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

人善为人;人恶为鬼。

  一

  癸巳年的春天,跟以往的每一个春天没有什么不同。鸟语花香,绿色满目,天地之间充满生机。如果再碰上一场小阵雨,那种夹杂着泥土气息的小清新随风吹动,会让你的鼻子感到舒服之极。假若你的鼻子会说话,它肯定要忍不住发出感慨:春天呀,多么美好的季节。

  当然,如果你离开马路,离开做着各种营生的人群,约上几个好友,背上登山包,穿上登山鞋,最好手中握住一根制作精细的登山杖,离开喧哗的都市,去山间徒步,那么我可以保证,你的鼻子会兴奋得恨不得从你的脸上跑下来,在山道上狂奔三百米。

  这,正是我的鼻子第一次在春天进山时的感受。当然它并没有从我的脸上跑下来,因为在春天的山间,它这样做必定要吓坏许多同样在登山,或在山涧旁野餐的人们。

  起先,当我表哥提出带我去登山时,我并不情愿。从小到大,我固然爬过几座山,可并没有因此而培养出爬山这种爱好,所以我拒绝了他三次。可他并不感冒,一直这么热情,完全不顾我强烈表达的拒绝之意。

  他显然是一个喜欢爬山的人。不但每周会带着全部装备,跟随那帮朋友开车到比较远的地方爬山,甚至会在山上吃自带的没有一点冷冷的午饭,还愿意淋着雨去拍一些所谓富有诗情画意的照片。对此,我只能摇着头表示我的不理解与不屑。

  但我终于答应了他一次。那是在他为我准备好了一份登山用品后。我在几次拒绝他后无奈地妥协了。看到他放在我面前的登山用品,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毕竟他也只工作了没几年,作为一个正处于寻妻期的男人来说,他没把钱化在找老婆上,而给我买东西,也至少证明他对我很好,知道象我这样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新人肯定比他穷。即使想去登山,也没钱买装备。只是,我事后想想,当时心软,脑袋就太糊涂了,真不应该答应他。

  五月五日,这天的阳光很好,正是适合踏春的日子。我们开车进了山。沿着山道,可以看到很多小汽车停在路边,不少人蹲在小溪边玩耍,还有几个小年青骑着自行车正在艰难地往山上前进。

  我们的车在山间小道上跑了一会儿,眼前忽然开宽起来,一片处于半山腰的平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平地上也停着几辆汽车。看来在这个难得的双休日里,有不少人难以拒绝这种山间独有的美色。

  “到了,”我哥已经显得有些兴奋了,“这条山道我上周六跟朋友们走过一次,环境很好,从这里半山腰到山顶要经过一个凉亭,我们正好在途中休息一次。”他说着背好了包,戴上帽子与墨色眼镜,完全是一付老练的登山者模样。

  我看着周围的群山,闻着一阵阵吹来的新鲜山风,心中升起了一种未曾有过的愉快感觉,当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叽地一声从眼前掠过时,我的心竟也兴奋志来。于是我背上包,手里捏着登山用的铝棍,跟着我哥,慢慢地往山顶爬。

  一路往上都是石阶,而非我原来以为的由人脚踩出来的土道。这些石阶显然历年久远,大多数风化断裂,有些甚至移位严重。在这个季节里,许多小草不肯放弃任何一寸可以生长的土地,它们从碎裂的石阶缝里钻出来,抬头与山道左边高密无比的竹子打下招呼,又低首俯看右边山道下哗啦啦日夜不停流的小溪。

  “这里风景真好呀,好古朴。”我深吸一口气,大声告诉我哥。

  “你来得值吧?”我哥大笑起来,“你现在好好看风景吧,爬到后面你就只会喊累了。”

  他这么说是完全渺视了我的体能。我大声反驳道,“我每周三次在健身房里跑步的,我认为我可以轻松地走完全程。”

  “那我们看结果吧。”哥的语意中带着一丝轻蔑,我认为。

  我不再说话,却偏要四处看着风景,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往上走。不过这路实在不好走,很多石阶已经处于倾斜状态,如果下脚不小心,很有可能滑倒,毕竟我穿的不是防滑鞋,而只是普通的运动鞋。走了好长时间,我终于忍不住问我哥:“哥,你怎么不给我买双登山鞋呀?”

  “下次吧。”我哥有点气急,虽然在往上走,但脚步已经迟缓了不少。

  我心里得意起来,抬头问他,“你气有点急了,第一个凉亭看来必须得出现了。”

  他没有说话,停住脚步往上一指,“快了”。

  瞧他这么快就疲惫的样子,我很开心,乐呵呵地掏出手机,给他拍了一张背影照。然后嫌他走得慢,快走几步超过他,一边拍些风景照,一边自顾自地往上爬。

  不久便转过一个弯,看到前面果然立着一个凉亭。只见它西面倚着山壁,东南角与东北角各有用大石头垒成的厚石柱支撑着亭顶,面对着山道的东面开着大口,就犹如怪物的大嘴巴,地上用宽大的石板铺就,可以看到从山顶冲下来的小溪水正从它的石板地面下流过。站在凉亭东边的山道上,听着流过凉亭的潺潺溪声,真是恍若隔世,一种熟悉的情景从心底如烟般升起,飘飘忽忽间,却让我感到有点冷,又有点恐惧。正凝神间,这个凉亭的大嘴巴里竟伸一根巨大的红舌头向我卷来。我不禁浑身一颤,呆如木鸡。

  “你发什么呆,”我哥已走到我身旁,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未等我回答,他蹒跚到凉亭旁,扶着墙壁缓了几口气,

  “哦,没什么。”我努力不让腿颤动,却仍然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哥已经累坏了。他又喘了二口气,半弯着腰扶着石凳蹩进凉亭,如一堆烂泥倒在了石凳上。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努力笑了笑,显出一种自然来。最后好好地摆着姿势,为这座凉亭拍了一张照片,以留作记念。

  透过手机,我见哥直接压着背包半躺在石凳上,提醒他道:“你这么个胖子,这样压着背包,小心压坏里面的东西。”

  “没事的。”我哥眯着眼,看也不看我,举手在半空里摇了摇。

  我只能无语。却深觉郁闷。想不到我哥体力如此之差,真不知道他跟别人爬山时是怎么搞的。真是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呀。

  在这个凉亭里,我催他一回,他说再休息下,催他二回,他说再再休息下,直到我催了好几次,他才肯起来跟着我爬山,到再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他,便把他的背包也拿过来背在我身上。而他,喘着大气,吃力地支着棒子,在我屁股后面扭呀扭地往上移。

  二

  这山还没登顶,我却明白为什么他愿意主动给我买一套装备了。想必是没人愿意第二次跟他一起爬山。他呢,虽然喜欢爬山,却断然不敢一个人去爬,否则到半山腰没人帮他背东西,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那真够完蛋的。而他不给我配上登山鞋,想必是怕我爬得太快,把他落下太多吧。

  还好这次爬山顺利结束了。他高兴,我郁闷,就这么开车回了家。

  吃过晚饭,我给大家讲起了我哥在山上的笑话。讲到他象一团烂泥滚进凉亭时,为了配合气氛,我从手机里翻出在凉亭外拍的照片。当我正要举起展示时,却一眼看到在照片里的凉亭中,在我哥半躺着的身子后面,居然坐着脸色青灰的男人,他抿着嘴正对着镜头微笑。我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那个男人还在对着我微笑。我直觉自己的汗毛一下子耸立起来,也顾不得展示了,努力遮盖着脸上的恐惧,强笑着对大家说,“奇怪,照片找不到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晚,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为什么手机会拍到这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可越想这个男人在哪里见过,但越想不起来。最后,我慢慢迷糊过去,却又突然心中一惊。借着窗外的微光,我看见一个脸色青灰的男人微笑着坐在了我的床前。我想坐起来,可身体犹如被冻住了一般,动也动不得。也许他见到我脸上的恐惧与反抗,很不高兴,狰狞着把脸向我俯过来,又慢慢地伸过来二只瘦而长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一阵冰冻和窒息,心里的恐惧也变成了绝望的疯狂,我大喝一声,用尽全力滚动身子,一下子滚落在地上。

  我清醒过来。但见窗外黑暗,一片寂静。这个恶梦令我不敢再睡,我内心的所有恐惧化为愤怒,都怪我哥,我千年不爬山,好容易去爬座山,却碰上了鬼。我打开灯,看墙上的钟,正是子时中刻。我坐在床沿,想了想,下了好几次决心,终于壮起胆子,打开手机里的那张照片,盯着那个男人的脸,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情感慢慢在心里搅动,可又说不清,道不明。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了我表哥家里,果断地把他从梦中吵醒,又在他恢复意识准备向我发火前,把手机摆到他面前,“哥,你先看照片,你身后有个鬼。”

  我哥忍住性子,眯着眼瞧了我一眼,慢慢地凑近去看手机上的照片。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我知道他也被这张照片吓住了,正想说话,却见他吼了一声,象一只野兽,一下子把我扑倒在他的床上,用被子蒙住了我的头,然后又把他整个人压了上来。我的魂魄被他吓得飞到了九天之外,不由得在被子里大喊:“哥,你怎么啦?哥,你怎么啦”。

  我哥压在外面,再也不动。我试着把他往身边一推,他的身体应力而滚翻过去。我抖抖索索地把被子扯开,却见他正侧躺在我身边,满脸晒笑,见我发着抖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晒笑变成了大笑:“哈哈哈,胆小鬼,胆小鬼。”

  我愤怒到了极点,噌地一下坐起来往他身上打,喊道,“我没跟你开玩笑”。

  “真的?”我哥一边躲着,一边笑呵呵地问。

  “真的。”

  “那你看看照片嘛。”我哥说着从床上坐起来,“来,告诉我哪有鬼?”

  我一看手机,照片里真的只有我哥一个人,他正疲惫地闭着眼躺在石凳上。我不禁傻眼了。

  “看你脸色,你昨晚干什么了?打网游打出精神病来了?”

  “没。。。”

  “不管你,我先洗脸去。等下一起吃早饭,”说着,他打了几个哈欠,指着我说,“这么早,叹,被你害死”。

  三

  这一整天的工作极其漫长,我敷衍着,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我不停地想为什么照片里的男人不见了?但思维很容易断裂,真是烦。一直想这个问题到下午,我才总算推理出一点可能:那就是这男人只会在晚上出现。我不禁惧中带喜,很想证实。随着下班铃声的响起,我心里一震,开心无比。

  我直接赶到了我表哥家。他也已经到家。

  “今天我就不回家了,”我对表哥说。

  他皱着眉头看看我,“啥意思?”

  “我晚上给你再看照片,”我凑近他,低声地说。

  我哥无助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个呆子,没考虑过把照片删除?”

  “为啥要删?”我问。

  他面无表情地看看我,不再说话,自顾自地走开了。

  晚上,饭后,九点半,我独自踱进了厕所。关上灯,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深呼吸了三次,在心里下了一百次决心,吃力地打开那张照片—那个男人正在里面对着我微笑。我妈呀一声,差点把手机扔掉。

  没想到我哥注意到我进了厕所,就一直站在外面,听我一喊,在外面有些紧张地问,“见鬼了?”

  我猛地拉开厕所的门,“你进来”。

  他的脸阴沉惨白,倒又把我吓了一跳。他看着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进了厕所,我一把拉上门。

  “你看,”我盯着照片里的男人一动不动,怕我哥看照片时他又逃跑了。

  我哥把脑袋凑过来,也发出妈呀地一声,显然他也看到这个男人了。我转头看他,他的脸色在手机光的映照下也非常难看。

  “你相信了吧?”我问。

  他点点头,不说话。一下子伸手把电灯打开,说,“真有能量呀。”手又伸进裤袋,从里面摸出一包烟,想取一支烟来抽,但手发着抖,怎么也拿不出来。

  “哥,我想去凉亭看看,”我说。

  “现在?”我哥取不出一根烟,情绪很不好,直把整包烟扔在了洗漱台上。

  “对”。

  “你疯了?”

  “我感觉我认识这个男人。”我虽然话中带着“感觉”二字,但语气却说得极为肯定。

  我哥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认识这个鬼东西?”

  我看着他,无语地点点头。

  “我可不敢上去,我想……”

  “你怕?”我打断他。

  “不是”。

  “想不到你才是个胆小鬼,”我低下了头,坐在马桶上叹了口气。

  我哥看了我一会儿,从洗漱台上拿起烟,直接把烟盒撕开,香烟全散落在洗漱台上,他捡起一根,点着火狠狠地抽了一口,“我开车送你上去,走吧”。

  四

  山间的风很大,透着淡灰色的天空难以阻止如恶魔般游走在山道上的漆黑。汽车开着二只大灯,犹如二把锋利的神剑不停地挑开前来阻挡的黑暗。我坐在副驾驶室里,看着前面一拨拨撞上来的黑影,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后悔。

  我哥铁着个脸,一声不吭,我看看他,欲言未言,他却直视着前面,没有一点想跟我聊天的意思。

  车子又到了那片有小鸟从我眼前掠过的半山腰平地。我哥熄了火,转头静静地看着我。

  “你不下车?”我问。

  “我真有点怕,”我哥面无表情地说,“走到凉亭,我也得累成半个死人了,逃都没有力气”。

  我点了点头,居然镇定地说,“我明白”,然后拿起登山杖,把在手里握得汗湿的手机塞进裤袋,拿过我哥默默递过来的一把开山刀和一只大功率手电筒,开车门走了下去。

  一阵风吹过我的脸,感觉如被鬼手摸过,在一身汗毛耸起之际,我已打开电筒,开始了徒步登山。

  为了赶走心中的恐惧,我走得比上次要快得多,而且低着头只看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手握着别在腰边的开山刀不动,另一手里的电筒也绝不往其它地方探照,任由黑暗盖住我四周的空间。

  很快,凉亭就到了。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现在已无退路,我只能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通过朝东面大开的凉亭大嘴巴,电筒的强光扫进了亭子里面,并已扫亮了亭子里不大的空间。在里面,照片里出现的那个男人果然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姿势坐在石凳上。他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豆子大的汗珠一下子从我的后背上冒了出来,我感觉身上的劲已提不上来。

  “你别怕”,那个男人说话了,声音透着一种冷金属的质感。

  我浑身一激灵,把电筒直照在他脸上,他并不躲避。我壮着胆大喊地问:“你是谁?”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他停顿了一下,问,“你要听吗?”

  “你讲,”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不进来坐着听?”

  “我……我喜欢站在这里听。”

  “好”。

  五

  那也是一个癸巳年,却在夏天。那时还是清朝时期,当然已是晚期。这年年底,在中国出生了一个后来改变中国的人,想必你知道。我是一个穷农民,很懒,不但不种田,还喜欢赌钱,更喜欢嫖妓,所以就穷得彻底了。

  那天,我赌了一个通宵,不但把身上能赌的东西全扔在了赌场,还借了三辈子也还不了的高利贷。那天早上我走出赌场,感受到从来也未有过的绝望,这时我又发现有人一直跟着我在路上走。我知道他们会跟我三天,一防止我自杀,二防止我逃跑。三天一到,就把我逮住,押到赌场,那时会发生什么?想一想都会在我的心底冒起一股寒气。这也难怪,毕竟我从赌场借了这么一大笔钱,作为债主,不叫几个人跟着我,他是睡不着觉的。

  所以我随便他们跟着,本来想回家补觉,可又肚子饿得厉害,正好走了不久,看到一家早餐店,就点了好多东西大吃了起来。吃完后我又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就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当然店家不可能让我离开,二个伙计知道我身上没带一分钱后,开始卷着衣袖准备揍我。于是我就往外跑,二个伙计与那几个赌场的人前后脚地追我。我对自己的脚力是有相当信心的,现在吃饱了,他们绝对追不上我。

  但我也知道这下是回不去了,就一直在路上跑。后来跑进了大山,心里就打算翻过这些山,到宁波去讨生活。在这么热的夏天,我就在这条山道上走得饥渴难忍。当接近这座凉亭时,我看到一个小姑娘与一个老婆婆在凉亭里为路过的人们送茶水。于是我赶过去连喝了三大碗,又坐在凉亭里吹了一会儿风,精神爽快起来,越发觉得肚子饿了。小姑娘见我这付可怜相,就把自己端出来要吃的午饭送给了我,可这点饭实在是不够的。于是她又说动老婆婆,把她那份也给我吃了。那位婆婆见我吃了她们的午饭,就与小姑娘商量了一下,一个人下山去重新取二份午饭。等婆婆走后,我也已经吃饱了,躺在石凳上睡觉。本来是快睡着了,但小姑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惹得我心里发痒。这里正值中午,山道上空无一人,所以我就起了歹心。

  我一把从后面抱住她,双手往她的胸口摸。她吓坏了,一边尖叫,一边挣扎起来。而此时,我隐约看见有几个人从上山道走下来,所以心里一急,就把她往下山道方向拖,她不肯,我就用力拖,一拖二拖,我们二个人都从凉亭掉进了溪水中。我心里越发地着急,怕她喊出来,就死死地把她压在水底下,感觉她挣扎得没啥力气了,又拖着她躲到了凉亭石板底下。没过多久,果然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已经走到了凉亭。其中一个人说,“小红姑娘人怎么不见了?”

  另一个人接口道,“肯定中午没人,她下山偷懒去”。于是几个人自己舀了茶水喝掉,又在凉亭里休息了一会儿,下山去了。

  我从溪水中立起身来,见他们走远了,才松了口气。谁知把小姑娘拉起来一看,她竟然已经被淹死了。我吓坏了,总不能让她在水里往下漂,就把她从水里拖上岸,然后慌慌张张地把她往山上拖。也不知拖了多长时间,我也累了,又感觉离凉亭够远了,就打算休息一下,再想法子把她处理掉。

  但我休息的时候无意间瞧见了她的脸,她看上去根本不象一个死人,只是睡着了一般。本来在我心里,我怎么也不认为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所以我……

  “你别说了,”我动了动脚,舒缓一下有些发麻的双腿。刚开始接触他,我心里还很害怕,但听着他讲故事,注意力慢慢转移到他的故事上了,对他的害怕倒消失了。可他讲到这里,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个杀人犯,心里不但害怕,还生出了对他的厌恶,于是我壮着胆子直接地问他,“这事是清朝的事?”

  “是的”。

  “那么说你真的是一个鬼了?”

  “是的”。

  “那你如何变成鬼的?”我好奇地问。

  “我接着讲”,他坐在石凳上身体还是一动不动,“所以我剥光了她的衣服,打算……”

  “你别说这段了,”我厌烦地向他晃了晃手,“后来呢?”

  “为什么?”漏下巴鬼快不行了。

  “他的肉体死在你的肉体下,现在你的灵魂死在他的灵魂下,这也是因果了,你难道不明白吗?”

  漏下巴鬼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却已说不出话来,最后挺了挺脖子,闭眼而死。

  “这就是灵魂之死,”执行卫转头看着我,静静地说。

  “我一直以为漏下巴鬼力量很强大,但现在它却死在我手里,这真是真的吗?”我有点不可置信地问执行卫。

  执行卫用叉子给漏下巴鬼的死灵捅个了洞,指着流出来的水道,“他是漏下巴的,所以在水里挡不住水,只能被水灌得死去活来。如果也能象你一样憋住气,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点点头,明白过来。只见执行卫把漏下巴鬼的死灵象布条一般用叉子卷成一团,背到背上,“我收灵工作完成了,送你回去吧?”

  “送我回去?去哪?”我紧张地问。

  执行卫笑了起来,“别怕,当然是送你回到你的肉体中”。

  “那……那你不怕我泄露地府的秘密?”

  “秘密?”执行卫严肃起来,“那些轮回的事?”见我点了点头,他皱着眉头道,“那可真是麻烦了。”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

  “哈哈……”,执行卫开心地笑了起来,“吓你的。这种事在人间传得乱七八糟,真真假假,你就是说了,有谁会信呀。你回去照顾好你哥吧,他可是你上上世为你报仇的人哟。来吧,我送你一程”。说着,也不等我说话,向我挥了挥手,我感到一阵迷糊。再醒来时,我已经睡在床上,只见外面黑乎乎的,天上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

  九

  那天起,我哥再也不喜欢登山这项运动了。他喜欢上了睡觉。本来就胖得很,又喜欢睡觉,那简直是往伤口上撒盐。而我却喜欢上了登山这项运动。

  每次,我想让我表哥跟我去登山时,他总是睁着醉汉似的眼睛拒绝。好多次,我告诉他:你的第十个美梦是不会有了。他就发怒,失去理智般地追打我,但他的脚力太差,永远也跑不过我。

  可是,我还是很伤心。我非常痛恨地府的保密措施。如果一个执行卫都知道我表哥在一百二十年前为我报了仇,那么这个在地府里混了这么多年的漏下巴鬼会不知道吗?

  六

  后来我沉浸在我的疯狂里,却不想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山下已有好多人在找这个小姑娘。这时,一个笋农发现了那条我拖小姑娘尸体时被尸体弄湿弄歪的草迹,便带着二头尖尖的铁笋耙跟踪上来。等我发现他时,他已经睁着怒目横着铁笋耙从上往下砸我,我赶紧爬下小姑娘的身子,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退,但后退速度哪有铁笋耙下落快,铁笋耙一下砸中了我的下体,下面一片模糊。我挺着身子一声嚎,他把铁笋耙往上一轮,一个尖头顺着我的喉咙往上挑,牢牢地扎进了我的下巴。我感觉一阵巨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发觉我正在排队。我往前走着,感觉身轻如燕,下巴也没有流血,只是开了一个大洞而已,我的舌头有时会不自觉地从这个洞里掉出来,当旁人的眼光有意无意地瞟着我从下巴洞里掉出来耷拉在喉结上的舌头,我就感觉真是难为情。我用手把舌头推进了口腔,下巴洞里就流下来一堆口水。

  “这是哪里?”我转头问身后只有一只眼睛的家伙。

  “你真蠢,”身后那个家伙一只眼睛窝已经没有眼珠子了,他用另一只混浊的眼睛努力表示着他对我的轻蔑,“我们到地府了,老阎手下为我们的一生做好总结了,你瞧瞧插在你腰带上的文书。”

  于是我便打开文书看了一下,上面批着成绩:伍分,中间一栏好事栏里一片空白;下一栏坏事栏里却写得满满的。我核对了一下,这一生好事是没做过一件,而做的坏事跟文书上写的倒真是八九不离十,这样的效率与准确度,要比人间那些官员好得多。下面是一个执行任务栏,写着:此鬼苍蝇轮回六次;鲜虾轮回一次;种猪轮回一次;家狗轮回二次。

  “这啥意思?”我感觉莫名其妙。

  “你真蠢,”身后的独眼龙看了一眼我的手上文书,“你这鬼,真够坏的。下次做人前得先轮回完这文书里写着的的十次,你等一会儿过了奈何桥,就投胎做苍蝇去了。”

  “真够快的,”我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在人间听说地府有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呢”。

  “你真够蠢呀,不是一般的蠢,”独眼龙摇起了头,“做苍蝇被人拍死;粉身碎骨呀,做虾被人用火活活炒死;这不是下油锅嘛。”

  “听说过奈何桥时喝了茶,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那当然,”独眼龙说,“但这文书得管你十世轮回”。

  “那你的呢?给我看看。”我不禁对这些文书好奇起来。

  独眼龙尴尬地笑了笑。他瞧着如果不给我看,我还得催他,便不好意思地拿出来摆开。只见上面写着成绩:负伍分。往下看,却见任务栏里写着:尼姑庵内雄狗轮回十世。我看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喉咙里传出一股怪异的声音。独眼龙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很快,我排队到了奈何桥上。桥顶一位老婆婆正不停地倒着一碗碗茶给经过的鬼喝下,有三二个坚决不肯喝茶的鬼被站在老婆婆上手边的执行卫一叉叉起来,挑进了奈何河中,这几只鬼随同下手边的执行卫扔下河的几张文书,在河面一浮,便都沉没不现。

  当我走到老婆婆面前时,她慈祥地凝视了我一眼,接过我手中的文书,看也不看地递给下手边的一个执行卫,又满满倒上一碗茶水,“来,喝了便可重新开始”。

  我毫不犹豫地接过茶水,咕咚咕咚便喝了下去,胸前一片湿淋淋。

  “小伙子,你怎么全喝到胸脯上去了?”老婆婆慈祥地质问了我一句,“得再喝一杯”。

  我又接过去大口地倒进了嘴巴。

  “他下巴有个洞,全漏出来了,”我身后的独眼龙剩下的眼睛居然那么毒,在这种灰蒙蒙的地方,也能看到我下巴上的洞,看来这个洞真是不小。

  “原来是个漏下巴鬼,”老婆婆不觉一笑,“这可不好办,我这里还没有来过这种鬼呢”。

  “我。。。”我想说句话,只说了一个字,她上手边的执行卫已经一叉子把我挑进了奈何河里。那可是三千弱水,又轻又冰,不容挣扎,我已沉到了河底。

  好在每年的立夏一到,地府会对奈何河底进行一番打扫,我等沉在河底的冻鬼也就随着垃圾被打扫上岸。我们就重新去排队。很多原来坚决不肯喝茶的鬼都变得极其顺从,但是苍天不长眼,我每年立夏的凌晨上岸,上午就会被挑落河里。如此反复,我在这河中呆了一个甲子,也在地府传出了名气。只要你以后有机会到地府,可以到处打听一下,是个鬼就知道当年奈何桥下有名气的漏下巴鬼,那就是我。

  后来,阎王也听说了我的名声,觉得此事实在是他们工作的纰漏。他便召我过去,特批我不用喝茶而过河投生。于是,我又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但我与众不同,我还保持着上一辈子做人时的记忆,保持着一切人所拥有的意识与感情。而这对于一个非人类生物而言,是最最痛苦的。

  开始六年,我一年做一回苍蝇,每年活不过二十天就被人拍死;接下来做了一回鲜虾,在水里快活没多久,就被人捞起了活活地红烧掉;后来又做了一回种猪,那个养我的家伙每天不停地逼我吃东西,往我身上打针,又逼我不停地东奔西走,为他挣钱,直到我吐着白沫辛苦而死;后来我又做了一次家狗,受到了狗能受到的所有痛苦,那时正好进入饥年,最终,我被养我的那家人杀掉,吃得连骨头渣也找不到。

  我无比痛苦,托关系找到阎王,央求他让我在地府缓一缓劲,再上人间轮回最后一次,角色当然仍是一条家狗。

  七

  我在地府缓劲缓了二十五年,有事没事找阎王聊天,他也忍受了我二十五年的骚扰。最后,我自己也过意不去,主动要求把最后一轮给解决掉。阎王看在我跟他二十五年的交情上,吩咐手下把我托生到了你所在的村庄里。

  “我所在的村庄里?”我惊奇地问,“你刚才说的事跟我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漏下巴鬼摆了摆手道,“你就是那位被我害死的小姑娘,但你死后马上又托生到一户富贵人家做女儿,后来又成了一位将军的妻子,生了三个儿子,都是杰出人物,最后,你高寿八十八而亡故。因为你在世时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又相夫教子有方,所以,寿八十八亡故后,又转世投为男人,就是现在的你”。

  “你没扯蛋吗?”我震惊了。

  “我没有蛋可扯。”漏下巴鬼严肃地回答。

  “那我应该非常恨你才对”。

  “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就当故事听吧”。

  “好”。我的确没有一点恨意,说着坐在了地上。

  “我从母狗身上出来后不久,你跟着你爹来到我主人家做客。那时你还是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孩子。晚饭后你见我长得不错,想收养我,主人便把我送给了你”。

  “我知道了……”我又震惊了,想站起来。

  “你别这样,坐着慢慢听,我时间不多,”他有点不耐烦了。

  “好”。

  我到你家后,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并不是没有帮过你,因为作为一条保持着前生记忆的狗,我内心是很愿意向你报恩的。

  你八岁的那年夏天,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大人们都在睡午觉,村道里空无一人,你独自一个人却在河边玩,我在不远处边玩边不时瞧瞧你。后来你去河边洗手,在下石阶时一滑,掉进了河里。我急疯了,往家跑着想找人救你。正巧有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在晒场上翻弄地上的稻谷,我冲他大叫,但他当我是条疯狗,看也不看我一眼。于是我就疯狂地在晒场上打滚,把他晒的稻谷弄得混乱不堪,他拿着翻谷杖朝我冲过来,我就往河边跑,他就一直追到河边,发现了在水里扑腾的你。你的命才保住。

  这年秋天,你家要造三间新房子,你爹请来了一群水泥匠。他们看到我就心怀不轨,新房子还没造好,他们就怂恿你把一个绳圈套在我的脖子上。而你这个小笨蛋,竟然相信了他们的鬼话,以为这只是一个游戏,而非一场谋杀。当那个绳圈快套上我的脖子时,我心中已经绝望,忍不住浑身发抖,本来看着你的眼睛也紧紧地闭住了。看来你当时感觉到了我的害怕,你也许奇怪我为什么不逃跑,可是任由你把绳圈套上来?现在我告诉你,因为在害怕中,我看到了我十世轮回的结束,所以我不跑。但你最后并没有给我套上那二端绳头握在水泥匠手里的绳圈,相反,你跪下来抱住了我的脖子大声地哭了起来。我当时也无法忍住我的眼泪。我低呜着,任由你紧紧地抱住我。我能感受到你的心灵,相信你也感受到了我的心灵。这种人狗相拥哭得希里花啦的场面把那些想吃我肉的坏人们给惊呆了。

  “要你的命?哈哈,”他摇着头说,“要你的命又如何?我固然一死,你不过又马上投胎生人,对我来说,这没有必要。本来,我只是想让你感谢我,并在心里记住我,我灵魂死了,但如果能在你心里留下一份我存在时的记忆,那对我也是一份安慰。你看……”他笑得有点凄凉,“我的要求是多么低微呀,我多惨呀。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哦,新想法又是如何呢?”

  “其实做人太聪明了也不好,”漏下巴鬼的脸色从凄凉变成了狰狞,“你会为告诉我一个倒立喝茶的好方法而后悔的。这么简单的方法,我居然二十几年也没有想到,叹。在这点上我要好好谢谢你,”漏下巴鬼直盯着我,“但既然我有机会投胎做人,那么我不想背负这个泄露地府秘密的罪名。所以你必须留在这里,直到过了卯时。”

  “那还是要我的命。”我大叫起来。

  “不是我要,是你自愿放弃的。”漏下巴鬼笑嘻嘻地说,“如果你说你不愿意跟我来,我是叫不出你的灵魂的,何况,象你这样的灵魂,回地府,不过是喝一碗茶的事,然后还是做你的人。说不定我们同投一母,成为兄弟呢”。

  “想不到你轮回十世,却还是这么无耻”。我咬牙切齿道。

  “如果你受过这些变态的罪,你会比我更无耻”,漏下巴鬼认真地说。

  我无语。又吹来一阵风,我松开了双手,身子飘了起来。漏下巴鬼扑过来抱住了我,“你想逃?”

  “我只是又不愿意呆在这里了,”我说着把漏下巴鬼拼命地推开。

  “你逃不了。”漏下巴鬼越抱越紧。我有些绝望了,发了疯似地挣扎。

  咚地一声,我们纠缠着滚进了山溪。漏下巴鬼用力把我往水下压,我见往上用力也直不起身子,就突然一缩身体,趁他失去平衡,一下子抱住了他的双脚,把他也拉到了水下。他拼命地想透出水面,我却憋着气死死地拉住了他。不知过了多久,漏下巴鬼不动了,我怕他又使诈,还是拉着他不动,直到自己快憋不住气了,才噌地一下从水下站了起来。

  只见漏下巴鬼慢慢浮了起来,这只灵魂已快失去了原形,膨胀得犹如一个汽球,他的脑袋也肿得很,但他的眼睛却仍在一睁一闭,嘴里已说不出话来。

  我看了一眼四周,才发现我跟他已经被溪水往山下冲了不少的路,而且我跟漏下巴鬼都浮在水面上,我以为我的脚站在水底,原来只是一种错觉。他全身肿得象头种猪,而我却没有变化。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根叉子伸了过来,快速地把我跟漏下巴鬼挑起,往空中一抛,把我俩挑落到凉亭里。一个怪模样的家伙伸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我们。我一下子坐起来,“你是?”

  “我是地府的执行卫,”怪人回答道。

  “你……你是来带我回地府的还是来给我执行死亡的?”漏下巴鬼躺在地上艰难地说。

  “回地府你自己就可以回呀,”执行卫笑嘻嘻地看着漏下巴鬼说,“但看样子你是起都起不来。”

  “是的,”漏下巴鬼眼巴巴地看着执行卫,“求求你带我下去,我有过奈何桥的办法了。我要投胎去”。

  “你不知道我来干什么的吗?”执行卫仍然笑嘻嘻地说,“我是来收你的死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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