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蟾蜍历险记

  • 2013-11-12 16:43
  • 柳林风声
  • 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
  • 来源:网络

  蟾蜍被关进了一个阴森森臭哄哄的地牢,他知道,一座暗无天日的中世纪城堡,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了。外面那个世界,阳光灿烂,碎石子道路纵横交错,前不久,他还在那儿尽情玩乐,好不快活,就像全英国的道路都被他买下了似的。想到这,他一头扑倒在地上,流着辛酸的泪,完全陷入了绝望。“一切的一切全完啦,”他哀叹道,“至少是,蟾蜍的前途完啦,反正是一样。那个名声显赫、漂亮体面的蟾蜍,富有好客的蟾蜍,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温文尔雅的蟾蜍,完啦!我胆大妄为,偷了人家一辆漂亮汽车,又厚着脸皮,粗暴无礼,对一大帮红脸膛的胖警察胡说八道,坐牢是我罪有应得,哪还有获释的希望!”抽泣噎住了他的喉咙,“我真蠢哪,现在,我只有在这个地牢里苦熬岁月。有一天,那些曾经以认识我为荣的人,连我蟾蜍的名字都给忘了!老獾多明智呀,河鼠多机灵呀,鼹鼠多懂事呀!你们的判断多么正确!你们看人看事,多透彻呀!唉,我这个不幸的、孤苦无依的蟾蜍哟!”他就这样昼夜不停地哀叹,一连过了好几个星期,不肯吃饭,也不肯吃点心。那位板着面孔的老狱卒知道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钱,一个劲儿提醒他,只要肯出价,就能为他从监狱外面搞到许多好东西,甚至还有奢侈品,可他硬是什么都不吃。

  却说,这狱卒有个女儿,她是位心肠慈善的可爱姑娘。在监狱里帮着父亲干点轻便杂活。她特别喜欢动物,养着一只金丝雀,鸟笼子每天就挂在厚厚的城堡墙上一只钉子上。鸟的鸣唱,吵得那些想在午饭后打个盹儿的犯人苦恼不堪。夜晚,鸟笼就用布罩罩着,放在厅里的桌子上。她还养着几只花斑鼠,和一只不停地转着圈儿的松鼠。这位好心的姑娘很同情蟾蜍的悲惨处境。有一天,她对父亲说:“爹!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这只可怜的动物那么受罪,您瞧他多瘦呀。您让我来管他吧。您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动物。我要亲手喂他东西吃,让他坐起来,干各种各样的事。”

  她父亲回答说,她愿意拿蟾蜍怎么办都可以,因为他已经烦透了蟾蜍。他讨厌他那副阴阳怪气、装腔作势的卑劣相。于是有一天,她就敲开蟾蜍囚室的门,去做行善的事。

  “好啦。蟾蜍,打起精神来,”她一进门就说,“坐起来,擦干眼泪,做个懂事的动物。试试看,吃口饭吧。瞧,我给你拿来一点我的饭菜,刚出炉的,还热着呐。”

  这是用两只盘子扣着的一份土豆加卷心菜,香气四溢,充满了狭小的牢房。蟾蜍正惨兮兮地伸开四肢躺在地上,卷心菜那股浓烈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一时间使他感到,生活也许还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空虚绝望。不过,他还是悲伤地哭个没完,踢蹬着两腿,不理会她的安慰。聪明的姑娘暂时退了出去,不过当然,她带来的热菜的香气还留在牢房里。蟾蜍一边抽泣,一边用鼻子闻,同时心里想着,渐渐地想到了一些使他激动的新念头,想到侠义行为,想到诗歌,还有那些等着他去完成的业绩;想到广阔的草地,阳光下,微风里,在草地上吃草的牛羊;想到菜园子,整齐的花坛,被蜜蜂团团围住的暖融融的金鱼草;还想到蟾宫里餐桌上碗碟那悦耳的丁当声,和人们拉拢椅子就餐时椅子脚擦着地板的声音。狭小的囚室里的空气仿佛呈现出玫瑰色。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们,他们准会设法营救他的;他想到律师,他们一定会对他的案子感兴趣的。他是多么愚蠢,当时为什么不请几位律师。末了,他想到自己原是绝顶聪明,足智多谋,只要肯动动自己那伟大的脑筋,世间万事他都能办到。想到这里,所有的苦恼几乎一扫而光了。

  几个钟头以后,姑娘又回来了。她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还有堆得老高的一盘热腾腾的黄油烤面包。面包片切得厚厚的,两面都烤得焦黄,熔化的黄油顺着面包的孔眼直往下滴,变成金黄色的大油珠,象蜂巢里淌出来的蜜。黄油烤面包的气味,简直在向蟾蜍讲话,说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含糊。它讲到暖融融的厨房,明亮的霜晨的早餐;讲到冬日黄昏漫游归来,穿拖鞋的脚搁在炉架上,向着一炉舒适的旺火;讲到心满意足的猫儿打着呼噜,昏昏欲睡的金丝雀在啁啾。蟾蜍又一次坐起身来,抹去眼泪,啜起了茶,嚼开了烤面包,无拘无束地对姑娘谈起了他自己,他的房子,他在那里都干些什么,他是一位何等显要的人物,他的朋友们多么敬重他。

  狱卒的女儿看到,这个话题像茶点一样,对蟾蜍大有裨益,就鼓励他说下去。

  “给我说说你的蟾宫吧,”她说。“看来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蟾宫嘛,”蟾蜍骄傲地说,“是一所合格的独门独户的绅士住宅。它别具一格,一部分是在14世纪建成的,不过现在安装了顶方便的现代化设施。有最新款式的卫生设备。离教堂、邮局、高尔夫球场都很近,只消走五分钟就到。适合于——”

  “上天保佑你这动物,”姑娘大笑着说。“我又不打算买下它。给我讲讲房子的具体情况吧。不过先等一下,我再给你拿点茶和烤面包来。”

  她一溜小跑走开、很快又端来一盘吃的。蟾蜍贪馋地一头扎进烤面包,情绪多少恢复过来。他给她讲他的船仓、鱼塘、围墙里的菜园;讲他的猪圈、马厩、鸽房、鸡舍;讲他的牛奶棚、洗衣房、瓷器柜、熨衣板(这玩意她特喜欢);讲他的宴会厅,他怎样招待别的动物围坐餐桌旁,而他蟾蜍如何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又唱歌。又讲故事,诸如此类。然后,她又要他谈他的动物朋友们的情况,津津有味地听他讲他们怎样过活,怎样娱乐消遣,一切一切。当然,她没有说她是把动物当宠物来喜爱,因为她知道那会使蟾蜍大为反感。末了,她给他把水罐盛满,把铺草抖松,向他道了晚安。这时,他已经恢复到原先那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蟾蜍了。他唱了一两支小曲儿,就是他过去在宴会上常唱的那种歌,蜷曲着身子躺在稻草里,美美地睡了一夜,还做了许多顶愉快的好梦。

  打那以后,沉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他们经常在一起谈得很投机。狱卒的女儿越来越替蟾蜍抱不平,她觉得,这么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过失,就给关在监牢里,太不应该了。蟾蜍呢,他的虚荣心又抬头了,以为她关心自己,是出于对自己滋生了恋情。只是他认为,他俩之间社会地位太悬殊,他不能不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她是个挺招人喜欢的小妞儿,而且显然对他一往情深。

  有天早上,那女孩像是有心事似的,回答他的问题时有点心不在焉。蟾蜍觉得。他那连篇的机智妙语和才气横溢的评论,并没引起她应有的注意。

  “蟾蜍,”她开门见山地说。“你仔细听着。我有个姑母,是个洗衣妇。”

  “好啦。好啦,”蟾蜍温文和蔼地说,“这没关系,别去想它啦。我也有好几位姑母,本来都要做洗衣妇的。”

  “蟾蜍,你安静一会儿好不好,”那女孩说。“你太多嘴多舌了,这是你的大毛病。我正在考虑一个问题,你搅乱我的思路。我刚才说,我有位姑母,她是个洗衣妇。她替这所监狱里所有的犯人洗衣服——我们照例总把这类来钱的活儿留给自家人,这你明白。她每星期一上午把要洗的衣服取走。星期五傍晚把洗好的衣服送回来。今儿是星期四。你瞧,我想到这么个招儿:你很有钱——至少你老是这样对我说——而她很穷。几镑钱,对你来说不算回事,可对她却大有用场。要是多多少少打点打点她——也就是你们动物常说的,笼络笼络她,我想,你们也许可以做成一笔交易:她让你穿上她的衣裳,戴上她的布帽什么的。你呢,装扮成专职洗衣妇,就可以混出监狱。你们俩有许多地方挺相像——特别是身材差不多。”

  “我和她根本不相像,”蟾蜍没好气地说。“我身材多优美呀——就蟾蜍而言。”

  “我姑母也一样——就洗衣妇而言。”女孩说:“随你的便。你这个可恶的、骄傲的、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还为你难过,想帮你一把哩!”

  “好,好,没关系;多谢你的好意啦,”蟾蜍连忙说。“不过,问题是,你总不能让蟾宫的蟾蜍先生装成洗衣妇,满世界跑吧!”

  “那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当你的蟾蜍去吧。”女孩怒冲冲地说。“我看,你大概是想坐上四匹马拉的车出去吧!”

  诚实的蟾蜍总是乐于认错的,他说:“你是一位善良、聪明的好姑娘,我确实是只又骄傲又愚蠢的蟾蜍。请多关照,把我介绍给你尊敬的姑母吧。我相信,令姑母大人和在下一定能达成双方都满意的协议。”

  第二天傍晚,女孩把她的姑母领进蟾蜍的牢房,还带上本周要洗的衣服,用毛巾包好,别针别住。这次会见,事先已经向老太太打过招呼,而蟾蜍又细心周到地把一些金币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于是谈判马到成功,无需多费唇舌。蟾蜍的金币换来了一件印花棉布裙衫、一条围裙、一条大围巾,还有一顶褪了色的黑布女帽。老太太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把她的嘴堵上,捆绑起来,扔在墙角。她解释说,凭着这样一种不太可信的伪装,加上她自己编造的一套有声有色的情节,她希望能保住自己的饭碗,尽管事情显得十分可疑。

  蟾蜍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这能使他多少气派地离开监狱,而不辱没他那个危险的亡命之徒的英名。于是他很乐意地帮助狱卒的女儿,把她的姑母尽量伪装成一个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现在,蟾蜍,该轮到你了,”女孩说。“脱掉你身上的外衣和马甲;你已经够胖的了。”

  她一面笑得前仰后合,一面动手给他穿上印花棉布裙衫,紧紧地扣上领扣,披上大围巾,打了一个符合洗衣妇身份的褶,又把褪色的女帽的带子系在下巴底下。

  “你跟她简直一模一样了,”她格格笑着说,“只是我敢说,你这辈子还从没这么体面过。好啦,蟾蜍,再见吧,祝你好运。顺着你进来时的路一直走;要是有人跟你搭讪——他们很可能会的,因为他们都是男人嘛——你当然也可以跟他们打打趣儿,不过要记住,你是一位寡妇,孤身一人在世上过活,可不能丢了名声呀。”

  蟾蜍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迈着尽可能坚定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出牢房,开始一场看来最轻率最风险的行动。不过,他很快就惊喜地发现,道道关卡都一帆风顺地通过了。可是一想到他的这份好人缘,以及造成这种好人缘的性别,实际上都是另外一个人的,又不免多少感到屈辱。洗衣妇的矮胖身材,她身上那件人们熟悉的印花布衫,对每扇上了闩的小门和森严的大门,仿佛都是一张通行证。甚至在他左右为难,不知该往哪边拐时,下一道门的卫兵就会帮他摆脱困境,高声招呼他快些过去。因为那卫兵急着要去喝茶,不愿整夜在那儿等着。主要的危险,倒是他们拿俏皮话跟他搭讪,他自然不能不当机立断作出恰如其分的回答。因为蟾蜍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动物,他们的那些打浑逗趣,他认为多数都很无聊笨拙,毫无幽默感可言。不过,费了很大劲,总算耐下性子,使自己的回答适合对方和他乔装的人物的身份,情趣高雅而不出格。

  仿佛过了好几个钟头,他才穿过最后一个院子,辞谢了最后一间警卫室里盛情的邀请;躲开了最后一名看守佯装要和他拥抱诀别而伸出的双臂。最后,他终于听到监狱大门上的便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感到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吹拂在他焦虑的额上,他知道,他自由了!

  这次大胆的冒脸,这样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成功,使得他头脑发晕。他朝镇里的灯光快步走去,丝毫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必须尽快离开邻近地区,因为他被迫装扮的那位太太,在这一带是人人熟识和喜欢的一个人物。

  他边走边想,忽然注意到,不远处,在镇子的一侧,有一些红绿灯在闪烁,机车的喷气声,车辆进岔道的撞击声,也传进了他的耳朵。“啊哈!”他想,“真走运!这会儿,火车站是我在世上最渴望的东西;而且,到火车站去不需要穿过镇子,用不着再装扮这个丢人现眼的角色,用不着再花言巧语跟人周旋了,尽管那很管用,可有损一个人的尊严。”

  他径直来到火车站,看了看行车时刻表,看到有一趟大致开往他家那个方向的车,半小时以后就开车。“又交上好运啦!”蟾蜍说,他来了精神头,到售票处去买票。

  他报了离蟾宫最近的车站的名称。他本能地把手伸进马甲的兜里去掏钱。那件棉布衫,直到这一刻一直在忠实地为他效劳,他却忘恩负义,把它忘掉了。现在这件衣裳横插一手,阻碍他掏钱。像做恶梦似的,他拼命撕扯那怪东西,可那东西仿佛抓牢了他的手,还不住地嘲笑他,使他耗尽全身的力气而不能得逞。其他旅客在他后面排成长队,等得不耐烦了,向他提出有用或没用的建议,或轻或重的批评。末末了,不知怎么搞的——他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突破了重重障碍,终于摸到了他素来装钱的地方,不料却发现,非但没有钱,连装钱的口袋也没有,甚至连装口袋的马甲也没啦!

  他惊恐万分,想起他把他的外衣和马甲,连同他的钱包、钱、钥匙、表、火柴、铅笔盒,一切的一切,全都丢在地牢里了。正是这些东酉,使一个人活得有价值,使一个拥有许多口袋的动物、造物的宠儿。有别于只拥有一个口袋或根本没有口袋的低等动物,他们只配凑合着蹦蹦跳跳,却没有资格参加真正的竞赛。

  他狼狈不堪,只得孤注一掷。他又摆出自己原有的优雅风度——一种乡村绅士和名牌大学院长兼有的气派——说:“唉!我忘带钱包啦,请把票给我好吗?明天我就差人把钱送来。在这一带我是知名人士。”

  售票员把他和他那顶褪色的黑布女帽盯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说:“我相信你在这一带定会出名的,要是你老耍这套鬼花招。听着,太太,请你离开窗口,你妨碍别的旅客买票!”

  一位老绅士已经在他后背戳了好一阵子,这时干脆把他推到一边,更不像话的是,竟管蟾蜍叫他的好太太,这比那晚发生的任何事都更令他恼火。

  他一肚子委屈,满心的懊丧,漫无目的地沿着火车停靠的月台往前走,眼泪顺着两腮滚落下来。他心想,眼看就要到手的安全和归家,想不到只因为缺少几个臭钱,因为车站办事员吹毛求疵,故意刁难。就全告吹了,多倒霉哟。他逃跑的事很快就会被发现。跟着就是追捕,被抓住;受辱骂,戴上镣铐,拖回监狱,又回到那面包加白水加稻草地铺的苦日子。他会加倍受到看管和刑罚。哎呀,那姑娘该怎样嘲笑他啊!可他天生不是个飞毛腿,跑不快,他的体形又很容易被人辨认出来。怎么办?能不能藏在车厢座位底下呢?他见过一些小学生,把关怀备至的父母给的车钱全都花在别的用途上,就用这办法混车,他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他一边合计着,不觉已走到一辆机车跟前。一位壮实的司机,一手拿着油壶,一手摸着块棉纱团,正备加爱护地给机车擦拭,上油。

  “你好,大娘!”司机说,“遇到麻烦了吗?你像是不大高兴。”

  “唉,先生,”蟾蜍说,又哭了起来,“我是个不幸的穷洗衣妇,所有的钱都丢失了,没钱买火车票,可我今晚非赶回家不可,不知道咋办才好。老天爷呀!”

  “太糟了,”司机思忖着说。“钱丢了——回不了家——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在等你吧?”

  “一大帮孩子,”蟾蜍抽泣着说。“他们准要挨饿的——要玩火柴的——要打翻油灯的,这帮小傻瓜!——会吵架的。吵个没完。老天爷!老天爷!”

  “好吧,我给你出个主意,”好心的火车司机说。“你说你是干洗衣这行当的,那很好。我呢,你瞧,是个火车司机。开火车是个脏活。我穿脏的衬衣一大堆,我太太洗都洗烦了。要是你回家以后,替我洗几件衬衣,洗好给我送来,我就让你搭我的机车。这是违反公司规章的,不过这一带很偏僻,要求不那么严。”

  蟾蜍的愁苦一下子变成了狂喜,他急急忙忙爬进驾驶室。自然啰,他这辈子没洗过一件衬衣,就是想洗也不会,所以,他压根儿就不打算洗。不过他合计,“等我平安回到蟾宫,有了钱,有了盛钱的口袋,我就给司机送钱去,够他洗好些衣裳的,那还不是一样,说不定更好哩。”

  信号员挥动了他望眼欲穿的那面小旗,火车司机拉响了欢快的汽笛。火车隆隆驶出了站台。车速越来越快,蟾蜍看到两旁实实在在的田野、树丛、矮篱、牛、马,飞一般地从他身边闪过。他想到,每过一分钟,他就离蟾宫更近,想到同情他的朋友、衣袋里丁当作响的钱币、软软的床、美味的食物,想到人们对他的历险故事和过人的聪明齐声赞叹,——想到这—切,他禁不住蹦上蹦下,大声喊叫,断断续续地唱起歌来。火车司机大为惊诧,因为洗衣妇他以前偶尔也碰到过,但这样一位洗衣妇,他可是从没见过。

  他们已经驶过了许多哩的路程,蟾蜍在考虑到家后吃什么晚餐。这时,他注意到司机把头探出窗外,用心听着什么,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随后。司机又爬上煤堆,越过车顶向后张望。一回到车里,他对蟾蜍说:“真怪,今晚这条线上,我们是最后一班车,可是我敢保证,我听到后面还有一辆车开过来!”

  蟾蜍马上收起了他那套轻浮的滑稽动作,变得严肃忧郁起来。脊梁骨下半截一阵隐隐的痛感,一直传到两腿,使他只想坐小来,竭力不去想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这时,月亮照耀得通明,司机设法在煤堆上站稳了,可以看清他们后面长长的路轨。

  他立刻喊道:“现在我看清楚了!是一辆机车.在我们同一条轨道上,飞快地开过来了!他们像是在追我们!”

  倒霉的蟾蜍蹲在煤末里,绞尽脑汁想脱身之计,可硬是一筹莫展。

  “他们很快就撵上咱们了!”司机说。“机车上满是奇奇怪怪的人!有的像古代的卫兵,手里晃着戟;有的是戴钢盔的警察,手里挥着警棍;还有一些是穿得破破烂烂戴高礼帽的人,拿着手枪和手杖,即使隔这么远,也可以断定那是便衣侦探;所有的人都挥着家伙,喊着同一句话:‘停车,停车,停车!’”

  这时,蟾蜍一下子跪在煤堆里,举起两只合拢的爪子,哀求道:“救救我吧,求求你,亲爱的好心的司机先生,我向你坦白一切!我不是那个简单的洗衣妇!也没有什么天真的或者淘气的孩子在家等我!我是一只蟾蜍——是赫赫有名受人爱戴的蟾蜍先生,我是一位地产主。我凭着极大的勇气和智慧,刚刚从一座可憎的地牢里逃了出来。我坐牢,是由于仇人陷害。要是再给那辆机车上的人抓住,我这个可怜、不幸、无辜的蟾蜍,就会再次陷入戴枷锁、吃面包、喝白水、睡草铺的悲惨境地!”

  火车司机非常严厉地低头望着他说:“你老实告诉我,坐牢是因为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怜的蟾蜍说,满脸通红。“我只不过在车主吃午饭的时候,借用一下他们的汽车;他们当时用不着它。我并不是有意偷车,真的;可是有些人——特别是地方官们——竟把这种粗心大意的鲁莽行为看得那么严重。”

  火车司机神情非常严肃,他说:“恐怕你确实是一只坏蟾蜍,我有权把你交给法律去制裁。不过你现在显然是处在危难中,我不会见死不救。一来,我不喜欢汽车;二来,我在自己的机车上不爱听警察们支使。再说,看到一只动物流眼泪,我于心不忍。所以,打起精神来,蟾蜍!我要尽最大的努力搭救你,咱们兴许还能挫败他们!”

  他们一个劲儿往锅炉里添煤;炉火呼呼地吼,火花四溅,机车上下颠动,左右摇晃,可是追撵的机车还是渐渐逼近了。司机用废棉纱擦了擦额头,叹口气说:“这样怕不行,蟾蜍。你瞧,他们没有负重,跑起来轻快,而且他们的机车更优良。咱们只有一个法子,这是你逃脱的唯一机会,好好听我说。前方不远,有一条很长的隧道,过了隧道,路轨要穿过一座密林。过隧道时,我要加足马力,可后面的人因为怕出事故,会放慢速度。一过隧道,我就关汽,来个急刹车。等车速慢到可以安全跳车时,你就跳下去,在他们钻出隧道、看到你以前,跑进树林里藏起来。然后我再全速行驶,引他们来追我,随他们想追多久就追多远好啦。现在注意,做好准备,我叫你跳车,就跳!”

  他们又添了些煤,火车像子弹一样射进隧洞,机车轰隆隆狂吼着往前直冲,末了,他们从隧道另一端射出来,又驶进新鲜空气和宁静的月光。只见那座树林横躺在路轨的两侧,显得非常乐意帮忙的样子。司机关上汽门,踩住刹车,蟾蜍站到踏板上,火车速减慢到差不多和步行一样时,他听到司机一声喊:“现在,跳!”

  蟾蜍跳了下去,一骨碌滚过一段短短的路基,从地上爬起来,居然一点没伤着。他爬进树林,藏了起来。

  他从树林里往外窥望,只见他坐的那辆火车又一次加速行进,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接着,从隧道里冲出那辆追车,咆哮着,尖声鸣着笛,车上那帮杂合人群摇晃着各自不同的武器,高喊“停车!停车!停车!”等他们驶了过去时,蟾蜍禁不住哈哈大笑——自打入狱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笑得这样痛快。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起来了,因为他想到,这时已是深夜,又黑又冷,他来到了一座不熟悉的树林,身无分文,吃不上晚饭,仍旧远离朋友和家。火车震耳的隆隆声消逝以后,这里的一切像死一般寂静,怪吓人的。他不敢离开藏身的树丛,觉得离铁路越远越好,于是深深钻进林子。

  在监狱里蹲了这么久,他感到树林特生疏,特不友好,像成心在拿他取笑逗乐似的。夜鸳单调的嘎嘎声,使他觉得林中布满了搜索他的卫兵,从四面八方向他包抄过来。一只猫头鹰,悄没声地猝然向他扑来,翅膀擦着他的肩头,吓得他跳了起来,心惊胆战地想,那准是一只手;接着又像飞蛾一样轻轻掠过、发出一串低沉的“嗬!嗬!嗬!”的笑声,听起来非常下流。有一回,他碰上一只狐狸,那狐狸停下来,讥讽地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喂,洗衣婆!这星期少了我一只袜子,一个枕套!下次留神别再犯!”说罢,窃笑着摇摇摆摆走开了。蟾蜍四处看,想找块石头打他,可就是找不到,更把他气坏了。末了,又冷,又饿,又乏,他找到一个树洞,躲了进去,设法用树枝和枯叶铺了一张将就舒适的床,沉沉睡着了,直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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