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洒 作者:叶聪灵

  额头痛

  我来到这里,已经两个星期了。我总是觉得,我的额头有些痛,隐隐地痛。

  我看到一个少年,站在很高的地方,突然!一跃而下!就像坠落的直升机,在我耳边发出轰鸣的声音,嘭地一下,鲜血四溅,摔在地上,死了。我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身边,看到他的脸,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因为,那是我的脸。

  这是我第几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了?而且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跳下去的原因。

  堕落之前是更深的堕落

  七岁那年,我在门后偷听到爸妈和医生的对话,他们说,我早晚有一天会得隔代遗传的精神病,发病的时间大概在20岁以后,或者更早。这种疾病无法抗拒,也无法痊愈,而我的人生,清醒的人生,仅仅只有不到20年的时间。

  我是安君矢,一个被上天赋予了极度的天才和漂亮的脸孔的少年;一个被上天剥夺走了正常人的理智和清醒的少年。我总想在某次特别的事件中突然死亡,因为有些事情,比突然死亡更可怕。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走遍天下,去探索和记录每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最阴暗最恐怖也是最震撼人心的故事。

  所以,在我疯狂之前,是更加疯狂的窥探;在我堕落之前,是更加黑暗的堕落。

  少年安康学院

  我的第一站是日本的少年安康学院。

  这是一个美丽而又阴森的地方。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想感受一下,我最终的归宿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存状态。安静与狂躁从来都是这个环境永恒的两个主题。各种各样患有心理疾患和精神疾病的少年都被聚集在这所学校读书,治疗,或者说是被牢牢监管起来。他们中间甚至有一些人因为精神和心理的问题而自杀,或者杀过人;还有一些先天的畸形儿,比如脸部极度扭曲,长短腿,佝偻病。总之,是一群身体或精神都异常的少年。

  走在安静地有些恐怖的楼道里,会突然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吓到;或者是在夜里,躺在四周都是白色墙壁的卧室里,会感觉到有人用什么东西刮墙壁的声音,还有一些细碎的谈话声,不过听不清楚在谈些什么。

  我隔壁住的一个少年叫左稚幻,听说他有很严重的精神病,而且杀了很多人。每次经过他安有铁栏的窗前,我都叫他一声稚幻哥。这样坚持了两个星期之后,他开始和我亲近起来,并且很神秘地从窗口告诉我,他很喜欢圣诞娃娃。

  一闪即过的影子

  走在白色的楼道里,我突然想起,书上说,白色对人有镇静的作用,所以,精神病院的墙壁,很多都是白色的。楼道两边没有窗户,只有在最尽头的墙面上才有一扇小小的可以通风的窗户,刚好打开来的时候,有风吹过来,从那扇窗户的方向,飘来一张纸,那纸就好像有了灵魂一样,一波一折,一起一落,在半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之后,迎面向我扑来。我伸出手来接住,打开来仔细看,画上面是一个穿圣诞装的娃娃。

  窗户的旁边就是楼梯口,我一边看画,一边渐渐接近楼梯口的位置,我感觉到有人站在楼梯口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我快步迈向那里时,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也没有任何一点脚步声。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傍晚,我在图书馆看完了书,准备去花园里走走,像我这样‘病情’轻微的学生,是可以被允许自由走动的。而那些明显具有暴力倾向或者自残倾向的学生,则是长久地被关在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里。

  我在花园的长椅上静静坐着

  “你夜里的时候,没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吗?”忽然有个人从我背后发出了声音,吓了我一跳。

  “是啊,总是有些细碎的声音,但是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一边说,一边观察到有个把头发染成银色的少年坐在我旁边。

  “其实,少年安康学院里的学生,很多人都说听到了半夜的声音,但是督导们不相信,他们认为我们都是疯子,疯子听到的声音都是幻觉。

  “你叫北野舞?你为什么被关到这里来?”我看到少年校服上的标牌写着他的名字。

  “我跟身边的人说,我看到过外星人,看到过宇宙大爆炸,看到过传说中的贞子,但是他们不信,我就一遍一遍地给他们解释,后来,他们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看过很多介绍精神和心理异常方面的书籍,我想,北野舞得的是妄想症。

  “这个学校里,有没有哪个学生是特别擅长画画的?”我想起了今天拾到的那张画。

  “你也看到飘来飘去的画了?我在两年前就看到过,我和他们说过,可是没有人相信。不过那些画是抓也抓不住的,来无影去无踪的,你竟然可以拾到其中的一幅,真是怪事。”北野舞好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容,就是这种笑容,没办法让人觉得,他还是个正常人。

  秋千上的女孩

  北野舞吹着口哨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突然!我对面的秋千荡了一下,就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平静。四周没有风,也没有其他人,秋千却可以荡起来。

  我手里拿着那张拾来的画,思考得却是该如何开口问左稚幻,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的问题。

  “你一定是感觉到特别孤独,而且非常无助。虽然,你表面上不在乎一切,甚至追求刺激的生活,但总有一件事,是令你感到恐惧的,所以,你一直在逃避。”

  我颇惊讶地看到我对面的秋千上竟然坐着一个女生,长发,白皙面孔,但看不清她的样子。我于是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问到“你在和我说话吗?”

  “不是,我在和我自己说话。”她终于抬起头来,我这才发现,她居然没有耳朵!两只耳朵都没有了!

  一起出逃

  “安君矢,你帮我逃出去吧!我不想永远困在这里。因为困在这里,我无法制作我要的娃娃。”某天,左稚幻站在他的窗口和我商量。

  “但是听说,你杀过很多人,如果你出去以后,可以告诉我,你杀人的理由和方法,我就帮你逃出去。”我和他交换了条件。

  我不是不知道和他一起出逃的危险,也不是不知道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他可能也杀了我,但是,我觉得那很刺激,我从来没有和一个真正的杀人狂在一起过,我倒宁愿在这个过程里他把我杀死,至少,我也死得惨烈而独特。

  左稚幻装成昏倒的样子,我开始大叫看护人员过来,当两个年轻力壮的看护人员打开他的房间,把他抬出去的时候,我从后面用从花园里捡来的石头,砸了他们的头。他们昏倒的时候,我和左稚幻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一路都很顺利,因为我们和看护人员对换了衣服,还把他们分别关在了我和左稚幻住的房间。

  左稚幻说,他出来的第一件事,是要带我去见他收藏的宝贝。

  花洒

  “所以,我让小善失去了听力,她将永远生活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即使有人和她说话,她也听不到了!她会再一次体会从小被精神虐待,长久地被关在屋子里,没有人和她说话的痛苦。所以,我烧掉了银翅唯一可以和这个世界沟通的画画的双手,让他永远沉浸在与世隔绝的苦闷中。所以,喜欢我的左稚幻一次次看到自己也被肢解,做成娃娃的幻觉;所以,你看到了自己精神错乱之后,因为不堪忍受屈辱的生活而跳楼自杀的画面。”

  “是你杀了他们!还要在他们临死之前,在精神上折磨他们?那你为什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我愤怒地问着。

  “因为你最痛苦的是面对精神错乱之后被关起来的生存状态。所以,看着你一天天被那种恐惧所折磨,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你难道就不恐惧吗?你无法忍受别人对你拥有第三只眼睛的歧视,你无法忍受别人因为你有洞查人心的能力而把你当成怪物,所以你故意接近左稚幻,利用他杀了自己,还附在了他的身上,去杀死那些被你折磨已久的人,最后一次,你附在了左稚幻的身上,为了不让他杀死我而杀死了他!”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从来都是我在窥探别人的内心,没有人可以体会我的痛苦!”

  “你总在深夜和别人进行交谈,窥探他们的内心,发现他们恐惧的秘密,然后折磨他们。但是,你却没发现,你的精神世界早已混乱,所以连你自己都没有觉察,你从一开始就上了我的身。”

  尾声

  我终于知道了,我的额头为什么那么痛,如刀割般难以忍受。因为那是花洒被树枝刺穿的第三只眼睛的位置。而且我知道,花洒会从此以后如影相随,她永远也不会杀死我,因为感受到我不被人理解的痛苦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好的报复……

  越亲近越要杀

  我们一路来到近郊地带的一个木屋,左稚幻说,他第一次逃出来的时候,就住在这里,那还是两年前。他的木屋很隐蔽,很难被人发现。他打开木屋里的一个长方形的大箱子,小心翼翼地,眼神里都是珍惜的目光,好像大箱子里面装着的,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我手里拿着蜡烛,在微弱的光亮下,看到空气里泛起一层层灰尘。咯吱一声,大箱子的盖子被打开了。左稚幻把一堆东西抱在怀里,紧紧搂着,嘴里还念叨着:“我好想你啊,宝贝!”而他嘴里叫着宝贝的东西,正是一具骨架,而且还是穿着盛装的骨架。

  “左稚幻,你究竟杀过多少人?你为什么杀他们啊?”我一直好奇这个问题。

  “我从小是和爸爸一起长大的,我没有妈妈。爸爸说,他把妈妈制作成娃娃了。我和爸爸一起住的家里,有好多娃娃。很漂亮,各式各样的都有。爸爸说,要是喜欢一个人,就把他制作成娃娃好了,因为这样,他就永远都在自己身边,而且还可以把他们打扮得很美丽,很特别。”

  “所以,越是你喜欢的人,你越要把他们制作成娃娃,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了?对吗?”

  “是啊!有的,我把他们的身体去掉了,只有头、手和脚,然后粘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不倒翁,哈哈,你说,有多可爱。”

  “那,他们会因为你把他们制作成娃娃而流血了,不再和你说话了,甚至腐烂了,发出臭味,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你也觉得,他们有意思吗?”

  “不会的!爸爸说,把他们冻起来,就可以了,或者干脆让他们变成白骨也不错,那是更好玩儿的娃娃,就是有点硬。”

  他真是一个精神极度错乱的男孩!

  “在我15岁的那一年,警察把我爸爸用枪打死了,他们还把我送到了少年安康学院。他们一定说,把人制作成娃娃是不对的,他们企图阻止我和爸爸那么干。可是,我和爸爸那么干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啊!”左稚幻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

  站在窗口的男孩

  我和左稚幻住的地方还真是安全,一直没有安康学院的人找到我们。两年前,要不是左稚幻跑出小木屋给娃娃买衣服,他也不会在大街上被别人认出是寻人启示里寻找的精神病患者,然后被捉回到安康学院里去。

  这天清晨,左稚幻还在睡觉。我刚刚醒来,一抬眼,就看到装着骨架的大箱子旁边,坐着一个男孩。那男孩在画着什么东西。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过去的时候,男孩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张画。

  面画上依然是那个圣诞娃娃。不过这次,圣诞娃娃从山坡上滚落了下来。

  又是圣诞娃娃!到底,这些画有什么寓意呢?突然!我看到木屋的窗外有人在注视着我,是那个男孩!我屏住了呼吸,一步一步向窗口走过去,想看清楚他的样子。男孩发现我朝着他走过去,马上低下了头。同时,他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双臂,就在我走到他对面的时候,他一下子把自己的双手从窗外伸了进来!

  那是一双皮开肉绽的手!就像被火烘烤过一样。

  “我的画,把画还给我。”男孩轻声地念出了这几个字。

  风一下子把我手中拿着的画吹走了,就在我抬头看飘起来的画的一瞬间,男孩也随之消失了。

   “安君矢,你在窗口那儿做什么?”背后传来左稚幻的声音。

  “你没看到窗口外边站着一个男孩吗?”

  “没有啊。”左稚幻准备起床了。

  小善

  我有点寂寞,因为左稚幻变得有点奇怪。他有时候盯着我看,好像在审视我的内心。他可能还是不想太亲近我,或者也觉得我不够漂亮,所以,他不肯把我做成娃娃。但是,这些天,他也没找到什么‘猎物’,只能同样寂寞得摆弄那个已经干枯的大箱子里的白骨。

  我在海洋公园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吹吹海风。躺在沙滩上,很舒服。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身边竟然躺了一个女生,就是那天,突然出现在我对面秋千上的女生。

  “其实,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一直在想办法逃离死亡,而我却一直想办法接近死亡。我可能有点自暴自弃,可能也是太绝望了,所以,我只求有一点刺激的东西来唤醒我内心的麻木,哪怕,这种刺激的东西是死亡。”女孩的长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她和我并排躺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到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我用微微颤抖的手,慢慢拨开她的头发,在看到她耳朵部位的一刹那,我的冷汗就流了出来。她的耳朵已经没有了,并且已经变成了两个肉洞,还一直在流着红色的液体。

  那女生慢慢把身体转过来,把脸转到我的面前,用她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我就失去了知觉。当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对着海水,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我发现我的脸上,多了一个血手印。

  而沙滩上,写了一个名字:小善。

  接近真相

  “今天清晨,少年安康学院宿舍楼里一个名叫启穗的少女患者跳楼自杀,自杀前反复声称看到了死去的鬼魂。精神鉴定为该名少女患者患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

  ——日本KS2电视台综合报导

  我在飞机上听到了这则报导。此时,我的额头又开始疼痛起来,就像被一刀一刀切割一样。我又看到了那个画面:一个少年,站在很高的地方,突然!一跃而下!就像坠落的直升机,在我耳边发出轰鸣的声音,嘭地一下,鲜血四溅,摔在地上,死了。我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身边,看到他的脸,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因为,那是我的脸。

  这一幕的情景太可怕了!我浑身都是冷汗,于是,我走到洗手间,用凉水冲洗自己的头,因为我已经越来越不清醒了!我的耳边始终响起一个声音:

  “你从小就一直害怕没有人和你说话,所以你就幻想出很多人在和你说话,于是,在不断扮演很多人和你说话的过程中,你的精神开始混乱,你有了多重人格分裂的迹象。”

  “你从出生起就有自闭症,你只能用画画的方式来和别人沟通,但是,没有人理解你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所以,你很痛苦。”

  “其实你一直害怕,有一天你爸爸把你也肢解,做成娃娃。所以,你始终保护着自己,你觉得与其亲近的人先来伤害你,还不如你先去伤害他们,所以,你疯狂地杀人,再杀人。”

  “虽然,你表面上不在乎一切,甚至追求刺激的生活,但总有一件事,是令你感到恐惧的,所以,你一直在逃避。”

  我慢慢抬起头,看到了,镜子中的影子——花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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