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常说乡下生活最不光彩的事是小村镇买卖人的低效率和懒散。父亲说他原先以为他们对买卖有兴趣,所以他们开了店,投了资。但是,不,他们开了店,什么也不做,只是聊大天,睡大觉。他们对文明生活毫无兴趣。也许,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文明生活。父亲说如果他去非洲草原,或者去北极冻土带野营,他在生活上一定会有些不方便,他会努力不去理会它们。但是,为什么出纽约才20英里,他竟然生活在蛮荒世界里?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想起了冰。父亲一生当中,每餐在他的碟子旁边,一定要有一杯冰水,否则他一天也过不下去。家在城里的时候,做到这一点毫无困难。餐具柜上整天搁着一只银制的盛冰水的大水罐。父亲在家的时候,水罐外边总是结着一层霜。父亲到办公室去,有时冰融化了,水也变热了,但是这种事在晚上,或者在星期天决不容许发生,因为父亲时时可能要喝水。他说他爱喝水;他对我们说水是大自然给我们最好的礼物之一。但是他说像大自然的别的礼物一样,喝水要有适当的方式,否则不宜人们吸收。而最正确的喝水方法就是喝冰冷的水。
喝各种不同的酒,酒必须有不同的温度,这一点比喝水更为重要。而且酒的温度不能变化。父亲说,文明人每餐必须喝酒。懂得这一点基本常识的人决不会把酒藏在热的地下室里。母亲认为这是父亲的怪念头。她说父亲过分挑剔。她问父亲,那些住在公寓里,没有地下室的人怎么办?父亲回答说,文明人不会住在公寓里。
父亲在乡下度过的头几个夏天中,有一年,他在离纽约不远,哈德逊河边的欧文敦租了一幢备有家具的房子。房子周围有花园,一个马厩,一、两英亩树林。父亲把全家安排在那里住,但却总是忧心忡忡。他每天早餐后,搭乘8点10分的火车去纽约,5、6点钟回家,总是带些我们和他都需要的东西,例如从城里买一篮子桃子,或者一袋他自己喜爱的新鲜的咖啡。
我们一直平安无事,直等到8月里有一天送冰的人没有来。那天天气很热,那人和他的马都疲惫不堪。何况他不愿到我家来,因为我们的房子高,在山冈顶上。他事后说那一天他不愿让他的马拉着巨大的冰车,为了五角钱的冰爬上又陡又峭的路。此外,他的冰全都融化了,融化的冰打湿了他一身衣裳。他还有四五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他没有来。
父亲在城里。家里的人手足无措地等待着,想不出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习惯城里有规律的、有板有眼的生活。送冰的人不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吃午餐时就谈论这件事。母亲说送冰的人一来,她就要训斥他一顿。午饭过了一个小时,送冰的人还没有来。母亲焦虑不安,不知道父亲会怎么说。
她决定派人到村里去。
当然,那时没有电话,也没有汽车。她尽力不去使用那匹马,因为一周来它干得挺累,但是这是紧要关头。她把马车夫摩根叫来,要他备好双轮轻便马车。
一辆巨大的英国式双轮马车来到了。我们两个男孩和马车夫出发,我们头上夏日炎炎。沉重的挽具磨擦着布朗尼的皮毛,它身上出着粘糊糊的汗水。
摩根板着脸。我们孩子们在他身边,他不能脱掉硬绷绷的黑帽子,解开他厚厚的、有衬里的外套。对他来说,更糟糕的是,他不能停下来,到酒吧去喝一杯。这就是母亲为什么差我们和他一同去,他也知道这一点。
过了一会儿,我们到了小镇。我走进煤炭和冰块商店。一个精瘦结实的老店员正在一个角落里打瞌睡。他的椅子朝后翘起,下巴顶着衬衣邋遢的前胸。我们把他唤醒。我告诉他我们家里的危机。
他不情愿地听着。我说完后,他说天气实在太热。
我等着他。他吐了口痰。他说他不知道他能够做什么,因为冰库的门锁着。
我诚恳地跟他解释,告诉他要冰的是姓戴的,要赶快想办法。
他在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他的嚼烟。他说:“行,小伙子,我会想想办法。”
我对他千恩万谢,好像一切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我走到马车旁边。套在布朗尼身上的缰绳已经松开。布朗尼搭拉着脑袋。它全身湿漉漉的。如果它驾的是四轮轻便马车,样子也许不会这样糟,但是一匹垂头丧气的马套着二人背靠背坐的双轮马车实在寒碜。此外,摩根也不见了,不久,他出现了,从街一头的一扇边门出来,一边走一边扣上他的外套,但是他的帽子歪戴着。
他的模样比那匹马还难看。
我们又把缰绳套在马的头上,慢吞吞地回家去。车后吹起微微的热风,一路扬着尘土。在山冈下,我们孩子们跳下车来,以便减轻布朗尼的负担。
我们再次松开缰绳,布朗尼费力地把笨重的车辆拖上山冈。
母亲正坐在门廊里。我说冰块马上会送到。
我们等着。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
5点钟,布朗尼又被套上了车。马车夫和我重新来到镇上。我们要等父亲乘的火车。我们还要把坏消息告诉他,他今晚将没有冰水,也没有任何办法来冷却他的莱茵酒。
乡镇仍然像往常一样地死气沉沉。当父亲抵达后,听到所发生的一切,他说一定要把大家闹醒。他跟我说他在办公室过了长长的、窝囊的一天。城里比撒哈拉沙漠还要热,他几乎要彻底垮了。但是如果任何送冰的人认为自己可以恣意妄为,他,我的父亲,将把这个该死的人的脖子扭下来。他大踏步地闯进煤炭和冰块公司。
他出来的时候,那个店员紧跟着他。店员的帽子已经戴上,千方百计地请父亲息怒。他保证如果他找不到驾车的,他将亲自驾送冰车,把我们要的冰块统统送来,而且用不了一个小时。
父亲说,“一个小时内不行,你必须更快些。”
店员有点憋不住气了。他说他必须先到马厩,亲自套上马,还得找人把冰块从冰库里吊出来。他说已经快吃晚饭了,他对这种工作缺乏经验。他这样答允纯粹是为了讨好父亲。他是为了表示友好。
父亲说如果他要表示友好,他必须越快越好,因为他不能忍受这一切。
他不懂,冰块公司居然会干出这种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店员说这不是他的过失,可不是吗?这是驾车的人的过失。
这种遁词当然很拙劣,因为父亲再次被激怒。他说,他不管是谁的过失。
错误人人有份。
他需要的是冰块,而且是大量的冰块,冰要在晚饭时准时送到。这时已经围了一些人,他们饮佩地听着。父亲向店员挥舞着手指,说他6点半吃晚饭。
店员蹒跚地走到马厩去套马。父亲看他拐过弯才作罢。
接着,大踏步地走进肉店,后面跟了一群人。
过了将近一刻钟,卖肉的和他的助手走了出来。他们不太情愿地把一件棺材样的东西搬了出来,东西外边裹了一块防雨布。里面是一大块冰块。
父亲跳上车,坐在前面驾车的位置上,我坐在父亲旁边。他拿起缰绳。
我们驾车出发,车夫坐在后座,背靠着我们的背,小腿夹住冰块,防止它滑溜下来。父亲沿着大路驾车,过不了几家店面,在一家小小的家具设备商店门前把车停住,走下车来。
这一次我跟随他走进商店。我不想错过机会,看父亲怎样和人们打交道。
父亲一开始便说要看店主所有的冰柜。只有几只冰柜。父亲挑了店里一只最大的冰柜。然后,当买卖看来已经成交,这笔飞来的横财使店主满脸堆上了笑容时,父亲说他买这只冰柜要有两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冰柜必须在晚餐前送到。是的,现在马上送。店主一再解释说这不可能办 到,他保证第二天早上送来。父亲说不行。第二天早上他不要,他马上就要。他补充说他6点半吃晚饭,不能白白浪费时间了。
店主让了步。
第二个条件是斩钉截铁提出来的,使店主大吃一惊。父亲宣布,送来的冰柜里面必须装满冰块。
店主说他干的不是卖冰的行当。
父亲说:“好吧,我也不要冰柜了。”
店主不放松半点地说那是一个极好的冰柜。父亲说了一番话。那是我们在家里经常听到的话。他指责乡镇商人懒散疲沓。他越说越激动,话越来越尖刻,声音越来越大。他最后说,“冰柜里没有冰,对人有什么用。如果你没有事业心,没有魄力把你那些见鬼的货物卖给顾客,让他们收到货物后马上能使用,那末,你最好还是关上你的店门,结束你的买卖。你干的不是卖冰的行当,是吗?你根本不配做买卖!”父亲大踏步地走出商店。
正当父亲登上马车的时候,店主追到外边,着急地大声说:“好吧,戴先生,我会把冰装满冰柜,马上给你送来。”
父亲飞速驾着马车回家。雷声隆隆,大雨即将倾盆而下。布朗尼因此振作精神,也许父亲把自己强盛的精力传给了它一部分。可怜的布朗尼再次爬陡坡的时候,确实需要这种新的力量。我在山冈下跳下了车。我走在车后,看到摩根费劲地找一个恰当的姿势坐在车上,双臂交叉,两条腿紧夹着冰块。
大冰块不断地往座位下滑,随时随地会掉下马车去。冰块一路碰撞他的小腿。
他的两条小腿一定冻僵了。
马车在家门口停下,父亲还在车上坐了一会儿。这时,摩根、女仆和我又拉又推,搬动冰块。我们早已把防雨布拿掉,把它扔在草地上。不久,摩根卸下了马具,急匆匆地擦干马的身体,跑到我们孩子这里,帮助我们敲碎冰块。他把敲下的冰块推到后门,把冰柜塞满了冰块。父亲这时正在换装,准备吃晚饭。
这时母亲已经平静下来。莱茵酒正在冷却。“酒不要冰得太冷,”父亲大声说。
然后,送冰的人来到了。
那个老店员和他同来,像是警察押送着犯人。母亲出来见他们,当场狠狠地训斥了送冰的人。一天以来他早就该受这顿教训了。
店员问我们需要多少冰。母亲说她现在一块冰都不要了,戴先生已经带了冰回家,冰柜里再也搁不进冰块了。
送冰的瞧瞧店员。店员想说话,但是他没吭一声。
父亲从窗子里伸出头来说:“维尼,要100磅,还有一只冰柜马上会送到。”
一大块100磅重的冰块搬进屋里,被放进洗衣桶。女仆在冰块上盖上雨布。送冰的货车这才离去。
正当我们坐下准备进晚餐的时刻,新冰柜送到了,盛满了冰。
母亲发脾气了。她生气地说:“嗨,克莱拉!现在我们怎么打发洗衣桶里的大冰块?”
父亲笑出声来。
母亲说他对家务事一窍不通。母亲和女仆一起走到洗衣间去处理这件事。大雨终于哗啦啦地倾注下来。我们男孩们跑上楼去关窗子。
父亲已经心平气和。他晚饭吃得很好。在门廊里喝了仆人送上的咖啡和白兰地。这时暴风雨停止了。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进芬芳的空气,然后抽起雪茄烟。
“克莱伦斯,”父亲说,“关于这件事,所罗门国王说得好:‘不管你的手想做什么事,你就放开手去干。’”
母亲把我叫了进去。“那块雨布是谁的?”她焦虑地问道,“凯蒂在雨布上捅了个窟窿。”
这时,我听见父亲在门外拱廊里得意洋洋地说:“我就是喜欢多多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