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履行承诺

　　这天晚上来到壁炉山庄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孩子们终于睡着了，可他们在睡梦中依然能感受到，死神的阴影已经安静而迅速地撤走了，就像它来时一样。他们醒来时，外面下着雨，天空阴沉沉的，可他们看到了明媚的阳光，看到苏珊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不用说，孩子们都知道有一个好消息。危险期已经过去了，妈妈能活下去了。

　　这天是星期六，他们不用上学，也不能到屋外去嬉戏——不过他们很喜欢在雨里漫步。但这场雨实在太大了，是倾盆大雨。他们不得不安安静静地待在屋里。不过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爸爸几乎一个星期没合眼了，他本想到客房里打个盹儿，结果一下子就睡过头了。不过，在睡觉前，他给安维利的绿山墙打了电话，那里的两位老妇人一直提心吊胆，每次电话铃一响，她们就哆嗦个不停。

　　虽然苏珊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她的点心上，不过她还是为晚餐准备了美味的橘子蛋糕，并且承诺要做果酱布丁卷。她还烤制了两批黄油硬糖蛋糕。柯克·罗宾唧唧喳喳满屋子飞来飞去，连椅子似乎都高兴得在跳舞。干旱的土地迎来了雨水，花园里的花朵再次坚强地仰起头来。楠在兴奋之余，开始要面对她和上帝的交易，努力尝试去实现自己的承诺。

　　她并没有想过要违约，但是她想尽力往后拖一拖，希望能够多积蓄一点儿勇气。一想到这件事，她害怕得“血都要冻住了”——这是艾美·泰勒的口头禅。苏珊感觉到这个孩子有点儿不对劲，喂了她一些鱼肝油，但是没有什么效果。楠一声不吭地喝了个干净，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在想，自从她履行了很早以前的那个交易承诺后，苏珊喂她鱼肝油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不过，比起晚上穿过墓地，喝鱼肝油又能算什么呢？楠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完成。但是她必须完成。

　　妈妈的身子还很虚弱，所以大人不允许他们去看她，他们只能偷偷地望上一眼。妈妈的脸庞看起来既苍白又消瘦。会不会是因为楠没有兑现承诺的原因？

　　“我们必须给她一些时间调理。”苏珊说。

　　怎么能把自己的时间给别人呢，楠想不明白。但是她心里清楚为什么妈妈没有快点好起来。楠咬紧牙关。明天又是星期六了，明天晚上她就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第二天又下起雨来，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停，楠不禁松了口气。要是今天晚上继续下雨，不管是谁，哪怕是上帝，也不希望让一个小女孩冒着雨穿过墓地。但是到了中午，雨停了。不过从港口冒出浓雾，笼罩着整个溪谷村，把壁炉山庄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显得格外阴森可怕。所以楠仍然心存幻想，要是雾太大了她也不会去。但是到了晚餐时候，起了一阵风，把梦幻般的浓雾吹散了。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苏珊说。

　　“哦，苏珊，你不能做一个月亮吗？”楠绝望地叫起来。如果她必须穿过墓地，肯定要有月亮才行。

　　“可爱的孩子，没有人能做出月亮。”苏珊说，“我只是说，今天晚上云层太厚，所以你看不到月亮。再说了，有没有月亮，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那正是楠无法解释的。这让苏珊更加担忧她，这孩子一定有什么心事，这一星期她都举止反常。她的饭量不及平时的一半，显得郁郁寡欢。她是在担忧她母亲的病情吗？这没必要啊……亲爱的医生太太康复得越来越好了。

　　是的，妈妈在康复，但是楠知道，如果她不履行自己的承诺，妈妈很快就会停止康复。日落之后，云层散去，月亮升起来了。但是今晚的月亮非常奇怪，那是一轮硕大的、血红的月亮。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月亮。这太恐怖狰狞了，她甚至觉得一片漆黑都比这种情形好。

　　这对双胞胎八点上床去了，楠必须等到黛睡着后才能行动。可黛一直都睡不着。因为黛的好朋友伊尔西·帕莫放学后没有和她一起走，而是和另外一个女孩回家了，这让她非常难过，根本没法入睡。她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幻灭感。楠一直等到九点钟，才觉得安全了，偷偷溜下床，穿好衣服。她的手哆嗦得厉害，几乎都扣不上纽扣。然后，她蹑手蹑脚地下楼来，从侧门溜了出去。这时苏珊正在厨房里做面包，她还欣慰地认为除了可怜的医生，所有人都在她的催促下安全地躺在了床上。医生刚才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匆忙出门了，港口嘴上一户人家的小孩吞下了一颗大头钉。

　　楠向彩虹幽谷走去。她必须要抄近路穿过幽谷，然后翻过山坡牧场。她知道，要是壁炉山庄的双胞胎中的一个，这么晚单身一人悄悄顺着大路穿过溪谷村，一旦被人看见了必然会引起怀疑，也许有人会坚持把她送回家的。但是，九月下旬的夜晚实在太冷了！她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她连外套都没有穿。晚上的彩虹幽谷，根本不像白天那么友好亲切。月亮的大小已经恢复了正常，不再是血红色了，但是它却投下了可怕的阴影。楠特别害怕阴影。小溪边枯萎的大蕨草丛里，那黑漆漆的一团会不会是一双大脚？

　　楠昂起头，抬起下巴。“我不害怕，”她勇敢地大声说道，“我只是肚子感到有点儿不舒服。我是个女英雄。”

　　当一名女英雄让她感觉良好，让她一口气爬到了半山腰。这时候，一片奇怪的阴影席卷了世界——一片云遮住了月亮——但是楠认为那是一只大鸟。艾美·泰勒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毛骨悚然的故事，说到了晚上，有一只黑色的大鸟会从天而降，夺走你的生命。刚才从头顶飞过去的就是那只大鸟的影子吗？不过妈妈说，世上没有黑色的大鸟。“我相信妈妈不会骗我……妈妈不会这样的。”楠自言自语道，继续勇敢地往前走，终于来到了牧场的围栏边。围栏前面就是大路了，横穿到大路对面，就是那片墓地。楠停下来，喘着气。

　　又有一片乌云挡住了月亮。她感觉一大片阴森、陌生、奇怪的土地包围着她。“哦，世界太大了！”楠颤抖着说，把身子紧靠在围栏上。如果她现在能转身回壁炉山庄该多好啊！但是……“上帝正看着我。”这个七岁的小家伙说，然后爬过了围栏。

　　她从围栏另一边跌落下去，膝盖擦破了点皮，把裙子也挂破了。当她双脚踩在地面上时，一丛叶子锋利的杂草刺穿了她的拖鞋，割破了她的脚。但是她蹒跚地横穿过大路，来到了墓地的大门前。

　　在墓地的最东边有一片冷杉树林，古老的墓地就躺在树林的阴影里。墓地的一边是卫理公会的教堂，另一边是长老会的牧师住宅，牧师并不在家，屋里漆黑一片，寂寥无声。月亮突然从云层跳出来，给墓地投下一块块阴影……那些阴影在舞动，在旋转……要是你敢走进去，那些阴影就会跳起来抓住你。不知是谁丢弃的一张报纸，风沿着大路吹动它，就像是一个跳舞的老巫婆。虽然楠知道那就是一张报纸，但是它显示着夜晚神秘莫测的魔力。嗖——嗖——嗖嗖，夜风在冷杉林间尖声怪叫。大门边有棵柳树，它长长的枝叶突然拂过她的脸，就像是妖精的手在抚摸着她的脸蛋。在那一刻，她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但是，她还是把手放在了门扣上。

　　会不会从坟墓里伸出一只长长的手臂，把你猛地拽进去？

　　楠转过身来。她明白了，不管她和上帝有没有交易，她都不可能在晚上穿过墓地。一个很恐怖的呻吟突然在她身边响起来。那其实只是本·贝克太太的老母牛叫了一声，她家的牧场就在路边的云杉树后面。但是楠顾不上看看那是什么东西。一阵巨大的恐惧吞噬了她，她一口气跑下小山，穿过溪谷村，沿着大路向壁炉山庄冲去，跑得都快抽筋了。她穿过里拉称为“布丁泥巴”的泥泞路，一头扎进大门里。这就是家，窗户里透出轻柔、明亮的灯光，随后，她跌跌撞撞地跑进苏珊的厨房。她满身都是泥污，两脚湿漉漉的，还流着血。

　　“老天啊！”苏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没办法穿过墓地，苏珊……我真的做不到！”楠喘着粗气说。

　　苏珊什么也没有问。她抱起冻得瑟瑟发抖、心烦意乱的楠，脱掉她湿透了的拖鞋和袜子，脱下她的衣服，帮她换上睡衣，把她抱到床上去。然后下楼去拿了些点心给她吃。不管孩子出了什么事，她都不会让孩子空着肚子睡觉。

　　楠美滋滋地享用了点心，又喝了一杯热牛奶。回到温暖光明的屋里，安全地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这是多么惬意啊！不过她没有告诉苏珊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我和上帝之间的秘密，苏珊。”苏珊回去睡觉时，心里暗暗想，只要亲爱的医生太太病愈了，她苏珊就如释重负了。

　　“我真拿这些孩子没办法。”苏珊无可奈何地叹息说。

　　妈妈现在死定了。楠一觉醒来，头脑中冒出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她没有遵守承诺，那也就不能指望上帝遵守诺言。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对于楠来说真是生不如死。她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甚至去阁楼看苏珊纺线也无精打采——以前楠对纺线特别着迷。她甚至再也笑不出来了。她什么都不想做。她把她的玩具狗送给了雪莱，因为雪莱一直想要它。虽然肯尼斯·福德把两只狗耳朵都扯掉了，但是她依然喜欢这只狗，甚至超过对泰迪熊的喜爱——楠向来都喜欢旧的东西。她把她珍视的小房子送给了里拉，那是用贝壳做成的房子，是马拉奇船长从西印度群岛给她带来的礼物。楠把心爱的礼物都送出去，希望上帝能满意这一点，但是她担心这没有效果，因为有件东西怎么也没法送出去。艾美·泰勒对她的小猫一直梦寐以求，但是每当她送出去后，小猫自己又跑回家来了，不管送多少次，最终它都跑回来了，楠知道上帝肯定对此不满意。除非她能穿过墓地，否则做什么都是徒劳，但是可怜的楠身心疲惫，她知道自己永远都做不到。她是个胆小鬼，是个小人。杰姆曾经说过，只有小人才不会遵守承诺。

　　安妮可以坐起来了。大病一场后，她很快就康复了。她很快就能整理屋子，读书，放松地躺在靠垫上，吃喜爱的食物，坐在壁炉旁，欣赏花园，看望朋友，听各种八卦消息。她满心期待着每一天都过得精彩，一年就是一条项链，每一天就是项链上光彩照人的珠宝，生活会再次绽放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她吃了一顿美味的午餐——苏珊又可以做她拿手的烧羊腿了。安妮现在康复得不错，能感受到饥饿，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她环顾着房间，看着心爱的一切。应该更换窗帘了，要挂上介于嫩绿色和浅金色之间的颜色的窗帘。浴室里应该重新安装放毛巾的小壁橱。然后，她往窗外望去。空气中也充满了魔力。她可以透过枫树林看到港口的一抹蓝色；白桦树的落叶铺在草坪上，就像是下了一场黄金小雨；天似穹庐，覆盖着丰饶的秋日沃土——那是一片色彩绚烂的土地，丰收时节的阳光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柯克·罗宾站在云杉树梢疯狂地歌唱；果园里传来孩子们的阵阵欢笑，他们正在摘苹果。“生命当然不仅仅是‘精密构造的化学有机体’。”她开心地想。

　　楠悄悄地走进房间，眼睛和鼻子都哭得通红。

　　“妈咪，我必须要告诉你……我再也活不下去了。妈咪，我欺骗了上帝。”

　　安妮温柔地握着孩子的小手，心里再度感受到了那种激动——她的孩子为了他们苦恼的小问题，又来向她寻求帮助和安慰了。楠在讲述整个故事的过程中，她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写满了严肃。事后，每当她把这些事告诉吉尔伯特时，她总是忍不住放声大笑，可是在孩子们面前，她却可以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安妮明白，对楠来说，她的烦恼是多么真切而可怕。而且安妮事后也意识到，以后需要多多关注这个小女儿的信仰问题。

　　“亲爱的，你完全误解上帝了。上帝从来不做交易。他赐予我们一切，并不会索取任何回报，只要我们爱他就行。你向爸爸或我要你想要的东西时，我们也不会和你做交易的。而上帝比我们还要好很多。他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也更清楚该怎么帮助我们。”

　　“那么他不会……不会因为我没有兑现承诺，就让你死吧，妈咪？”

　　“当然不会，亲爱的。”

　　“妈咪，就算我误解了上帝，我是不是也该履行我的诺言？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你知道。爸爸说过，我们必须遵守诺言。要是我不去实现它，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会感到羞耻？”

　　“亲爱的，等我的病全好了，挑选一个晚上，我陪你一起去，我就在墓地外的大门口等你，你就不会害怕穿过墓地了。这样做，是不是就会让你那小小的良心好受点呢？而且你以后再也不用和上帝进行愚蠢的交易了。”

　　“我不会了。”楠承诺说。不过要放弃这种事情，她觉得还是有点儿遗憾，虽然跟上帝做交易不大好，但是却很让人兴奋。不过，她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光彩，她的嗓音再次有了活力。

　　“我出去洗个脸，然后回来吻你，妈咪。我还要去为你摘很多的金鱼草。没有你的时候真是太可怕了，妈咪。”

　　“哦，苏珊，”当苏珊把晚餐端进来的时候，安妮对她说，“世界多么美好啊！真是个美丽、有趣、神奇的世界呀！对不对，苏珊？”

　　“还算可以吧，”苏珊承认说，她头脑中想的是她刚放在食品室那一排可口的馅饼，“至少还是可以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