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馆传奇 八

  • 2014-11-28 10:58
  • 城南旧事
  • 作者:林海音
  • 来源:网络

  谁是三婶?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点点头。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咯咯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我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了,我说:

  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我要听三叔的故事。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手,轻轻地说,让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

  说呀!你。我说。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

  我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望我笑了,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么地儿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轻松点,不觉得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语地说: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又旧的棉被摊开,我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冬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我就我就,咳!秀贞的脸微微的红涨,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我:

  小英了,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总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地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就该是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搭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我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喷着我,我闻也闻醉了。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的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一趟地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声也没言语。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直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里?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荫凉吗?老王妈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

  妞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刚说的?

  秀贞噗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王妈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秀贞看了说: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王妈骂说:

  去你的!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说:

  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我爹这才答应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说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小英子,王妈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妈,您别搅,我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

  老王妈不理她,只顾对我说:

  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

  老王妈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我一样的算不清楚。她这时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我的指甲都是红的了!我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着我的手。小英子,她又低声说: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什么病?我看着秀贞的脸。

  英子,人家都说我得了疯病,你说我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地捡东西吃,乱打人,我怎么会是疯子,你看我疯不疯?

  不,我摇摇头,真的,我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儿不,跟小桂子。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我又问。

  思康准是让他妈给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甸,没在我婶儿屋里。我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儿干吗?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我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我是疯子。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带她来,我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吧。我听得愣了,脑子里好像有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我的头也有点不舒服似的,我一边答应:好好,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一路踢着小石块,看着我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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