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

  徐遇喜欢跳舞,近乎疯狂的那种。这一届的舞蹈系另学生很少,而像徐遇这种能把舞跳得很好的男生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徐遇一开始读的是工商管理专业,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转到舞蹈系。为此他费尽心思,幸好结果如他所愿。所有人都认为,徐遇对舞蹈的疯狂在于勤奋。他应该是把一切可利用的时间都花费在舞蹈上了,才能把舞跳得如此之好。

  “完全不是这样,甚至恰恰相反。你别不信,在这所学校里,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徐遇了。呃,除了他自己。”食堂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说道。他叫周吾,是舞蹈三班的学生,这话说出来也算得上名副其实,毕竟整个三班就他与徐遇两个男生。

  “徐遇来舞蹈系的第一天,舞蹈老师为了照顾他,特意准备了基础课程。同学们也做好准备时时提点他,让他尽快赶上进度,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竟然缺席了,第一课都不来上,把大伙气得不行。那节大课上完,已经是傍晚了。本来我是要去食堂吃饭的,结果手机丢在舞蹈教室不得不回来拿。我这一回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周吾停了下来,显然是想卖关子。

  可惜,坐在餐桌对面的齐巷只是埋头狂吃,不接话。

  周吾很尴尬,咳嗽一声,继续说:“那会儿舞蹈教室已经黑蒙蒙一片,我正要开灯,忽然听到某个角落有响动。于是赶紧蹲下身,屏住了呼吸。我看见角落的一个大木柜被打开了,紧接着一个人影钻了出来。那个人自顾自地跳起舞来,跳的正是那一节课老师教的内容。当时我以为是其它系的学生躲在木柜里偷学舞蹈,只是那个人跳舞的动作很奇怪,不像人做出来的。等那个人走出黑黢黢的舞蹈室,我就发现他穿的衣服很眼熟,猛地想起早上徐遇来报道穿的就是这一身。”

  齐巷终于放下筷子,对周吾所讲之事起了兴趣。是啊,这太奇怪了:徐遇已经是舞蹈系的学生了,那他躲在柜子里的目的绝不可能是偷学舞蹈。

  “为了弄清楚其中缘由,我一直偷偷地跟在徐遇身后,这一跟就跟到了校区南面的废弃教学楼。你也知道,那地方只要一刮风,就和聚风洞一样,风比别的地方都劲、急。那天傍晚风没停下来,徐遇一走过去,头上的鸭舌帽就被卷走了。我惊恐地发现徐遇的后脑勺居然血淋淋一片。怎么形容呢,就像被石头砸烂后的西瓜,惨不忍睹。当时我不由地弯腰干呕起来,幸好风声大,才没被徐遇发现。”

  齐巷皱起了眉头,表情说不上是信还是不信,只是淡淡地问:“你没看错?”

  周吾坚定地摇了摇头。

  齐巷说:“我和徐遇算有过交集,他还在工商管理系时,我们打过篮球赛。仔细想想,自从他转到舞蹈系这几个月来,确实变了很多,连穿着打扮都变了,一直戴着黑帽子、黑手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对了,你说徐遇对舞蹈很是疯狂,可依你刚才所讲之事来判断,他似乎对舞蹈不怎么看重,这是怎么回事?”

  齐巷本来无意间的一问,没想到话音刚落,就听到“啪嗒”一声,周吾的筷子掉在了地上。而周吾本人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他眼睛里闪过的光芒告诉齐巷,他的内心被恐惧笼罩着。

  看来齐巷的无意一问,问到了关键之处。

  周吾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块石头,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就这么干坐着。直到齐巷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他才双肩一抖,醒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齐巷脸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显然对徐遇产生了追查的兴趣。

  “我当然在想徐遇的事情。‘空中之舞’事件,你不会忘记了吧?”周吾双手胡乱比画着,显得有些激动。

  这么一说,齐巷倒是想起来了。所谓的“空中之舞”事件,说的是一个舞蹈系的学生。那个学生在某天傍晚用威亚吊着自己,在两座教学楼之间来回飞跃,跳着优美的舞蹈,吸引了一大批人观看。

  齐巷对舞蹈不感兴趣,就没去凑热闹。现在经周吾一提醒,他明白了:“空中之舞”的主角正是徐遇。但这件事只能说明徐遇的疯狂,没道理让周吾充满恐惧啊。

  “那天我心情不好,恰巧在其中一栋教学楼的楼顶吹风。你知道吗?楼顶没设任何安全装置,徐遇的身上既没有绳索也没挂威亚,什么都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我没什么两样的人,居然在两栋高楼间诡异地飘来飘去。齐巷,你别这样看我。那会儿是傍晚,但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也没瞎,我看得清清楚楚!”周吾脸憋得通红,似乎很担心齐巷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阿吾,你别激动,我理解你。这样的事情你找任何人倾诉,他们都会投以怀疑的目光,但我相信你。”

  周吾的脸色好看了些。他看着还没吃几口的饭菜,实在提不起胃口,便把餐盘一推,说:“我不吃了。”

  两个人出了食堂。没走多久,周吾朝前面不远处各据左右的两栋高楼一指,说:“你看第一教学楼和第二教学楼,徐遇的‘空中之舞’就是在这两栋高楼间表演的。”

  齐巷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两栋教学楼上,而是看着正前方的艺术楼:“你们三班的舞蹈教室是在艺术楼的顶层吧?”

  周吾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开舞蹈室角落的那个大木柜子看看?”

  周吾挠了挠后脑勺,说:“可疑的是徐遇啊,我打开那个大木柜子做什么?”

  齐巷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也不说话,拽着周吾就向艺术楼走去。

  站在大木柜子前,周吾的内心充满了期待,想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乾坤。当他拉开柜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时,顿时失去了兴致,于是跑到走廊上看风景去了。

  齐巷比周吾细心、有耐心,很快就发现在大木柜靠里面的木板有一条口子,显然是被凿出来的。这条缺口正对着窗户,可以让躲在柜子里的人很方便地把目光投射出去,随着视线的延伸,正好落在那两栋教学楼之间,也就是徐遇表演“空中之舞”的地方。

  齐巷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已经产生了一条线,把所有事情慢慢地连了起来。只是线与线之间还存在着一片黑色迷雾,遮挡了视野。

  齐巷钻出木柜,关上柜门,就听到周吾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我看见徐遇在楼下,奇奇怪怪的模样,我跟过去看看。”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齐巷早已习惯了周吾的冒失,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下了艺术楼,准备回寝室歇一会儿的齐巷眼光一转,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仔细一看,正是徐遇。

  齐巷又向四周扫了几眼,没看见周吾的身影。这小子不是说去跟踪徐遇了吗?果然做事不靠谱。

  前面的徐遇一阵东张西望,然后转身拐进了一条石径小道。齐巷只好取消回寝室的想法。跟了过去。

  就这么一直跟着,齐巷不知不觉间走了大半个校区。这时,手机铃声一响,是周吾打来的电话。齐巷也不刻意避开,很自然地接起了电话,只是把声音压得很小。

  “阿吾,你跑哪儿去了?”

  手机里传来周吾惊讶的声音:“我记得在艺术楼有和你说过啊,我看见徐遇鬼鬼祟祟的,决定去跟踪他。这不,我都跟到体育馆了。”

  齐巷瞬间说不出话来了。他使劲儿地擦了擦眼睛,看了前方的背影一眼,确定自己跟着的就是徐遇无疑。可为什么周吾说跟着徐遇到了体育馆呢?体育馆和自己现在身处的校公园可是一个在西面,一个在东面。

  齐巷的脑海混乱起来,事情的发展脱离了他预想的轨道,脑子里那连起来的线也被剪断了。他极力想把事情再连接起来,一时忘记挂掉电话,也没听到周吾给他报告情况的声音。

  “齐巷,徐遇走路的姿势不对劲儿,很僵硬,像木偶般诡异地牵动着四肢。咦,他离开了体育馆。噢,他跑起来了,我得追上去……啊,快跑死我了,他却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累。嗯,前面是校公园了吧。”

  “校公园”三个字让齐巷浑身一阵战栗,瞬间清醒过来。前面的徐遇已停了下来,齐巷也赶紧刹住脚步,直呼好险。而就在他停下步伐的那一刻,背后有一个刚响起的脚步声也立即停住了。

  世界安静了,齐巷的额头却不停地冒出冷汗。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齐巷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肩膀上的手戴着一只黑色手套,正是徐遇的手套。如果不是自己跟踪的徐遇就站在正前方,那么齐巷一定以为是徐遇偷溜到了身后,拍着自己的肩膀。

  这时,手机里传来周吾的声音:“齐巷哥,我看见你了。徐遇就在你身后。”

  徐遇在我身后,那前面的人是谁?

  一阵风吹来,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弥漫开来,熏得齐巷差点儿昏死过去。

  天还没黑,光线还很足,齐巷却觉得眼前灰蒙蒙一片。他不能动,也不敢动。就这样,在内心的煎熬中挣扎了很久,他重新做回了那个勇敢、睿智、冷静的齐巷。他决定,不管下一秒发生什么,都要回头看个清楚。

  突然,前面的徐遇喊道:“齐巷,别回头。看在我们曾一起打过篮球赛的份儿上,相信我不会骗你的。千万不要回头,不要试图看清背后人的模样,否则一切就都完了!”

  “为什么?”

  徐遇焦急地说:“你先听我的,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不知过了多久,搭在齐巷肩膀上的手终于放开了。风停了,眼前一片乌语花香。

  齐巷和周吾坐在校公园的长木椅上,徐遇倚着湖边的木栅栏眺望远方,把背影留给了坐着的两个人。

  徐遇问:“周吾,你应该没忘记三班有个叫宋曦的女生吧?”

  周吾点了点头:“阿曦姐?以前她是我们班舞蹈跳得最好的,半年前据说是家里有事就退学了,再也没有人能联系到她了。”

  徐遇语带悲伤地说:“她是个孤儿,家里能有什么事?她并不是退学了,而是去世了。”

  周吾“腾”地站了起来:“你胡说”

  齐巷拉了拉周吾的衣袖,示意他先别激动。

  徐遇接着说:“她是我的女友,我们的恋情从未向大家公布过。她曾说,这个世界还能让她惦记的,一个是我,一个是跳舞。她爱跳舞,爱到疯狂。她即便死了,也没打算轮回重生,而是选择留在世上,哪怕受尽折磨。我很高兴自己在第一次看见她死后的样子时没有害怕,没有退避。那一刻,我决定帮她,所以不顾一切地转到了舞蹈系。我穿上厚实的衣服也是为了掩护她。这样一来,她伪装成我的样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那些天,她都是躲在舞蹈教室的木柜子里学习舞蹈。重拾舞蹈让她很快乐,我也很高兴。可是,残酷的恶魔总是会在美好的故事里横插一脚。”

  徐遇调整着情绪,尽量让自己不要过于伤感:“她是因为脑部受到致命创伤过世的。她能记得我,记得自己喜爱舞蹈,但除此之外,对其它事物的记忆都是短暂性的,甚至都记不住刚学不久的舞蹈动作。宋曦需要舞蹈,没有舞蹈的宋曦只剩下血淋淋的一半,即便她成了鬼魂,她也要是完整的。后来,她决定把心魂种在我身上。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把心魂种在另一人身上,那么那个人就完全成了她的傀儡。于是,我重回舞蹈班,勤勉地学习着舞蹈。我能做的就是在她想跳舞的时候舞动起来,然后控制着她做出和我一模一样的动作来。她就像个木偶,但她说一切都值得。宋曦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完成一次精彩绝伦的空中舞蹈。于是在那个傍晚,我躲在舞蹈室的木柜子里,通过凿开的缺口,看着伪装成我的宋曦在两栋教学楼间跳跃飞舞,控制着她做出各种优美的舞姿。楼下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而我泪流满面。”

  乌儿停住了呜叫,树叶停住了拂动,世界归于宁静,害怕把美好的故事惊碎。

  良久后,徐遇打破安静,低声说:“宋曦一直是个极为爱美的姑娘,以前是,现在也是。齐巷,我刚才阻止你回头,是因为她不想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看见她死后的样子,那样会惹怒她,进而伤害到你。”

  风又慢慢地吹了起来,带着故事讲述者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校公园。

  深夜,齐巷和周吾在艺术楼的楼顶吹风。楼下灯火斑斓,人来人往。

  周吾感叹道:“原来现实可以比童话更感人。”

  齐巷说:“现实可以很感人,但永远不缺残酷。”

  周吾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齐巷,说:“等等,你这话很奇怪。齐巷,你话里有话吧,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提线木偶的故事。人之所以认为自己能完全操控着木偶,是因为木偶是死物,可若木偶活了过来呢,纠结是谁操控着谁?”

  周吾一头雾水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徐遇所讲的故事里有太多的疑点。他没必要穿上什么厚实的衣服,也没必要让宋曦伪装成自己的模样躲进柜子学习舞蹈。万一上课期间有人打开柜子发现宋曦的鬼魂怎么办?这风险太大。徐遇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学习舞蹈,然后回去教给宋曦就行了。”

  “可能他有其它苦衷吧?”显然周吾的心里也有些怀疑,只是单纯的他还在为那个美好的故事做最后的抗争。

  “最大的破绽在于,徐遇说他不让我回头看宋曦的模样,是因为不能惹怒爱美的宋曦,以免宋曦伤害到我。可他也说过,宋曦把心魂种在了他的身上,完全受他的控制。那么,只要他不想伤害我,宋曦又怎么能伤害到我?”

  齐巷一边啃咬着自己的指甲,一边说:“唯一的真相就是,那个和我们声情并茂讲着凄美爱情故事的‘人’,是宋曦的鬼魂。恶鬼拿起了操控线,而在舞台上一瘸一拐做着僵硬动作的木偶才是真正的徐遇。没错,在背后拍我肩膀的人是徐遇。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或者警示我什么,而宋曦阻止我回头去发现真相。小吾,你看,这样一来,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它穿着厚实的衣服是为了掩盖身上丑陋的伤疤,躲进木柜子里学习舞蹈是因为不能长时间和人待在一起。它没有选择伤害我们,大概是对自己讲述的故事有绝对的自信,而当时我们也确实沉浸其中。那么,现在我们已经发现了它血腥的爪牙……”

  齐巷突然冲到周吾的身边,严肃地警告道:“周吾,忘记晚上的事情,我们没有来过艺术楼的楼顶,也没有说过任何话,没有……”

  接下来的话,齐巷就说不出口了,因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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