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骷髅骨

  三年前我又一次去东方旅行,时在九月。就在从伦敦去意大利布林迪西上船的火车上,我认识了那位阿拉斯泰尔·科尔文先生。科尔文先生中等身材,头发正开始变灰,蓄着唇须,一副绅士气派。他话不多,说出话来用字规范。我们在餐车吃饭和在吸烟室中休息时总要见面。他老是拿着本火车时刻表在看,但我看出来,他连一页也无法专心看完。他知道我去东方旅行,正好同路,他就和我攀谈这个话题。但他谈不到一刻钟就失去兴趣,离开我回到他的车室去。可是才过一会儿工夫他又回来了,重新捡起刚才的话头。对科尔文先生这种神态我倒也不觉得怎么奇怪。大凡火车坐久了,有些人就会变得心神不宁,失去常态。不过我看到科尔文先生那种坐立不安的样子,只感到未免与他的绅士风度不大相称。我看着他,无意中发现他一只好看的大手上有一道很深很长、表面凹凸不平的新伤疤。自然,我没有去过问他的事。到了布林迪西,我们不多几个候船的旅客办好了托运行李、核实船舱等手续后,就到一家国际大旅店去过夜。吃过晚餐,我正坐在餐厅里休息,只见科尔文先生从餐厅一头急匆匆来到我的餐桌旁坐下,他捡起桌上一份意大利文的(世纪报),但几乎马上就放弃了假装要看报的样子,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请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与科尔文先生素不相识,只是在火车上偶然相遇,说不上要帮他什么忙。但是我不置可否地微微笑着,问他有什么事。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我说:“在船上你能让我睡在你的房舱里吗?”在海上再也没有比和陌生人同住一个房舱更不方便的了,于是我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我看旅客不多,船上一定有地方够我们大家住的。”我心里说,他大概跟什么伙伴合不拢,想要避开他。科尔文先生仍不理会我的意思:“我自己有个单独的房舱。只是如果你能让我和你一起住,那就真是帮我最大的忙了。”他有自己的单独的房舱而不住,想住到我的房舱来,必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如他确有困难,让他睡在我的房舱里也未尝不可,自然,我独自睡一向睡得更好些。不过听说近来轮船上发生过一些盗窃案,尽管科尔文先生看上去忠厚老实,但我仍不禁十分犹豫。我的态度他大概看出来了,立刻告诉我说:“我是一个保守党员。”我听了他的自我介绍不由得暗自笑了。为了保证自己的身份,他在布林迪西一家旅店里竟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自报家门,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他一定是出于无奈。我是个软心肠的人,这样一来,就答应了。当天晚上,我和科尔文先生在轮船甲板的船舷上看着船离开市林迪西。等到布林迪西红红绿绿的港口灯光看不见时,他详细给我解释了他求我帮忙的原因。下面是他说的原话。“几年前我在印度旅行,认识了一个年轻人。有一个星期,我和他一起到森林里去宿营。这位约翰·布劳顿在当地政府机关工作,很受当地人欢迎和信赖。在政府部门他本来大有前途,但他得到了一大笔遗产,于是他拍拍屁股离开印度,回到英国去了。他在伦敦呆了五年,我不时见到他,偶尔我们还一起上馆子吃顿饭。我看到他不习惯于光是过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出了两次远门,到外面周游了一番,可是等到回来,我看他还是感到闲不住。然而有一次他突然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到他所得遗产一部分的一块大地产那里去定居下来,过平常人过的日子。他那块地产是座大宅邸,叫‘桑利修道院’,空关着已经很久,他要去料理它。我心里说,这是他的未婚妻把他的心给拴住了。他的未婚妻叫额蔽恩·怀尔德,是个漂亮姑娘,举止高雅,心地善良,我想布劳顿真是交上了好运。布劳顿也确实感到无比幸福,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听说他要到‘桑利修道院”,不禁问他那是座怎样的宅邪。他坦白承认对它一无所知。最后一个房客叫克拉克,曾在古宅的一个侧翼住了十五年,不与人往来,是个隐士和修道者。那里天黑后极其难得见到灯光。只有生活必需品是预定送来的,克拉克亲自到边门收下。他曾经雇用过一个男仆,但那男仆在宅子里干了不到一个月就不辞而别,一下子走掉了。布劳顿对克拉克深为不满的是,克拉克在那一带村民中有意散布谣言,说‘桑利修道院’是座鬼屋。他甚至在夜里用灯摘些鬼把戏,把路人吓得不敢靠近那房子,只好绕道而行。他的鬼把戏终于被人识破了,然而鬼屋之说不胜而走,弄得无人不晓,除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都不敢冒险靠近它。市劳顿最后苦笑着说,‘桑利修道院’这宅邸闹鬼已经成为那一带无庸置疑的事实,但他和他未来的年轻妻子将去那里改变这一切。“他把房子来一个大修,只是一件旧家具和一块挂毯都不改动。地板和天花板都换过了,屋顶也换上了新的瓦片和防水毡,半个世纪的灰尘一扫而光。他给我看过那古宅的一些照片。它被称为修道院,实际上只是袭用了五英里外早已消失的克洛斯特修道院的名称。老宅的大部分建筑仍旧保持宗教改革以前时期的原样,但在十七世纪初英王詹姆斯一世时期加建了侧翼部分,克拉克就住在这一部分,他又作了一些修改。在楼下和二楼,他把老房子和詹姆斯一世时期加建的部分之间的通道隔开,装上沉重的厚水门,用铁栓拴住,不使相通。因此修理房屋的工程相当浩大。“这一时期,我在伦敦只见过布劳顿一两次。他说修房子的工人们太阳一下山就不肯留在房子里。甚至到了房子里每个房间都安上电灯以后还是留不下他们,尽管用布劳顿的话来说,电灯是鬼的死敌,电灯一装,鬼的末日就到了。‘桑利修道院’闹鬼的传说传得又广又远,没有一个人愿意冒这个险。他们五六点钟就集体回家,甚至在白天,一发现同伴中有人看不见,大伙儿就要去找。尽管在五个月的修房过程中,虽然他们疑神疑鬼,但诸如此类的事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桑利修道院’有鬼的说法不但没有打消,反而更加增强了,这是由于那些人承认里面的气氛实在紧张可怕,加上当地一直流传着里面关着一个修女的鬼的说法早已深入人心。“一个老修女!”布劳顿说。“我于是问他相信不相信有鬼。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说他不能说他完全不相信。在印度时候,有一天早晨一个和他同住的人对他说,他相信自己的母亲已经在英国去世了,因为她昨天晚上在他们的房间里显灵。那人说他没有惊慌,但什么话也没有说,那鬼魂就消失了。接着真的来了电报,说那人的母亲已于昨晚去世。“事实就是这样。”布劳顿说。但是在‘桑利修道院’这件事情上,布劳顿要实际得多。他责骂克拉克愚蠢的自私自利行为,正是由于他的鬼把戏才造成那么大的麻烦,他还不得不多花点钱去安抚那些无知的工人。他说:“我自己的观点是,如果真看到鬼,应该和它说说话。”“我同意他的观点。对鬼我一无所知,但我一直记得人们说鬼是等着有人跟它说话的。至少我觉得听到自己的声音总能增加点自信和勇气。不过鬼很少——这是说,能看到的鬼很少,因此我从来没有为鬼的事担过心。不过正如上面说的,我告诉布劳顿我同意他的观点。“接着布劳顿的婚礼举行了,我特地买了顶大礼帽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新婚的布劳顿太太很亲切地对我微笑。参加婚礼的当晚我就坐上火车出国,差不多有半年不在英国。就在回国之前,我接到了布劳顿给我的信。他问我能不能在伦敦或者到“桑利修道院’去看他,因为他想,我比他认识的任何人更能帮助他。他的妻子在信末热情地附笔致意,因此我从布达佩斯给他们回了一封信,说我回到伦敦后过两天就到“桑利修道院’去看他们。在去寄信的路上我想,我到底能帮布劳顿什么忙呢。我曾经和他一起徒步去猎虎,我想像不出还有人在必要时能把自己的事比他处理得更好。不管怎样,我回到伦敦,把一些我不在时留下的事办好以后,就收拾好旅行包上“桑利修道院”去了。“布劳顿用他的一辆高级轿车在桑利路火车站接我。汽车开了近七英里,我们就经过一座豪华的胶花大铁门进入桑利村,穿行在静悄悄的山毛样林荫道上。又走了约四分之一英里,只见路上车轮印很多,我们在一辆双轮马车旁边开过,马车上载着一个村民和他的妻子女儿,‘桑利修道院’显然在开游园会。到了林荫道尽头,路向右拐,我一下子就看到‘桑利修道院’在一片宽阔的大牧场那头。“桑利修道院’的大草坪上满是客人。“市劳顿从老远就看到我来了,离开其他客人前来迎接我,然后把我托付给男管家。男管家黄头发,看上去是个健谈的人,然而关于这大宅的问题他几乎都回答不上来。他说他只来了三个星期。我想起布劳顿告诉过我的话,我绝口不谈关于鬼的事,虽然他把我领进的房间可能说明点什么问题。这房间很大,白色天花板低低的,上面是一根根粗大的橡木条。墙上每一寸,包括门,都蒙着挂毯。一张极其豪华的意大利式大床,有四根床柱,挂着厚厚的床幔,这更使房间显得庄重而阴沉。所有的家具都是古老的,做工精细,颜色很深。脚下是绿色的厚地毯,除了电灯、水壶和洗脸盆外,这就是房间里唯一新的东西了。连梳妆台上的镜子也是老式的威尼斯三角镜,镶在失去光泽的银框里。“我花了几分钟时间梳洗了一下以后,就下拨到外面草坪上,在那里见过了女主人。人们聚集在这里是通常的乡村方式,大家对‘桑利修道院’的新主人感到十分好奇。“我完全没想到我又遇到了我的一位旧日老朋友格伦厄姆,十分高兴。他住得离这里很近。‘不过我可不住在这样的大宅邸里,’他加上一句,显然充满了羡慕的神气用手比划了一下修道院的高低轮廓线,然后轻轻地咕哝了一声:“真是谢天谢地!”我对他咕哝的这句话大感兴趣,他马上看出来他这句话被我听到了,于是向我转过身来坚决地说:“不错,我是说了‘真是谢天谢地’,这是我的真心话,就算把布劳顿的全部家产送给我作交换,我也不想住到这修道院里去。”“我认真地说:‘你一定知道,老克拉克用灯装神弄鬼来吓唬人的事已经查明了?’”“格伦厄姆耸耸他的肩。“是的,这件事我知道。不过这房子还是有些地方不对头。我只能说布劳顿肯住到这里来,他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不过我不相信他能住很久。哦,对了,你要住在这里吧?那么你今晚就可以全听到了。准是一顿盛筵,我有数。”我们接着就谈起了旧日的时光,过了一会儿,格伦厄姆先走了。“那天傍晚在我去换衣服的时候,我和布劳顿在他的书房里谈了二十分钟话。毫无疑问,他这个人变了,大大地变了。我发现他变得神情紧张,坐立不安,只有在我不看他的时候他才敢看我。我自然问他,他到底要我做什么,我告诉他,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为他做,不过说实话,我根本比不上他,他缺少的东西我未必能提供。他带着暗淡的微笑对我说是有点事情,只是想等到明天早晨再告诉我。我觉得他好像有点感到自愧,也许因为要我做的事难以启齿。于是我不再追问这件事,上楼换衣服去。“我走进我富丽堂皇的房间。当我关上房门的时候,关房门的一阵风把示巴女王从墙上吹起来,于是我注意到,挂毯底部没有钉住在墙上。关于鬼我一向有一个非常实际的看法,我常觉得,松开的挂毯在火光中缓慢地飘动于墙上,对听说过鬼的人来说,百分之九十九会引起关于鬼的想法。这位《圣经》中的示巴女王及其随从和猎人——其中一个正在等候朝觐者的灰脸所罗门王的前面割开一头扁角鹿的喉咙——的随风波动,正好证实了我的假定。“晚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事情。人们就像在普通的游园会中一样。我邻座一位年轻女士似乎渴望知道伦敦目前正在读些什么,还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通意见。对最新出版的报刊她实在比我熟悉得多,我全靠曾听过现代小说潮流演讲而获救。我于是大谈现代小说的种种,念了一连串的作家名字,开了一大批的书及这些书她连一本也没有读过,只好哑口无言,我这才堵住了她的口——至少是暂时的。她转而说她最想处身于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之中。我记得她热中地谈僵尸,谈鬼,于是我不由得想,如果这种人在这里很多的话,克拉克在这修道院里装神弄鬼就怪不得大有市场了。然而没有东西比银餐具和玻璃杯的闪光更使人动心,整个餐桌周围欢声笑语。“太太小姐们走了以后,我和当地的乡村主任牧师谈了起来。他很忠厚,个子瘦瘦的,他马上就把话题转到了老克拉克的恶作剧。他说布劳顿把一种新的、快乐的气氛不仅引进了修道院,而且引进了整个地区,因此他抱有极大的希望,过去那种迷信无知将会荡涤一空。只是这时候坐在他另一边的一位胖绅士说了一声‘阿门’,给牧师泼了一头冷水。于是我们转而谈鸟类的话题。在餐桌另一头,布劳顿和他相识的两个爱打猎的人坐在一起。有一次我偶然听到他们热烈地在谈我,但我当时没在意。几小时以后我才想起了这件事。“到十一点钟,所有客人都走了,只剩下布劳顿夫妇和我三个人。我们坐在詹姆士一世式书房漂亮的灰泥天花板底下。布劳顿太太讲了一两位邻居的事,接着微笑着说她知道我会原谅她早退的,于是和我握了握手独自上楼去了。我这个人不大会分析事情。但我感到她说话有点不自在,微笑也相当勉强,显然很高兴离开我们。这些事情似乎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但我隐隐有一种感觉,什么事情都不大对劲。在这种情况下,这已经足以使我去想,布劳顿到底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难道是开玩笑,只是让我从伦敦赶到这里来打次猎吗?“布劳顿太太走了以后,布劳顿不说什么话。但他显然在动脑筋,该怎样把话题转到所谓修道院闭鬼的事情上。我一看出这一点,自然直截了当问他这件事。这时候他却好像马上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毫无疑问布劳顿有点变了,而且我觉得绝不是往好里变。这似乎不是由于布劳顿太太的缘故。他显然爱她,布劳顿太太也爱他。我们无话可谈,于是我提醒他,他说过明天早晨将告诉我要我为他做什么,然后我们一起上楼去休息。在通到老屋的走廊头上,他微微地敞牙笑着说:‘记住了,如果你看到鬼,一定要和它说话;你说过你会的。’他犹豫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过身走了。在梳妆室门口他又停了一下,向我叫过来:“我睡在这里,如果你要什么的话请来找我。晚安。’然后他关上了房门。“我沿着走廊走到我的房间,脱了衣服,点亮床头灯,读了几页小说,接着关了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约三个小时后我醒来。外面没有一点风,壁炉里没有一点闪光,微微有点暗红。我躺在那里,只听到灰烬冷却时很轻的毕剥响声。外面斜坡上猫头鹰在静静的欧洲栗上鸣鸣叫。我模糊地回想一天里的事、希望在早餐前继续好好睡一觉。但是我的脑子越来越清楚了。毫无办法,我只好再看一会儿小说,直到想再睡为止。于是我摸索着找床边的电灯开关绳,拉亮了床头灯。灯突然一亮,使我的眼花了一会儿。我半闭着眼睛在枕头底下找我的书。等到眼睛对亮光习惯了,我偶然低头看了着床脚……“我永远没有办法告诉你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甚至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我只记得我的心都不动了,我的喉咙自动收紧。我无意识地向床头板缩起身体,望着地上那恐怖东西。我这么动了一下,我的心重新跳起来,每一个汗毛孔都在冒汗。我只能告诉你,当时我的生命和理智都在动摇之中。”当时船上其他旅客都回房舱去了,只有科尔文先生和我留在外面,靠在船栏杆上。远方有几点夜间出海捕鱼的渔船的灯火,船边白色的浪花泼溅。科尔文先生又说下去:“在我的床脚,是一个裹着破烂纱巾的人形在盯着我看,纱巾披着头,但是露出两只眼睛和右边脸。它又顺着手臂的线条一直到手抓住床头的地方,那张脸不完全是骷髅头的脸,虽然两眼和脸上的肉都荡然无存了,但紧贴着脸部的骨头还蒙着薄薄一层干枯的皮肤。手上也有一些皮肤。脸的前额上搭着一级头发。这人形全然不动。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的脑干枯干了,发着烫。我手里还握着电灯开关绳的坠子,我玩弄着它,但就是不敢把灯关掉。我则上眼睛,但马上又恐怖地张开。那东西没有动过。我的心怦怦跳,汗变冷了、壁炉的余烬又毕剥响了一声,墙上一块木板格格地响。“我失去了理智。有二十分钟,或者是二十秒钟,我除了那可怕的人形以外什么也不能想,直到我突然想起布劳顿和他两个朋友在晚餐时热闹地谈论着我。我难受的心渐渐想到这可能是一场恶作剧。一想到这一点,我的第一个意识是:我的脑子必须承受住这个考验。我不是一个胆小鬼。我找到了我所需要的支柱。最后我开始行动了。“我无法告诉你我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猛地跳下床脚,狠狠地一拳向那东西打过去。它给这一拳打碎了,而我的手也割伤到了骨头。经过这一场难以形容的惊吓。我倒在床头上都快昏倒了。“这么说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可恨的恶作剧。毫无疑问,这种恶作剧以前一定玩过许多次,也毫无疑问,布劳顿和他那两个朋友为了打赌我发现那可怕的东西后会有什么反应,一定挥了大笔赌注。这么一来,我就从无比恐怖变为无比愤怒。我大声咒骂那该死的布劳顿。“一阵无名火起,我不是爬过床头下来,而是一窜扑到沙发上。我撕扯那披着纱巾的骷髅——一面撕扯一面想,这整件事情进行得多么巧妙啊。我把骷髅在地板上敲,用脚踩它干枯的骨头。我把骷髅头扔到床底下,把胸部肋骨一根根扯下来。我把大腿骨在我的膝上掰断,扔到四面八方。我把股骨放在木凳上用脚跟用力踩碎。我的火气越来越大,把纱巾撕成粉碎,扬起的灰尘落到所有东西上面,落到干净的吸水纸上,落到银墨水缸上。最后我的破坏工作干完了。满地是骨头碎片和纱巾碎块。最后我捡起一块骷髅骨头——我记得是右边面颊连太阳穴的骨头——打开房门,沿着走廊跌跌冲冲地向市劳顿的梳妆室走去。我还记得一路走时,我满是汗的睡衣贴在我的身上。到了房门口,我一脚把门踢开,就走进去了。“布劳顿在床上。他已经开了灯,蜷缩着像是很恐怖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好容易才恢复常态。于是我开口说话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从一个充满憎恨和鄙视的心里,再加上由于刚才胆小而感到羞耻,我让我的舌头滚动着说了又说,说个不停。他一句话也不回答。我对自己滔滔不绝的话感到惊奇。我的湿头发仍旧搭在汗湿的太阳穴上,我那只手在大量出血。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极其古怪。市劳顿和我刚才看到骷髅时一样缩到床头上。他还是木回答,也不辩解。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东西而不是我的责骂。有一两次他用舌头舔舔嘴唇。他虽然不时摆动双手,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孩舞动着手一样。“最后通市劳顿太太房间的门打开,穿着睡袍的布劳顿太太走了进来,脸色苍白,神情恐怖。“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嗅,天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叫了又叫,接着扑到她丈夫那儿,坐在床上,两个人面对着我。“我告诉她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因为她在场而对她丈夫稍加宽容。然而市劳顿好像没法听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对他们夫妇说,他可耻的恶作剧我已经粉碎了。布劳顿把头抬起来。“我已经把那该死的东西敲碎。”我对他说。“布劳顿又舔舔他的嘴唇,这次他的嘴巴管用了:‘天啊!’“我叫道:‘如果我接你个半死也是你活该。我要让我的朋友不再和你说话。好,给你吧,’我加上一句,把那块骷髅骨头扔在他床边的地板上。“这是给你的纪念品,由于你今晚该死的恶作剧!”“布劳顿看见了那骨头,一转眼间轮到他把我吓了个半死。他像只野兔给捕首夹夹住了一样尖叫。他叫了又叫,直到差不多和我一样惊慌失措的布劳顿太太靠到他身边,像哄孩子一样要使他安静下来。但是市劳顿——我想一分钟前我看上去一定和他现在一样可怕——推开他妻子,从床上爬到地板上,仍旧浑身哆瞟着把手向骨头伸去。它上面沾着我手上的血。他根本不理我。说实在的,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实际上是那天夜里恐怖的新传。他拿着那块骨头从地板上站起来,站着一动不动。他似乎在竖起耳朵倾听。“时间,时间,也许是时间问题,’他喃喃地说。几乎与此同时,他直挺挺倒在地毯上,头在壁炉围栏上撞破了。那块会头从他手中飞走,落在房门附近。我把布劳顿扶起来,他脸上都是血。他声音沙哑地说得很快:‘听,听!”我们竖起了耳朵听。“寂静无声地过了十秒钟左右,我似乎是听到了声音。我吃不准,但到最后就不用怀疑了。传来了很轻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外面走廊上走路。均匀的小步子在坚硬的橡木地板上向我们走来。布劳顿走到他妻子坐着的地方,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坐到床上,把妻子的脸按到自己的肩上。“在他一下子关掉电灯之前,我最后看到的就是他向前扑倒,把头塞到床上的枕头下面。我面对着打开的房门口,走廊上有微弱的灯光,门口看得相当清楚。我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我碰碰布劳顿太太的肩。但是在最后一刻我也失败了。我跪下来把头捂到床上。只是我们全都听到了。那脚步来到门口,停下。那块骨头在门里面。听到什么移动的喀嚷声,那东西在房间里。布劳顿太太一声不响,我听到布劳顿把头塞在枕头下面祈祷,我则诅咒自己的胆小。接着脚步出去了,又走在走廊的橡木地板上,我听到脚步产逐渐消失。我一下子跳起来走到门口向外探望。在走廊头上我想我是看到什么东西在离开。转眼工夫走廊空了。我把前额靠在门框上站着,几乎想呕吐。“你可以把灯开了。”我说。“灯马上亮起来,我脚下的骨头没有了。布劳顿太太已经昏过去。布劳顿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花了十分钟才把布劳顿太太弄醒。布劳顿只说了一句值得记住的话。他一直在叽哩咕喀祈祷。但我后来很高兴记住了他说过的那句话。他用毫无表情的声音,半是问半是责备地说:‘你没有对她说话。’“这一夜余下的时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天快亮时布劳顿太太总算睡着了,但是在睡梦中折腾得那么厉害,我又把她推醒了。天亮起来的时间从来没有那么长的。布劳顿三四次自言自语。这时候布劳顿太太只是更有力地握紧他的手臂,但是无话可说。至于我,我可以坦白承认,随着时间过去,随着天色越来越亮,我变得越来越难受。两个剧烈的反应已经把我坚定的观念打垮,只觉得我生命的基础是建筑在沙子上面的。我什么话也不说,在用毛巾把受伤的手里起来以后,我一动也不动。这样比较好一些,他们帮助我,我帮助他们,我们三个都知道,那一夜我们的理智濒临崩溃了。“最后,到了天色大亮,外面鸟鸣惆嫩时,我们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动。你会想,我们绝不会愿意让仆人看见我们这副样子的,然而我们对这回事根本不在乎,我们精疲力竭了。我们就是那么坐着,直到布劳顿的管家查普曼当真敲响房门,开门进来。我们三个谁都没动。布劳顿有气无力地说:“查普曼,你过五分钟再来吧。”查普曼是个谨慎的人,但是他即使把他的新闻马上回去告诉其他仆人,我们也无所谓。“我们相互看看,我说我必须回房去了。我的意思其实是到外面去等着,直到查普曼回来。我简直不敢一个人再回到我的房间去。这时布劳顿站起来,说他陪我回房去。布劳顿太太答应在她自己的卧室呆五分钟,只要所有的百叶窗拉开,让所有的门开着。“就这样,布劳顿和我两个人相互依靠着上我的房间去。从百叶窗漏进来的晨光,我们可以看见路,我把百叶窗拉开了。整个房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只除了我自己的血清留在床头上,沙发上,以及我站在那里把那东西敲碎、掰碎、扯碎的地毯上。”科尔文先生把他的故事讲完了。再没有什么要说的。艄楼响起七下钟声,夜空响彻回答的呼叫。我带路请他下楼梯回房舱。“当然,我现在好多了,不过万分感谢你让我睡到你的房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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