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总觉得自己的命不好,是生在黄连中的胆汁,苦上加苦,想到他年近三十还是个秀才,他的腮帮子就停不住的发酸,胃里象打翻了醋坛子,眼睛向树木发芽样一点一点往外冒绿,再想到他还是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的时候,他的鼻子就只管往外喷白烟,“那些目光短浅的女子,我又何尝看过她们半眼。”顿时空气中如同揭开了发了三年老酵的腌菜,酸气熏人欲倒。王生可真是穷得要命(对不住了看官:),那个时候的秀才多半穷得喘气),父母双亡、一贫如洗(对不住了王生)。可是王生觉得自己很风流,衣裳虽然打了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袜子虽然只有一双但每天睡觉前就要掬点水洗净再搁在床那头晾着,早上从松软舒适的稻草床上起来时,那袜子眼见得就干了。也不是没对人动过心。在去年上元节的时候,他拥到镇上去看花灯,香车宝马、繁灯戏鼓拥得他眼热心跳。他看着那些步履从容身着绫罗的人,简直迈不开步,又想到自己袜子上破的那个洞不要赶出来献丑才好,却忘记了袜子上的洞踩在脚板底下别人是看不到的,只得扭扭捏捏或憋憋蛰蛰地走着,眼睛还要忙着吃进人声鼎沸处地花灯和热闹,王生在此起彼伏地热闹声中渐渐觉得眼睛有些不够用,于是眼神鱼钩子一样远远甩了开去,近处反倒是照顾不到,突然就一头撞到了别人身上。于是转头一望,看见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正吃惊地望着他,一双凤眼先转到他头上,王生忙拉拉自己的方头巾,将补了个补丁的那块死命地向后拉;转到他脚上,王生便使出吃奶的劲将两条腿攒得紧紧的,钉得稳如泰山,想是怕她掀开脚丫子瞧瞧那双破袜子。那女子的脸色也随着目光的急转直下将一张俏脸绷得越来越紧,最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象是踩到了一只癞蛤蟆,笼着一团香风就过去了。王生就如同青霜打了的紫茄子,站在那里焉头焉脑,也有认得他的,推了他一把,“人家是得芳楼得头牌提香,瞧你这痴傻劲儿,还想与她怎么着不成?”王生喃喃道:“提香?提香?你怎么有这般好名字?”突然又转头就走。同来得人拉他看灯时,他只说:“最好的都看到了,还看什么?”甩开袖子就回去。回去到家,又看不下书,磨蹭了一会,洗了袜子准备睡觉,又总觉得那草堆中咯着什么了,简直闹得他心惊肉跳,起来摸索了一番,又没什么,复又睡下,只是再也入不了梦。就睁开眼睛望着窄小透风得窗口,用脑中残存的提香的记忆在那里重生一便,想着她在两根断窗棂间看着他嫣然一笑,于是激动得坐起来,由于抓到了放在床头的破方巾,大拇指穿到了那个破洞里,心里一凉,幻景就全都消失了。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王生简直要绝望了,他总是在想到提香的时候看到或触到让他伤心的代表贫寒的东西,没办法,那样的东西太多了,而提香更多,张眼合眼起行举止都是她,简直比他还更多更长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这样过了不少日子后,王生无望而悲哀,“这日子没法过了,除非是……除非是去当和尚。”可是方丈偏生是个有智慧的,“如果你是因为穷一日继不了三餐当和尚我支持你,如果你是因为苦踏不上仕途当和尚我也支持你,尽管你不爱如老来观自在嘛玛丽玛丽那我想那都可以容忍,毕竟他们很烦。可是你如果是为了逃避而进入,那么我告诉你:你逃不了也进不了。我以你讨厌的姿态告诉你:先在庙里呆三个月,如果中间你想改变主意,这个时间足够你改变很多次的。”王生愕然:“原来你这剃光头的门槛比我脑壳戴上一顶花翎帽还难哪?”“哪有什么门槛?你怀着识障心魔来了,自然进不来。后院有偏屋一间,施主请便!”施施然合掌而去。王生楞了一阵,终于恨道:“什么世道?和尚也做不成!谁说我要逃避我要进入,我只不过要换个环境读读静书而已,我不过才二十八岁,一辈子的功名还在前头热闹地等我,怎么会为了一些俗事……嗯,一些俗事……”那声音却一声声低了下去,终于觉得无趣,于是去后院。后院是个很美丽的院子,长草过膝老树枯藤,风翻覆过来的时候枯草纷纷低腰伏首,现出些仓皇奔窜的野鼠惊兔,悲哀地长嘶;缠着老树的枯藤上妖异地爬满了蓝花,蓝花水灵灵地缀着,越发衬出那藤的灰败与树的枯裂,抑或是只有它是最后的胜利者,那么大的风的迅狂在它面前很快就软弱成了轻狂,花只轻微抖得几下,娇艳更胜前昔;一只老鸹停在那株濒死的老杏树上,眯着一只怪眼瞅着王生,王生突然打了个寒噤,赶忙拾起个石子朝树上扔去,老鸹呱地一声慵懒地飞了起来,憩在院墙上,脑袋一上一下地在墙上乱啄了几下。王生这才觉得心跳得平缓了些,一骨碌窜进了偏屋中去。偏屋小而温暖,王生除了方巾除了袜子除了另一件袍子剩下的东西就只有书,当然书没有破,王生收拾停当后,天已经黑了下来,有个小和尚给他送来了两碗粥,粥是薄的菜是素的,王生骨碌骨碌地灌了下去。可是长夜啊寂寞啊,王生只得百无聊赖地洗袜子,可是袜子只有一双,再怎样慢也是很快地洗完了。王生知道自己不能闲下来,否则又将万劫不复铺天盖地地想起那个叫提香的女子,虽然她目光很冷言语伤心。王生想起门外是个美丽得心悸的院子,就想出去走走,白日的老鸹在院子里适逢其会地高嗥了几声,夹在呜呜的风声里面听得清楚,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是它的,王生惴惴地想着,石块啊土疙瘩啊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是件可笑的兵器,于是不敢出门,找了几本诗词来看,可恨前人尽是风流,不为销魂就为画眉,更添烦乱,又知道不能停下来,既急且愤,突然推开窗子,朝着那黑黝黝的院子里大叫:“提香,提香,提……香……对我笑一笑,我是王生!”叫声停下来的时候,王生自己也觉得心惊,可是心底里畅快了起来,透彻地久违地无由地畅快。过了一阵子才突然想起那些和尚会不会听到,尽管后院离前院还远,“听到又怎样,我就不信他们都四大皆空!”王生有些坏坏地想着。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悠悠传来了一声,“王生,我……也……是。”声音纤柔有些断续,穿越万水千山一样行了过来。王生正是又兴奋又癫狂又混乱的当头,心里却似乎有一点明白。他以为自己真是病入膏肓了,居然听到了子虚乌有的声音——他早已死死认定了那是幻觉——自己的虔诚换来的,兴奋中又杂着一丝悲凉,于是更起劲地喊着他憋得快溢出来的心思,那回声也高一声低一声地蹒跚应来,很是娇媚。王生一直喊到嗓子生痛,终于累了,疲累中觉出自己有些虚脱,头一挨到枕上就香甜地入梦。第二日一早,王生醒来,觉得心情不错,信步踱到了院子里,见那株老杏树上却停着一只喜鹊,王生呵呵笑着挥手朝它打了个招呼,喜鹊撅着尾巴一翘,又扑腾了几下翅膀,唧唧喳喳地唱了起来。王生又走,发觉那日见到的水灵灵的蓝花却焉伏了一片,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赶着去提了点水来,细细浇在那花枝上。花很快就昂首挺胸姿态高扬起来,简直衬得满院皆春。王生反拢了双手,望着那蓝花嘿嘿地笑,前后左右转得几步,又仔细、赏玩。这一日的粥饭也吃得甚是香甜,薄粥可口,素菜伏胃,他行云流水地饱了,觉得感激,于是去见方丈。方丈见到他却是一惊:“施主似乎识障未除,外魔又生!”王生心里想着那烂漫富裕的蓝花,觉得自己是在对它们微笑,“方丈过虑了!我自觉心地平和舒坦,比来时已强得多了,还要感谢你的三餐粥饭哩!”方丈又细瞧他一会,也不多说,自从书架上拿了本般若心经,说道:“你若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看看此经,就是消遣也好。”王生一笑,拿了经书退去。这一日过得甚长,虽然起承转合与平日无半点异处,但每一段日头的跌落都似乎慢了一个节拍,王生就那样焦灼地望着,为了心中那个虚浮在身体每一处的秘密。等不及了等不及,只好在偏屋里踱来踱去,鞋破了也不打紧,希望毕竟还在前头,晚上不是就要来了么?雨就是那个时候下起来的。滴答滴答地敲打在窗前的檐瓦上,滚落下来的时候在草木身上一碰一溅,化身亿万无声无息地渗到很深的土底下去了,接着又有一滴滚落了下来。王生也无所谓悲喜,下不下雨于他来说好比是前院的和尚和后院的自己,是两个子世界的事情,他只盼着天黑,想听声音。王生推开窗去,透着稀疏的雨幕瞧外面,远处的东西望不见,只看到茂盛得延伸到近处的蓝花,噙合着雨水颤颤巍巍,原来天已经黑下来了。王生突然有些着慌,慢慢去洗了手,因为找不到香所以没焚香——庙里也不见得处处有香火的——又慢慢走到了窗子前,看到蓝花激动起来,飞快地喊:“提香,提香,这一日你好不好!”侧耳听了一回,风声雨声冷清声都灌入耳来,居然没有回应?王生觉得自己不够虔诚,于是动用了双倍的音量,“提香……你听得见我么?”他希望问声能穿风穿雨地传到要去的地方。“这么大声音,想要听不见都难哪!”如聆仙乐如登极乐如临深渊,王生狂喜着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面前立着一个白衣蓝裳的女子,眼波流转,不胜清寒,仿佛上元节中那人的样子,还多了几分绰约的意思。“你是……提香?”王生不停地咬着自己的舌头,痛的时候提醒了怕,“你……你是人是鬼?外面下着雨,你身上却没半分湿处,我并不是叶公好龙,只是你来得也忒奇怪了些。”蓝裳一笑,也不说话,走到屋子的一面空墙边,右手轻扬,露出一截皓腕,长出个指头在墙上写写划划,王生好奇,跟过去看,见那女子指头划过的地方,都留着一条淡蓝的墨迹。眼见得她的手指在墙上游移得一阵,一幅画就从她手下奔泻了出来。王生细细地瞧着,画的正是上元节初会提香的那次,自己双腿僵直地硬立在那里,画里的提香却瞅着自己微笑。又将画里画外的两个人儿看了一番,发觉两人甚象,画上的隽永,面前的正笑吟吟地望着他。“我是神仙,特来与你离合一段仙缘!”望见王生愈加迷糊的模样,提香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憨态都掬落在王生的眼里,然后又正色道:“你既非叶公,又何必管我是鬼是仙。我因感你一片痴情,这才来与你相会,你若不合意,我便走了!”王生想了一阵,彻悟般点了点头,又指着那个画中提香道:“你指下微妙,只是那日……那日你的神色不是这样的!”“是么?”提香俏眼一转,“那日我碰到了个傻子,傻子撞了我不说,还不走,又不赔礼,又不说话,我自然要恼的。”王生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握住提香双手,慢声道:“于是你就找这个傻子来了!”提香将头靠在他肩上,“那个傻子每天说些傻话,以为提香听不到,提香偏要让他知道,她听得很开心!”接下来的日子阴晴雨雪,王生只看得到春天。提香总是晚上来早上走,王生醒来只能闻到一屋子幽香,香气熨贴到胸口的时候,王生也想过她的来历,似乎有点头绪,总是不太分明,只是记得她不绝于缕的咯咯的笑声,他想如果要将这忘掉,不知道三百年够不够。想着这些的时候,他也是眼神瞟着远处心脏柔软敏感地笑着。他越来越喜欢这个院子了,还有那丛蓝花,那棵老杏树,那只有时是老鸹有时是喜鹊的鸟,但是还不敢在黑夜里出来——也许这是一个长梦,只适合在屋里,出来就会醒了破了散了碎了。他心中全被这个梦塞得严实,手也是,脚也是,以至于举手抬足间就想到了提香。书上都蒙上了一层惆怅的灰,象老久了的眼睛上爬生的翳,般若心经也夹杂在里面。这样一晃就过去了两个月。日子走得轻手轻脚,好比是提香抬手起来将几缕头发掠到耳后去,就从指缝里漏过了;她迫不及待地讲个笑话给王生听的时候,就从梨涡中溢开了。眼见着流光去得比她的笑容还快还急,笑声却马虎地延留到了她走了后的白天,在梁上墙边天马行空地响着。只有那一天笑声止歇了一会儿。那是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提香一来就望着他笑。王生也常常不知道她笑的缘由,于是也呵呵笑着,提香突然双手一翻现出一套行头,蓝袍子蓝头巾蓝袜子。“我虽然喜欢极了那个上元节里穿得破破烂烂去看灯的傻子,可是我还是不愿他在窗子里和我说话的时候还要饮风受冻,你试试看!”王生只是笑着,傻笑起来,由于用力眼里浮起了烟水,他想起了那个拇指透进破方巾的夜晚,于是边着新衣边笑着讲给提香听。提香也笑,笑得用手去擦眼睛,擦得忙乱,恨不得生出千百双手来就好。又走到王生身边,助他理正方巾,将袍子上新衣惯有的褶纹拿手去撸平,可是因为瞧得仔细,褶纹太多了,撸了一个又一个,简直望不到尽头,她只是耐心地撸着,象织女织无穷无尽的云帛,没有尽头只望到前头,这时她又喜欢只有一双手了。王生瞧着她低下头去的细腻,觉得有些恍惚,他发现这一幕在前些时的梦里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一下子就陷了进去,接下去顺理成章的那句话他也借着恍惚说了出来,“提香我们成亲吧!”提香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王生于是发现原来和梦里有些不同,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千军万马也追不回来,又仿佛刚才那句话是在群山环抱的幽谷里喊出来的,绵延不断地响在两个人的脑海里,在尴尬的空气中焦灼地嗡嗡嗡地响着。两相对望了一会,却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提香脸有些发白,跑到他桌子边,手触到那些沾染了灰尘的有故事的书,终于勉强一笑:“书上灰那么多,你也不展一展。”拿起书来一本一本地拍。王生不肯说话,仍然焦急地望着她,她的心随着他凝视的持久摇摆得更厉害。她又笑了一笑,愈发觉得牛头不对马嘴,于是又去拍书。“你真是个傻子,我们迟早要成亲的,如果能够的话。”提香的目光痴迷而哀伤,“可是你莫急,你瞧这书太脏了,得好好拍拍是没错的,可是它只是一本书,担不起那许多东西的,咦……啊!”提香如云委地般地倒了下去。你猜得没错,一定没错,是那本般若心经。王生亲眼看到提香幻化成了一朵蓝花,轻轻地伏在了那本般若心经上,好象那里是王生的肩膀,她在咯咯声中靠了上去。王生身上的蓝袍子也竟相卸落,落成了三片蓝色的新鲜花瓣。王生细眼一瞧,原来那支蓝花果真缺了三个瓣。王生不动不语,就单单看着那朵残缺不全的蓝花。一阵风吹来,蓝花被风一激,散成一些肉眼难辨的颗粒,喧哗着翻滚着一路牵出门去了,窗外老杏树上的老鸹短促地叫了一声,听得翅膀扑腾扑腾地飞远了。方丈在身后高唱了一声,“有情皆孽,苦海无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第二日王生就在这个院子里落了发,法号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