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临着窗,黄昏的日光沉下去,晚霞在西山照出一片火红来,树还是棵棵的树,树梢上是只只的鸟,鸟叫着三姑娘的心,此刻,她在沉思里,游于这黄昏的美中,当小五已去,四桃未来,她是怎样的希望做一只鸟,飞落到那些树上,唱一个隽永的世界来。
三姑娘,确切地说应该是珊姑娘,因为小五有“五“,四桃有”四“,所以三姑娘就叫“三姑娘”了。关于三姑娘的确切年龄,这是个迷。若是有人问,三姑娘便会反来问问她的人:你说我还在我妈的肚皮里的时候算不算岁数呢!回答:不算。三姑娘又问:那我睡着的时候算不算岁数呢?回答:算。三姑娘又问:可是我睡着的时候和我未生前我却都是没有印象的,既然我不知道,那我还在长大吗?后来据三姑娘私下里对四桃说,她在天黑后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就像琴子出嫁时的样子,可是早上日头一出来,她一睁开眼睛,却又变的这般小,四桃说三姑娘在做梦,可问题是三姑娘不知道那个是梦,所以她不知道那个是真的她。
这时,小五牵着牛回来了,四桃摘着满满一篮豆荚回来了,三姑娘手里托两红桃,笑若秋花地站在门口。她是怎样地喜悦于这种等待后的相见。半天的时间不长,可是三姑娘是怎样地害怕独处啊。
三姑娘也喜欢跟着小五去放牛,牛放在坝上,两个人跑到坝下,坝下一条清澈河水,河上有绿州,州上有白鸟,三姑娘坐在河边石上,脱了鞋,把脚伸进河里在那戏水,小五脱光衣服像鱼一样滑到河里。
然后,黄妈风一样跑来了,黄妈是小五和四桃的妈,却不是三姑娘的妈,所以黄妈会打小五和四桃,不打三姑娘,三姑娘自然不用怕黄妈,但是小五怕,小五憋在水底不出来。黄妈问三姑娘,小五呢?三姑娘答,不知道。黄妈又问,牛呢?三姑娘答,在坝上吃草呢?黄妈气了,吃的是草吗?三姑娘答,是草,我亲眼见地。黄妈更气了,牛有脚吗?三姑娘奇怪了,牛自然是有脚的,而且比人多两条。黄妈说,牛会自个跑去吃稻子不。三姑娘知道了,原来是牛自己跑去吃了人家的稻子了,三姑娘想这牛倒聪明,知道草没稻子好吃,可稻子是人吃的,虽则是牛幸苦地犁出的地,可那也是人吃的东西,谁叫牛是为人服务,而不是人为牛服务呢!
这时,小五在水底憋不住了,猛一头冲了上来。
黄妈气急了,大叫,好你个小仔子,躲在水底,你再躲啊,有本事一天不出来,你上来。
不上来。
上来,我不打你。
不上来。小五自然是知道这时候上去,是免不了一顿打的。
好,你别上来,一天别上来,晚饭也别回来吃哩。黄妈拿小五没办法,说了这话,扭着屁股悻悻地走回家的路了。
小五果然不回去了,小五自然是怕的,没理由不怕,黄妈是他妈,因为是他妈所以理所当然地可以打他,而且每次非要打出形式来,让他知道打就是打,而不是做作地。三姑娘偷偷地藏了两个馒头,要给小五送去。
这时黄妈说,三姑娘你去,先让那兔仔子回来吃饭,吃饭时我不打他,吃好饭了,我给他三分钟时间去躲,让我找到了,我就打。
小五回来吃饭了,吃饭的时候黄妈果然没打小五,吃好饭,小五还坐在那里。
黄妈说,你跑啊,怎么不跑啊,我给你三分钟呢!
小五低着头,不跑了,你打吧。
黄妈说,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我没看好牛!
人家幸幸苦苦的种出粮食来,你以为容易啊。知道吗?就牛吃的那一小角,都可以供他们一家吃一个月了。我打你是要你明白粮食的宝贵。
黄妈就真的脱了小五的裤子,打小五雪白的屁股了,这让三姑娘也回忆起她妈打她的情景,可是,她是多么希望她的妈还像从前那样还能这样地打她啊。
每晚小五四桃都睡着的时候,三姑娘都还未睡,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黄妈会进来给他们盖好被子,黄妈轻轻地进来,把她们踢乱的被子整理的严严实地盖着她们的身体,三姑娘就越发觉得的温暖,暖到心窝里。每当黄妈的手整理到三姑娘的被角时,三姑娘总是故意把手搭在黄妈的手的上,黄妈就会把三姑娘的手轻轻地放进被子里,黄妈的手在三姑娘的心里是这样宽大温暖,仿佛那就是真正地三姑娘的妈的那双手,这时,三姑娘都想起来抱着黄妈,叫一声“妈”啊。可黄妈确切地不是她的妈。
那三姑娘的妈呢!三姑娘不知道,自从她离开三姑娘后,三姑娘就再没见过她。
听人说,在三姑娘未生前,她的爸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好人,好男人,好干部,好同志,那语气仿佛是三姑娘出生后使她的爸一下子变成坏人,坏男人,坏干部,坏同志了,仿佛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是原于她的出生,在一段时间内,这使三姑娘无比愤慨,三姑娘想即然都是她的罪过,那她的爸就不应该生下了她―――她想她还不如不出生呢!
当三姑娘开始记事的时候,她的爸在当地已经是出了名的酒鬼和赌鬼了,一个酒鬼加上一个赌鬼,那种层度的可怕是可以想象的。
然后,三姑娘的妈开始在三姑娘的耳伴老是反复的念叨:你爸以前是个好人,好男人,好干部,好同志,最重要的是你妈的好丈夫―――虽然,自从你出生后他就没做过你的好爸爸,但是以前,他总跟我说,他会做一个好爸爸的。这些话使三姑娘无比羞愧,她突然明白那真的都是她的罪过。
当三姑娘开始懂事的时候,三姑娘记得她的爸有一次和她的妈吵的很凶。第二天,三姑娘的爸就牵了三姑娘去了医院,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三姑娘的爸就不牵三姑娘的手了,自顾自的走去,而且越走越快,当她的爸终于消失在三姑娘的视线里时,三姑娘仿佛意识到,他的爸是要抛下她了―――不要她了。三姑娘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是三姑娘聪明,她往回走回了医院,然后,她的妈就把她找回去了,三姑娘想她的妈是要她的。
从这一天开始,三姑娘的爸与三姑娘的妈就是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了,吵到最后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三姑娘站在边上,看着她的爸妈疯狂的动作,她的眼里是怎样多的泪啊!
三姑娘的爸不理三姑娘,三姑娘就觉得这不是她的爸。可是三姑娘的妈还是这样的爱三姑娘,三姑娘觉得这是她地真正的妈,可是三姑娘的妈是三姑娘爸的女人,三姑娘的爸是三姑娘妈的唯一丈夫。
三姑娘是三姑娘的爸的领导生的。这是事实,还是造谣。
三姑娘听她的爸妈的吵架,渐渐地听出一些事实来,其中三姑娘的爸反复的提到一个“姓汪的人”。这个名字总是伴随三姑娘的爸带着极度愤怒与嘲讽的口气出现的。
你跟姓汪干的好事,还想瞒老子多久,好啊,生出孽种来了,给老子戴绿帽子,给老子戴绿帽子…..早知道你们旧情未了,旧情未了啊,你个裱子。
一提到“姓汪”的以后,三姑娘就发现她的妈沉默了约莫一分钟,一分钟以后,三姑娘的妈眼底两行泪,然后发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嘶吼。
你个杂碎,你个害人非浅的狗东西。都是你,还有脸说我―――当初你发现你那领导是我的同学以后,你也知道他是我的旧情人,可是你还是怎样的求我去给你拉关系,让你上调―――你要是真男人,要是真有本事,我当初跟你说这事时,你怎么不去干那“姓汪”的啊,反而越发讨好人家,越像一条狗一样,你是看最近“姓汪“的被双规了,才觉得的陪了夫人又折兵了吧!可见你这样男人除了自私自利,一点男人的血性也没有啊!
你说你是被“姓汪”灌醉了酒后干的,谁相信啊!怎么不会是你求着人家干你呢!
你这个畜生!
你这个裱子!
终于有一天,在吵声中,三姑娘的爸光荣“下岗了”,据说是三姑娘爸主管审批的一个建筑工地倒塌了,三姑娘的爸被撤职了,成了平民。一个平民自然没什么可稀罕的,家里开始冷清起来,再不似从前那样的过几天就有人提着东西来慰问,有远房亲戚,有邻居,有莫名奇妙来的人,有某总,有某同志,一个个卑躬屈膝,一张张笑容可掬。现在没人叫三姑娘的爸“陈处长”了,陈处长变成了老陈,又慢慢地由老陈变成了陈某,最后变成了“那东西”。
陈处长开始喝酒,喝的昏天暗地。喝完酒,回家来就和陈夫人战争,从口上到手上,最后到床上。
你个裱子不想跟老子干了吗?是被姓汪的那东西干饱了吧!
你个畜生!
你个裱子!
突然有一天,陈夫人领回家来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背着一个修脚箱。
珊儿叫白叔。
三姑娘想为什么叫一个修脚人做叔叔呢!那语势仿佛那就是三姑娘的亲叔叔一般,三姑娘自然不叫。
珊儿到门口去玩,你爸回来了,就进来告诉妈。
三姑娘就坐到门口去了,在那里逗蚂蚁玩。
有一天,三姑娘的妈问三姑娘。
妈要是走了你跟妈走吗?
妈,你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
爸也去吗?
不去,妈跟白叔一起去!
那我不去!
三姑娘是这样的讨厌这个修脚的人。因为他一来,三姑娘的妈就要让三姑娘坐到门口去。
三姑娘的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三姑娘的爸成天的不回家,三姑娘一个人,三姑娘肚子饿,可是三姑娘太小了,她还够不到橱房里的煤气灶,三姑娘又没钱,连买包子吃的钱都没有。
傍晚的时候,三姑娘挨着饿,独自沿着若大的热闹的街走着,她是怎样地想在这茫茫地人海中发现她的妈啊。当这些人群终是茫然地走着,视她若无物般,她才意识到她的妈真地不在其中,她的妈真地离她而去了。
三姑娘跑到她爸喝酒的地方,她看见她的爸伏在案上,像一堆烂泥,腐烂着的样子,仿佛浑身都是臭味,也没有人理他,各人都自顾自地悠然地喝着杯中的美酒。三姑娘走过去,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爸的衣裳,她是怕她的爸啊,怎样地怕她的爸啊。这时她的爸突然直起身,猛然睁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仿佛突然从地狱归来的鬼一般,望着三姑娘,望的三姑娘的心立马就缩了一半。然后,他猛然地举起桌上的杯酒,大口的大口的喝起来。
爸,你回家吧!
我不回家!
妈走了!
走了,走了更好,裱子,裱子…..
爸,我肚子饿!
别叫我爸,我不是你爸,你肚子饿也别来找我,找你那“姓汪”的爸去。滚!
三姑娘就滚出来了。但是三姑娘将去哪里呢!三姑娘想起了她那慈详的外婆来。外婆在乡下,三姑娘记得那村的名字,但是不记得怎么走了,于是三姑娘见人就问某某村怎么走。
三姑娘终是找到了她的外婆。
这个村是极安详的,样样都仿佛静止着,像水井,祠堂,土灶,土地庙,电线柱上的鸟,风,花,草,树及石头,唯有到各自特定活动的时间,一样样才被人看到眼睛里,提到的手里,开始焕发青春,开始复活了。鸟开始飞翔,风开始吹,花开始开放,草尖沾上露珠,土地庙香火燎烧。
三姑娘的舅与舅母,是极平常极安静的一对农村夫妻的样子。
但是有一年,去县城里卖兔子的舅父,逢上了一个大型摸奖的活动,这天,兔子卖的好,于是闲来无事的三姑娘的舅父手痒,就去摸了一张彩票,这本没有什么,全当是娱乐活动了。可问题是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彩票―――这是一张一等奖啊。那就意味着平白中捡了三十万啊!这就意味着一向不富的舅父一下子变成了富人,这就意味着一些以前不可能发生的事要发生了,这就意味着不平静。
果然,三姑娘的舅开始赖于做活,开始伏在麻将桌上去了,有时一伏就是一整天,烟也越吸的历害,酒也越喝的历害,再后来是整夜的不归。渐渐地连木讷地舅母都发现舅父出了问题,不仅仅是打麻将,她已感觉到舅父在背叛她们的感情了,当有一次,三姑娘看见舅父鬼鬼鬼祟祟进了寡妇“田美人”家,并且举报给了舅母,舅母就开始跟踪了舅父,这几夜舅父都是在寡妇“田美人”的床上过的。
于是,那场仿佛久远般的战争又在三姑娘的眼前爆发了。
这年冬,外婆去世了。
舅父不要三姑娘,三姑娘又成了孤儿。
三姑娘将去哪里呢!三姑娘真正地无家可归了。
当三姑娘饿倒在某个村庄的某块田地上时,黄妈来了。黄妈以前在过年的时候总要来三姑娘家,那时黄妈就会给三姑娘家送来许多田货,青菜,萝卜,蕃薯等等,还总会有一两样给三姑娘的礼物,像雀鸟,鸽子,一只小兔子或者一条彩鱼,黄妈说这些都是小五捉的,三姑娘想黄妈的家一定是一个乐园了,天空中到处飞着鸟,田野里到处跑着小兔子,池塘里到处游着鱼,所以三姑娘总会在年将近时,这样急切地期盼着黄妈的来,她是这样地希望黄妈带她去她的家,和小五一起捉鸟捉鱼捉兔子。
黄妈的男人很早就死了,黄妈的男人在一个工地上当建筑工,从架子上摔下来了,工头说,黄妈的男人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因此他只给了黄妈一点钱,黄妈不相信,因为黄妈知道她的男人是极其小心慎重的人,于是黄妈跑到工地上,黄妈看到那些架子只是用普通的尼龙绳缚着,黄妈就和工头吵起来了,这时三姑娘的爸正好来工地视察,那时三姑娘的爸是个好人,好男人,好干部,好同志。
黄妈和她的男人是村人出名的好夫妻,在村人的印象中她们从来没红过脸,吵过嘴,更不要打架了。黄妈说,以前在饥荒年代时,她的男人会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粥都留给她的,宁愿自己挨着饿,黄妈的男人总是说,黄妈是女人要生孩子的,所以黄妈比他精贵。
三姑娘的爸又官复原职了,这是真的,连三姑娘的爸自己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不相信了,后来三姑娘的爸才知道,领导的领导是他以前的部下,是以前三姑娘的爸还是好人好男人好干部好同志时的部下,以前他还是三姑娘爸的部下时,三姑娘的爸就很器重他。
三姑娘的爸还是走马上任了。
这时三姑娘的妈也回来了,三姑娘的妈独自一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拖着破旧的箱子,踽踽地回来了。
那个修脚的人骗走了三姑娘的妈所有钱,独自跑了。
三姑娘的爸和三姑娘的妈和好了。
但是这时三姑娘的爸却被检查出:不能再生育。
于是,三姑娘的爸和三姑娘的妈开始到处的找三姑娘。
三姑娘在黄妈家里,仿佛这已然是她的家了,她是这样的喜欢这个家,黄妈,小五,四桃都对她这样的好,让她感觉到温暖。
于是三姑娘狠命地摇着头,大声喊:不归,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