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吊

从从前我听过鬼故事,那时候只觉得害怕,便认为那不过是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玩意儿。可当我们听南来北往的茶客们讲了半年多的鬼故事后,我却不再那么想了。

  前言

  我姓穆,女,年龄不便透露,轻熟女一枚。半年前我的正式职业是个——写不出东西来的“坐家”。事实上,前几年我还能算得上文思敏捷,但是半年前,我彻底枯竭了。于是我应舅舅的邀请,从喧嚣的城市搬到了目前居住的南方小城,和表姐一起帮舅舅经营一间很小的茶棚。

  小镇不大,地方也清静。茶棚就辟在家里后院的空地上,只为方便街坊茶余饭后摆摆龙门阵。我就负责烧水煮茶,陪茶客们天南海北地闲扯。

  有一天,表姐突然问我:“你咋不写作了?你不是作家吗?”我悻悻地感慨灵感枯竭。表姐乐了:“枉你读了那么多书。想想人家写《聊斋》的那老爷子,写不出东西来了,人家就在大树底下铺张破席,上面放一锅绿豆汤,路过的人想喝就得拿一个故事来换。——一部流芳百世的名著就这样在绿豆汤里诞生了。豆汤能换故事,茶汤也能换啊!请人家白喝两杯茶咱也不赔本。”

  听完表姐的话,我笑了,可细一想,还真有道理。于是,从那以后,每天临打烊的时候,我拽住几个有些见识的茶客,摆上一壶好茶,几碟小菜和干果,边吃边摆起了龙门阵。表姐也自愿加入进来。也正是因为她的加入,才有了《老穆茶棚》这个故事集——因为表姐喜欢听鬼故事。

  从前我听过鬼故事,那时候只觉得害怕,便认为那不过是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玩意儿。可当我们听南来北往的茶客们讲了半年多的鬼故事后,我却不再那么想了。很多故事,并不吓人,但会让人胸口发凉,眼圈发烫,心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噎得人难受之余还不忘感叹——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有些故事让我现在回想起来仍会觉得敲击键盘的手指有些微微发凉……总之,一言难尽,耐心听我细细道来。

  这个故事是镇上退休的文老师讲给我们听的。文老师约摸六十开外,乐呵开朗,镇上的人都叫他文爷。文爷有文化,故事多,讲起来也格外生动。所以第一天,我们就拽住了他。

  文爷听明白了我们的要求,呵呵一乐,瞟了瞟放在桌上的一张很老的戏碟——《梁祝》。文爷眯起眼,呷了口茶,指了指那张越剧碟说道:“这越剧啊,最早叫绍兴戏。最开始唱绍兴戏的都是男人,后来慢慢演变到今天。反而成了女子的专长了。我就给你们讲个关于绍兴戏的故事吧——”

  1、会出人命的戏

  绍兴戏脱胎于浙江嵊县一带的“落地唱书”。清光绪年间演变成在农村草台上演出的戏曲形式,曾称小歌班、的笃班、绍兴文戏等。艺人们基本上是半农半艺的农民男子。故称男班。到了后来,女戏子登台了,便男唱男,女唱女,绍兴戏也红火了。

  绍兴戏里有一出很出名的戏,叫做《跳吊》,现在已经失传了。这出戏讲的是:杨氏女子做童养媳遭虐至死,恰逢一名阳间的女子要自杀,女吊万分欣喜地要去“讨替代”,不想半路却杀出个男吊要与她争这具肉身。然后,两人争执一番,哭诉一番,厮打一番,最后杀出个怜香惜玉的灵官,赶走了恃强凌弱的男吊,为弱似蒲柳的女吊撑了腰。故事平淡无奇,离奇的是这出戏的唱法。

  据说这出戏唱念算是文戏,做打归属于武戏,唱下来需要功力自是不必说,奇的是还需要冒很大的风险。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因为唱这出“跳吊”,有可能——唱出人命。

  唱《跳吊》之前,要先来一出《起殇》。起殇是要等到黄昏时分搭起戏台,务必待太阳落尽,方可开场。开场是一声无比凄厉的唢呐声,一声长啸过后,便是鬼王出场了。鬼王手执钢叉,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随后又上来十几个满面油彩的鬼卒,跟着吱呀乱喊一通,凶神恶煞地走个场子。走完场,鬼王将那柄钢叉狠狠一掷,死死钉在台板上,是为镇魂。起殇就唱完了。这时,跳吊才会正式开场。

  跳吊是很需要些功夫的。先出来亮相的是男吊,台上七张八仙桌层层垒起,正上方的梁上悬着一根白布结成的环,屋梁上挂着一枚照妖镜。男吊要先层层翻上八仙桌,翻到最顶端,将身子穿过悬着的白布环,然后反复钻来钻去,钻一回挂一回,好似蜘蛛结网一般——唱戏的人,玩的就是这点身段和手足功夫。

  在过去,看跳吊,可是很隆重的一件大事。男吊一出,现场便鸦雀无声。太人戏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因为这是一出忌讳颇多的戏。看戏时千万不能说诸如“顶上有人”,或者说:“我看见男吊了,你有无看见?”之类的话。因为传说,那男吊悬梁的白布环,很容易招惹吊死鬼。若是说了忌讳的话,招惹来了鬼魂,那半空中的男吊,怕是真要变成“男吊”了。

  “咿呀!”表姐嚷嚷起来,“这么诡异的戏,为啥还有人要去看呀?”

  “这不是和你们爱听鬼故事的道理一样吗?”文爷拈起一粒瓜子仁儿填到嘴里,含糊地说道,“下面这鬼故事就和这出绍兴戏有关——”

  2、您家有鬼

  故事发生在浙江绍南的乌桐镇上,镇上最有钱的人家姓吴。吴家男主人四十开外,十几年前带着一双儿女落户乌桐镇。听说他老婆生下女儿后就死了,他也一直没再续弦。这吴老爷是个精明的商人,凭着十几年的经营,乌桐镇上的米铺都跟了他姓。兵荒马乱的年月,米铺可是全城的命脉。但吴老爷生意做得诚信,人也仁义,因此在乌桐镇口碑极好。他的一双儿女也争气,少爷在南京念大学,小姐也是省城女中里的好学生,说起来,这个家可说是极其和美了。

  对了,忘记说了,这个吴老爷,左手大拇指上常年带着一枚黄铜指套。镇上人私下里都传说,他早年跑江湖做生意,被仇家剁去了拇指,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吴老爷每年都会请戏班子来唱戏,而且都是在阴历四月初七这一天。据说,那天是他亡妻的生日。

  且说有一年吴家请的是个外地戏班子。唱大戏的头一天,这戏班子便来了乌桐镇。戏班班主姓谢,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长得很怪,面色黑红,左脸颊上还有几道刀疤,有一道长得越过了鼻梁,使五官看起来都有点模糊了。不过怪的是,这男人虽一脸刀疤,却丝毫不显凶相,相反,倒还有那么几分清秀。可他的眼神却极冷,没几个人敢盯着他看,所以在戏班子里他极压得住阵脚。

  那日谢班主带着戏班子进了吴府,和吴老爷两下一照面,吴老爷竟不自觉地愣了一下神。当然,吴老爷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不会怵这么个戏子。两相客套了一下,便让管家吴祥把他们请进了后堂。

  安排好了住处,吴祥一边看着戏班子里的人一趟趟搬行头,心里总觉得有些异样,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为了打发冷清,和谢班主搭讪道:“不知明天贵班要唱哪几折戏?”

  “哦,《白蛇传》、《梁山伯》。”谢班主答道。吴祥客套地点点头,平常的几折戏,都不新鲜。不过谢班主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吴祥惊得一跳——“贵宅的风水——不太好吧?”

  吴祥一惊:“班主……什么意思?”

  谢班主叹口气,问道:“你家太太过世应该有——十六年了吧?”

  “你……你怎么知道?”吴祥一惊,“你认识我家老爷和太太?”

  谢班主摇头笑笑:“我们是外乡人,哪里会认识你家老爷。只是我会看些风水,二八一十六年,可是个坎儿,不压一压,怕是要给府上招灾啊。”

  “什么意思?”吴祥本能地感到这个谢班主绝非一般人。谢班主还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很平静地说道:“最近,府里可是出了不少事吧?比如米铺遭盗,或是小姐生病。”

  吴祥完全愣了,木然地点着头。他说的都是事实。

  谢班主微微一笑,凑近吴祥,压低声音说:“米铺的米——都变成了血色的吧?”

  吴祥一阵腿软,颤抖着问:“你……你怎么知道的?”谢班主摇摇头:“别怕,不干净的东西作祟,无非就是——遇物化血,遇人招疾。”

  吴祥愣了半天,挤出句话来:“那……那怎么办?”

  谢班主呵呵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我方才进府时,觉得顶上有股血晕。既然被我碰上,我又懂些异术,不会不管。知道我们谢家班的拿手好戏吗——《跳吊》。”

  “这和唱《跳吊》有啥关系?”吴祥听说过这出戏,可还从没看过。

  “你们外行人看热闹,只知道跳吊容易招鬼。内行人都明白,‘跳吊’招的不是外鬼,而是内鬼——就是自家宅子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谢班主解释道,“尤其是——你们府上惹上的鬼,本来就是吊死鬼。”

  “吊死鬼?”吴祥听得牙齿直打架,“唱!就唱这出戏!可是引出来之后呢?”

  “那就好办了。公鸡血、老醋、糯米、姜黄水,随便哪样,淋而杀之。”谢班主抖抖衣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吴祥看在眼里,对他陡生信任感。

  “只是这折戏,”谢班主抬头看看吴祥,补充道,“唱起来讲究多,你行外人不懂,我也不便说。只是明天搭台唱戏之前,不要将这出戏声张开去。再者,府里的鬼魅,可能就在离你们老爷不远的地方。所以,唱《跳吊》的事也得瞒着他,不然被鬼魅知道了,它就不出来了。”

  “什么?”吴祥一怔,“也行,戏本子上不写明白就是。老爷事后明白了,应该也不会怪罪下来。”吴祥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又问道:“可是……我们家老爷,不会有事吧?”谢班主哈哈大笑,拍拍吴祥的肩膀:“只要他不是鬼。当然就不会有事。”

  3、夜半惊魂

  当天,戏班子和吴府老少都早早地睡下了。吴祥却怎么也睡不着。谢班主的几句话总是绕在耳边挥之不去。这个刀疤脸的男人到底什么来路呢?突然,吴祥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像是个女人在哭。吴祥支起耳朵想听个究竟,却听到低低的呜咽声里还夹杂了轻轻的,却很有节奏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

  吴祥猛地坐起来,趴到窗前,如银的月光洒到大院里,投下一片大大的亮光——什么都没有。吴祥起身走出屋子,四下张望。

  突然,他看见一个红衣红裤的年轻女子,披头散发地一步步朝他走来。说是走,却像是在一格格地挪动着。吴祥吓得腿已经软了,想跑也挪不动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缓缓朝他逼近,就在这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头,吴祥猛地跪坐在地。

  “吴管家,你怎么了?”拍他的人是谢班主。吴祥看到谢班主的脸,顿时像是看到了救星,死死抓住他,颤抖着手指向那红衣女子,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谢班主抬头一看,乐了:“这是我们班里的小红姑娘。唱青衣的。怎让你怕成这样?”

  “小红?”吴祥揉揉眼睛,没错,还真是小红。白天来的时候,看着那么水灵,安安静静的,极乖顺,怎么晚上看起来这么吓人。

  谢班主仿佛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小红是我们班里的台柱子,明天就是她唱女吊。这孩子从小唱戏,有些戏痴了。跳吊又最讲身段,好久没唱这出了,这是练着呢。”说完,朝小红拍拍手,小红抬起头,看到他们,笑了笑,立刻又变回了白天乖巧温顺的样子。谢班主指指小红的脚打趣说:“喏,她走路可是有声音的。”

  没错,刚才听到的脚步声,正是小红踩出来的。吴祥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盯着小红那双柔软小巧的脚多看了两眼,说真的,那双脚很美,只是脚上的红色绣花鞋有些扎眼。

  吴祥正出神呢,谢班主拍了拍他说:“歇着吧,明儿有得您忙的。”吴祥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看见谢班主牵着小红的手,小红像个木偶娃娃一样跟着他悄声走着。

  突然,她猛地转过头,朝吴祥笑了一下。吴祥浑身猛地一个激灵——她的脸似乎涂了很重的粉,自得晃眼。唇上却没抹胭脂,泛着灰白色。更让吴祥不安的是,小红的那个眉眼,那个诡异的微笑,还有她唇边的那颗淡红色的痣,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4、苏北戏班

  第二日,日上三竿,吴府的大院正中戏台已经搭建停当。午时三刻,吴家人用了午饭,全家上下便来到戏台前就坐。

  戏行讲究“饱吹饿唱”,伶人登台前是不能吃饭的。本来吴祥吩咐厨房给他们做一锅鸭粥。这粥是府里有名的私房菜,香而不腻,伶人登台前吃是极好的,但谢班主为人极严谨,硬是换成了菜粥。戏班子在房里吃完了,小红帮忙把碗筷递出来,吴祥在一边盯着她看,小红却没看他,仿佛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三声锣声落地,戏开场了。唱的是绍兴戏的保留曲目《梁山伯与祝英台》。吴老爷坐在正中间,身边摆着亡妻的牌位,吴祥站在右边待命。

  戏台上扮花旦的不知是谁。吴祥觉得有些眼熟,一下子又认不出来。比小红身型高挑袅娜,却显得更矜持,比起小红的青衣身段,台上的祝英台显然更有花旦的范儿。

  唱到《楼台会》了,唱腔越来越悲切,唱词幽幽飘来,的确是余音绕梁,婉转动人,但听上去却有点像是——鬼魅?吴祥摇摇头,专心听戏。

  “金鸡啼破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我只道有情人总能成眷属,谁又知今生难娶祝英台?……”

  这江南古镇深宅大院里的戏台上,伶人们唱得凄切幽怨,声音仿佛都能滴下泪来,整个园子都好像氤氲起丝丝缕缕的水汽一般。吴祥觉得眼前模糊了,他揉揉眼睛,竟瞥见身旁的老爷在偷偷拭泪!还从没有见过老爷这般模样,今儿这是怎么了?吴祥正兀自琢磨,吴老爷却突然转过头来小声问道:“这戏班子——是从哪儿请来的?”

  “是少爷的朋友从县上请的。听说是苏北一代逃荒过来的,不是本地的戏班子。”吴祥答道。

  “苏北?”吴老爷一惊,眼里居然带着惊恐之色,吴祥赶忙补充道:“老爷……这外地戏班在省城也是唱出名了的。省城的那些官爷们做寿,也都是请他们这个班子。”

  “哦?很出名……他们唱了很久了?”吴老爷问完,看到吴祥点了点头,这才略略放松了下来,不自然地笑了笑,掏出一块手帕——不过不是擦眼泪,而是擦汗。

  台上的伶人仍在悲悲切切地唱着。唱到动情处,吴祥都忍不住抬袖拭了拭眼角,心下感叹这谢家班果然是名不虚传,竟有这等出色的旦角撑台面。吴祥跟着吴老爷听了这么些年的戏,还从没听过这等九转回肠的唱腔,这等风流婀娜的身段,实在是——实在是勾魂摄魄……

  “不见梁兄见坟台,呼天号地哭哀哀。英台立志难更改,我岂能嫁与马文才?”

  戏台上狂风大作,灯也一下子黑了,梁山伯的坟墓裂开,祝英台纵身跃入。墓里飞出两只蝴蝶,灯光复亮,台下掌声雷动。

  这时,全乌桐镇的人几乎都拥进了吴家大院。吴老爷素来乐善好施,这一天自然是广开门户的。偏巧今日戏台上的女旦唱得九转回肠,不爱听戏的人也跑来凑热闹了。吴祥一面拼命拍着巴掌,一面侧过头去,却惊讶地发现——吴老爷不见了!

  “奇怪了,刚才还在呢。”吴祥纳闷着,问了问身边的人,也都说没注意。吴祥摸了摸吴老爷的茶盏,还是温热的。“可能是出恭去了吧。”吴祥嘀咕一句,等着看下面的戏。

  此时,太阳已经落尽了。

  5、错唱跳吊

  一声无比凄厉的唢呐声响起,吴祥全身抖了一下——这是《起殇》的前奏。《跳吊》开场了。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吴家大院陡然安静了下来。鬼王鬼卒走完台,钢叉一钉,台下的乡里人心下也都有七八分明白了,这是要唱《跳吊》。江浙一带的人家虽然都没看过这折戏,但大多听过这个典故,都知道,起完殇,亡魂们怕是已经蹲在台下等着看戏了。台下便越发安静了。

  男吊出了场,几句念白说完,便开始层层向上地翻八仙桌。吴祥瞪大眼看着那男吊,总觉得有点眼熟,但是那男吊脸上涂着重重的油彩,看不清五官。男吊的身法也很怪异,虽然十分敏捷,一招一式却没半点灵性,倒像是被人在身后提着线的木偶。

  台下众人正看得入神,突然,台上一道红光闪过,一个披头散发,红衣红裤的女人出场了。吴祥浑身一激灵——果然和昨晚小红的打扮一个模样。脚上也正是昨晚那双绣花鞋。走路的姿势也是那般。一步步挪着。戏台下鸦雀无声,显然都被吓住了。

  女吊脖子上挂着两条纸锭,低头垂手,一步三摇地走着,弯弯曲曲地走个全台。吴祥看着看着,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女吊不是小红啊,看身段倒有些像刚才唱祝英台的花旦。

  “女吊走的这是个‘心’吧?”吴祥身后的王家姆妈自言自语道。突然,女吊走到台中间,猛地向后甩了一下头,原本遮挡面孔的长发一下子被甩到脑后,女吊的面孔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的眼前,“峰——”台下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这女吊的脸着实悚人,自得疹人的面孔,两道漆黑浓眉长入鬓角,眼圈青黑,嘴唇猩红,白、黑、青、红,这四样本是极平常的颜色,交缠在一起竟是如此触目惊心。女吊环视一圈,双肩微颤,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透出些非喜非嗔的古怪味道。

  突然,笃鼓声起,两短一长,女吊凄厉地呼喝道:“奴本是谢家女,啊呀,苦啊——”

  “谢家女?”吴祥皱起眉头,身边的人也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跳吊’讲的不是杨家童养媳吗?怎么成了谢家女?”

  就在这时,台上的鼓乐声突然转了调调,竟变成了《梁山伯祝英台》的调子。

  “这怎么回事?”“这不是乱唱么?”议论声越来越大,吴祥也纳闷得不行。但台上的女吊却好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唱了起来:“梁兄若是爱牡丹,与我一同把家还……”

  “吴管家,你也不管管这戏班子是伐?好端端地乱唱一气!”王家姆妈对吴祥说道。吴祥还没答话,悬在半空中的男吊竟也开口唱了起来——“你家牡丹虽然好,可惜是路远迢迢怎来攀!”——吴祥愣住了,这声音,这声音是……

  台上的男吊女吊,虽然一个在台上站着,一个悬在七张八仙桌之上的半空中,穿的也是鬼气森森的吊死鬼衣裳,二人一唱一和之间,却四目相对,欲语凝噎,竟比刚才小生花旦唱得还要动情。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我只道两心相照成佳偶。谁又知今生梁兄却不娶我祝英台。”

  “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两个男子怎拜堂?”

  乐声戛然而止,台下也陡然静了下来。台上的男吊和女吊,凝眸对望,时光仿佛一瞬间倒流了二十年……

  6、梦回烟雨江南

  二十年前的江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可真正是人间天堂。一对小少年,还是娃娃时便人了戏班子。虽然都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却一个是英气十足的小生相。一个是粉面含春的花旦脸。扮上戏再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戏班里的日子总是比蜜糖苦,却又比黄连甜。没日没夜地练功,小哥俩互相照应着,有功一起领,有打一块儿挨。想起娘亲时,也是钻进一个被窝里一起抹眼泪。哭得累了,挂着泪珠儿相拥着睡去。师傅高兴了赏两个铜板儿,小哥俩乐颠颠地手拉手去城南喝一碗藕粉桂花糊,清香的桂花面儿在唇齿间交缠,彼此的小脸蛋儿便跟着泛红。自然,心也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苦苦甜甜,悲悲喜喜,十年光阴一弹指。当年的小子,转眼间长大了。一个是戏班里的头牌小生,另一个是当仁不让的压台花旦,台上演绎着悲欢离合的才子佳人,台下则是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一对兄弟。这样默契的搭档,十年磨不出这么一对,老班主自然当宝贝似的捧着。

  然而。时逢乱世,哪里的饭碗都不好端。戏班子行到越州时,老班主害痨病死了,一个扬州老板盘下了戏班子。整个戏班子便跟着他搬到了扬州。这一搬,就搬出了祸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扬州的月色霸道,香粉浓妍,小食甜糯,女子也最是勾人。在这里,一个叫飞雪的扬州女人闯进了他们的生活,从此一切都变了样子。

  飞雪原本是青楼里唱戏的戏子,说是卖艺不卖身,私底下怎样没人知道。只知道这女子在班主面前款款摆了摆柳腰,嗲嗲地抛出两句吴音,便顺水顺风地入了戏班子。

  这飞雪虽说在青楼里过了气,可是进了这草台戏班子却成了宝。声音糯,扮相美,身段跟柳叶儿似的,飞个媚眼都是戏。没过多久,飞雪很快便超越男旦,成了头牌女旦。

  男旦心里恨啊,恨的不光是这飞雪夺取了属于自己的掌声,更是恨她夺去了自己和小生同台的机会。台上的梁山伯还是那个梁山伯,祝英台却不再是自己。每每演出时,男旦总是躲在后台,听着那台上的痴男怨女柔情蜜意,自己却狠狠拽着大幕,恨不得把幕布撕碎。他从小和小生同台唱戏,小生的一招一式,哪怕一个眼神他都熟悉,是假戏还是真做,他闭着眼睛光听调儿也能分辨出来。他听得真真的,梁山伯这次,真的是想娶祝英台了……

  男旦虽然恨,但还是咬牙把恨憋进了心里。他知道,师兄的事他管不了。直到,新班主向戏班子宣布放假三天,庆祝他续弦娶了新太太,而新太太正是头牌女旦——飞雪。

  男旦在酒馆里找到小生时,小生已喝得烂醉如泥。男旦一路架着他回了家。看他吐得一塌糊涂,又忙着端热水敷毛巾,灌下几口浓茶。小生总算是不吐不闹了,恍惚间却一把抓住男旦的手,含混不清地直喊雪儿雪儿,鼻涕眼泪也跟着流下来。男旦恨恨地甩开,却终是不忍心地握住小生冰冷的手,轻轻拍着他,让他平静下来。半醉半醒的小生不再喊了,喃喃地唱起了戏。男旦凑近一听,眼泪就掉了下来——正是他们从小唱到大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与你海誓山盟情义在,我心中只有你祝英台。你爹爹做主许马家,你就该快把亲事退……”

  男旦字字听得清楚,早已泪流披面,低声和了起来:“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

  你我之间,何止三载?

  “可记得比作鸳鸯成双对,可记得牛郎织女把鹊桥会,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可记得观音堂上把堂拜。”——可记得每次挨拳脚,都是我为你疗棒疮,可记得每次出门唱堂会,都是你为我把那登徒子来挡

  这一夜,兄弟两人一个坐一个躺,低低地哭,浅浅地唱,一出《梁祝》不知唱了多少遍。

  14、尾声

  “死人了!”台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轰地四下散开,夺门而逃。混乱的人群里,有一个女人却很平静,静静地在角落里站着,看着眼前的一切,空空的眼眸里映出吴府大院里的一片狼藉——她是小红,或许我们该叫她飞雪了吧,毕竟讨到了替代的飞雪,仍旧是飞雪。没什么可惊讶的,做人能干的女人,做了鬼也一样能干。还记得十六年前扬州城戏班子的那出跳吊惨剧吗?难道你们忘了,男旦在事发当夜就带着小生的儿女远走他乡了,那么两个月后,男吊在悬布的照妖镜里看到的吊死鬼,又是谁呢?

  从那天起,飞雪就讨了那日唱女吊的小红当自己的替代。飞雪是个豌豆一样的女人,只要能活着,她就会削尖脑袋活下去。哪怕活不成,她也不会甘心当个屈死鬼。然而女人总归是女人,再刚强也逃不过“情”字。所以飞雪仍然愿意守在这个怨鬼组成的戏班子里,守在小生身边,并且费尽心机一路指引他们来了乌桐镇——她要亲眼看到男旦死在小生面前,她要亲眼看到小生在她面前给一个取舍,给一个交代。现在她如愿了,可是她没想到小生也一剑穿心,将自己和男旦牢牢地钉在一起。

  “罢了,愿赌服输。”飞雪苦笑一声,仰头将泪水生生咽回去,她看了看和小生蜷缩在一起的男旦,“你取了我的命,占了我的男人:我做的孽,你来替我承担,我们两清了。”飞雪转过头,缓缓向吴府大门走去。

  吴府大院被封了,吴家少爷和小姐搬了家。吴祥仍然尽心尽力地伺候左右,因为自己的良心债——米铺被盗的事儿是吴祥的侄儿所为,为了逃脱干系,他侄儿又装神弄鬼往米里撤了鸡血。吴祥事后虽然把他赶出了米铺,但他却怕牵连自己。隐瞒了这事。于是,他听说谢班主要“捉鬼”的时候,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又害怕又兴奋。

  只是吴祥没想到,这样一出戏,差点把整个乌桐镇的人都给唱没了。那天半夜小红的回眸一笑,吴祥不知道小红是否知道他做过什么,但那微笑,让他一辈子再也不敢做亏良心的事儿,随其缘对,善恶有报,谁都别自作聪明。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就结束了,文爷没有告诉我们飞雪后来去了哪里。

  或许,她游荡在自己的儿女身边,默默地守着他们吧。吴府的大门上贴着一张驱邪桃符。说是要封住冤魂。可每年四月初七,大院里都会隐隐传来唱戏声,起初大家都害怕,不过听久了,只觉得好听,也不怕了。

  桃木穿胸的男旦和小生是一起下葬的,坟头上竖了两块石碑,石碑上写的名分是——兄弟。——立坟牌,梁兄你红黑两字刻两块。黑的刻着梁山伯,红的刻着祝英台。我和你生前不能夫妻配,我就是死也要与你同坟台……

  7、生死一夜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算是件好事吧。但这人哪,偏生就是不安分的。嫁了人的飞雪还是挂牌出来唱戏,只是她与小生戏台上的眉来眼去,变了味道。一开始是带着冰,三分尴尬,七分冷漠;再然后,彼此都知晓了对方心底的无奈和心酸,冰便化成了水,眉眼间越来越热,“滋啦”一下,便点着了。

  干柴烈火,越烧越旺,飞雪怀了孕。然而,该来的总还是要来。孩子生下来,眉眼没有半点班主的影子,却分明是小一号的小生——不怪旁人眼神好嘴皮子碎。班主自然很快就知道了,他好歹也是扬州地面上混的,哪里吃得了这样的闷亏?

  “你打算怎么办?”男旦心痛地看着自己的兄弟。

  “大不了逃走,总好过这样等死。”话说得掷地有声,虽然事情做得一点也不磊落。

  心痛归心痛,男旦仔仔细细地为小生打点着行李,准备盘缠,一切都停当了,只等子夜时分送兄弟和情妇一起上路。

  小生如约而至,等来的却不是飞雪,而是班主和几个喽啰。天旋地转,蘸盐的皮鞭抽打在小生身上,皮开了,血肉丝丝缕缕地朝外翻着,即便是这样,也硬是不觉得疼——只是觉得自己傻,居然真的相信那个烟花女子会跟着自己亡命天涯。

  “关柴房里饿上几日,然后押送官府。”班主懒洋洋地看着他,“至于罪名嘛……杀人劫财!”班主指了指飞雪的屋,喽啰们愣了一下,抬头却看见班主阴冷的眼神,赶忙战战兢兢地退下了。一刻钟后,一声尖利的婴儿号哭刺破了黑夜,然后是女人的几声惨叫,很快又复归平静。

  孩子的嘴角流着殷红的血,早已没了气息。孩子的母亲被捆在了床上,早已不省人事。班主推门看看,哼着小调转身去了青楼。

  这一切都在戏班的小院子里进行着。戏班子里的人看在眼里,自然是紧闭房门,装聋作哑。但有一双眼睛,却把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男旦。

  “男旦为小生复了仇?把班主杀了,然后救了小生,对吗?”我问文爷。文爷点点头,又摇摇头,猛吸了一口烟:“算是吧,只是……”

  很多人,很多事,往往就在那一念之间,便彻底颠倒了方向。男旦虽然唱了二十年的女儿腔,可一旦下定了决心,骨子里却透着股狠劲儿。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时。男旦悄悄地揣了把刀子,在寒冷的夜里蹲在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青楼外,等着。

  那夜天公真是作美。墨黑的云把月亮遮得密密实实,半点不透光。天很冷,北风打在身上,锋利得就如同男旦怀里的那把匕首。男旦站在风里,瑟瑟地发着抖,他是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今日却要杀人。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可是此刻,他却从未有过地决绝。

  班主晃悠着从青楼里走了出来,脸上泛着红光,一身酒气。正走到拐角,男旦猛地扑上去,匕首便划上了班主粗短的脖子。

  匕首划断了血管,鲜血喷涌出来,男旦吓傻了,竟不知躲闪,鲜血溅了他一脸一身。

  “小子,你是为你师兄吗?”班主居然还说得出话来,还阴惨惨地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俩一个是婊子,一个是戏子,走着瞧吧,你会后悔的。”

  男旦狠狠地举起匕首,疯了般地在他身上戳着,他不要再听到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实话。

  寒冷的冬夜,呆若木鸡的男旦手里握着带血的匕首,还有班主那支离破碎的身体,不知道就这样相持了多久,直到被路过的更夫逮了个正着。

  8、孽生

  第二天。戏班子里炸了锅。也难怪,一夜之间,凶狠的班主被人捅得活像个莲蓬。乖顺腼腆的男旦成了杀人凶手。

  飞雪到底是从小就出来混世道的女子,有一点缝隙也要拼命钻出头来狠狠活着,她咬牙命人收拾好了孩子的尸体,又梳洗打扮了一番,让人开了柴房的门。把半死不活的小生抬了出来,自己又带上几个人去了衙门。昨天的喽啰是班主的人,今天已成了班主太太的跟班儿了——谁让班主太太管着班主钱柜子的钥匙呢。

  小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飞雪平静地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听完,半晌不动,最后挤出一句:“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飞雪满不在乎地扬扬眉毛,“人证物证都有了,还怎么抵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你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小生颤抖着问道,他是为了谁才这么干的?为的还不是你我吗?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飞雪淡然一笑。抬头看着小生:“他是为你我?还是只为你?”飞雪的嘴角有些颤抖,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声音低沉而晦涩:“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那晚把你给卖了。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在乡下还有一双儿女,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为了他们。我得活下去,牙咬碎了我也得活下去。”

  原来,飞雪早年在青楼时,便已有了一双儿女,一直花钱寄养在乡下。她之所以嫁给班主,也正是为了供养乡下的孩子。

  然而人算哪里斗得过天算,她每日在这里心惊胆战地巴望着一双儿女慢慢长大成人,不想却失去了这边的孩子。此刻,她早已不是什么无情的婊子无义的戏子,只是个全天下最可怜的母亲。

  也许有办法吧。但是那恐怕得折了戏班子的一半家业,班子就得散了,这么多人,兵荒马乱的,上哪儿讨饭吃?飞雪接着说道,“那死鬼活着的时候,左右也算个地头蛇。现在不明不白死了,若是没个交代,他那些兄弟寻上门来,该怎么给说法?给不了说法,我们怕是都逃不过。”

  小生没了言语。任怎样的情义,却也敌不过活下来的欲望。

  “以他一命换几十口人的命,也算他不冤了。”飞雪苦笑了一下。

  十天后,男旦便被斩了首。小生没有去,飞雪也没有去。整个戏班子没一个人踏出门半步。

  “男旦姓谢,小生姓吴。”文爷弹了弹烟灰,平静的声音猛地把我们从故事里拉了出来。

  “小生——就是乌桐镇的吴老爷?”我问道,“那男旦——是谢班主?后来出现在乌桐镇的谢班主是……是人还是鬼?”我觉得后背咝咝地冒着凉气,谢班主既然是鬼。那他是怎么凑了这么个戏班子找到乌桐镇来的呢?太可怕了。对了,小生既然是吴老爷,那飞雪呢?吴老爷的亡妻难道就是指飞雪?

  “那个小生,也就是后来的吴老爷,也太不像个男人了!事到临头,还没有女人有担待!”表姐突然愤愤地骂了一句。文爷呵呵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听我把故事讲完,他们谁是谁非就有说道了。”

  男旦的尸首是小生收拾的,飞雪没插手,只拿了几块大洋出来,算是偿还了男旦对他们的成全。

  事情结束之后。戏班子重新挂牌开张了。小生和飞雪自然成了班主。凭着飞雪多年练就的八面玲珑。戏班子竟然越唱越大了。飞雪也早就从乡下接回了那双私生儿女,两个孩子口齿还不甚清楚,但也能含含糊糊地管小生叫“爹”了,一家四口,在这样的世道里也算是不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男旦在他们生命中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淡了,直到——有一天……

  9、死祭

  这一天,是男旦死了整整三年。

  半夜,一阵冷风突然灌进东厢房,把床上睡得正香的小生吹醒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发现身边的飞雪不见了。小生四下看看,没人,却发现窗子被吹开了,冷风直灌。小生忙起身去关窗。手刚碰到窗框,却看见一个红衣红裤的影子忽地飘了过去,小生猛地一惊,赶忙披衣出屋,可他一直走到墙角,也没看见一个人。他一路东张西望,却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一双死白的手。已缠上了他的脖子……

  “谁?”小生掰住那双手,拼命挣开,转身一看,却是飞雪,小生扶着脖子喘着粗气问:“你,你干什么吗?”

  飞雪笑了笑:“去看了看孩子,刚看见你在这儿逛荡,吓唬吓唬你。”

  “瞧你,吓死我了。”小生摸了摸脖子,抬眼不经意地看了飞雪一眼,飞雪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出些蓝色的光,脸色也格外苍白。小生看着她心里无来由地一哆嗦,转身进屋了。飞雪看着小生的背影,露出了一个更深的笑,那咧开的唇角边露出两颗尖利的牙齿,发着幽幽的光。转过身去的小生自然不知道,此时此刻。飞雪身后有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影子,正伸出一双死白的手,从后面撑起了飞雪的笑容……

  两人进了屋,吹灯上床。小生却觉得比刚才站在外面还冷,不禁裹紧了被子,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快要睡去的时候,突然感觉飞雪慢慢爬上了他的身,小生一惊,正要回头,却被飞雪的手牢牢压住了脑袋,动弹不得一

  “你,你干什么?”小生问道。

  “不干什么,就是想和你唱出戏。”飞雪低声说道,幽幽的声音夹杂着丝丝窃笑,穿进小生的耳朵,听起来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小生已经是一身冷汗了,飞雪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越缠越紧,越变越长,海带似的,慢慢缠上了小生的脖子。而她却只是像梦游一样,在小生的耳边自顾自地低声吟唱——

  “玉蝴蝶,玉扇坠,蝴蝶本应成双对……”小生的面色已经开始发自,舌头越伸越长。

  “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小生的眼球渐渐凸出,似乎随时会爆裂一般。他痛苦地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抓着,飞雪却不躲不闪,仍是低声浅笑,自顾自地唱。

  “我看你一眼闭来一眼开,问你梁兄丢不下谁?”小生的眼里已流出血来,脸上布满惊恐的神色。他已认出这声音,不是飞雪,而是从小和他一起搭台唱戏的——男旦。此时,飞雪的脸也渐渐变了模样,变成了男旦那张温和俊秀的面孔,他穿着女吊的红衣红裤,脸上涂着白粉,眼圈乌青,看着七窍流血的小生,他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尖而亮的牙,慢慢地,狠狠地咬住了小生的喉咙……

  第二天,戏班子的人惊恐地发现,东厢房里横着两具尸体——一具是穿着浙丝睡衣的飞雪,表情惊恐,身上没有半点伤痕。更离奇的是,她身边还躺着另一具尸体,居然是死了三年的男旦!戏班子赶紧差人报了官,仵作也验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最关键的是——小生失踪了。

  扬州城里炸了锅,有人说,这是鬼魂作祟,冤死鬼回来找债主了,可小生哪儿去了?也有人说,是这小生贪图飞雪的钱财,于是杀了她然后掘出了男旦的尸首,让人以为是鬼魂作祟,可死了三年的人怎么还没烂?各种说法都不靠谱,衙门也糊涂了,弄了张通缉小生的告示贴出去,日子一久,小生没抓到,告示也烂了。兵荒马乱的年月,谁也管不了谁。

  13、兄弟

  乌桐镇的吴家大院戏台上,男吊和女吊凝眸对望,二十年的恩恩怨怨,十六年的阴阳两隔,全在这四目相对无语凝噎之中,化了。

  “我早该想到是你。我们一起唱了这么多年戏,你上妆的活儿是极好的,每次我扮戏的时候,你轻轻勾个眉角,出来的就是另一番模样,你想易容骗过我的眼睛,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了。”穿着男吊戏服的吴老爷微笑着看着扮成女吊的师兄说道。

  “可你还是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生也淡淡地笑了,“是真不相信,还是根本不想相信?”

  “你还是找来了。”男旦幽幽地说道,“我把你的儿女养成人了,我每年请人来给你唱戏,我自以为没有辜负你的托付,可你还是找来了。”

  小生摇摇头:“不是我,是他们,我早就不想纠缠人间恩怨,可他们怨气难平,你当年,未免太狠了。”小生指了指大幕后的戏班子,“几十个冤魂不肯投胎,我没办法,我管不了。”

  “那在怎么办?”男旦的眼里含着泪水,“师兄,我终于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负我了——好好地过日子……真好。以前我一直怨你,怨你不重情义,怨你心里没有我这个兄弟。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人伦之乐,真的是让人放不下。”

  小生凄然一笑,指了指台下,男旦顺着小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惊讶地发现台下看戏的人竟一个个像木偶人一样直直地立着,双眼无神,仿佛是没了魂魄一样。男旦猛地醒悟过来,是的,这出死人唱的戏,活人听来,真真是勾魂摄魄——直接摄了活人的魂魄!

  “他们要干什么?”男旦喊道,“这些人和他们无冤无仇,他们要——”“找替代。”小生轻声说道,语气里净是无奈,“我只能带他们来找你,否则,死的就是无辜的人了。

  他们是唱跳吊那天死的,所以,也要在你唱跳吊的时候给他们一个交代,方可了断。”

  “了断?我明白,明白了……”男旦点点头,紧紧地咬住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含笑看着小生,“师兄你——真是用心良苦了。下辈子。我们都托生个好人家吧,再不当什么戏子了。”说完,男旦把脖子伸进悬布之间,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你的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其实,这样最好。”说完,男旦踢倒了脚下的那张八仙桌,七张堆成塔形的八仙桌轰然倒塌,男旦的身体直直地悬在了半空中,挣扎了几下,便停住不动了。随着男旦的身体渐渐僵硬,后台的整个戏班子的人,不,是鬼,也跟着软了下来。

  随着台上的戏班子脱水般软倒在台上,台下被定住的看客们这才渐渐地能活动开来。大伙儿仿佛大梦初醒般将目光投向台上。戏台上,小生已经将在悬布上吊死的男旦放了下来,拿衣袖将他脸上的油彩轻轻拭掉。油彩后露出来的,是男旦自己那张白净标致的花旦脸。小生紧紧地咬着嘴唇,温热的眼泪落在男旦冰冷的脸上。

  “老爷,你——”吴祥惊讶地望着满戏台东倒西歪的人,还有抱着一个戏子,却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的吴老爷,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小生抬起头,对吴祥笑了笑,平静地说:“告诉少爷和小姐,这是他们的好叔叔,他们一辈子也不能忘。”说完,小生拿起早已在怀中藏好的桃木剑。二十年了,他们总是擦身而过,说是一条心,却总是隔一堵墙。说是隔着一堵墙。眼前才发现总归还是一条心。

  小生平静地举起剑,穿心而入,将自己和男旦牢牢地钉在一起。男旦说得没错,这样最好。这是最合适的时候,二十年前他们不懂彼此,他们总有自己的纠结,自己的执念,现在懂了,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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