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流行黄裙子

  我就猜到今天是个又晴朗又温暖的好天气。心情很好地打开衣柜,我那件心爱的连衣裙平平展展,公主似的占着衣柜的主要位置。其它的衣服们又嫉妒又羡慕又不满地挤在一个角落里。这是爸爸去年从广州给我买的,非常好看的淡黄色的丝绸料子,摸上去又柔软又亲切,舒服得要命。去年穿它时,这儿那儿瘪塌塌的,像挂在一个蹩脚的衣架上一样,自己也觉得走不出去。现在可大不相同了,穿上去哪儿哪儿都特别合适,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苗条的地方苗条,款款地在房间里走几步,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

  吃早饭时,妈妈边剥鸡蛋边嘟嘟哝哝,说天气还凉,还没到穿裙子的时候。我装作没听清她的话,埋头喝牛奶。妈妈很怪,一见我穿漂亮衣服就要嘀咕,好像我打算出去勾引小流氓似的。

  我背起书包,慢慢地下了楼。穿上这条裙子,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青春焕发的少女。微微地挺起胸,不慌不忙地沿着路边的冬青树走着。衣服对人心情的影响可真大。比如说当我穿上T恤衫时,我就觉得自己脚底下轻飘飘的,老想往上跳一跳,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轻得没有了。而现在,我必须走出优优雅雅的步态,才对得起我的连衣裙。

  太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身上。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暖地柔和地抚摸着。心的一个角落里在轻轻地唱着歌。路上走着买油条买菜的老太婆,走着急匆匆上班的人,也走着像我一样去上学的学生。人人都奔向自己的目标,谁也没有注意到路边正走着一个穿淡黄色连衣裙的少女。我当然不会浅薄得像班里罗婵之类的去统计马路上的“回头率”。但我非常非常希望有一个人,一个高高的,有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的男人注意地看着我,真诚地对我说一声:“你真漂亮。”真的,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连爸爸妈妈也没有。他们对我的相貌是很失望的,说我集中了他们的缺点。每每我穿上漂亮衣服自以为美得不行时,妈妈就要打击我:“芸芸,你并不漂亮。”于是,我立刻一败涂地,自我感觉坏到了家。人要是自我感觉不好,就是穿上公主的衣服也不会漂亮。

  在我走进教室时,男生们一个个偷偷地看着我。我一路走进去,背上像粘了几个苍蝇一样恶心。说真的,我们班上的男生对我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他们白长了个头,一个个内心像孩子,却偏偏要做出很深沉的样了,真让人受不了。

  罗婵穿着大红的裙子自我感觉极佳地走进教室,一路收获男生们的目光。她是习惯了接收“回头率”的。但一见到我,她的神色立刻蔫了。她腻腻歪歪地对我说:“你穿这裙子不太合适。”“是吗?”我反问一句,心里有点得意。大凡她说不好看的衣服,必定都是比她好看的。我于是又补充一句:“ThankYou!”

  美术课是所有课程中最提不上议事日程的一门课。大家都明白,在这个教室里是不会出达·芬奇、毕加索的。出亚妮那样的画童,分明又过了年龄。“主要在于培养你们的美学修养,艺术趣味,懂吗?”美术老师是个刚从大学分来的毕业生,他自然明白他这门课无法与数、理、化匹敌。于是拼命强调修养、趣味。人没有修养和趣味是很乏味的。于是大家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跟他学点修养和趣味。

  美术老师属于艺术家气质,动不动就要激动,一激动就把玻璃片后面的眼睛瞪得像名贵金鱼一样,难看得叫人吃不消。他给我们讲色彩,讲红色的热烈,绿色的宁静,白色的纯洁,紫色的端庄。突然把目光准准地落到我身上:“黄色是我最喜爱的颜色,就像那位女同学的连衣裙,真是美极了,明媚、淡雅、柔和,活泼中显出高雅……”

  说真的,我一直在隐隐地盼着什么。朦胧时挺有诗意,一想到实处就不免俗气。我在盼着有人夸我一声漂亮。可这夸奖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猛,简直像急风暴雨一样。我努力保持优雅的姿态,迎接全班同学的目光。我的心却跳得如同坐了过山车一般。一时间,甚至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美术老师还在论述近几年黄颜色异军突起的历史背景和审美心理。他的眼睛又开始瞪得像名贵金鱼。他一点也不符合我想象中男人的标准。但我发现他并不难看,他甚至有点像我喜欢的一部外国影片中的男主角。那男主角也是瘦瘦的,个头不高,戴一副眼镜,特别有味。看着看着,我的脸无缘无故地红了。一转眼,又碰上罗蝉那嫉妒得差点挤到一起去的眼睛。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跳起来,好像心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被她看透了。

  回家的路上,我走得又自信又优雅。有几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回头看我,还有一个对我吹了声口哨。弄得我又恼火又得意。

  吃晚饭时,妈妈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说我穿这条裙子如何地不好看。我心平气和地对她笑笑。丑小鸭变成了天鹅。从此她再怎么打击我,我也不会一败涂地了。上床的时候我想,如果以后我有一个女儿,我一定要教会她如何打扮自己。即使她不漂亮,我也要真诚地夸奖她,赞美她。相信她会真的越来越漂亮的。心里被这个念头搅得温柔得要命,好久都睡不着。

  第二天早自习刚下课,美术老师到教室来找我,让我下午放学以后到他的画室去,他想为我画一幅像。我几乎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说真的,我特别特别感谢他,一心想为他做点什么。他刚刚走出教室,罗婵就笑眯眯地大声问:“怎么这样激动呀,脸都红了。”“因为我高兴!”我也大声回答她。一个教室的同学都朝我们看,不知道我们在讲什么黑话。我知道她这会儿在转什么念头,她也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人和人到了这个地步,真有点可怕了。

  我如约去了。老师让我站在一块深红色的丝绒前,给我放着一张唱片,恰巧是我爱听的《少女的祈祷》。他一边跟我聊着天,一边飞快地往画板上抹涂颜色。

  “你知道,蒙娜丽莎就是这么画出来的。”他的眼睛又接近名贵金鱼了,“达·芬奇为他的女邻居画像时,专门请人为她演奏音乐,所以才有那永恒的微笑。”

  “您这是老黄历了。我听说蒙娜丽莎就是达·芬奇本人的自画像,这是最新研究成果。”怎么啦,我这语气,倒好像我是个罗婵那样专门嗲声嗲气跟男老师说话的女生。

  老师大吃一惊,眼镜都差点掉下来:“有这种说法?不可信,不可信。蒙娜丽莎跟达·芬奇,哪儿对哪儿都不是一回事。”他被这最新成果噎得差点背过气去。然后他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竭力要我相信蒙娜丽莎是达·芬奇的邻居。我笑眯眯地听着。尽管我一向喜欢相信新的东西。但这一回,我还是更愿意相信老师的观点。

  少女仍在祈祷。唱片已经很旧了,发出沙哑的杂音。“要换一面吗?”他征求我的意见。我摇摇头。我太喜欢此刻的气氛了。

  “你知道吗?你不漂亮,但你很美。”他仔细地端详着我,我被他看得一阵脸红,“英语中美和漂亮是两个不相干的单词。漂亮是外在的,美是从内心里放射出来的,是一种内在的气质。来,把胸挺一点儿,对,再挺一点儿。”

  我不好意思得要命。就像有一次医生给我听心肺,听诊器刚伸到我胸部一样。但我还是按老师要求的那样做了。当我微微挺起胸时,心被一种骄傲一种甜蜜塞得满满的。

  老师画得非常出色。深红色的背景,衬着淡黄色的少女。柔和的线条把我勾勒得亭亭玉立。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一霎间,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自己。

  “老师,谢谢您。”

  “不,我该谢谢你。”他俯身为我的裙子添几笔颜色。他离我这么近,我的头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我有点慌了,想离他远一点,一挪脚,却碰上了他的手。我的心突然异样地狂跳起来。

  一阵沙哑的、有节奏的声音,唱片到头了。老师过去把唱片掉了个面,宁静、舒缓、圣洁的旋律充满了整个画室。我听出来,这是《圣母颂》。他站在唱机旁对我笑了笑,就像一个大人对一个小姑娘那样。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老师,我走了。”“再见!”他亲切地说。

  走出很远,我才敢回头看一眼。夕阳宁静地照在画室的小窗上,窗口被牵牛花藤蔓密密地缠绕和包围着,我深深地看一眼那开放着的淡紫色的牵牛花,心里宁静得像刚刚从甜睡中醒来一样。空气的每个分子都在唱着那宁静圣洁的旋律,心也在和它们共鸣着。人的一辈子总有一点值得深深记在心里的东西,即使成了老太婆老头儿都不会忘记。我心想,我是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宁静的傍晚,宁静的晚霞,宁静的牵牛花和那《圣母颂》了。

  我发现自己突然变了,变得又开朗又自信。我常常大声地笑,大声地唱歌。罗婵总是用研究的目光看着我。我再也不怕她的目光了。我整个心地是干干净净的,干净得如同冬天第一场雪下过以后的田野。

  我那幅画像在一次美展中展出了,美术老师给我两张票,让我请爸爸妈妈去看画展。我把票留下了。爸爸不在家。我不会请妈妈去的。看到我的画像,她会发疯的,会以为她的宝贝女儿被什么人勾引了欺骗了污辱了。她的联想是很丰富的。

  我的画像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它应该属于一个宁静的角落。我久久地看着画面上的自己。那修长的脖子,线条柔和的胸部,还有那淡淡的、柔软的黄裙子,使我心里充满了温情充满了感动充满了焦虑不安。我怕我以后再不会像那一天那一刻那样地完美那样地纯洁了。

  我的头发又感觉到一种我熟悉的气息。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我的老师来了:“老师,这幅画能送给我吗?”

  老师沉默了一会儿:“真有点舍不得。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可以把它交给你爸爸妈妈保存。等以后,你可以把它送给你最爱的人。”

  送给谁?送给我想象中的那个男人,高高的个子,温柔的眼睛。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够遇到他。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存在的。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这幅像,他会久久地看着,对我说:“你真漂亮。”那时,我会很甜蜜很温情地想起我的老师和我曾经拥有的那样一个宁静的傍晚。

  过了很久。有一天,美术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小画室:“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神情有几分局促,“是这样的,有一个华侨,看中了你的画像,几次三番地找我,说要买下来,不管多高的价格都行。”

  “老师,您答应过的!”我觉得自己无力得像一个小孩子。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告诉他。可他是个收藏家,在东南亚一带很有名……”

  “你给他了?”

  他沉默着。

  “你收下他的钱了?”

  他仍然沉默着。

  我也沉默了。我慢慢地转过身,离开他的画室。“也许,我可以给你重画一幅。”他的声音在低低地追着我。“不,不用了,老师。”我淡淡地说。

  仍然是一个静静的傍晚,缠绕在窗口的牵牛花已经开始凋谢了。毕竟不是那个傍晚了。

  一个穿黄连衣裙的少女最后一次去看她自己的画像。她从那幅画前走过,却没有停下脚步。画面上的少女柔和、优雅地亭亭玉立着。她的脚下挂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已售出”。少女走了过去,连头都没有回。

  少女走出美术馆。阳光很明媚地照在她淡黄色的裙裾上。悬铃木在她身上投下温柔的阴影。空气中充满了夏天的气息。这儿那儿飘闪着一片片明亮柔和的黄色。今年流行黄裙子。有一个时装杂志这么说。可少女却再不会穿她的黄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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