,能不能涨到一万?”

  “你赌一赌不就知道了?只不过相同的愿望只能许一次哦!”

  “啊?也就是说我不能再许愿涨工资了?”艾妮妮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好像很后悔自己刚才没有狮子大张口。

  “当然不是,你只是不能再许愿让你的工资涨五千,但若许其他的额度的话,就不算是相同的愿望。怎么样?要不要继续许愿加工资?”

  艾妮妮紧紧攥着钥匙扣,纠结了很久,最后说道:“算了,来日方长,反正愿望是没有次数限制的,对吧?”

  “当然。”我微笑。

  此时此刻,欲望已经向艾妮妮咧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4

  有一个寓言。

  老农有一只强壮的骆驼,有一天,他要运一批稻草穿越沙漠。老农让骆驼背负了大多数的稻草,自己则用扁担挑了一小部分。走了一段,老农感觉有些累,便转移了一些稻草到骆驼的背上,骆驼显得有些吃力,但仍然继续阔步前进。又走了一段,老农更累了,于是将更多的稻草转移到骆驼身上,几经反复,老农最终将扁担里所有的稻草都加到骆驼身上,骆驼逐渐无法支撑,但它仍很争气地继续前行。这时,老农发现自己身上还沾着一根稻草,就顺手将这轻飘飘的一根稻草也放在骆驼身上。没想到,就因为这一根稻草,骆驼轰然而倒。

  艾妮妮就是那个老农,她赌上了瘾。

  就像所有的赌徒一样,输的人想翻本,赢的人想赢更多。艾妮妮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增加筹码,从五千块的薪水,到五万块的包包,再到五十万的名车、五百万的豪宅。她惊讶于我强大的法力,越赌越大,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总有一天,她的某个愿望,将成为令她输掉灵魂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然,我想要的不仅是艾妮妮的灵魂,还有六姐的自由。

  我知道她暗恋着陈耀,我期待着她许出有关他的愿望,并逐步打破陈耀千年不变的人生。

  终于有一天,艾妮妮试探着问我,“除了钱和机会,你还能许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比如……爱情?”说罢,她急忙补充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的许愿哦!”

  “了解!”我宽慰她,“放心吧,灯神不会强迫别人许愿的,但也绝不会把底牌亮给召唤者。你的愿望到底能不能实现,只有许了才知道。”

  艾妮妮不敢许,她很惜命,人都惜命。

  其实,现在开名车住豪宅非名牌不用的艾妮妮早已不需要通过工作养家,那份月薪只有五千九的工作还不够她买一条围巾。她之所以还留在公司,仅仅是为了每天都能见到陈耀。

  从在学校的招聘会上第一次见到他,她就被这个目光深邃的男人深深吸引。

  她并不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也不知道他和自己一样都是灯神的召唤者,更不知道陈耀是多么冷血绝情的男人。这一千多年来,陈耀娶过无数个女人,但却宁愿忍受生离死别的苦痛,也不肯稍微改变一下愿望,将幸运分给别人。也许,他只是娶她们,但并不爱她们。

  “我的一个愿望是……”陈耀看了看艾妮妮,又看了看我六姐。

  艾妮妮突然冲上去捂住陈耀的嘴,大叫道:“阿拉癸灯神!我许愿!我要陈耀的任何愿望都永远不得实现!我的这个愿望很简单吧?而且也没有直接涉及到灯神吧?应该是可以实现的吧?”

  我说:“只有在无愿地狱里,才存在永远。”

  艾妮妮愣了愣,随即,面如死灰。

  她和她的欲望,将在无愿地狱,招摇绽放。

  而此刻,陈耀凝望着我六姐,继续许愿,“我的第一个愿望,是比昨天多活一天;我的第二个愿望,是比昨天多赚一块钱;我的第三个愿望,是希望和昨天一样健壮。”

  六姐懊恼道:“早知道你还是许三个愿望,我就不回来帮你了!我警告你,这是一场新的赌局,每个愿望只能许一次!”

  陈耀很认真地点点头。

  10

  有一件事,令我十分纠结。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再次拯救六姐,我不知道她还会被陈耀那三个换汤不换药的愿望折磨多少年。

  陈耀的第一个愿望是:我希望比前天多活一天(次日会变成大前天,次次日会变成大大前天,以此类推……);

  陈耀的第二个愿望是:我希望比前天多赚一块钱(次日会变成大前天,次次日会变成大大前天,以此类推……);

  陈耀的第三个愿望是:是希望和昨天一样健壮(规律同上,后来“大”字太多,就干脆变成某年某月某日,或某年某月某日的前一天/后一天,反正他活了那么多年,随便选个以前的日子就可以啦!)

  其实,我之所以不知道是不是该再次拯救六姐,是因为我不确定她是真的无聊到崩溃,还是早已乐在其中。

  11

  我呢?当然还在那枚价值五毛五的、嫩黄色星形皮灯钥匙扣里。

  如果有一天,你捡到这样一枚钥匙扣,记住,一定要先用手擦三下哦!

  只不过,因为六姐第二次血淋淋的教训,赌约又有了变化,至于是什么变化,等你召唤出我时再说吧!

  艾妮妮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狂热地迷恋着陈耀,通过许愿来完成他交代的一切策划项目,又通过许愿成为他最欣赏的员工。其实她完全有实力用自己的能力来做到这一切,只不过她早已不是最初那个在储存间翻报纸的勤奋女孩了。

  也对,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做成的事,又何须坐在电脑前绞尽脑汁呢?

  每次项目完美收工时,陈耀都会请艾妮妮吃饭。饭局中,他总会温柔地望着她,夸她是上天赐予他的瑰宝。有时候,陈耀也会赠送艾妮妮一些饱含心意的小礼物,比如,一条缀着鎏金玫瑰花的手链。

  艾妮妮坚信,如果没有安夏的话,她和陈耀的感情,一定会在这些琐碎而幸福的细节中,升至爱情的高度。

  安夏,就是那个每天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穿过走廊,走进陈耀办公室,扑进他怀里的女人;安夏,就是那个与艾妮妮倾慕的男人谈婚论嫁的女人。

  有一次,艾妮妮在公司的洗手间遇到了安夏,她故意挽起袖子,招摇地晃着腕上的玫瑰手链。

  安夏微笑着夸赞,“真漂亮,衬得你的皮肤更加白腻。”

  艾妮妮按捺着心中的得意,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哦,是陈总送的,我很喜欢。”

  安夏仍笑着,说:“果然还是女人了解女人,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所以才会让老陈选这条。他总夸你有才华,是广告界的一颗耀眼的新星,更是公司的瑰宝!”

  那一刻,艾妮妮的自尊碎了一地。

  我大概能明白她的感受,安夏的话对她而言,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她一直以来在心中碎碎念着的假想敌,竟然从来没把她当作对手,甚至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安夏离开后,艾妮妮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咬牙切齿地说:“什么狗屁瑰宝?!原来所有的暧昧都只是我的自作同情!他对我的好,也许只是为了留住一个能给公司带来效益的员工而已!”

  “安夏……如果没有安夏,陈耀一定会爱上我的吧?”艾妮妮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转头望着我,试探着问:“如果安夏不在了呢?你可以让安夏消失吗?”

  我默不做声,期待着她许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愿望。

  “消失?或者死掉?或者变成残废?或者……”艾妮妮逐一缩小筹码,最后咬咬牙说:“毁容!我许愿,让安夏毁容!”

  于是,从这一天起,公司走廊上那轻快的高跟鞋声消失了,陈耀也消失了。

  5

  安夏出了意外,身上皮肤被大面积烧伤,陈耀一直陪在医院。

  我本以为安夏的遭遇会成为一个不错的转机,说不定陈耀会为了安夏而打破他那三个千年不变的愿望。只要他开口许个愿望,安夏就可以恢复容貌,而欲望也会从此撕开一个裂口,一路蔓延,最终不可收拾。

  但陈耀太有原则了。安夏出院不久,就传出他们即将订婚的消息。我不知是该佩服陈耀的专情,还是鄙夷他的吝啬。

  自从艾妮妮拥有神灯之后,事事遂心,唯有这一次事与愿违。

  艾妮妮本想毁掉安夏的幸福,但这个愿望反而证明了陈耀与安夏的真爱。

  久违的挫败感令她气急败坏,因此,她对安夏愈加恨之入骨,并且理直气壮地认为,是安夏破坏了她与陈耀的未来。

  “你能不能杀死她?杀死安夏?”艾妮妮咬牙切齿,但仍不忘补一句,“并不是许愿,只是问问。”

  “不能,”这个问题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不能许与灯神有关的愿望,比如让灯神帮你杀了某人,但你可以许愿让某人死去。”

  我并不懂凡人之间的爱情,为什么对一个人的爱,可以这么轻易就转化成对另一个人的恨?而且还恨得这样彻底。

  我补充道:“或者,你也可以利用愿望来得到陈耀的爱。当然,无论是安夏的死,或陈耀的爱,我都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实现,所以这两个愿望仍旧是有风险的。”

  “我记得你曾讲过阿拉丁神灯的故事,既然你四姐可以让那个穷小子娶到公主,那么你应该也可以让我嫁给自己心目中的王子。所以关于陈耀的愿望,应该是安全的。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输给那个丑女人!我不甘心自己竟然失败到用超自然的力量去得到一个男人的爱!”

  艾妮妮突然站起来,紧紧攥住拳头,“我也不会用自己的灵魂,去赌安夏那条贱命!”

  “所以呢?你准备微笑着给他们一个祝福?”

  “当然不!”我看到欲望的火苗在艾妮妮身上撞出璀璨的火花,那个怯怯懦懦地爱着陈耀的羞涩女生已经彻底死去,她冷笑着说:“抹去杀人证据这种愿望,应该可以轻松实现的吧?”

  我不答,艾妮妮也没有追问。

  根本不需要小心翼翼,也没有必要精心谋划,艾妮妮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锋利的剪刀,直奔安夏的住处,她要亲手杀死安夏!

  6

  安夏的脸,就像被木犁刚刚翻耕过的土地,从额头到嘴角,竟没一处平整。

  艾妮妮被吓了一跳,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愧疚。但是很快,这一缕难得的歉意,就被安夏那淡然自若的微笑驱赶得无影无踪。

  胜利者的微笑。

  这个微笑彻底激怒了艾妮妮,她一把将安夏推倒在沙发上,掏出剪刀,毫不犹豫地刺入她的心脏。那一刻,她脸上扭曲的神情,比安夏被毁掉的容貌更加恐怖。

  安夏并没有反抗,她怜悯地望着艾妮妮,轻叹一声,抽搐着说:“陈耀……陈耀永远都不会爱上你的。”

  艾妮猛地抽出剪刀,然后再次戳入她胸口,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刺了多少下。终于,艾妮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了一把脸,对我说:“我许愿,要消掉我所有的杀人证据。”

  “可以。”我有些哀伤地看了一眼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轻轻叹口气。灯神无法选择愿望的善恶,所以,对不起,安夏,你只能成为别人欲望的牺牲品。

  艾妮妮犹不解气地踢了安夏一脚,“你说陈耀永远不会爱上我?好吧,那你就化成厉鬼跟着我,亲眼见证我与陈耀的爱情吧!我许愿!让陈耀爱我,至死不渝!”

  “可以。”我叹息。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艾妮妮用愿望改变了陈耀的人生,事情向我所期待的方向跨近了一大步,但我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7

  不管怎么说,托艾妮妮的福,我和六姐终于有了更多的相处机会。

  以前我们见面时,艾妮妮和陈耀都在场,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对方也是灯神的召唤者,我和六姐只能“眉目传情”,从来不曾真正交谈。

  现在,艾妮妮和陈耀沉浸在虚假的爱情里,他们耳鬓厮磨之时,我和六姐就可以偷偷溜到一边,交换情报。

  “喂,陈耀还是每天都许那三个愿望吗?”我问。

  “是啊!”六姐一脸无奈,“只不过,自从他和艾妮妮相爱之后,每天许愿时,他总会忍不住泪流满面。我问他为什么,他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大概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吧。”说到这时,六姐微微皱起眉头,“你不觉得陈耀挺可怜的?”

  “嘁!你可怜他,谁可怜你啊?被他折磨了一千多年还不够啊?”我大咧咧地说,“我看,还是想办法打碎你所寄身的陶瓷罩灯好了,这样你就彻底摆脱陈耀了!”

  六姐踌躇道:“这好像有点难……”

  这事儿确实难办,因为我们只能通过召唤者的愿望来影响凡间,若他们不许愿,我们只能干巴巴地飘着,什么都做不了;然而,召唤者又不能许与灯神相关的愿望,比如艾妮妮若许愿说——我希望阿拉己寄身的陶瓷罩灯碎掉——这种愿望是无效的。

  当然,我也可以厚着脸皮要求艾妮妮去打碎罩灯,可我不会因为她这么做而许给她特别的愿望,也不可能因为她不这么做就故意不实现她以后的愿望,所以艾妮妮为什么一定要帮我呢?

  对哦,如果找个理由,让她必须这么做呢?

  9

  事情比我想象中要顺利。

  艾妮妮用钥匙拧开陈耀的家门时,他正好在捧着陶瓷罩灯许愿。

  当然,仍是那三个该死的愿望。

  六姐望着他哭红的双眼,忍不住劝道:“既然你这样不开心,为什么不多许个愿望,让我通过魔法,来寻找你痛苦的根源呢?”

  陈耀用力摇摇头,低声说:“我不许,是因为我知道许了也不会实现,因为我痛苦的原因,与灯神有关。”

  六姐惊讶道:“难道你已经察觉,艾妮妮也是灯神的召唤者?难道你已经发现,你对她的爱只是因为魔法?”

  陈耀一怔,“什么?原来艾妮妮她……”

  艾妮妮偷偷站在门口,听到这时,猛地冲过去抢过陈耀手中的陶瓷罩灯,猛地摔在地上,“没错!我是通过愿望强迫你爱上我,并且至死不渝!可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我们分手了!你就守着这份永远得不到的爱情,孤苦一生吧!”

  “妮妮,你……”陈耀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怎样?现在你已经没有了灯神,能把我怎样?”艾妮妮得意冷笑,“安夏临死前,说我一辈子都得不到你的爱。如今我就是要让她在天上看着,我不但得到了你的爱,而且,还可以糟践你的爱!”

  “你说安夏临死前……难道安夏死时你就在她身边?难道杀了安夏的人是你……”陈耀不可思议地瞪着艾妮妮,随即,他长叹一声,说道:“其实我从未真正爱过安夏,我与她之间只不过是一段契约爱情。她排遣我的寂寞,我给她想要的优越生活。我们顶多只能算是朋友。安夏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她知道,我真正爱的人,是一个我永远也不可能爱到的人。”

  说着,他颓然地跪下来,一片一片地将陶瓷罩灯的碎片捏进掌心,锋利的棱角刺入他的手掌,鲜血缓缓渗入碎片。

  “其实我每天许的那三个愿望,并不是我最想得到的,”他说,“而我最想得到的愿望,却是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我只是想,只要能健健康康地多活一天,就可以多看到她一天……”

  “喂喂!”我扯扯六姐的衣袖,低声说:“我没听错吧?陈耀的意思……好像是说……他真正爱的人是你欸!而且是……一千年!”

  刚刚恢复了的六姐,好像并不怎么开心。她紧紧皱着眉头,说:“是他自作多情!我怎么可能会爱上这么无聊的男人?而且还是凡人!不可能的啦!可是……一千年确实挺长的,他藏得可真深,我竟一点都没发现欸!”她望着他满手鲜血,有些心疼地说:“其实,他挺特别的,起码是我所遇到的凡人里,最能克制住欲望的人。”

  我看了艾妮妮一眼,不由点头,“就这一点来说,陈耀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

  陈耀将罩灯碎片们捧到书桌上,用万能胶小心翼翼地粘好。

  艾妮妮冷冷地说:“就算你粘好也没用,你已经失去了灯神,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不管你以前深爱的人是谁,现在,以及以后,你所爱的人都是我!无论我怎样辱骂你,践踏你,你都不能不爱我!”

  陈耀黯然地抬起眼,低声说:“妮妮,你说得很对,我确实爱你,至死不渝。”他轻轻抚摸着裂痕累累的罩灯,“我爱你,妮妮……”

  明明是说着情话,可陈耀的表情却异常痛苦。

  六姐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太欺负人了吧!”随即,她飞身钻入刚刚粘好的罩灯中。

  “六姐!你疯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的好吧?”

  陈耀刚好正在轻抚着罩灯,于是六姐很快就被召唤出来,跳着脚说:“蠢货!许愿吧!”

  艾妮妮见我大叫“六姐”,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紧张地问:“怎么回事?你六姐又回到罩灯里了?”

  我点头。

相关故事

精彩评论

说点什么吧
  • 全部评论(0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