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旅店里的姑娘

  第四章 旅店里的姑娘

  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家旅店,这是马丁一心要找的歇脚地。两匹马拉着车嗒嗒嗒地从乡村道路上奔来,到旅店门口收住脚,停在了他们面前。旅店里的人立即大呼小叫起来,马夫从马厩里跑出来,站在两匹马的头旁伺候,店主站在车厢门边亲自迎接客人,佣人们忙着去卸行李。身穿制服的马车夫居高临下地坐在那儿,不去管那些吵吵嚷嚷,他两臂交叉,摆出高贵的架势。从旅店门里射出的灯光照耀着车门,一位年老的绅士从车厢里下来,还殷勤地挽着一位女士。马夫从马笼头旁跳开去,车夫重新拿起缰绳。客人、店主和佣人走进大厅,壁炉上方燃着一盏明亮的灯。马匹摇晃着脑袋,被牵进了马厩。

  马丁和菲利浦已经走得很累了,他们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这一切。在一片闹哄哄的纷乱中,没人注意到他们。他俩镇静地向房子后面走去,经过一个亮着微光的窗户时,马丁机警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然后加快步子跑过去, 趴在窗口向里窥视。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恼火地回转了身。他俩谨慎地沿着房子对面的一边走,因此没人发现他们的行踪。经过第二个、第三个窗户时,马丁都要去窥探一番,但从那紧皱的眉头可知,他没有发现满意的结果。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比其他窗户都要亮堂的窗口,这次,马丁更加小心地靠近。他先蹲伏在下面,而后从那个角落里慢慢地直起腰,直到可以用一只眼睛看到里面的房间。房间里灯光明亮,里面传来盘碟刀叉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和嗡嗡的说话声。他在那里停留了好长时间,当他朝菲利浦走来时,刚才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笑容满面。“她在这儿,”他低声说,“啊哈,从现在起,我们将有一个简单的‘航海行程’,而且不会撞礁,也不会搁浅。”

  他们重又折回去,大胆地围旅店转着,找到了厨房的门。马厩里亮着灯,男人们高声地谈论着诸多事情。厨房门半开着,里面飘出食物的香味,传来当啷啷的碗碟响声以及一个大叫大嚷的声音,像是老板娘在教训人。之后,几个女佣跑出去做事了。

  马丁壮着胆子走过去敲门,脸上摆出一副讨好的笑容,但好像没人听见敲门声。他等了一会儿,怒气就升腾到了脸上,他开始重重地敲门。砰砰的声音在旅店院子里响亮地回荡,马厩里的几个男人走到门边,看看究  竟 发生了什么事。厨房里的吵闹声也停止了。马丁又走近些,将粗壮的手伸进打开的门里,一个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嘿,你想干吗?从前门进的是老实人,从后门进的会是什么样的恶棍?”

  马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但他嘴巴一咧,立即绽开讨好的笑容。“我是逗你玩呢,老板娘。有两位绅士要找奈尔・艾丁克。”

  “绅士?”老板娘大声地嘲笑道,“呵,步行在大路上的‘绅士’!我敢肯定,你想偷走女孩子的一切,但我告诉你,那真是痴心妄想!”

  几个男人从马厩里走出来看热闹,厨房里的女佣们站在一边窃笑。

  马丁气急败坏地咕哝着,话说得更加结巴,那张胖脸也变得更红了。老板娘看在眼里,故意用洪亮的大嗓门喊叫起来,声音穿越厨房,一直传到前面的厅堂,“奈尔・艾丁克,奈尔・艾丁克!魔鬼把这丫头带哪儿去了?难道她耳朵聋了吗?奈尔・艾丁克,这里有位‘绅士’特地到厨房门口来看望你呢,他的脸已经红得跟燃烧的煤块一样,可以点着一管烟草啦!”

  厨房里的女人们哄堂大笑,这尖锐刺耳的笑声和马厩里男人们低浑的大笑形成了二重唱。菲利浦退回到黑暗的地方,他可不愿意陪着那样一个自讨没趣、备受嘲笑的人站一块儿出丑。但是,正当马丁虚张声势地做出恫吓的样子冲向前时,一阵轻捷的脚步声从通道那儿传来了,紧接着,一位少女走出了厨房,她漂亮的脸蛋显得怒气冲冲。

  “那个无赖在哪儿?”她一边骂着,一边走到了门口的石阶上,和马丁面对面地站着。

  “噢,是你?”她冷笑道,“我料想就是你。你找我――”她突然停下不说了,眼睛盯着站在阴暗处的菲尔。“他是谁?”她问。

  老板娘已经转身进了厨房,女佣们又去继续干活,男人们也走回了马厩。

  “他是和你一样的姑娘!”马丁紧抓她的手,生气地说,“对于老相好,你声色俱厉;而对陌生的面孔,却和颜悦色。”

  她使劲地抽出了手,板着脸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马丁听了又惊又气,但他强忍住了怒火。

  “来吧,可人儿,”他哄劝她,“别去管那些谎言。告诉我,那人会帮助他自己的亲弟弟吗?”

  奈尔,艾丁克笑了起来。“呵,上次他还说起这事,他说他会很乐意付钱给为你掘墓的人,但是他会让你葬身在一个无名之地,这样人们很快就会忘记你,免得因为你这个弟弟而辱没了他的名声。”

  “他真这么说?”

  “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

  马丁低声咒骂他那个无情的兄长,发誓要狠狠地教训他。

  厨房里传来了老板娘的喊声:“奈尔・艾丁克,奈尔!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真是一无是处!”

  “去马厩里等着吧,”她悄声吩咐,“就说是我让你在那儿等着的。老板娘过会儿脾气就好起来了,到时候说不定我就能把你带到这儿来。”

  她的视线越过马丁肩头,扫了菲利浦一眼,然后微笑着离开了。

  菲利浦跟着马丁走进马厩,坐在靠墙的长凳上。屋子里没人再去看走进来的这两个陌生人,那破旧的外套、肮脏的鞋子,引不起他们的丝毫兴趣,这个马厩里有着宫殿里那样的一种高傲的气息。人们在谈论比赛、打猎和集市,牲畜在大声地咀嚼燕麦,到处洋溢着马匹和马具的气味。这时,一个身穿制服的车夫迈进了屋,人们立即对他点头致意。这个车夫脑满肠肥,保养得很好,想必平日受到的待遇也很高,他作出一副傲慢的架势,明摆着想要人们对他表示尊敬。他在人群中坐了下来,态度和善有礼,就像某些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地位优越,如果别人把他当做一个有身份的人来看待,那么他就会显示出这种身份应该有的宽宏大量。车夫先询问他那些马伺候得怎样,之后就开始聊起了天气和道路。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吗?”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问。

  “啊,从拉伍德来。”

  “那些马一整天都在跑?”

  “是啊,它们可是上等的马匹。当然,主要还是靠我驾驭得好。握缰绳的人不同,效果可是大不一样啊。”他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态度环顾四周。“它们的吃食也很重要。”他对一个马夫说道,“晚上,在离开它们之前,要用大麦或小麦把它们喂得饱饱的。你会发现,它们只能站着睡觉,让它们躺下睡觉是不舒服的。马匹只有休息好了,才能对付第二天的繁重工作,休息跟饮食一样重要。”

  大家纷纷应承着,对他的这个常识性的“高见”表示赞同和钦佩。

  “你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另一个人问。

  “是的,要去林肯。”

  马厩里立即发出了一片惊讶的咕哝声,感兴趣的人明显增多了。

  “那不是离这儿很远吗?”

  “是呀,要六个星期才能到达。”

  “这种旅行的费用可不小啊!”

  “那当然。”他以屈尊的姿态微笑起来,“但是,在英格兰,没有几个牧师能像慈善的马歇尔姆博士那样,支付得起去欧威特岛那样的长途旅行。他的夫人生病了,他细心服侍、毫无怨言,这次长途跋涉就是为了这个病人。哦,他已经拜访过许多豪门贵族,我在途中也见识了一些很好的伙伴。”

  菲尔忽然抬起头,问道:“马歇尔姆博士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难得有机会能同一个穿制服的马车夫亲切地拉家常,却被一个鲁莽的小伙子插了话,马厩里的那些人都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当然,最不高兴的人还数那个自命高贵的马车夫本人。但是,他也只是轻蔑地耸了耸眉毛,然后用一种相当傲慢的姿态回答道:“噢,年轻人,我敢打赌他的家乡所在地你肯定从未听说过,他来自――小格利姆斯比。”

  马丁盯着菲尔。“马歇尔姆――咦,这不就是你的姓吗?你以前曾在小格利姆斯比生活过吗?”

  “不,从来没有。”

  人们转眼就忘了菲利浦・马歇尔姆,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把他的存在当一回事。

  “哦,很少有牧师能拥有自己的四轮马车哟!”有人奉承地说。

  “是呀,非常少见,”马车夫得意地笑开了,“不过,马歇尔姆博士跟一个远房亲戚一直保持亲密的联系,后来这个远亲留给了他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不用说,在整个英格兰,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比他生活得更为富裕,而且也没有几个人的血液能比他血管里流淌的更加高贵。如果我告诉你们,他和什么样的家族有着血亲关系,敢保你们一定会大惊失色的!”

  于是,猜测声嗡嗡一片。

  这时,一个小男孩从黑黑的门外走进来寻找马丁。他拍拍马丁肩膀,示意他出去。马丁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挤开一条路,走过那个穿制服的马车夫身旁。他一转身,发现菲利浦没有跟上来,还呆呆地坐在板凳上,眼睛牢牢地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副豪华的马具。

  “过来,快过来。”马丁大声招呼他,“来啊,动作快点!菲尔,我说,你的魂丢哪儿去了?”

  菲尔突然惊醒过来,站起身,眼睛也不看任何人,机械地抬腿往前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惹得人们爆发出一阵嘲讽的大笑,可他却充耳不闻,直直地跟着马丁走出了马厩。

  小男孩带领他们走进厨房,老板娘和其他女佣都已经离开了。马丁一眼就看见奈尔・艾丁克站在大桌子的一端,正等着伺候他们呢。她射向马丁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可凝视菲利浦时却充满了好奇和情意。那个小男孩坐在靠近大火炉的角落里,炉子里的煤炭将要燃尽。奈尔给他们端来一大罐啤酒和一些剩下的鹿肉馅饼。

  马丁贪婪地大口吞咽,一边叽叽咕咕地对她低声说话,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口齿含糊不清。奈尔似乎懒得搭理他,心不在焉地只简单应答两句。马丁的火暴脾气又控制不住地上来了,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他打翻了啤酒罐。“姑娘!”他咆哮起来,“是啊,你的眼睛里只有他!可是他的魂又不知溜哪儿去啦!”

  菲尔抬起头,正好遇上奈尔那双大胆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往后靠了靠身子,不由微笑起来,她的确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女。

  “今天坐马车来的那两位客人已经睡觉了吗?”菲尔脱口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少年提出的这个唐突的问题使奈尔感到为难,她眨动长长的睫毛,牢牢地盯着他,试图弄明白他话里隐藏的意思,这样做也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最好的武器,能够深深地迷惑男人。虽然她最终没有弄懂他的意思,但她目光的“进攻”已经取得了成效。

  菲利浦再一次端详起这位漂亮的少女,目光从她那匀称的头部、柔润的脖子和肩膀、丰满的胸脯以及裸露的手臂上一一扫过,但心思却依然停留在另一件事情上――那个来自小格利姆斯比的叫马歇尔姆的牧师,会不会就是他的祖父呢?“我想,”他慢吞吞地开口道,“去看看他们――是的,去看看他们,但不让他们察觉,也不叫任何人知道――除了你和我。”到这里,菲利浦已经迎合上了奈尔想跟他玩的那种“游戏”。他并没有被奈尔的媚眼冲昏头脑,只在心里暗笑着,因为自己的目光也同样取得了“成效”,奈尔喜欢上了他。

  “他们在小客厅吃过了晚饭,现在正坐在壁炉边烤火呢。”她低低地说,“你这样做会让我丢掉工作的。不过――”

  她又从密密的长睫毛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也用同样的目光凝视她。最后,她下了决心似的悄声耳语道:“好吧――那么――来吧。”

  马丁对着他的啤酒轻蔑地喷喷鼻子,但是,奈尔转身狠狠地瞪他一眼,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她在前面带路,走出厨房,穿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菲尔一步不离地紧跟在她身后。“嘘!”她停下了脚步,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一扇门,再示意他向前。而后,她的手指又一次放在了嘴唇上。屋子里一片沉寂,她小心地探看里面的情形。

  菲利浦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第二道门半开着,直接通向小客厅。他从门缝里望去,瞧见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也许是经过多年的教义研习,也许是多年的失望和焦虑的打磨,他的脸容已经变得沉稳而和蔼。老人闭着眼睛在打盹。在壁炉另一边的椅子里,坐着一位女士,但从半开的门里,只能看见她华贵的礼服的一角。

  菲利浦站在那儿,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此时,他的心里混杂着一种新奇而特别的感情。它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奇怪,以至于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困惑感,就像我们有时也会遇上的那样。他摸摸墙壁,证明自己的确不是在做梦。当初父亲把他送到学校去读书,希望他将来能以一个学者的身份回家乡小格利姆斯比,去见他那位博学的牧师祖父。可他现在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一个在英格兰公路上游荡的无家可归的人!这个样子去相认,结果会怎样呢?“不,不行!”

  就这样,他一会儿想要跑过去对那位老人――他的祖父――说出实情,一会儿又想要像一只狐狸那样迅速地溜走。可惜他最亲密的人――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人间,如今他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只是在路上偶然结识一两个伙伴,可是与这种人为伍,说不定比他独自一人更加糟糕。菲利浦凝望着打瞌睡的老人那张慈爱的脸,心里不由琢磨: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狂导致了汤姆・马歇尔姆离家出走?是不是教区牧师住处的那种生活方式太过死板,才让他不顾一切地逃离?当菲利浦想到在厨房里喝酒的马丁时,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油然而生。不过,毕竟在自己的生命中,他和父亲相伴了好长时间。尽管父亲希望儿子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无论他的设想和意图有多么美好,他那种粗鲁和冒险的生活,还是吸引着儿子走向了狂野的道路。此刻,菲利浦的喉咙里升腾起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使他不禁有些哽咽。但在心底,直接源自父亲的一种强烈的骄傲感燃烧得更为旺盛。菲利浦清楚地知道,汤姆・马歇尔姆身上有许多缺点和错误,正是这些使得他被关在了小格利姆斯比教区牧师住宅的大门之外。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一个值得自己热爱的父亲,而汤姆・马歇尔姆的儿子本来就是个忠诚于父亲的儿子。

  站在一边的奈尔不敢开口说话,陷入这种境地使她感到十分惶恐,她伸手用力去拉扯菲利浦的外套。菲利浦缓过神来,脚步轻轻地退了回去,关上了那扇他可以进去让祖孙团圆的大门。他转身离开了,心中藏了一个秘密,对于一老一少这两个孤独的灵魂而言,这个秘密可以给他们带来和解,但也可能是一个悲伤的甚至是痛苦的和解。

  他在过道中停下了脚步,奈尔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这里没有其他人,他俯身亲吻了她。此刻,许多的印象和情感蜂拥而至,奇特地混合在一起,甚至当他的脑子里还浮现着小格利姆斯比教区牧师的住宅以及他死去的父亲的时候,他就吻了她,想着以后要回来娶她。他自己关上了那扇原本可以使他的生活变得畅达的门,要知道那可曾是他在艰难之时的金色梦想!不过他现在还是很高兴,因为奈尔使他感到了一种沉醉,而他也使她陷入了迷恋,她用饱满的嘴唇热烈地回吻他。菲利浦在很多方面都和父亲很相像,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当他脑子里还在想着小格利姆斯比时,他的心就成了厨房女佣那双媚眼的俘虏,就像他父亲以前做过的那样。过后,他们走进了厨房,努力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马丁瞄着他们泛红的脸颊,一个劲地冷笑。

  “你今晚只好睡在干草上了。”她悄声告诉菲利浦,然后对马丁说:“明天早晨之前我会传话给你的兄弟,并给你答复。”

  于是,他们又跟着那个小男孩,从后门的一条小路摸黑走进了马厩,爬上一架梯子,上了一个大草堆,在堆得跟山一样高的干草后面缓慢地爬行,然后找个地方,各自怀着心事躺下了。底下马厩里的男人们还在谈论着乡村的事情,马匹在厩栏里不安分地踩踏。那个小男孩在夜色中离开了,他要去送一个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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