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妆

你会画无面妆么?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

  他猛然惊醒坐了起来,四周一片漆黑,他猛地按下台灯,在温暖昏黄的灯光下,卧室里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

  “吓死我了,是个噩梦啊。”他舒了口气,半倚在床头点起一根烟想压下刚才吓出的那身冷汗。

  就在他伸手去拿烟灰缸的时候,他猛然感到一阵窒息。

  一只惨白的手搭在烟灰缸上。

  他手里的烟因为剧烈发抖而落到了被子上。

  不能看!他本能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看不到,就代表着不存在,是不是?

  但是没有用,人类有时可恶的本能让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

  下一秒,凄厉的惨叫穿破夜空。

  他看到一张脸,只是一张脸,没有五官,不,只有一只眼睛,幽深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他,长发披散下来,在越来越不稳的灯光中轻轻摇晃着。

  “你愿意为我化无面妆么?”

  清幽的女声传来,她明明没有嘴巴,声音却如此清晰。

  他拼命摇头,想后退,浑身却已经发软,只能紧紧抱紧被子。

  “不愿意么?真是可惜呢……”

  那只唯一的眼睛里突然留下一行可怖的血泪。

  又一声惨叫,只不过,这次只响起了半声,便戛然而止。

  当邻居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他躺在床上,眼睛圆睁,没有一点伤痕,法医究其死因,竟是肝胆俱裂。

  杨义临看完这则消息的时候只是耸了耸肩,就把报纸扔到了一边,起身去热牛奶。在微波炉前等待的几分钟,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他忍不住想,这倒真是个遇见女鬼的时间。

  这间屋子并不整洁,到处都是散落的画稿和画架颜料盒,包括杨义临的白衬衫上都沾着颜料。他是个很清秀而且优雅的少年,仔细观察他的皮肤,会有一种白皙到透明的色泽。

  若这时候有个女鬼,倒也符合英俊书生和俏丽女鬼的故事,只是当杨义临喝着牛奶回过头的时候,看到的女鬼确实引不起他这种美好的联想。

  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客厅的大灯突然熄灭了,屋角昏黄的台灯自动亮起,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

  她一身红衣,长发零零落落,平板的脸正对着杨义临,仅有的一只眼睛闪着幽怨的光。

  “你能为我画个无面妆么?”

  诡异的女声仿佛在整个屋子里响起,回音不绝。

  杨义临依旧维持着喝牛奶的姿势,僵硬了几秒钟,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绝对可以迷住一群小女生。

  “可是你已经没有五官了。”杨义临喝干了牛奶,“你介意我帮你画上五官么?”

  女鬼愣住了,她似乎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淡定的人类,她原本已经习惯性地做好准备在他惊叫的下一刻就扑上去,可是他竟然说要为自己画上五官!半晌,她迟疑着点点头。

  杨义临转过身去拿画笔和颜料,背着女鬼的时候,悄悄闭了闭眼睛,掩去眸中深邃的情绪。

  “那个,我能碰到你么?”杨义临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但是鬼是不是……”

  “我有实体。”女鬼一直默默地在看着杨义临忙来忙去调颜料,此时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没关系。”

  杨义临点点头,拿起画笔,认真地端详着女鬼的脸。那张脸是惨白的,没有一点纹路,仿佛被贴上了一层假面,看上去诡异地让人心悸。唯一的眼睛存在于正常右眼的部位,睫毛浓密,仿佛戴了美瞳一般瞳孔黝黑。

  “你的脸型很漂亮。”杨义临称赞道。

  女鬼明显僵了一下,良久,才幽幽地说道:“我活着的时候,他也这么说过,”顿了顿,又道,“你是我死了以后唯一一个夸我的人。”她的声音如同加了混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异空间。

  杨义临笑了笑,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为她勾勒出五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鬼的眼神里透出些许不安,就像普通的鬼一样,她也是只能在晚上出现的,一到黎明便注定会消失。

  “好了!”杨义临拍拍手,退后两步仔细端详着,像是在端详自己的一副画作。

  女鬼不安地站起来,想伸手去碰碰,又不敢。

  杨义临在一堆乱七八糟中翻出一面镜子,递给女鬼:“可以照镜子么?”

  女鬼点了点头,踌躇半晌,终于向镜子里看去。

  镜中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左右的眼睛一样的幽邃,精致的鼻子,微翘的唇角淡淡的红,趁着白的过分的脸,有一种幽艳的味道,她的脸上依旧没有生气,如同从画中走出的女子,尽管没有生机,却依旧美艳无双。

  杨义临微笑看着她:“也许过了明天就不见了,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每晚给你画一次。”

  女鬼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终于,那只唯一能动的眼睛露出了点点笑意,她的身影在慢慢淡去,她轻轻地说:“谢谢你。”

  杨义临轻轻挥挥手。

  第一抹晨光打破了夜的寂静。

  杨义临望着女鬼消失的地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然后整个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第二天晚上刚入夜,杨义临在画架前坐下,画布上有一个女子的轮廓,他提起笔琢磨了半天,眼睛一亮,刚想下笔,门铃就响了。

  “该死!”杨义临低声咒骂了一句,只好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拎着一个十分普通的包。

  “对不起,我有什么快递要签收么?”杨义临半是开玩笑半是捉弄地说了一句。

  那男人显然没想到自己被当成送快递的了,愣了一会儿,才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切地对杨义临说:“那女鬼是不是来过你这里?”

  杨义临一怔:“什么女鬼?”

  男人皱皱眉:“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是鬼,就是无面鬼,只有一只眼睛的那个!”

  杨义临挑挑眉:“你是道士么?”

  男人踌躇了一下:“算是吧,我跟这个鬼好几天了,昨天跟到她进了你的家。”

  杨义临饶有兴味地问:“那你怎么不进来?”他站在门口,丝毫没有想让他进来的意思。

  男人无奈地说:“当时我什么准备都没有,进来不是找死么?”

  杨义临的眼睛眯了起来:“那你就看着我送死?”

  “你这不是——”男人咽下了后半句话。

  杨义临不耐烦了:“既然我没死就说明她不想杀我,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吧。”说着就想关门。

  “不行!”男人一手撑住门,“这次我做了万全的准备,一定能逮住她!这女鬼作恶多端,害人无数,昨天没杀你不代表今天不杀!你……”他话还没说完,那边一使劲,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了。

  男人咬牙切齿了半晌,跺跺脚转身离开了。

  连续几天,那女鬼每天凌晨一点都会出现在杨义临家里,杨义临总是微笑着为她画上五官,也许是对她的脸型越发熟悉,杨义临画的越来越好。

  这一天,杨义临终于完成了他的画作,正在满意的欣赏时,女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你来啦?”杨义临回头看她一眼,又回过头去,“看看,我画的你,好看吗?”

  女鬼怔怔地看着画布,上面的女子一身飘然的白衣,明眸皓齿,发盛如云,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女子飘在半空中,脚下是一片碧绿的湖水。

  看了半晌,女鬼突然捂住脸呜咽起来。

  “怎么?不好看?”杨义临诧异。

  女鬼拼命摇头,哽咽着说:“好美……和我生前一样的。”

  杨义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女鬼慢慢止住了哭泣,还未上妆的脸依旧只有一只眼睛,幽幽地渗着泪水。她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盯着杨义临说:“你是个好人。”

  杨义临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能听我讲我的故事么?这是我能出现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天亮以后,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女鬼低声说,声音似有不舍。

  杨义临淡淡一笑:“听完你的故事,我会给你画上最漂亮的妆的,那样你下辈子一定是个大美女。”

  女鬼破涕为笑,犹豫了一下,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女鬼叫夏彤,生前是个平面模特,经常给她化妆的是一个很清秀的男孩子,两个人日久生情,确定了恋爱关系。两个人在一起虽然没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是也过得甜甜蜜蜜,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这一天,男孩去另一家公司帮忙,夏彤独自在办公室思索着明天的造型,办公楼里只剩下了她自己,然后,着火了。

  火不知从哪里烧起,大的惊人,夏彤根本来不及从15楼逃下去,她打了119,但是她觉得等不到救援了。

  夏彤绝望地躲进办公室的一角,害怕地全身发抖。灼热的温度慢慢逼近,烈烈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夜空,她只能努力蜷缩着身体,把自己彻底逼入绝境。

  在看到大火蔓延过来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男孩,直想的心里发痛。她不想打电话告诉男孩,她怕男孩会伤心,或者干出傻事。然而,就在火焰舔舐上她衣角的时候,她收到了男孩的短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我们分手吧,我爱上别人了。

  夏彤一瞬间愣住了,任大火焚烧她的身体,竟是一点也不觉得痛。她颤抖着回了一条信息:

  你还愿意为我化妆么?

  片刻,她收到了一个冰冷的字:不。

  下一秒,火焰席卷了她清丽的容颜,留给她的是比死还绝望的怨念。

  夏彤静静地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杨义临双眼微眯,似听的十分入神。半晌,他才轻轻开口:“你恨他吗?”

  夏彤凄然地摇了摇头:“原先是恨的,所以我才固执地去找那么多人,不肯为我化妆的我都杀了,只有你——”女鬼的眼神里有感激,“你为我画上了五官,让我看到了我生前的样子,我很感激你。你知道么?如果你再被我杀了,我就要去找他报仇了,那样我就会永世不得超生。”夏彤深深地看着杨义临,“你救了我。”

  杨义临忽然笑了,笑容清澈温柔,他轻声说:“我不救人的。”

  夏彤一愣。

  杨义临俯身捡起地上的调色盘:“我再为你画最后一次妆吧,你可以漂漂亮亮地去投胎了。”

  夏彤“嗯”了一声,熟练地坐到杨义临面前,微微扬起下巴。

  正当杨义临要描下第一道眉的时候,“彭”的一声巨响,他家的门被大力撞开。一个人以飞快的速度冲到这一人一鬼面前,在杨义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扬起一把树枝向夏彤脸上抽去。夏彤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脸飘后了几尺,在角落里痛苦地挣扎着。

  杨义临嗅了嗅,霍然变色,是血柳!

  “混蛋,你想让她永世不得超生么???”杨义临怒吼。

  来人正是那日在杨义临门外那个奇怪的男人,他顾不得回答杨义临的话,紧接着一把白色粉末撒过去。

  夏彤的哭喊声开始嘶哑。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

  “夏彤!”杨义临飞扑过去。

  然而夏彤已经停止了惨叫,她拿开双手,没来得及画上五官的脸上是道道惨不忍睹的血痕。她深深地看了杨义临一眼,眼神复杂,有愤怒,悲哀,还有失望。

  杨义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夏彤的魂魄消失了。

  “彤……”杨义临无力地缓缓握紧手指,低声喃喃。

  男人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刚才电光火石间也是紧张万分,他看着杨义临失神的样子,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这女鬼在屋里给你讲的故事,我都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她万劫不复?”杨义临没有转身,只是喃喃问道。

  男人再次叹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对不起,我也很同情她,但是很可惜,人鬼终究殊途,我作为一名驱鬼人,总要为那些白白死在她手里的人讨回公道。”

  杨义临的肩膀微微颤抖:“她只是想让人给她化个妆而已……很过分吗?”

  男人有些错愕,不过分,但是,不化妆就杀人,这未免……

  杨义临依旧没有转过身,他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画笔,轻声说:“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男人一愣。

  杨义临自顾自地缓缓讲起来:“我曾经有个很爱很爱的女朋友,发誓一辈子非她不娶,她也很爱很爱我。就在要结婚的前几天,我被派到一家公司工作,在工作终于要结束的时候,竟然起火了。”

  男人心里有一丝轻颤,他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

  “我被困在了办公室里,火势太大,我逃不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我当时就哭了,不是哭我为什么要死了,而是哭我女朋友没了我该怎么办,她会怎样的伤心呢?”

  杨义临的语气很温柔,但男人却觉得背后起了一层凉意。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我给她发了条信息,说我爱上别人了,要和她分手。她知道我从不开玩笑的,以她倔强的性格,肯定不会问我为什么。我想,就让她恨我吧,恨着我活下去。”杨义临的声音有一丝笑意。

  男人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想跑,却分毫也动弹不得。

  “但我没想到她回了信息,她问我还愿不愿意为她化妆。”杨义临的声音笑中带泪,“我用仅剩的力气给她回了个‘不’字……我是真的残忍,但我真的没有时间了……”

  这时,杨义临缓缓转过了身,依旧是清秀的五官,却看上去没有缘由的别扭了许多。

  下一秒钟,男人发出闷声的惊呼。

  杨义临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五官开始逐渐脱落。

  先是眉毛,再是眼睛,然后鼻子,嘴唇……

  最后只剩下一张平板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诡异而冷酷的脸!

  男人浑身都在发抖,他想大叫,却像是喉头堵上了坚冰,冷彻骨髓。

  温和优雅的声音从杨义临身体里传来:“你懂了么?那场大火同样烧去了我的五官,我的样子是我后来给我自己画上的。我没想让彤认出我,我只想让她漂漂亮亮得去投胎,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阻止我?”

  “鬼……你才是鬼……”男人终于身体一软跌倒在地上,嘶哑着低吼。

  轻轻的笑声传来,杨义临一步步逼近男人:“是呢,我是比彤更强大的鬼呢。你知道为什么吗?彤因为对我的恨化成了厉鬼,而其实,最强大的力量却不是恨。”

  “嗬……什……嗬……么……”男人恐惧地盯着杨义临的脸,只能发出几个不连续的声音。

  “是悲哀和绝望啊。”杨义临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硬着心肠伤害最爱的人,然后自己死去,死后发现原来爱人竟也带着自己的伤害死了……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加悲哀和绝望的么?”

  杨义临的声音变得哽咽,“这才是最坚韧的力量啊……就差一点了,你却让我的全部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不!!!”男人拼尽全部的力量吼叫出声,他真的绝望了,他碰到过许多鬼,也消灭过很多鬼,却对眼前这个鬼毫无办法。他没有戾气,没有怨念,只有为了爱人可以做一切事的温柔。

  这才是最可怕的。

  杨义临俯下身,没有五官的脸慢慢靠近男人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下地狱吧。”

  带着一丝悲悯却又无情到极致的一声过后,一切悄无声息。

  而后,一丝晨光划破了那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三日后,警察在邻居的举报下在一间废弃好久的住宅里发现一名男子尸体,死者面部极度扭曲,似受了极大惊吓,内部肝胆俱裂,竟与先前几位莫名死亡的死者死状完全一样。

  呵,不知从这以后,还有没有人再听见那句:

  你愿意为我画个无面妆吗?

  end

  故事终于结束了。

  我起身离开电脑,揉了揉被辐射良久的酸痛眼睛,顺便点了根烟来缓解疲劳,瞥了一眼刚完成的稿子,不由微微一笑。

  这世界上哪来这么多诡异死亡?不过是人们的杜撰罢了,只不过听的看的多了,晚上自然就会做些奇怪的梦,也幸亏昨晚的梦给了我灵感,让我完成了这个故事。

  我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准备去把稿子备份的时候,眼神一扫,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脖子瞬间僵硬,扶着椅子背的手慢慢握紧。

  毕竟我是个讲故事的,过了良久,我命令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回过头望向刚才击中我心脏的窗口。

  刹那间,电灯熄灭,唯有电脑闪着幽幽的光。

  一个男子静静地漂浮在窗前,脸上精致秀雅的五官缓缓滑落,那句话仿佛就在我耳边温柔地响起:

  你愿意为我画个无面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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