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住的凉亭

  大学是一所普通的大学。依山傍水,教学楼、宿舍、食堂、图书馆、草地、池塘,一切应该有的东西排列得中轨中矩。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来了又走,留下一些故事被人回忆或被人遗忘。

  我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高年级的同学带我参观每一个地方。新修的外语角,具有现代气息。转个弯,是外国语学院大楼前的草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看书的学生。再往角楼走一点点,靠近上山的路,我看见一个奇怪的建筑。

  是个六边形的房子,没有门,没有窗。房顶倒是可以看出当年的雕梁画栋,勾心斗角,但现已经显出一派颓唐。六根柱子红漆斑驳。奇怪的房子沉默地立在树荫下,和煦阳光的透出一种腐烂潮湿的阴险。

  “这是什么?”我指着房子问学长。

  “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就有了。当时也很奇怪,又不像传达室又不像座亭子。谁也不知道弄个这样的怪东西在这里干什么,跟这大楼草地不搭配啊。”学长慢慢说,“不管它,我再带你去看看图书馆,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在全省可是最大的。”

  我回头看了那建筑一眼。一只鸟从树上斜斜地飞到房檐一角,突然像触电一样炸起来,惊慌地拍打着翅膀飞上天横冲直撞,发出尖利的一声惨叫。

  鸟的恐惧传染了我。阳光下,我为那所奇怪的建筑激起一声鸡皮疙瘩。我觉得,那没窗没门的房子内,有一双眼睛再看着过往的每一个无知的人。

  四年的大学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一半。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上课,打饭,自习,上网,有时间谈谈小恋爱……

  连那种感觉也渐渐淡下去……那种感觉,在我进到这所学校,看到那所角楼前的奇怪房子后就有了。每天上课放学我都要从那所奇怪的房子前经过好几次,每次经过,我都觉得全身莫名其妙不自在。说来怪异,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我看得出每个人在潜意识中,总是对那所房子存着一丝戒备。譬如,大家的单车都不会停靠在那所房子边上,哪怕草坪其他地方没有停车的位子了,同学们的单车却是宁可放在大路边等着纪律纠察员来查。又譬如,晚上出来约会的男女,放着这片草坪大好场所不用,也要找其他地方。晚上上山散步的人,不论学生老师,下山的时候,是不会从外国语学院角楼草坪那条路拐下来。……有一种情绪默默地传达在众人之间——那就是对那所房子的恐惧!这大概是“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吧!

  可是,时间可以慢慢磨灭钝化一种感觉,何况这种感觉从来不曾清晰。虽然不去靠近那所房子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但我已经慢慢忘却了那种模模糊糊的恐惧。

  直到有一天。

  那一阵子,省里搞“爱卫”活动,所有街道住宅单位都在进行清扫。我们学校也全体动员大搞卫生。每个班都分配了卫生责任区,每天要清理一次,院里还要派人检查。

  不幸我正是我们班的卫生委员,这个时候只有身先士卒带领同学们搞卫生。虽然这很无聊,也很形式化,但班长郑重交待我:至少不能被我们院团书记找岔子。因为那厮管着学生工作,成天价说我们班(我们是国家基地试验班)的同学都是书呆子不管院系大事,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次我们班要是表现不好,他就会卡我们的入党名额。

  我们班的卫生责任区是角楼,任务不重,拖拖地擦擦楼梯栏杆就行。第一天,我叫上我们寝室几个同学,胖子,瘦子和炮兵,下午放学后,把角楼弄个干净,等着来人检查。

  几个人正闲聊着。远远看见团委主席昂着头走过来。这家伙姓杨,长得白净斯文,就是令人讨厌,我们私下叫他“羊毛”。羊毛径直向我们走来,一脸严肃地说道:“小李啊,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啊!”

  “怎么了我?”怎么了我,真是的。

  “你们班责任区没搞干净啊!”

  “这不挺干净吗?”我环顾角楼,地上水擦过的湿迹还没干呢。

  羊毛头昂得更高了,这使得他根本不看着我说话:“外面草坪那个亭子周围,你搞过没有?”

  “……”我一时无语,“那不是三班的责任区么?”

  “三班负责的是教学楼的大堂和大堂前的草坪,你们负责角楼和脚楼前的草坪,明白吗?”

  靠!我想当时我和胖子他们几个心中不约而同的骂出这一句。

  “走吧!”看见羊毛看着我的眼光越来越严厉,我把垂头丧气的胖子他们叫过来。那仨拎着扫把撮箕,大叹着气从不动声色的羊毛身边擦过,来到角楼外。

  我们动手清理起来。来到草坪那房子背阴处,我眼前立刻感到一阵模糊的昏暗。看来这个地方常年不曾打扫,经年的落叶沤入潮湿的土地,发出腐烂的气味。我用扫帚一拨拉,一只死掉不知多久的鸟尸挺着一塌糊涂的肚皮跳入我的眼帘。我定睛一看,那蒙着一层白翳的半睁半闭的眼睛好似正斜睨着我,微微张开的喙陆出一个嘲笑的表情。

  一种熟悉的恐惧电流般袭入我的神经——我突然发觉,我是不是第一次和这所怪异的房子这么靠近!我的胳膊与它冰冷的水泥墙壁只有几存之隔!我呆立在一片腐叶中,四周的恐惧潮水般向我涌来……

  “小李!!”身后一个低缓的声音,差点让我惊跳起来,我回头一看,羊毛正站在角楼的窗口,目无表情地盯着我,“小李,把这亭子的柱子用水洗洗,太脏了。”

  “可是杨老师,这,这怎么洗啊,有必要吗?”我反对。

  这时天已经黄昏了,羊毛的一半脸淹没在阴影中,他的目光在镜片后模模糊糊。“不存在必要不必要的问题,这是个卫生死角,你们实验班的同学不要拈轻怕重。”

  妈妈的!我心里骂着,去你奶奶个熊,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手里。真是我的灾星。

  我转出那房子背阴处,见那三个朋友正装模作样地捡着废纸。不耐烦地命令他们去提水。仨自然又是骂骂咧咧。水提来了,我打湿抹布,擦起那斑驳的柱子。

  擦起来手感很不对劲,滑溜溜的。那柱子表面好像糊了一层鼻涕状东西,暗红暗绿的分辨不出颜色,好像是红漆和青苔混在了一起,但那红红得很恶心,一擦下去,油油地从柱子细小的裂缝中渗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我回头看看角楼,窗口已经空了,羊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才一甩抹布,骂出声来:“变态哦!死这羊毛鳖!”

  那仨也停下来。瘦子说:“这什么鬼房子,恶心。”炮兵道:“我不喜欢这里。”

  我也是。我想大家都是。大家突然沉默下来。因为我们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了彼此的想法。

  我没话找话说:“羊毛说这是个亭子。我现在才发现这真的是个六角亭。其实看看就知道了,明显是亭子嘛!我竟然两年了没看出来。”“靠,我也是发现自己的蠢,两年看不出这是个亭子。”“我也是。我也是。”大家符合着。——突然,大家又都不说话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若是个亭子,把它封起来干什么?!

  我蓦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我两年来一直恐惧这个地方的原因正是如此!两年前我第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座亭子,是座被封得死死的亭子!我的潜意识告诉我密封的肯定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是一种力量阻止了我发展这种恐惧,却使我自然而然的回避,直至这种回避成为习惯。看来这种情况,发生在周围每一个同学的身上!

  我们四个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这时胖子大喝一声:“嗨,嗨!什么事情啊!大家愣着干嘛??”胖子是我们寝室的老大,虎背熊腰,一脸横肉,我们曾经戏言他天生暴徒相,鬼都吓不死他。可现在我看得出胖子努力掩饰的慌张,他收拾着桶子、扫把、撮箕,一边打着哈哈:“亭子就亭子吧!只是建这亭子的人水平太差!哈哈,我倒是很想看看这里面是什么样子,可惜那人忘了给我做个门——啊啊……”

  胖子一脚绊到一根树枝,身体失去重心,一百八十多斤的身体斜斜向一边倒去,“哐当”一声,桶子被踢倒了,水花四溅,胖子的背狠狠砸到亭子的水泥墙上——

  看到胖子着东倒西歪的样子,我正想嘲笑,突然胖子杀猪般嚎叫起来:“啊——啊——起来起来!!”我神经一紧,看到胖子的背紧紧贴在墙上,两手死死抵住墙角,似乎想挣脱什么,胖子脸色煞白,双目暴睁,脸上肌肉因为极度的恐慌扭曲在一起,不停地叫着:“起来起来——”

  我们仨慌手慌脚去拉扯他。当我们三个六只手不约而同地拉住胖子身体的各个部位向外用力时,我们同时感到了一种相反的巨大的力,这使我脊梁骨一阵发凉,我们三个狐疑地对看一眼,胖子在我们身下挣扎嚎叫,恐惧使我们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我们咬着牙猛力一拉,胖子像反弹的皮球,噌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

  “靠~~靠~~”胖子的睫毛在颤抖,眼角隐隐约约有吓出的眼泪,语不成声。瘦子和炮兵沉着脸,呆若木鸡。我看着这亭子。这时天色已晚,太阳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已经落在山背后,天空只泛出强弩之末的余晖,暗哑的铁红色笼罩在这片草坪,亭子沉默地立着,与我们对峙。巨大的不安像黑暗吞没我们四个。“快走吧快走吧。”我的话出口,四人已经发足,虽然一丝理智让我们故作镇定,不至于狂奔而逃,但我决不会回头。因为我害怕一回头,看见一双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那天回到寝室,胖子一声不响的缩到床上,放下帐子,但我知道他没睡着,他假睡。瘦子和炮兵也是一言不发,似乎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说刚才发生的事情。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但谁也不愿当那个第一个说话的人。譬如我吧,我就一直用理性来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我对自己说:“刚才只不过是胖子绊倒了,我们去扶他。没有什么外来的力量去阻止我们拉他,是胖子太重了,是他自己的重量……”但是,胖子鬼喊鬼叫什么,很反常。可是他不愿意说。

  过不了多久,听见胖子的床上传来打雷一样的鼾声。他睡着了,胖子的鼾声是我们这层楼著了名的。我不想再多想,洗个澡,换身衣服,看看书,也觉得困了。

  第二天,阳光普照。心里的负担似乎减轻不少。瘦子和炮兵趁着没课去踢足球了。胖子和我在寝室里上网。胖子似乎在网上查什么东西,不停发帖子,用qq聊天,全神贯注。胖子的女朋友一脸笑意走进来,他竟没有察觉。我正想叫胖子,他女朋友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她慢慢走到胖子身后,一把蒙住胖子的眼睛。

  “啊!!!”胖子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蹦起来,两手抓住女朋友的手用力朝外一甩。女孩没料到胖子这么大反应,一个措手不及被甩得趔趄几步。

  “你疯啦?!”

  “你疯啦?!”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道。

  女孩含着泪花。在我面前被男朋友这样对待,一定很没面子。胖子却依然暴怒不止:“疯啦?玩什么啊?!靠!!”

  女孩踢了胖子一脚,恨恨道:“去死吧!”转身就跑了。胖子颓然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我谨慎地走过去,小心地说:“胖子,没必要吧,怎么了?”

  胖子静了半天,问我:“小李,你相信吗?”

  我的心一惊。我知道他要和我说昨天那事了。

  胖子声音颤抖地说:“昨天……我倒下去,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我的眼……还有一只手,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把我往后拖……”

  我觉得头晕目眩,事实就是这样,真的就是这样。我无话,许久才傻瓜般地问:“从那亭子里伸出的手?”

  “你不信,你不信?……我也不信,是的,肯定不是这样的。亭子都封住了,嗬嗬,呵呵……”胖子神经质地笑起来,我看得出他内心极度的慌乱。“可是!”胖子突然站起来,一把拉过我,一只大手啪地覆在我的脸上,“就是这样捂的!就是这样捂的!!”我眼前一黑,一阵窒息,挣扎着眼睛透过胖子的指缝,看见天花板,书桌,都在晃动。“我就是这样被捂住,我从,从指缝间看见你们三个跑过来拉我,你们拉不动,后来拉动了。我被捂住了眼,我只看到一丝光亮。那手,好冰啊,捂在我的脸上,好冰啊……”

  “胖子!够了!停!!”我挣扎着大叫着……

  胖子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他对我说,这事不要告诉别人。或许这真的有什么玄机,但他会自己处理。如果真是撞鬼,也算他倒霉。“但是小李,那亭子真的古怪,你不要太接近它。”

  下午我照例要去搞卫生,这次叫上的是隔壁寝室的哥们。羊毛在我们打扫的时候又跑来唧唧歪歪,批评我昨天没把桶子扫把撮箕收好,工作不负责任,要求我这次做得更好。去他的吧。我是不会再去洗那亭子的。要去他自己去。

  搞完卫生。我们走出大楼,经过那亭子我又不禁多看一眼。依旧是树荫下不动声色的亭子,冰冷的水泥墙壁,密封的空间,与世隔绝的酝酿着什么……我不敢多想,转头就走。

  夜里。

  我在一个噩梦中挣扎。我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穹顶、冰冷的墙壁、暗暗流动的光线,广阔而密闭的空间,我的身边有一个人,我看不起清他(或者她?)的脸,可是他一直在对我说什么,他好像在劝说我去什么地方。他不停地说着,用一种谄媚的、阴险的、恶毒的声音,我很讨厌他,更害怕他,但不能摆脱他,因为我始终不能面对他,他总在我的身侧身后绕动。有时我甚至要被他说服了,跟着他去,但对他的害怕抵消了我的服从。我声嘶力竭地拒绝着他,想打他、踢他,但没有一丝力量……我告诉自己,这是个梦啊,这是个可怕的噩梦,我不应该害怕,……醒来啊李,醒来我就能摆脱这个讨厌而可怕的人,快醒来,快醒来……

  我神经一松,睁开了眼,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带着回音像个肥皂泡一样啪地幻灭了。眼睛还有点迷蒙,我稍一转动眼珠,立刻全身毛孔发炸!!——月光下,一团黑影正立在对面胖子的床前,头已经钻进胖子的帐子……还没等我血气冲上头顶,那黑影像发现了我看见他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那绝对不是人的速度!)撞到我床边!我惊恐地看着这影子头抵在我薄薄的帐子上,模糊的身形在我眼前闪动!她!女的!头发在飘散,脸在帐子表面已经显出了轮廓,她的头在帐子上快速滑动,好像在找帐子的入口!——她想进来!不!我的喉咙堵着一团腥味,全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但我发不出声,肌肉好像僵硬了一样,无法动弹!我的恐惧在体内爆炸!这团黑影马上就要扑过来……

  “嗳——”我觉得我是拼尽全力尖叫了一声,但当黑暗在我眼前炸开,仿佛血液又重新注入体内时真正苏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只不过虚弱地发出短促的一声。我是真的醒了。闹钟鬼鬼祟祟的滴答,月光透过帐子安静地照在床前,厕所里的滴水,一切很正常。不过,我再不敢转动眼珠,我直瞪瞪看着我床上方那块天花板。我甚至不敢挪动一下身体,换一种睡姿。我知道,我是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平生第一次被噩梦吓住……

  尾声:

  羊毛失踪了。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答案。但我不会说,我知道说了也没人相信。有一阵子,我特别恍惚,以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也许我将我的经历告诉了其他人,但我已经记不清我都说了些什么。人,真的是容易遗忘的动物,特别对于那些不愿面对的经历——人多么善于回避自己啊!

  有时候我晃晃悠悠在学校的路上,看着每个过往的同学、老师,各有各的表情,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回忆,我会突然觉得人其实很可怕,人的颅腔里那一团小小的灰色物质到底蕴含着什么千奇百怪的故事呢?我想,当年我们学校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还留下这封闭的凉亭让后人惊诧,十年过后居然鲜有人记得,可能是遗忘的力量在作祟吧,一届又一届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来了又离开,故事慢慢的发生,缓缓的遗忘……但是,发生过的事情毕竟沉淀在了人们的心中,留下了痕迹。“不去靠近这个凉亭”已经成为一种潜在的戒条,一种默默形成的集体无意识。人们都无意地回避,但回避不等于不会发生,尘封的记忆总会被阴差阳错地揭开,就像羊毛——基是他把过去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已经重新开始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但是,路总会走到刚开始起步的地方……

  但这一切与我无关了。终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里,远离这里的记忆。我不想再去想,毕竟,明天是新的一天。

  不过,我已经将床上的帐子换成了厚厚的那一种,厚得不透光,厚得不通风,厚得足以让我不知晓外面的一切。一到夜里,我就拉上帐子,把口子用几个夹子夹好。我就这样在一个四周封闭的空间满意地睡去,觉得足够安全,谁也不会打扰我,就算那天夜里,我突然醒来,看见的也只是这一个逼仄狭小的四方空间。

  我想,在那一个幽闭的六边形空间里,一个死人和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是不是也最终找到了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呢?他们仍在那里,外头是熙熙攘攘的我们,也许还有那猩红的眼睛,隔着冰冷的水泥墙,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不对。什么不对劲。闹钟鬼鬼祟祟的滴答,月光透过帐子安静地照在床前,厕所里的滴水,一切很正常……很正常?不,少了什么。……少了什么?——胖子的鼾声!

  但是我不敢去探究。我承认我内心的懦弱和胆小,一个噩梦就能让我不敢做出任何举动。我只直瞪瞪看着天花板,只觉得帐子不够厚实,只觉得明天要去买副厚厚的帐子再订一张床帘,这样睡着才安全……

  第二天清晨,我才知道真正悲惨的事情就在我身边发生了。——胖子死了。就死在我身边,他的床上。他是在凌晨两点左右死的。他的尸体陪伴了我们一夜。陪着熟睡的瘦子和炮兵,陪着直瞪瞪看着天花板的我。

  是炮兵叫胖子起床时发现的。胖子躺在床上,双目紧密,嘴唇大开,身体已经僵硬。医生模糊地说他是急性胰腺炎死的。但我知道这种病,是因为睡前吃太多油腻东西所致——那天胖子并没有吃什么。我还知道,急性胰腺炎的病征是全身血液凝固。医生也许找不出其他方法解释胖子为什么会全身血液凝固而死。

  我知道,这一定与那个亭子有关。但是,我为什么会没事?如果那影子爬上我的床,如果我的血液像我当初体会的那样凝固……

  人少了一个。日子还是接着过。陪着胖子的家人和女朋友痛痛快快哭过几次后,我发现我始终还是要回到这个问题面前。那天放学后,羊毛找到我,把我叫到办公室。

  “小李,”羊毛很做作的语重心长地说,“小李啊,我知道,你们寝室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一定心里不好受啊。”

  “嗯。”我想,也许你觉得没什么吧,因为这根本与你无关。

  “要振作起来。不要悲伤过度啊。你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羊毛惺惺作态地拍拍我的肩。我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羊毛喝了口茶,缓缓地说:“这样的事情,我们老师也不想看到。毕竟是一个生命。”(奇怪,我觉得他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是一个人的生命在我身边消失了)他接着说:“你看,你是个班干部,而且入党申请书也写了。有些事情你要起到作用。学校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吧,总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这个……”

  我的血气一下子冲上来,冷冷地说:“张大文(胖子名)是病死的,不是自杀,不是见不得人的死。”

  “我知道,我知道,”羊毛说:“但是一个学生在学校就这么死了,传出去……你不知道外面会有什么揣测,现在人心啊!我希望你为学校利益着想,一些事情不要往外说,也要督促其他同学不要往外乱传……”

  我突然不假思索恶意问道:“杨老师,你知道张大文是怎么死的吗?现在有人风传。”

  羊毛警觉起来,问:“什么风传?”

  我说:“他在角楼前的凉亭那里……一个女的……”

  “什么?!”羊毛失神了片刻,看看窗外那凉亭。

  “那凉亭里面,有一个女的。她害死了张大文。”我恶意地说着。向这个道貌岸然、春风得意的书记。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一个秘密在我心里压抑太久了,我必须找一种方式把它发泄出来。

  没想到羊毛噌地站起来,激动地说:“无稽之谈!无稽之谈!荒谬!荒谬!”

  看到他那失态的样子,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但我还是有了一种报复的快乐:“我,我也不知道,我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谁说的给我叫他来,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不负责任到极点!”羊毛恨恨地说着,看了我一眼,突然又显出了一丝虚弱;“走吧,以后不要听人乱说。”

  我暗自得意地走开。出门时,看见羊毛怔怔地看着窗外那凉亭。

  路上,我回味着羊毛刚才的神态举动,越想越不对劲。他干吗那么失态?就算他在马列主义,也不至于反应得如此强烈。何况我又没直接说“那亭子里有女鬼”,如果真的张大文是被人谋杀的,他会立刻对这种说法加以批驳吗?

  我折回去,对,羊毛一定知道什么。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忌讳那个亭子?他一定知道什么。

  天色已晚,教学区一片寂静。寒鸦在校园不知哪个角落偶尔发出一两声哑叫,教学楼没有来电,在黄昏的朦胧中透出黑沉沉的死光。从太阳落下的山背刮下一阵阵冷风,没有凄厉的尖爪,却如冰冷的舌头舔过着校园。我走到教学楼前,看着这巨大的黑色建筑物,静悄悄地容纳着一切黑暗,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奇怪的想法:年复一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就这样被它吞噬呢?它吞吐着我们这样忙忙碌碌纷纷扰扰的人,看着我们,沉默不语,它知道些什么呢?

  我转头看看那封住的凉亭,它像一个异类,怪异地生长在这巨大的教学楼脚边。和教学楼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比起来,它就像一个全聋、全瞎、全哑的没有面目的怪物。黑暗在它的那一块地盘显得特别的黑暗。

  我心中一阵发瘆。“我还是不去找羊毛了吧,他肯定走了。”我对自己说,“谁能说明白在这个地方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就这样,明天再来。我转身就走。

  “呵呵呵呵呵,呜呜呜呜呜呜……”我突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呜咽声!我的一颗心快跳出来!

  我侧耳细听,那哭声凄凄恻恻,不知是男是女。那声音,好像怀着无比的怨毒、恐惧、绝望,像是从心底最深处蛇一般爬出来,蜿蜒进我的神经。——那哭声就是从凉亭背阴处发出来的!

  我吓得魂飞魄散,拔腿欲跑。忽听那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诉:“你打我啊……呜呜呜呜……嗬嗬……你打我一耳光啊……”啊!这是羊毛的声音!我的好奇克制住逃跑的欲望,迈动脚步慢慢移向凉亭……一转过背阴处,竟看见羊毛面对凉亭的墙壁直挺挺地站立着,整个脸紧紧贴在水泥墙上,双手挡在脸边,含糊不清地哭着、诉着。好像他在透过一个墙上某个缝隙,窥视者凉亭的内部。而那里面的情景,让他痛不欲生,欲罢不能。

  “……杨老师……”我颤抖着叫到。

  羊毛许久才把脸转过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哭得这样可憎和丑陋,他的脸爬满了纵横的泪水、鼻涕和口水,肌肉莫名其妙地拥挤扭曲成一团。他血色全无,苍白的嘴唇无力地抖动,口水从嘴角淌下来……他无神的双眼终于聚焦到我脸上,咧开嘴,不知是哭是笑,用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奇怪声音对我喃喃说着:“她……她打我……她打我……”

  “杨老师,怎么回事?!”我大声说着。我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地发软了,那种血液凝固的可怕感觉又脚底电流一般传上来,我快步走上前,一把揪住羊毛的衣服:“告诉我,谁?谁啊??”

  羊毛歪着头,忽然“嘿嘿”笑了,他把糊满眼泪鼻涕的脸凑到我,小声地说:“我知道我会想起来的,嘿嘿……她……她”他软弱无力的指着凉亭,蓦地又“呜呜”痛哭起来。他奋力挣脱我,散乱的目光在水泥墙上慌乱地寻找,仿佛要找一个入口。他用手摸索着,时不时把脸贴到墙上,眼睛睁圆,努力朝里面看。我看着他做着无谓的举动,他和平时那个稳重严肃的形象大相径庭。

  “你命令这些人到我周围来打扫,他们终于接近我,触碰了凉亭,沾上了我的怨气。我就能够影响他们。影响他们提醒你,这里还有一个我……你为什么要他们打扫这个凉亭呢,你的意识里是不是还有一丝对我的愧疚?哈哈哈,你最终要走到这一步的,不论你怎么遗忘!这是命注定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双手高举而死去吗?我吞下了毒药,割断了手腕,但我在向天诅咒!我诅咒那个卑劣的告密者!我诅咒他承受比我痛苦一百倍的苦难!!!”女子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凄惨,一把扼住了羊毛的脖子!

  羊毛艰难地咳嗽着,痛苦地说:“你想,想,杀了我吗?”

  “不,”女子突然把手一松,甜蜜如毒地笑起来,“你不是说我们才是真正的绝配吗?我要你留在这里,陪我……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们一起……哈哈哈,哈哈哈……”她紧紧抱住羊毛,把他搂在沾满血污的怀里,眼角嘴角的血不断滴在羊毛的头上、脸上。羊毛的脸深深埋在她的胸口,凄厉地叫声被吞进了喉咙!

  “等等!!”惊呆在一旁的我狂喊道,“我有什么错,你放我走,我与这无关!”

  女子淡淡地说:“你不过是我的棋子,我通过你向他传达了信息,引他到这里来。但是你多管闲事!你不去深究也不会有事!”

  我愤怒地说:“原来那天晚上你没有害死我是想留下我传话!那你为什么要害死胖子!他也是无辜的!!”

  她大笑道:“可他自己说了啊,他说要进来看看这里是什么样子!这是他自找的!!”

  “你放屁!冤有头债有主!你了解人间的感情吗??你没看见胖子的父母和女朋友有多伤心!他做错了什么?”我失声痛哭。

  女子沉默了半晌,幽怨地道:“谁说我不了解?你以为我看不见?……我死后,我的妈妈,她站在这亭子前哭啊,哭昏了,是老师们抬她回去的……还有我那不争气的他,被学校开除了,不敢来看,……每年我的祭日,我都会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山上远远地看着这一边,那一定是他……”女子低下头,轻轻抽泣着,突然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走!走!我不需要你了!!”

  我心头一松,软绵绵倒下去,接着看见一片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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