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痕

  我年幼的时候很喜欢听一些古老而哀伤的故事。虽然根本不能体会那其中的哀伤,却相当迷恋,觉得那些传说中流露的,是多么浓艳美丽的色彩。

  那时讲故事的总是我的祖母,她是一个很适合口述传说的人。因为她足够老,而且讲述得足够缓慢,这一切都成为了那些缥缈旧事的装点,令其更加可信,令我更加着迷。

  我记得她向我讲的每一个故事,甚至她讲述时的神情动作,每个细节。即使经过了那样久远的岁月,即使我已经记不完全她的模样,我还是可以记起这些。

  我还可以记得她曾经反复抚摸我细软微黄的头发,说道,胭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胭脂么?

  不知道,祖母,我不知道。

  因为一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就会知道你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安娴妩媚的女人,很美丽的女人。这会给你带来幸福。

  祖母,他们是谁?

  他们是男人。就像你的父亲一样的男人。在这世上,女人永远是男人的点缀,所以女人只要美丽就够了,不可以太聪明,更不可以比男人聪明。智慧对于女人来说,是祸根,只会带来猜忌.其实女人这一辈子,只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宠爱就足以幸福,宠爱你的男人多了,反而不好.胭脂,胭脂,你在听吗?你听得懂吗?

  我懂,我都懂,祖母!您不要讲这些了好不好?我想听故事嘛!

  那天祖母讲的是一个变成龙的男子的故事。

  一个少年救了龙王,龙王为了致谢,送给他一颗明珠。对于世代穷苦的人家来说,得到龙王的秘宝反而会招来祸患,容易招来贪婪权贵的迫害和掠夺。少年为了保全明珠,将它吞进了腹中。谁知吞下宝珠的少年竟变成了一条龙,而且不由自主地向九重天上飞去。这少年舍不得母亲,泪如雨下,变化作滚滚黄河。他不住回望,每回一次头,黄河便多了一道弯。他一共回了九十九次头,于是黄河就有了九十九道弯.

  听完这故事的晚上,我梦见了那条伤心的龙。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然而终还是一直沉默着,在我的天空久久徘徊。梦是突然结束的,醒时我发现自己汗流浃背,而且哭湿了枕头。

  这时我的父亲走过来抱起我说,胭脂醒醒,去看看你祖母,她不行了。 

  这个化身为龙的故事成了祖母一生中讲述的最后一个故事。十几年后我再回忆当日,所执著的不再是那个可悲的少年,而是祖母在讲故事之前对我说的话。

  她说,胭脂,一听这名字男人们就会知道你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她说他们会宠爱我,她说只有那样我才能够幸福。

  如她所愿,我已经长大,变得美丽。我的细软黄毛已变成了长可及地的乌黑长发,丝缎一般。十八岁时,我的美貌名动京城,与我是一个普通塾师的女儿的身份并不相称。

  但我并不幸福,至少还没有得到祖母所期望的幸福。从小一起玩耍的姐妹们都已经出嫁,有的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却仍不肯松口,不愿这一生就此轻许。

  明知道留不住的,偏偏不甘心。

  我也曾读四书五经,也知自古英雄,只不懂为何女人生来便须依附男人而活?祖母临终的言语仿佛成了一种诅咒。

  不想嫁,并非心已死。也动过情,那是几年前的清明细雨时节,我去祭扫,遇见一个陌生少年夸奖我的容貌。不敢抬头,因为羞怯,也怕失了礼让他见怪,所以没能记住他的相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就一遍,我却没能听清,只听到模糊的音尾。其实我很想再问一次的,但直到他走远了,看不见了,也开不了口。

  从此便又成了陌路。他那时送了我一枝杏花,现在早已全部凋落枯萎,花枝也不知去向。总之这唯一的一次动心,还没有开始,就杳不可寻了。

  如今的我才貌双全,却犹如市场上的羔羊,待价而沽。就在这一年的夏末,四王爷走进我的家门,开出了一个天高的价,要娶我做妾。

  他是皇帝的弟弟,位高权重,人也风流俊雅,长相不俗。他可算是少数我见了不觉得恶心的男人之一了。而且他很会讨女人的欢心。

  他并未上门强娶,只是不断地亲自来献殷勤,送衣送物,甚至古董珍玩。最后一次,他送给我一条黄金腰链,上面嵌了七颗月白的宝石。

  他说这金链是大理国的贡品,传说是龙王的秘宝,具有神力。

  龙王的秘宝!这一句,只这五个字,打动了我。我想得到这链子,只为应和童年时的一个梦,哪怕要我付出代价。就在那天,我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本是场令人艳羡的婚事。四王妃长年卧病,很可能命不久矣;四王爷并没有其他的侍妾,届时我便可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因此出嫁前夕我的亲戚们看我的眼光就好像我已经做了王妃一样。

  我却满心空荡荡的,只是终日把玩那条链子。

  七颗宝石看起来相似,其实光泽成色都不同。我最喜欢正当中的那一颗,光线照在上面会显出一种透明而又忧伤的颜色。

  很像我梦中那条龙的眼睛。

  也许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无法抗拒的宿命,也许每一个灵魂自生至灭都在寻找某一种颜色,或者声音。这是命运埋下的线,还是我们的欲望设下的陷阱?

  大喜之日眼看就要到了,而我心中的不安却与日俱增。我总觉得嗅到了危险临近的气息,它就像一个潜伏在前方的凶兽,只待我走到跟前便会扑上来,将我撕裂。

  这的确就是荒谬的臆想,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冒出来的,却真实地感觉到了恐惧。

  我一度将这种感觉告诉了四王爷。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而后言语温存地安慰了我几句。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黑色的恐惧,如此阴暗卑怯的,将他的脸孔也映得扭曲。我的心顿时冰凉:就是这个男人,将要成为我的夫吗?

  此时此刻,真恨不得化身为龙,头也不回地飞去九重天上。 

  终于还是到了那一天。我穿上大红喜服,戴上珠冠,盖上喜帕,坐进了把我送向不可知的未来的轿子。

  听说皇帝亲临,来喝弟弟的喜酒。朝野权贵、当世名流都来了很多,可谓是高朋满座。

  当时鼓乐喧天,轰动京城。我已经茫然,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到,全然随他人摆布。

  我被喜帕蒙着头脸,一下轿就被许多人推来搡去,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被按着跪下,拜来拜去,也不知拜些什么,却总是没个完。

  突然一下,所有的声音的嘎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了。接下来,仿佛是许多人一起撕心裂肺地狂呼起来。

  护驾!护驾!护驾!

  他们说护驾?护什么驾?这时我感觉到背后传来巨大的冲击,一双手将我推向空旷的前方。我向前跌倒,喜帕和珠冠都掉落在地,我的长发瀑布一样哗地流泻下来。

  一切的声音又静止了,这一次是为的我的头发。然后在场不计数的男人的口中都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汇在一起,那么清晰,然而并非善意的。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将眼睛藏在低垂的长发下面,不敢抬头,耳中嗡嗡直响。

  又是一阵骚乱,有刀兵相交的声音.之后,又静下来了。一个男人走到我的面前,命令我: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他自称朕.那么,他应该是皇帝。

  我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见一张与四王爷极为酷似的面孔,然而没有他年轻,更多了一种死人般的灰白色。他的眼睛却是很凶的,灼灼地瞪着我。这是会杀人的人的眼睛。

  他看着我,像在打量一件满意的器物,是欣赏的眼光,却满含着情欲,令我害怕。

  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他很温和地问我。

  胭脂。我又低下头,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

  是胭脂水粉的那个胭脂么?

  是的。

  皇帝大笑起来。好名字,他笑着说,一听就是一个美人的名字。人如其名。

  来人哪,他吩咐道,传朕的旨意,赦胭脂无罪,她的亲族也免罪。

  赦我无罪?我什么都还没有做,哪里来的罪?为什么还要他赦我无罪?我心里脑中一片混乱,莫名其妙。

  皇帝亲手拉我站起来,将我脸上的乱发拂去,又打量了一番我的脸。他说,好,好。

  他说,老四送你的东西都不要留了,你喜欢,朕以后送你新的。

  我恍恍惚惚,然而悟到了一件事,我不是四王爷的女人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弄清了整件事:四王爷居然利用自己的婚礼谋刺他的亲哥哥,也就是皇帝。他失败了,不仅自己被削爵抄家、终生囚禁,自己的新娘也变成了皇帝的禁脔。

  因为皇帝看中了我的美貌,所以我和我的亲族得以逃过了株连的厄运。

  真的逃过了么?

  父亲是读书人,虽然不得志,却还是笃信着诗书上的教诲。他可以容忍自己唯一的女儿成为权臣明媒正娶的侍妾,却不能容忍她为了自己家人的性命而成为当今皇帝宫外寻欢的对象,没有一个名分。

  在那场没有进行完毕的婚礼的第二天,我的父亲在他教了二十几年书的课堂内悬梁自尽,以死明志。

  父亲本已是我唯一的亲人,他的死斩断了我和那些冷漠亲朋的最后联系。我漠然地任皇帝安排我在一处豪华却封闭的宅院住下,等待百日之后他的驾临和宠幸。

  头七之后,几乎每天皇帝都派人来赏赐我,同时检点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如果发现有四王爷送的嫌疑,就马上带走。

  我的确交出了一切,除了那条金链。对于皇帝来说那算不了什么,他也许可以送我十条百条,然而都不会是那一条了,不会再有那样一颗忧伤的宝石。

  我提心吊胆地藏它了十几天,正以为不会再有人发觉了,却突然来了一个钦差亲自上门讨要。

  来者就是御林军统领,飞凌将军。他奉命查抄四王府,细心清点之下,发现少了这条御赐的龙王金链。他猜测是在我那里,但他并没有向皇帝禀报,也没有声张。他费了一点周折才打听到我的住处,又花了一笔银子才堵住守门太监的嘴,让他们放他进来。

  他做这一切当然是希望保全我在皇帝心中地位。我心里明白,无话可说,只能乖乖交出金链,却掩饰不住脸上的不舍。

  他看着我说,夫人并不像是贪图小利的人,为何偏偏执著于一点黄金?

  我对他苦笑,问他:将军可有过至死难忘的东西么?

  他窘住了,讪讪不能言。

  于是我知道他一定有过。

  飞凌,飞凌.

  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然而不仅仅是英俊,除了英俊一无是处的男人也有很多,有的男人看起来简直就像盛满污水的白玉杯。玉是其表,污水则是内心。

  飞凌还是一个清澈的男人,拥有秋水一般的外貌,流水一样的内心,清澈灵动,英姿勃发。

  我在他看我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兽性,他的眼睛透明而温存,是我一直在渴望的那一种。

  他给我的感觉,就像那年清明偶然相遇的那个少年,令我怦然心动,娇羞难抑。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向他表述这一切的资格了。飞凌,他是少年得志、前程似锦的年轻将军。而我,胭脂,只是一只被皇帝养在金笼子内的鸟,什么时候羽毛不再美丽动人了,就是我的死期。

  胭脂,胭脂.这果然是一个必须倚靠男人的宠爱才能幸福的名字啊!

  那天送走飞凌将军之后我坐在铜镜前一个人哭了很久。父亲死了我都没有觉得绝望,现在却那样深切地被绝望的刀子割得死去活来。我知道我真的动心了,对飞凌。

  哭得迷糊时,我又想起那个送我杏花的少年来,我想当年要是追上去问了他的名字现在又会怎样?我努力回想他的声音,想他吐出的那两个模糊的字。

  然而根本想不起来,岁月真是可怕,才那么短短的几年,就不知不觉地将我最不想忘却的记忆抹得干干净净。

  我哭了半天,没有人来劝。这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皇帝精心挑选的宫中的老仆,早看惯了冷宫凄凉,只把我的哀怨当好戏,或者,畏惧惹祸上身不敢插嘴。

  我终于哭得倦了,强打起精神,对镜补着胭脂。挑鲜红的一点,用水在左手心和开,轻轻往脸上拍。拍着拍着,我又笑了起来。我知道飞凌他还会再来的,一定会的,很快我又能见到他了。

  我松开紧攥的右手心,里面是一枚近乎完美无瑕的月白色宝石,光线照在上面会显出一种透明而又忧伤的颜色,很像我梦中那条龙的眼睛.

  也有点像,飞凌的眼睛。

  我私自留下了龙王金链上的一颗宝石,当中最美的那一颗。我这么做,除了不舍得宝石,还因为不舍得飞凌。

  他不可能将有缺损的金链呈给皇帝的,等他发现链子上少了一颗宝石,就不得不再来我这儿,向我讨要。

  到时候,也许他会骂我,也许他会鄙视我,他会以为我是一个非常贪心非常浅薄的女人。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再看见他一次,我对自己说只要再有那么一次的注视,我就可以熬过一生。

  从那天他走了以后,我就一直痴心地等着他的再临。我猜想他会是怎样的怒气冲冲,想着想着就脸红心跳,连想象他发怒的模样都能令我迷醉。

  可惜等待的时间竟比我原想的要长得多,又过了三天他都没有来。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粗心得够呛,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将链子丢入了一堆查抄来的宝物中。

  第三天的晚上,子夜时分,我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有人为了那颗宝石闯进了我的住处。是许多人,却独独没有飞凌。

  夜里我是被一些异常的声音惊醒的。醒虽醒了,脑子却仍不太灵活,四肢也绵软无力,鼻子闻得见一些似有似无的香气,想是熏香。

  我从来不用熏香的,这直是因为讨厌。每天从早到晚点个熏香,往往把鼻子也熏得麻木了,再想闻些别的味道也辨不出了。

  因此这深夜突然出现的香气又勾起了我那时刻提防着危险的触角。我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力量,从床榻上挣扎起来,抓起包着宝石的丝帕,滚到了地上,开始向门口爬去。

  往日总是埋怨它狭小的房间此时竟变得这般大,那本来不放在眼里的几步路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一只手终于搭上门槛的时候,我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

  这时我看见院中有火光,那显然是有人故意放的火。火魔张牙舞爪地凌虐着庭中的花苗和小树,许多陌生的人影,仿佛地狱中跳出来的一群恶鬼,在火光中乱舞着。我看见他们把死尸拖到火堆里,那是守门的太监和服侍我的下女们。

  我却看不见,看不见任何的色彩。眼前一切的忽然都变成黑白的了。黑的墙,白的火,白的人,黑的鬼。连那么多那么多的血,也像是黑的,只是黑的。

  我好像又昏迷过去了,但我记得我在昏迷之前拣起了飞凌的剑。

  再后来的事我就真的都记不得了。 

  我想我也许就那样死了,随我爱了一生的男人沉睡过去了。我们再也不会醒来,不会误会,不会有恩怨纠缠.也不会再分离了。

  然而我还是会醒来的。睁开眼,我看不见自己的脚,只看见白乎乎的一团,蜿蜒卷曲的,上面许多繁星般的光点。可是我是那样疲倦,连惊讶骇异也来不及,就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过去了千年。

  原来祖母当年的故事真的成了预言,或者根本就是诅咒。年幼时我的梦亦然。那个叫做胭脂的人间女子吞下了龙王的秘宝,于是变成了一条白龙。

  这条龙因为留恋人间一个名叫飞凌的男人,继续以胭脂的形貌在世上又度过了十年的时光,只为再见那男人一面。最后飞凌死去了,伤心的白龙毁灭了京城的一切,飞回了九重天上。

  传说就是这样的,这就是结局。

  如果你在清明时节看见一个长发及地的美艳女子,默默站在杏花树下避雨,你可以去问她,也许她会告诉你曾有过这样一个故事,或者相似的故事,或者根本没有故事。

  往事宛如胭脂划过的细细痕迹,纵然很深很艳,日子久了,总会磨灭。

  我们都知道龙是长生不死的。

  我的牙齿格格打颤,我听见他们在说,都没有!看来龙涎一定在那个叫胭脂的女人身上!

  龙涎?什么是龙涎?难道.

  我直觉到这些恶鬼一般的人是在找我私自留下的那颗宝石。我想如果把宝石交给他们,飞凌就肯定不会再来找我了。

  我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再见飞凌一面!我很清楚就算再见,我也不可能向他倾吐我的相思.但是,只为这毫无希望的一眼,即使要我落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我从丝帕中取出宝石,将它放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

  我已经口干舌燥,而这宝石足有拇指大小,我顿时被噎得喘不上气来,一阵头晕,就此失去了知觉。 

  我曾经怀疑过自己是否早在那个恐怖的晚上便已葬身大火,而今存留世上的不过是一个酷好做梦的魂魄。可惜这种怀疑,连同我对飞凌那种狂热的爱恋一道,最终都成为泡影,在我那漫长而又迷离恍惚的生命中,渐渐地,碎成了无法还原的尘埃。

  我从恐惧与窒息造成的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个宁静的湖岸,开满了碎碎的白花。旁边有一片青翠的竹林,林中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婉转地啼叫。

  我的身上竟是湿透的,破碎衣服被水浸得很重,贴合在皮肤上,却是那么少,几乎不能蔽体,清风吹在身上有点凉。我浑身酸痛,一睁开眼,便看见一个年轻汉子的面容,赶紧本能地交抱双臂,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谁知那汉子咕咚一声跪在我面前,纳头就拜,口中还大声嚷着:神仙娘娘!神仙娘娘!

  我惊慌地坐起来,紧紧护住胸口。我问他,你叫我什么?你是不是个疯子?

  那汉子只是磕头,嘴里不住地嚷着:神仙娘娘!您是神仙娘娘下凡!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用双手捧过头顶,恭恭敬敬地献给我。我不敢接,他就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口中嘟嘟哝哝地念着我听不懂的词句。

  我不忍心了,终于伸手接过了他奉献给我的衣服,也接过了他奉献给我的一生的忠诚。

  之后我从他那没有条理的叙述中理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原委。这个把我当作神仙的年轻男人名叫子成,是住在附近的农民,偶尔来湖边砍几根竹子换酒喝。

  今天黎明他来到湖边时,看见一道白光从天际直坠入湖底,令湖水沸腾一样地旋转翻覆,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子成受了惊吓,失足掉进湖里,旋转的湖水将他一直拉到湖底。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淹死的时候,看见那道白光向他漂来,将他托上了湖面。他爬上岸,一回头便看见衣衫不整、毫无知觉的我仰面漂浮在湖面上。

  这时湖面已经恢复了平静,我的长发散开在湖面上,容颜安详圣洁,给碧清碧绿的湖水增添了几分仙境一般的神秘气息。

  这情形宛若诡秘的图画,那天子成颠颠倒倒、反反复复地向我描述了这幅画。后来的许多年,他又颠颠倒倒、反反复复地向许多人描述过这幅画,不厌其烦。

  当时我看到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叙述,眼里一边放着光。我知道那并非仅仅是对神迹的狂热渴慕,还有本能的惊艳。这个单纯的男人,后来真的为了那一眼的惊艳耗尽了一生。

  我问他,这里是哪里?

  他回答,这里是白水集,这个湖叫白水湖。

  我又问,这里离京城有多远?

  他挠挠头,说,京城?京城在黄河北边哪!这儿是江南,离京城总也得有几千里吧?

  我瞠目结舌,凶恶地一把抓住他,声音也变了调:你说,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究竟昏迷了多久了?

  子成结结巴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日期。我一听便又昏了过去。

  原来我从几千里外的京城来到江南,只用了半夜的时间!

  十年后我回望当初,再也没有了那种大悲大喜。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那半夜的时光自己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但我已经无所谓知不知道了。

  虽然说这十年过去,我仍然不觉得幸福,但是我仍然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是一件好事情。

  后来我所能知的就是那夜过后全京城的人都在传说皇帝的禁脔,那个有名的美人胭脂所住的庭院连夜遭到了洗劫,大火烧尽了一切,包括那曾以美丽长发和精致容貌迷惑圣上的女子,也化为了灰烬。

  是的,胭脂那夜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我,被人们奉为白水圣女,是受人景仰的在世神仙。

  人们传说白水娘娘只用手摸一摸就能只好他人多年的顽症。她能看见墙壁那头的东西,能听懂禽兽的语言,能为旱地求来甘霖,还能在三伏天令沸水瞬间结冰。如此等等。描述白水圣女的神力的故事数不胜数。

  这些事有的是真的,有的我根本没做过。不管怎么说,我吞下的那颗名叫龙涎的宝石的确具有神奇的力量,它改变了我,赋予我常人所不能的力量,却也主宰了我——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身上那种神奇的力量。

  当年在白水集,我莫名其妙地治好了一位老人的病,从此被村民们奉为神仙。我对那种汹涌而至的崇拜感到恐惧,于是离开了那里。与我一起离开的还有发誓要永远追随我的子成。

  十年来我走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然而没有再踏入京城一步。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信徒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很多是被子成那种虔诚的布道吸引的加入的人。

  而我本人,往往只是冷漠。对信徒们冷漠,对自己也一样冷漠。可惜这种灰心的冷漠总是被他们曲解成神祗的莫测。即使是没有表情,也可以说成从容。

  追随我的人越积越多,最终形成了一个教派,叫白水教。

  后世的人们可能不会知道这一切一切,他们只能从青简史册中读到一两句提到白水教的话,而且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因为白水教略有势力之后,就被朝廷归为邪教了。

  朝廷每年都花费大量的银两,用于搜捕和虐杀白水教的教众。他们最想抓的当然是那个装神弄鬼的白水娘娘,然而总是扑空。这不是我能够未卜先知的结果,这些都是子成消息够灵通的缘故。

  子成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头脑简单的年轻农民了,可以说他才是白水教真正的主脑。他对我依旧尊崇和狂热,但他已经不能像最初那样满足于我温柔地看看他、和他说上几句话了。他说他一直不满当初只能献给我一件衣服,他说他要打下一个江山献给我。他要天底下的每个人都信奉白水娘娘,要他们都心甘情愿地跪伏在我的脚下。

  我说,子成,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些不过是你想要的罢了。

  子成的眼睛像当初一样放着光,他说,对,这些的确就是我想要的,是我最想要的。我喜欢看着那些人齐齐跪伏在您的脚下,一个也不敢抬头,希望得到您的眷顾.可您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您谁也不看,谁也不在乎,因为您是多么高傲的神仙!——您就是我的神仙娘娘啊!

  我无法向他说我的心思我的秘密,无法告诉这样的他我不过是一颗名叫龙涎的宝石的奴隶,而他的作为,又正在把我变成他的傀儡.

  于是我只有轻叹一口气,说,我倦了。离开我,子成。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其实我还想说,我想我们是越来越没有话好讲了,子成。但我连这句话也说不出口,我不想看见他失望失落的神情。我自己已经够失望,够失落,我不想再拉上别人。 

  玲珑是比较早开始追随我的人之一。她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不知怎的竟听从了子成的传道,便从家中出走,跟着我们一路走来。

  玲珑读过许多书,远比我多。她的容貌虽然不出众,却有着出众的头脑。所以她真正成为子成的心腹后,很快就明白了我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一个拥有一些异能的柔顺女子。

  玲珑并没有因此离开我们。相反的,她是身边唯一一个了解我的全部遭遇,并且对我怀着同情的人。她赢得了我最大的信任,成了我的无怨无悔的倾听者。因为可以向她坦诚一切,使我那种深深的不安与痛苦的以减轻。

  我告诉她胭脂,告诉她龙涎,告诉她四王爷和皇帝.甚至那年的清明那年的杏花,甚至我对飞凌的相思.以及那化身为龙的少年的故事。

  我觉得我很像那个少年。平庸浅薄的人啊,居然妄想永久地占有龙王的秘宝!我已经遭到了报应。

  我凄迷地望着,并不惊恐,只在想,原来我错了。

  我一直以为玲珑比我聪明的,谁知道天下的女人都一样笨,都是为情而生,为爱而死的愚蠢的动物。

  可是我还是要当一只愚蠢的动物.这时我最希望的竟还是由飞凌来亲手结束我的生命.我希望被他杀死,由他来结束我这无可奈何的人生。这样我甚至会觉得幸福,多么可笑。

  果然,到如今还是没有人敢靠近我,他们最终推举了武艺最高强的飞凌来结果我,用他的剑破开我的胸膛,剜出我的心。

  他们只要龙涎。而飞凌,我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么,难道也只是为了龙涎?

  飞凌提着剑,一步步走进我。他的眼睛那么透明,还有一点忧伤。我知道我还是那么爱他,我觉得自己似乎又一次爱上了他,就在这时候。

  我对他微笑了,迎上前,伸手捧住了他的脸,低低地说,飞凌,飞凌.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是我的命,还是一枝杏花?

  他浑身一颤,宝剑落了地,发出清脆的一声断响。我看见他的眼神迷乱了几个刹那。

  他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转身向出口走去。他说,这事我干不了,我下不了手。

  和他同来的那个年轻将军快步追上他,猛然拔出剑来,一剑刺入飞凌的后背!

  我的心一拧,一下子茫然了。

  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年轻将军嚷道,飞凌已经不可靠了!他被妖女迷惑了,不杀他我们又会多一个敌人!

  他刺得太用力,剑竟拔不出来了。飞凌一手抓住穿透他胸膛的剑刃,慢慢转过身,向我走来,嘴里呢喃着什么。

  我听见他说: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还有那枝杏花.连我自己都快把它忘记了.我以为.

  他没有说完便倒在地上死了。胭脂般妖艳的血从他的伤口汩汩地流出,汇成一缕一缕的红色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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