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女孩

　　1

　　十字街头，竖着一幅巨形的灯饰广告，代表松下形象的酒井法子永恒的微笑，像山涧小溪一样清纯，像春天里的阳光一样温馨，不止一次使方芳流连忘返，想入非非，眼羡得真想搬个梯子爬上去，一步走进那五彩缤纷的世界。

　　也不仅是街头广告，对于荧屏上那些闪亮登场、跃跃欲试的广告，方芳都是百看不厌，如痴如醉，那些巧妙而诱人的广告词张口就来，时不时还借用过来幽人一默。

　　伯伯给她捎来一套北大出版社的《数学奥林匹克》，班里几个做梦都想挤进“重点”的数学尖子，羡慕得要死，问她是从哪一条“小道”上搞来的?方芳故意装聋作哑，因为那几个尖子平时最小瞧方芳，说她喜欢广告是幼稚的表现神经兮兮，瞅着这机会还不过一把小小的报复瘾?就眼神一斜，慢吞吞地说：“秘密岂能人人皆知，我是一旦拥有，别无所求。”把几个尖子恨得就差点要拦路抢劫，夺下她的那几本书了。换了相处很“铁”的，像袁圆，别说一套书，要啥拿啥，无偿奉送。袁圆有时上早自习来不及吃早点，方芳就悄悄地从书包里摸出有备无患的“纯牛奶”，悄悄地向朋友扬了扬，悄悄地问：“今天你喝了没有?”没有拿去喝呗，说什么谢不谢呢。

　　也有牛头不对马嘴，把家喻户晓琅琅上口的广告语胡乱糟蹋的：比如单元测验难得一回得了100分，老师赞扬同学嫉妒，她也不谦虚，洋洋得意来上一句：“想像我一样，你用诗芬啊。”万一考砸了，被挤出了前10名，眼瞅着就要开家长会了，人急她不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这都哪儿跟哪儿，挨得上吗，没事，反正一整个广告女孩，也就出口成“广告”了。

　　方芳无忧无虑，快乐无比，找不出任何理由需要皱起眉头苦起脸的。打个比方，你就是预告今夜零时有一颗彗星撞击地球，方芳嘴边吊着的笑也绝不会失落，没准还会来上一句：“当太阳升起的时候。”

　　班里的男孩把班里的女孩划分为“三个世界”，第一世界是潇洒一族;第二世界是玩深沉的;第三世界是“瞎疯”一类的。方芳被划进了“第三世界”，真让人恼火。恼火归恼火，她并不想改变自己，她希望快快长大，做一个像酒井法子那样的“广告明星”。走进中国老百姓家里的首先不是酒井的歌，而是她的广告形象和“2188”彩电。她知道这也许是一个永远的奢望，因为她的脸蛋没有酒井的圆，眼睛没有酒井的亮，说话也不像酒井那么甜美，但成功的机遇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在没有尝试之前她为什么要在心理上先占一个失败的阴影！

　　阳光属于每一个人，只要她打开自己的心窗。

　　2

　　招聘

　　M公司因业务需要，临时招聘广告业务员若干名，热爱广告事业，有一定业务关系者优先录用，报酬面议。请携带身份证(或户口簿)、报名费10元，前往幸福大街光明大厦底楼501室M公司办公室报名。

　　方芳把贴在墙上的摇摇晃晃的招聘广告看了又看，两手一击掌：“好！”就兴冲冲来找袁圆，一脸的神秘：“放暑假了，想不想露露脸，赚点钱?”

　　袁圆是个懒鬼，一放暑假就连睡了两天，这会儿穿了件真丝短袖衫，摇着纸扇儿，倚靠在竹躺椅上似醒非醒，听方芳这一说，“扑哧”笑了：“傻瓜才不想，你有什么招?”

　　方芳把墙上看到的东西说了一遍。

　　袁圆似信非信地摇摇头：“不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吧?”

　　“本小姐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

　　“大热天的，何苦呢?”

　　“你真不肯陪好朋友潇洒走一回?”

　　“行行，反正我听你的，舍命陪君子吧。”

　　“OK，我的好袁圆，赚了钱我请你一客，保证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两人都笑了，然后分头准备，约定明天上午9时在十字街头那块酒井法子的巨幅广告下见面，说话算数，不见不散。

　　3

　　M公司与你可能也见过的那些公司一样，在漂亮的玻璃幕墙的大楼底层占了那么很小的一间，门外挂了一块金字招牌，门里有一台电脑、一架电话机、几张办公桌、几只沙发。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人，一只脚踏在沙发扶手上，半个屁股搁在办公桌上，正背对着门打电话。

　　方芳和袁圆恭恭敬敬进了门，恭恭敬敬站着等候。

　　那人打完电话，倏地回过头来，把她俩吓了一跳，“她”原来是个小伙子。听说现在搞艺术的都兴留长发扎小辫，搞成很“嬉皮”的模样。她俩互相挤了下眼睛，没敢笑出来，逼着自己转过脸去看墙上“挡不住的感觉”的可口可乐广告画。

　　马尾辫扫了她俩一眼，“嚓”，点上一支烟，悠然吸上几口，让她俩把报名费交了，便开始了公文式的问话。

　　来打工的?

　　嗯嗯。

　　懂广告业务吗?

　　知道知道。广告是集视觉、听觉、幻觉于一体的综合性的艺术传播手段，是促进产销、引导消费的中间媒介。

　　我不问这个，大热天的，不在家歇着，想出来“勤工俭学”赚几个零花钱?

　　别不好意思，这年头，谁不想钱呢。这样吧，本公司剩下一些“蓝猫”洗衣粉，还有一些广告资料，你们给临湖小区挨家挨户送上一份。可别扔了，记住，你们的背后会有一双眼睛监督的。

　　方芳和袁圆稀里糊涂走出了M公司，背着两大包“蓝猫”和它的资料，越想越不对劲，像喝冰汁喝出个小沙子似的，怪不舒服的，却又舍不得倒掉。这事够悬的，还说什么背后有一双眼睛，简直跟特务差不多。报名费却让她俩缴了，总不能白扔吧。反正是送送广告品，糟糕就糟糕这一回吧，拿方芳的话说，也算是“实施广告行为”吧。

　　4

　　方芳是个快乐的女孩，背了鼓鼓一个包，像只蜗牛，抹了把脸上的汗，还在与袁圆说笑，说这天真够热的，热死人不偿命。袁圆也笑笑说，这年头除了冷库不热，什么都热。说着说着，前面不远就到临湖小区了。

　　临湖小区是一片豪华而美丽的住宅小区，有水有林子有菁菁芳草地，还有游泳池、高尔夫球场、商业中心。一样的铝台金门窗，一样的镂花外墙砖，既与总体色彩、格局保持和谐，作为别墅群又各有独特的建筑风格。袁圆听人说这儿住的不是官就是“款”。方芳说是官是“款”洗衣粉都得用，白送还能不要，没准东家一袋西家一袋还不够分呢。

　　说话间，就来到一幢两层楼的小别墅前，楼前有一片绿草地，围着半人高的围墙，有一扇门虚掩着，她俩信心十足地推门进去了。

　　“汪汪，汪汪！”从楼后蹿过一条小黑狗。袁圆就怕那东西，吓得哇哇乱叫。方芳把肩上的背包放下来，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根竹竿就去打狗。这时，小狗的主人，一个挺胸凸肚的胖子，从楼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捻着一只麻将牌，见是两个女孩，便“小黑，小黑”叫住了他的宠物，扬起脸冷冷地问方芳：“找谁?”

　　方芳甜甜地笑着说：“我们是M广告公司的，请您试用我们的‘蓝猫’。”说着，从包里摸出一袋，净重50克。

　　胖子把“蓝猫”放在手里掂了掂，手一扬，扔到了墙外，气势汹汹地说：“妈的，当我什么人了，什么破玩艺也敢朝我家里送，怪不得我今天‘搓麻’晦气着呢，去去去。”像轰赶上门来讨饭的，比地主还地主。

　　袁圆气不过，走上去评理：“你怎么张口就骂人！”

　　胖子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对不起，小姐，滚吧！”说完喊着：“小黑，小黑！”就回楼里去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方芳气得鼻子都歪了，朝地上阵了一口唾沫，眼泪在眼窝里打转转，在家里，她孬好也是“公主”一个，凭什么满头大汗跑来受这份气！

　　袁圆说那就回家吧，反正那几个报名费就当是被小偷掏包了。方芳说我就不信天下乌鸦一般黑，人人都像那缺德胖子，这世界不就糟糕透顶了。

　　那就再试试，走吧。

　　又换一家，敲了敲门，没人。

　　只能怏怏而去。

　　来到一扇黄色的门前，那门上有一个“猫眼”，不怀好意地盯着每一个揿门铃的人。

　　方芳鼓鼓勇气上前去揿门铃：“丁冬——丁冬——”

　　“丁冬”刚落，门开了，门里闪出一个女人。珠光宝气，满脸富态;口红涂得太红了，像渗出血似的;眼圈抹得又太深了，又像害了青光眼似的。那女人听说是上门来送洗衣粉的，快活得咧开嘴直笑，说你俩累了吧，喝杯冰汁再走，瞧这天热得像流火呢。方芳和袁圆很是感动，10根手指伸出来毕竟不一般齐，这广告宣传有戏，她俩的脸上汗涔涔的全是笑。

　　那女人又问长问短啰嗦了几句，说把你们背来的洗衣粉全留我这儿吧，我正用得着。回头有人家要，我替你俩送，别满头大汗地背来背去了。

　　方芳笑着说阿姨不行的，洗衣粉是给用户试用的，只能给一袋。

　　那女人不怀好意地“格格格”笑了，说就这么猫屎一点，你们打发叫花子哪。接着收住了笑，换了一张脸，挥挥手就让她俩走，还扭过头去冲门里的孩子说：“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像她们一样。”

　　方芳真憋气，不偷不抢不蒙不骗，我们又怎么啦?人啊人，怎么忽而笑脸忽而凶险，备下几张面具，能不累吗?袁圆的眼里也酸酸的，心里闷闷的。咀嚼被侮辱的滋味是很痛苦的，像那支歌唱的，“我是一朵雨做的云，云在雨里伤透了心”。她俩再也无心举起那只右手胆战心惊去敲那些亮丽的门了。那些门是个可怕的未知，是难以沟通的障碍。

　　她俩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太阳很毒，烤着她俩，可这时一点不觉得“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滋味。

　　正在她俩心里灰灰的时候，那扇门里，那个恨不得把临湖小区的财富全都揽在怀里的富态女人住的门里，一个小女孩鬼头鬼脑跑了过来，红着脸，低低地说：“给我一小袋，我要……”说着又从口袋里偷偷掏出两瓶冰过的“乐百氏”塞给她俩，硬让她俩喝下去。

　　方芳好像遇上了知音，用“感动”已经难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她紧紧搂住小女孩亲了一下，眼泪再也留不住了，顺着汗水淋漓的脸颊淌下来，说不清是甜是咸。

　　富态女人出现在她的门口，大声叫唤小女孩回去。

　　方芳和袁圆又跑了几家，送出了几袋“蓝猫”。一下午的奔波，可以说大败而归。袁圆说什么也不肯“下海”了，方芳也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事情会这么难这么糟，看来走进校园的围墙，她们还勉强算个英雄;一走出校门，面对比广告的色彩更加复杂的社会，还真有点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味儿。

　　等待她俩的当然是M公司那个马尾辫男人的一声浅浅的讪笑，那笑能使人想起饭灶上飞来飞去的苍蝇和雨天里爬过田垄的土鳖。讪笑过后，马尾辫说任务没完成不能给算工钱，当然M公司也不会亏待你们，说着，拉开抽屉，摸出两罐脏兮兮的可乐，像恩赐什么宝物似地递给方芳和袁圆。方芳厌烦透了恶心透了，把可乐往马尾辫面前一推，不忘来上一句“娃哈哈”的广告词：“送给你的丈母娘！”像出了一口恶气，拉起袁圆就走。

　　这时，夜色已黑，华灯初上，都市亮丽起来，而她俩的心里还泊着化不开的浓云。

　　5

　　说不上成功，似乎也说不上失败，只是生活中一次小小的遭遇，人生路上一个小小的趔趄。而对于涉世不深的方芳来说，已经把暑假的好心情搞得很糟，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望自己快快长大，然而又对“长大”有些茫然，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期盼登上“阿波罗”号去月球上看看，然而对月球上坑坑洼洼的真实缺少足够的心理准备。

　　在十字路口，酒井法子永恒的微笑前，她俩分手了。

　　方芳有些累，就在广告牌前围起的铁栏上坐下来。她扬起脸，凝视着酒井那纯真的笑，想这世界要是都有这样的笑该有多美，肯定美过了“2188”的广告。

　　酒井的笑甜蜜起来生动起来鲜活起来，走下了高高的广告牌，挽住方芳的手，回到了这一块都市最注目的地方。

　　方芳想她与酒井站在一起是不能苦着脸的，她应该微笑，面对这个生她养她爱她疼她的都市。这个世界，只有微笑是永恒的，最有资格去拥抱明天的太阳。

　　如果是梦，那梦也是薄荷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