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勾践出山
- 2014-11-17 15:45
- 越王勾践
- 作者:杨小白
- 来源:网络
公元前5 1 5年。七月流火。这是个令人难熬的季节。
会稽山麓群峰如戟。中有巨峰,宛如擎天之柱,直插苍穹,大有揽众山为俯臣之气势。巨峰的悬崖上,有一茅舍,茅舍前面是一块平整的空旷地,悬崖的四周,有用巨木编成的木排,排上是磨盘大的圆型巨石,石中间凿有方孔,孔间用巨索穿过捆住木排,无数藤萝缠挂将木排巨石遮掩,其势若天然屏障。
是谁在这里离群索居?隐士高人抑或是悲天悯人的孤独者?
五更时分,斜月如钩,周遭一片死的寂静。蓦地,茅舍的柴扉“呀”地一声开启,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依稀的月光下,他看上去仅十七八岁,披发垂肩,一身黑色劲装,左肩兀立着一只苍鹰,腰中紧贴胁下一柄长剑,当他不紧不慢走到空旷地中间站定时,那鹰便振翅扑棱棱地飞到那对面的木桩上,一对锐利的隼眼便死死地盯住左边那条唯一通向悬崖的山道。毋庸置疑,只要稍有异样动静,它便会俯冲而下,将对方置于死地。
那少年弯腰系紧足下芒鞋牛筋带,然后慢腾腾地解下腰间长剑,那剑银芒闪烁,以指弹剑“锵”地发出龙吟之声。他撇了撇嘴角,对着星月提气运神,倏地一个“龙童指日”,那目中神光乍现,随着右手一个剑诀,宝剑便矫如狂龙闹海翻江,像暴雨君临怒涛,点刺撩劈斩着着辛辣,其时月华如水,罡风四荡,剑影,人影,月影已浑为一体。
晨曦斜斜地透过树林,巨鹰在空中盘旋再三,它告知主人,有熟人来了,谁呢?少年收剑。剑仍紧缠在腰胁,他不急不躁整了整衣衫下摆,然后静候来人。
山径上,有两个人缓步上得山来。两人草裳,短褐,束发,头上皆插三五雉毛,前者策杖,身披一袭黑色大氅。后者背一包袱。少年的一双鹰目看得准确,是父亲和师父来了。
“父亲和师父来做什么?”少年满腹狐疑。
少年名唤勾践,越地酋长之子。策杖者是越地酋长,名允常,背后跟随着的是勾践的剑师,越地铸剑高手,亦系剑客,勾践所系之“磐郢”剑,乃他所铸,勾践之剑术,乃他所授,他便是名扬四海的欧冶子。
允常径直走向勾践,道:“随我来。”
勾践默默随父亲登上悬崖最高处。
山峦起伏,林涛阵阵,干寻飞瀑在脚下轰鸣,于越疆域尽收眼底。静观良久,允常道:“你身为越地酋长之子,入山五年,雏鹰羽翼渐丰,不知你对本地山水地理有何评价?”
勾践眉峰一拧,道:“孩儿受爹爹之命在此习武,登高望远,这方山水不是受海水之浸淫,就是遭山洪肆虐,地方实在太糟。”
允常目视远方,沉声再问道:“唔,这几年还见到了什么?”
勾践目光中隐含悲愤,道:“见到别的部落骑射追杀越人,孩儿……”
允常猛转身,紧盯勾践道:“你怎样?”
勾践双手叉腰,目暴精光,嘶声道:“孩儿正想杀下山去,将这些外族人刺死。可爹爹有命,不让孩儿出山半步,所以……”说到这里,勾践声音暗哑起来,半晌说:“孩儿不明白爹爹为何坐等待毙?为什么不还击?为什么将越地的东西拱手送到别地去孝敬人家?”
“老了,老了……”允常双眼雾湿,别过头去。
山风将允常的鬓发吹乱。勾践默默注视父亲,发现父亲的鬓角已丝丝白发,才发觉父亲的确是老了,而父亲的老与五年前母亲的神秘失踪很有关联。他记得五年前,越地与外族从无来往,忽然有一天,父亲被一个称“王”的人所“请”,乘着船与母亲一起走了,回来时只剩父亲一人。当时自己与小伙伴欧剑子、灵姑浮、诸稽郢游猎,回来后他就被父亲送到了这山中练剑,当时他隐隐知道母亲失踪的事,父亲不肯对他直说,他不敢多问,但此事一直作为一个谜留在他的心头。
允常转过身来,此时他眼中的雾已消失,不,已经隐去。他抚着勾践的肩头,遥指空中飞翔的苍鹰说:“儿子,雄鹰在风雨中搏击长空,蛟龙在浪涛中遨游沧海。你刚才的话确有志气,但光有这些是不够的。”
勾践一脸肃穆,问:“还需要什么?”
允常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小时总是淘气,只知闲逛,以致我们不知怎样才好。五年前我对外说你被海水卷走了,而其实叫你来到了这高山隐居,为父又请你师傅传授你剑术,五年中,你长大了,但你仍年少,你还担不起担子。为父这次上山,就是告知你可以出山了。”
“出山?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是的。但不是回憔岘城家中,而是随欧师傅去吴国。而且不能说你是我的儿子,而是欧冶子——你师傅的儿子,你叫欧剑子,懂吗?”
“为什么?”勾践一脸茫然。
“因为你一说出是我的儿子,别人会对你另眼相看,会招致不利。你要增长自己的才干,就要准备吃苦流血,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事,这就像你腰间的宝剑,需在火中反复锻炼,才能碎石,断柱,截盘匝,斩虎狼。”
“那……为什么非叫儿去吴国?”
“雏鹰在自己的窝里练不成搏击长空的翅膀,良驹在厩里练不出驰骋千里的脚力。吴国地阔天高,繁华锦绣,人才济济。你在那里耳濡目染,比肩相习,必得治国治民之才,日后方能有所作为,为安邦创业奠定基础。”
勾践鹰目圆睁盯着父亲,凝神静听着,轻轻点了点头。
允常见儿子应允,削瘦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道:“好。现在你和师傅可以走了。行李在你师傅处,你可改扮一下。”说着允常解下身上黑氅替勾践披上后又说:“这袭风氅你披上,见它如见你父。人在他国,凡事不可经举妄动,要多思多想多看多听,学会谨慎做人,切记,切记!”
勾践回到伫立在一旁的欧冶子身边。他与欧冶子本是师徒关系,五年中,欧冶子对勾践督教甚严,夏日命他在烈日下锻炼,冬天叫他抱着冰块睡眠,饥了让他自己觅食,渴了只允他掬山泉止渴。现在的勾践已学会了忍耐,学会了自食其力。此时他在回忆童年的生活,那时在母亲的呵护下过得多快乐。十三岁那年他被父亲秘密地送到这座深山,从此结束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五年中他与草木禽兽为伍,开始他哭过,闹过,恨过,恨父亲将他抛进这个不见人影的鬼地,渐渐地他刚强起来。如今,父亲的一番话,他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想问,但五年的山林生活,造就了他内向的性格,他变得沉默寡言。
勾践默默接过欧冶子手中包袱,拜别父亲,一步步走下山去,行至半山腰,回头一望,只见悬崖处一柱浓烟袅袅升起,“父亲连茅舍也烧了!为什么?”那浓烟如一团疑云压在少年勾践的心头。
姑苏河上,黄昏的景色十分迷人。这里泊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有打造精致的船楼,有高耸的战舰,有富丽堂皇的画舫,有船身狭长的飞舟,密匝匝的桅杆举成林子,高高的桅灯如天上的星星,远远望去分不清哪里是灯火,哪里是星芒。河埠两岸一溜彩灯,这些彩灯与桅灯交相投射在河面上,整个河面辉煌璀璨。
“什么人?”堞楼岗哨上传来吆喝声。
勾践所乘那舟船便慢慢靠埠,欧冶子早立在船头等候来人搜检。
上来的是四名吴国军尉模样的人,为首一人喝道:“可有入吴文牒。”
欧冶子忙说道:“大人,我俩是父子,姓欧,受大将军之聘替他盖将军楼。”说着从身上掏出了白璧四双来,偷偷塞给军尉说:“大人你放行吧。”
军尉一见白璧,随即换上笑脸说:“知道,知道,大将军早就嘱咐我们了,不作检验了,走吧!”说完四人将白璧塞入怀中,笑嘻嘻地返身顾自去了。
船仍往前行驶着。船到河心,望着渐渐远去的吴国姑苏城,欧冶子笑着对勾践说:“吴王僚虽立法森严,但在贿赂面前,他所订的法度就显得软弱无能。放你我入吴,他的性命将危在旦夕了。”
“是吗?”勾践不经意地问。
“僚作为当今吴王,数年前把本该是大将军姬光的王位占为己有,登上王位后,生怕姬光等人不服,收缴了国人的全部兵器,他认为如此一来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兵器是人铸造的,此其一;吴王僚不仅收缴了兵器,还杀尽了会使兵器之人,然而,天下重武的英才不乏其人,他虽杀尽了吴国的冶铸师和剑客,却未想到别地也有精于此道之人。”
勾践微微瞥了一下师父,颔首道:“不错。就拿师父你来说,不就是天下第一铸剑高手。”
欧冶子一晒笑道:“老子英雄儿好汉,青出于蓝胜于蓝。五年来,你跟我习剑,不仅已练就了一身铁骨,也练成了一流剑客了。以后必能击鹰缚龙,建功立业。”
勾践也不正面致辞,绕了个弯道:“现在去哪里?”
欧冶子扶着船栏指着前方说:“梅里。梅里是吴国大将军姬光的府邸,这姬光与吴王僚是堂兄弟,僚抢了姬光的王位,你我要帮姬光将王位再夺回来,就得杀死吴王僚。”
勾践经欧冶子一说,心中一动,问道:“乘吴国内讧之机,我们借刀杀人,那必是我爹爹的计策吧?”
欧冶子笑而不答。
船,悄然行驶着。天色已晚,冷月将湖面照得白森森的,面对万顷波涛,勾践心潮起伏,他似觉得吴地虽然繁华,但这里一切都是那么诡谲,奸诈,贪婪,残忍。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为什么要插一足呢?
“靠埠——”听船家一叫,勾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回头看了看欧冶子,只见他在撬船舱夹板,当两手从仓底抽回时,寒光一闪,手上已多了柄短剑。
“这不是师傅你送给我爹爹的‘鱼肠剑’吗?怎么……”
“剑是用来杀人的,你爹懂得这道理。现在它该派用场了。”
梅里。大将军府邸。四壁明烛高烧,鼎炉麝香缭绕,五彩锦帷呈八字形悬挂,一位将军正襟危坐在虎皮地毡上,背后大屏风上画有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出山猛虎,虎威凛凛逼人。此人看上去气度不凡,他面色白净,剑眉斜插双鬓,鼻正口方,美髯齐胸,若不是他那双隐含杀机的丹凤眼,则是员十足的儒将。
此刻,他在等两个人。他就是吴国大将军姬光(即未来的吴王阖间)。
一人快步进来,来人约十七八岁,戴金冠,插红缨,一袭红色箭袍裁剪得十分得体,面貌与姬光酷似,只不过那双眼睛却几多温文,几多柔和,他便是姬光的爱子——夫差。
“爹,他们已从地下甬道进入府中。”夫差在姬光耳畔轻语。
“唔,你暂退下。”
一阵坚实的脚步声自远至近,烛影忽然一暗,姬光一睁风丹眼,只见一位高大魁伟的壮硕汉子正抱拳向自己施礼,背后立着一个年轻人。
“欧冶子率犬子参见大将军。”
“免礼,免礼,这就是令郎欧剑子么?”
“是,剑子,见过大将军。”
“大将军,剑子有礼!”
勾践一抖风氅,大步向前,抱拳立定在姬光案前。
姬光骤然起立,细加审视:站在面前头戴蒲草软笠、身披黑色风氅、内着鹰羽坎肩、黑色劲装、同色快靴的青年,身材高瘦,稍见狭长的脸盘儿,丰颧高准,长颈鸟喙,如炬的鹰目,冷静自制中咄咄逼人,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慑人气势,较之乃父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两种人。那么,他又像谁呢,姬光极力回忆,但他虽感面前之人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月前,姬光为聘请欧冶子父子,秘密携厚礼至越地。在酋长允常的帮助下,总算找到了欧冶子,但当时欧冶子说儿子不在,所以没见面,而面前的“欧剑子”竟与想象中人毫无共同之处。此时此刻,姬光隐隐感到此人非寻常剑客。
“令郎果然英气逼人,一表人才。闻说他名重一方,手中之剑出神入化,所向无敌,不知令郎所使是何剑法,能否与犬子比试一番?”姬光捻须笑说。
欧冶子自然看出姬光面上流露的猜疑之色,于是笑道:“闻少将军善使吴钩,我儿正想请教他哩,请他出来,年轻人切磋切磋,这再好不过了。”
姬光复就座笑道:“使吴钩确是我儿偏爱,要不是吴王僚对犬子有几分恩宠,他今天可摆弄不成喽。”说罢,姬光便大声传呼夫差,夫差闻声即出,手上执着两柄似剑却比剑略长,头上有锋利倒钩的怪东西。
“爹爹,这就是……”
“你不是老吵着要见识见识越剑吗?喏喏喏,这便是剑客欧剑子。你去向他讨教讨教吧。”
姬光要夫差与欧剑子比试是有道理的。夫差平日受父亲督导,弓箭骑术样样精通,尤其是两柄吴钩已练得少人可抵御,只不过他平日深藏不露,少人知晓罢了。
勾践见夫差提钩向自己走来,且面带微笑,便心生好感,于是也报以一笑,然后他慢慢撩起衣衫下摆,解下腰肋间的“磐郢”剑,只见他左手握住剑柄,右手轻捏剑尖,成弧状后“呛”地一弹放,龙吟虎啸,声震长空。
“好剑!”夫差一声喝彩,飞身跃出,手中两柄吴钩直指勾践。
勾践挺剑相迎,剑影舞处,但见一片青蒙蒙的光华中,寒光四射,哪里还分得清楚哪是剑,哪是人,夫差被眼前奇诡的剑势逼得后退一步,只一退,勾践那鹰目看得准确,只见他顺势一劈,“铮”的一声脆响,夫差手中的双钩只剩两把断柄。
“好剑!好剑!越地的剑客欧剑子果然名不虚传。”夫差惊叫赞叹。
“过奖,剑好但剑术不一定高超,你的钩只要是欧氏所铸,小弟恐怕比不过你了。”勾践诚挚地说。
至此,姬光请欧氏父子落座,左右献上香茗。此时,欧冶子觉出姬光对勾践的防范心理已有所解除,于是趁机道:“蒙大将军垂顾,重金聘我父子入吴,无以还报,特献‘鱼肠’宝剑一柄,作为晋见之礼。”
“‘鱼肠剑’!”姬光顿觉心跳加速,白净的面皮顷刻红润起来。
冶子将剑献于案前道:“此剑与我儿刚才所亮之‘磐郢’剑同出一炉,是我采五山铁精,六合金英,用心血烧铸而成,有道物各有主,大将军用此剑可饱蘸吴王僚之血!”
“欧兄将至宝赠于末将,实在愧不敢当。原来刚才令郎所使的是‘磐郢’,我儿的吴钩自然是不堪一击了。”姬光哈哈大笑后,接过“鱼肠”,拔鞘时,但见光芒艳发,熠熠生辉。夫差拾过断钩试其锋,果然如切泥一般。姬光暗自吃惊,想于越荒蛮之地,果有此等能人,
看来小觑不得。
正沉思间,忽然帷帘一动,一阵香风扑鼻而来。此时勾践也抬了抬头,却见一个妙龄少女如一只彩蝶般地飞了进来,嘴里不停嚷着:“爹爹,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好好好,宝贝女儿,这是柄‘鱼肠剑’,是欧伯伯送给爹爹的。”
“鱼肠剑切鱼的吗?”那少女被剑光吸引,忍不住用那双白嫩的纤手去拿。
“妹妹小心,锋利得很哪。”
夫差一声惊喊,那少女不由缩手,嘟起嘴巴说:“怕什么哪,切鱼的刀多的是。”
姬光听了笑着说:“贵客在这里,你还不快去见过,喏,那是欧伯伯,还有欧伯伯的公子欧剑子,这位哥哥的剑术可高超哕,快去见过。”
那少女经父亲一说便袅袅婷婷地来到了欧冶子面前。
“拜见欧伯伯。”
“免礼。剑子,去给小姐致礼。”
勾践显得有些不自然,他起身抱拳侧身与那少女见礼。
礼毕。姬光对欧冶子道:“我那儿子名唤夫差,今年十八,小女名唤胜玉,今年十六岁,不知你那公子青春多少。”
冶子道:“小儿今年十七岁。”
姬光道:“如此正好。令郎剑术高超,末将意欲将他留在府中,一来传授剑法,二来近日陆续有几位贵宾入吴,届时本将军与令郎引荐相识。至于冶铸之事,工场设在牛首山。此山有暗道密谷,山中又盛产精铁,百名铸工已秘密入山,熔炉、炉台、风箱一应齐备,专候你这位总冶铸师驾临。”
欧冶子已听出姬光弦外之音,他是叫自己去为他效命,而将剑子作为人质扣押在府,于是起身道:“犬子安排停当,我就可放心入山了。七七四十九天后,第一炉兵器即可出炉。剑子,为父走后,你要好自为之,不要辜负大将军对你的厚望。”
“孩儿遵命。”勾践恭身答应。
三人一走,厅内留下勾践和胜玉。骤然与朝夕相处的师傅分开,独留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与之周旋,勾践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怔怔地望着门外。
“剑哥哥,你爹走了,你一定很孤独吧……”耳际传来了胜玉那轻轻的细语,那声音饱含着真挚和同情。
勾践缓缓地转过身来,胜玉拉着勾践的风氅摆动着,那眼神如盈盈秋水,纵是铁打的男儿也愿坠入深潭万劫不复。
勾践的眼神由不安转为安静、自制、深邃、热烈。他在默默细察眼前的少女:少女头上挽着两个小髻,髻上两朵碧玉梅花,弯弯的蛾眉,水灵灵的双眼,小巧的鼻子,红艳艳的小嘴,绿色的罗裙,细细的柳腰,手中执一柄小小的绢扇,她美得纯真,美得无邪,美得叫人心疼,如果将女人比作花,那么世上所有的花都将为之逊色。
勾践不由自主地把那只拉着风氅的纤纤素手握了握,然后由衷一笑说:“小妹妹,谢谢你。”
胜玉慢慢地将手抽回,粉面一红,忽然转口道:“你初来乍到,我陪你到花园走走,外面凉快些,好吗?”
“这……你父兄回来……”
“不要紧。大热天哪能常在屋里的。今晚月儿正圆,赏月去。”
花园很大,园内花影簇簇,假山、亭阁玲珑别致。园林很清幽,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月色,沿花径来到了一个人工开凿的大湖,顺着九曲桥,来到了湖心亭。这里四周环水,荷香四溢。两人倚着池边栏杆,借着月色,勾践觉得胜玉更为清俏。但不知怎的,俏丽中却略带哀颜。
“剑哥哥,知道这湖叫什么名字吗?”胜玉忽然问。
“不知道。我对吴国的山水知之甚少,别说这府里的景点了。”
“这湖叫伤心湖,是我一个人叫的。人家告诉过我一个故事:有一个女人,她很爱她的男人,可那男人却叫她去侗候另一个男人,那女人不肯,那男人就用鞭子抽她,她受不了虐待就跳进这湖中淹死了。你说伤不伤心?”
“伤心。那可恶的男人是谁?”
“小妹——”远远传来夫差呼唤声。
“哎——哥,我们在这儿。走吧,故事以后讲给你听。”
两人在九曲桥上遇见了夫差。夫差告诉勾践客舍已准备好,三人便一同返回。“那可恶的男人是谁呢?”勾践心中又增添个谜。
清晨。啾啾的鸟声驱散了勾践的睡意,昨夜似梦非梦的景象浮现在脑际,他一跃而起,结束停当,开户向后园走去。园林如昨,信步登上假山眺望,花木掩映的绣楼珠帘沉沉。“她睡得正香呢!”勾践暗想,顺着石级,勾践来到了昨晚的“伤心湖”畔。刚踏上曲桥,远处一阵清脆的嘻笑声传来,循声观望,一群女娃从花园边门鱼贯而出,女娃们一律墨绿劲装,她们簇拥着一位身披翠绿披风、足蹬翠绿皮靴、手执软鞭的娇娃,正向园林中走来。“那不是胜玉小姐吗?原来她早起来练武了……”勾践怔了怔,便回首举步顺九曲桥朝湖心亭走去。
“剑哥哥——”勾践扭头一看,只见胜玉快步朝自己走来,身后那群女娃在远处站着观望他俩。
勾践被那么多的姑娘看着感到很不自在,不禁皱了皱眉问:“她们——?”胜玉笑笑说:“她们是府中的丫环,编分两队,五人为伍,十人为总,队长是我的贴身丫环,唤如梦。我和夫差哥哥轮流按《兵法》在教习她们跑马射箭,不知剑哥哥对此可有兴趣?”
勾践羡慕地说:“早闻说有个名叫孙武的著有《兵法》,可惜无缘一见。再说越地人水行山处,以船当车,所以我对骑术一窍不通。
胜玉含笑说:“孙武这人,听说在罗浮山,可我爹爹几次派人出去聘请,他就是不肯出来。至于所著《兵法》,我房中就有,剑哥哥要看,我差人送来就是。不会骑马可不行,我教你好吗?”
勾践一听高兴地说:“那就多谢你了。”
胜玉把马鞭递给勾践说:“谢倒不必言谢,不过你得答应个条件。
勾践问:“什么条件?”
胜玉笑道:“我很喜欢学‘磐郢’剑法,你总不会吝啬不教吧?”
勾践微微一笑,眼中射出炽热的目光,低沉地说:“全套‘磐郢’剑法,只授你一人!”
“好。早膳毕,我叫如梦带你到小校场,我们在那里相见。”胜玉说罢快步离去。
小校场在西边林园,东西两园一墙之隔,开了西边角门便是。西园植有梧桐、松柏,古松数人合抱,枝桠道劲,幼松粗长如拳,参差不齐。勾践记得,他与师傅入将军府时便是从这西园松林的地下通道而进的。穿过树林,便是小校场,校场四周用粗木为栅,木栅上系着一匹赤色骏马、一匹白马。远处土堆上筑有箭垛。
见如梦伴勾践来到校场,已在栅边等候的胜玉迎上前指着赤色骏马说:“剑哥哥,这匹火云驹是我最心爱的,这马来自秦国,它不仅外表骏美,而且脾气善良,有顺人意、通灵性之特点,现在,我送给你了。”说罢,胜玉拍了拍马头,喃喃道:“火云,你与剑哥哥做朋友去吧。”那马儿柔顺地舔着胜玉的纤手,胜玉捋捋马鬃又说:“别磨了,火云,去吧。”那马儿果然通灵,竞乖乖地朝勾践跑了过去。
轻轻地,勾践拍了拍火云驹的马颈,朝胜玉躬身一揖道:“多谢玉妹美意!”
“如梦,扶剑公子上马。”胜玉说毕,解开白马缰绳,轻盈地纵身上马。
勾践踏上马杌,由如梦牵着马悠悠地转悠着,转了几圈,如梦慢慢地放松了缰绳,半个时辰后,勾践接过了缰绳后夹着马肚自己转圈,忽然在马后跟着的胜玉在火云驹屁股上轻轻一抽,那马便颠儿颠儿跑起来,勾践开始缓辔徐行,过不多时,胜玉又探身抽了“火云驹”一鞭,那马便平稳地奔驰起来,跑了几圈,胜玉见勾践已骑得稳当,两人便并辔而骑,马背上,胜玉问道:“你到这儿来想妈吗?”
“我没有妈,十二岁那年她失踪了,你妈呢?”
“我也没有妈,一生下来我妈就死了。”
“那也很不幸!你哥……
“同父异母。我爹有不少女人。”说到这里,胜玉猛抽了自己一鞭,那马一惊,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然后猛退两步,四蹄疾飞,狂奔起来。疾风吹拂着胜玉的秀发,翠绿色的兜篷迎风飘忽着,急得勾践翻身下马嘴上大叫“小心——”撒开腿在马后狂追。胜玉见勾践急的样子,猛勒马头,跃下马背时不意脚下一闪,跌入勾践怀中。
望着怀中胜玉那双澄澈犹如深潭般幽邃的眼睛,勾践爱怜地况:“你吓死我了……”。
“谢谢你。除了哥,没有人这么关心我。”胜玉双眼迷蒙,柔红的罂唇微微地颤抖着。一会儿她一愣,直起身来,轻轻推开勾践。等她回身时,面庞又恢复了矜持平和,刚才那种令人心醉的迷蒙表情巳荡然无存。
勾践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胜玉摇摇头说:“没有。噢,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你不是要看《兵法》吗?走,我叫如梦送到你那里去,如梦,把马送回马厩。”
转眼半月过去了,夫差说是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依然面带笑容,与勾践、胜玉或在西园习射,或在湖心亭一同切磋《兵法》,有时譬自为解释兵法起窦,三人竞争得面红耳赤。一天,夫差正与勾践比试射箭,勾践练射的是“百步穿杨”,夫差练的是“跑马射的”,胜玉则在练“磐郢”剑。
箭垛上插着一枝新叶杨枝,勾践弯弓搭箭,鹰目觑得准确,“嗖嗖嗖”连发三箭,三片杨树叶钉入箭垛正中。夫差笑笑,翻身上马,那马绕场奔跑,至箭垛百步之遥,“嗖嗖嗖”连发三箭,三片杨树叶带箭埋入土垛。众家将齐声喝采,不料,此时背后传来一个洪亮声音:
“光能跑马射箭有什么了不起。”众人一回头,见是姬光带着几个亲随来到校场,背后远远跟着几个陌生人,众人连忙叩拜。
姬光看了看勾践,然后对夫差道:“跑马射箭,使刀舞剑,只能降兵,要做一个善于降将的人,就要驱策天下英才,为己所用,才能叱咤风云,建立万世伟业。”
胜玉提着磐郢剑跑过来撒娇道:“爹,建什么伟业啊?”
姬光将胜玉手中的剑拿过来转交勾践手中说:“女孩子问长问短可不太好。去,骑马去。为父和你的两位哥哥有正事要商哩。”说完就带着夫差、勾践离去。
这里胜玉因夫差、勾践离去,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噘着嘴命家将收拾射具,悻悻回房。
勾践随姬光一行人鱼贯进入一间密室,姬光居中座,夫差、勾践左右侍立,另有四人分两厢入座,据自报家门,勾践方知四人为:伍子胥、伯豁、孙武、专诸。密谈的议题是谁去负责行刺王僚。白发苍苍的伍子胥声若洪钟,开言道:“下官和伯大人为楚王所逼,投奔吴国,蒙大将军垂顾,收容于麾下。然我俩皆系楚廷钦犯,难以抛头露面,行刺王僚恐不稳便。”
伯喜否连声应道:“是啊,是啊,要下官与伍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统率三军、出谋划策是所长,这行剌恐非我等能担当此重任的。”
孙武双眉一竖,沉声道:“某通三韬、精六略,测鬼神不察之机,知天地无穷之妙,受大将军重聘,难道只是为逞匹夫之勇?”
姬光一见,拈须一笑道:
“在理,在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三位德高望重,威名远扬,只是……”姬光将目光扫向勾践。
勾践见席上三人推三阻四,连赫赫有名的孙武都不肯出手,不由暗想:这些人徒有虚名,原来都是怕死鬼!忽见姬光在看自己,便抱拳说道:“各位前辈,不才欧剑子,乃越人,本无所长,仅会使一剑而已。今愿当此重任。”
“呸,你小小年纪有甚本领,敢口出大言?”席间一人击桌而起,勾践一看,原来是一个贩夫走卒模样的人在吼叫。“请问你是……”未等勾践问完,那人一拍胸脯大声说:“小子,我叫专诸,虽是个市井屠夫,却也知恩感德。姬光大将军常用柴米油盐接济于我,对我全家有活命之恩,这行刺之事非我莫属,你靠边儿吧!”
勾践目视姬光,探询地:“这……”
姬光哈哈大笑道:“专诸乃当今豪杰,你小小年纪,志气可嘉,还是配合配合算了。至于我儿么,届时去郑国母舅处搬兵,作为外应,刺僚之事当然归专诸壮士的了。”
专诸听姬光一说,咧嘴高兴地说:“大将军,话虽如此,可行剌王僚非得用利器不可,我那杀猪时用的尖刀恐不顶用。”
姬光宽宽一笑道:“剑子之父欧冶子已送来了‘鱼肠’剑,此剑锋利无比,吹发立断,杀人不在话下。”
“好!”专诸一听,大喜过望道:“有了‘鱼肠’,宝剑与专诸的大名将留传千古,我这就到太湖去学烧炙鱼,那王僚不是爱炙鱼吗,届时,大将军可请王僚过府吃我的烧炙鱼,到时便在酒席上结束了他的狗命。”说完,专诸也不与别人打招呼,大笑着顾自离席而去。
姬光也不以为怪,望着专诸背影连声称赞道:“真壮士也,真壮士也……”
勾践察看其余人的颜色,除夫差外脸上都浮起轻蔑的冷笑。
勾践入吴,倏忽半载有余。
这些日子里,胜玉与勾践不是习武练艺,就是研读兵法,两人如影相随,不时出门到各处行走。
这天,勾践和胜玉骑马来到王城,见一队队兵马列队向南进发,两人看得出是去打仗去了,从市民口中得知:原来是楚平王死了,吴王僚乘楚丧乱之际,派大将烛庸、掩余和太子庆忌去攻打楚国。回府的路上,勾践问胜玉道:“你父身为大将,怎么打仗却是别人挂帅前往?”
胜玉冷笑道:“你没见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吗?其实,乘楚丧乱去攻打,原是爹爹的主意,只不过他欺骗吴王说自己从车上摔下来脚受了伤,这样他自己就用不着去出征了。”
勾践听后恍然大悟,道:“你父计谋如此之多,看来孙武的兵法是学精通了”。
胜玉叹了口气道:“现在他身旁有这几位心狠手辣的人帮助他为虎作伥,莫说王僚早晚要死在他的手中,就连周遭邻国也不会有宁日的。”
勾践不想胜玉还说出来这样的话来,震惊道:“你……”
“你不必惊诧,知父莫若女。”停了停又叮嘱说:“你凡事也要小心哪,你爹现在给他铸的兵器也差不多了,目前我爹叫他铸一柄‘湛庐’宝剑,此剑铸成后,你父子尽快离开吴国,不然……”
勾践面色骤变,回道:“不然怎样?”
胜玉瞪了勾践一眼道:“他是不容别人与他争一H之长的,即使在他身后!”
勾践愕然无语。
三天后,府中上下张灯结彩,红毡地毯从内厅一直延伸到府门数里外。勾践和胜玉是一早出府溜马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
“怎么啦,有贵客要来?”见如梦迎上来,胜玉问。
“小姐,将爷说今天的客人不用小姐陪,说是王太夫人生病要见你,叫小姐马上过府,喏,轿子也备好了。”顺着如梦手指的方向,胜玉瞧了瞧果然有乘软轿停着,四名家将等在那里。
“那好吧,剑哥哥,你也跟我一起去。”
“小姐,将爷说剑公子一回来就去见他,将爷在西园。另外,少将军今晨去郑国了,他留下话说,你在王太夫人宫中等他,他很快就回来。”
“请小姐速速上轿。”两名家将已走上前左右挟持住胜玉,分明奉命强行,无通融之意。勾践见此,便对胜玉说:“你快走吧,离开这里。”胜玉泪眼盈盈,无奈地说:“你要……保重。”
如梦扶胜玉上轿,勾践默默望着远去的小轿,猛地转过身,大步进府而去。
西园校场,杀气腾腾,剑戟林立,数百名将士相聚听候姬光的调遣。
校场中间临时搭的将台上,立着佩剑执刀的伍子胥、伯豁、孙武、专诸和众将士。将台前方,几案上设醮,一柄“鱼肠”剑供在上方,正放着逼人毫光。姬光羔裘豹饰,威武有仪跪在地上占卜。
勾践穿过人群,登台立于左侧。
姬光占毕,大声道:“卜云其吉,张焉允藏!”说罢起身谓众:“王僚卑鄙无耻,不顾先王临终遗诏,弟占兄位,欺天逆道,占卜三次,某当为吴王,今日他大限将尽,尔等要戮力效命,殊无道,兴邦国!”
众人高呼:“殊无道,兴邦国!”
姬光满意地点头道:
“唔。伍将军和伯将军带一支人马,出暗道在城外埋伏,切断去路。”
伍子胥、伯豁领命后带百余人从松林的暗道依次而入。
姬光又开拔第二路人马说:“孙武将军带一支人马速由暗道进入王城,一进王宫,立即动手,凡是王僚死党格杀勿论。”
孙武接令后亦带领百余人鱼贯进入林中地下暗道。
校场仅剩百余人,姬光扫视一下,对专诸说:“专壮士,这柄‘鱼肠’剑交付于你,以下之事你是清楚的了。”
专诸接过“鱼肠”剑,拔了根头发在剑上吹口气,见头发断了,他搔了搔头,古怪地笑了笑,下台去了。
姬光和勾践四目相对片刻,道:“剑子,你带甲士隐于窟室,一等专壮士得手,你便可率甲士冲出,凡是宫中来的御林军、宫人,不许留一活口。”
勾践领命缓缓解下“磐郢”剑,执剑一挥,跃下台率众而去。
姬光朝留在台上的心腹将士笑笑,然后慢吞吞地说:
“替我更衣换袜,准备迎驾!”
密窟与大厅相连,内有夹墙,外有屏风挡遮,极为隐秘,申牌时分,密报探得王僚已起驾,护驾卫兵自王宫起,步步设岗,直至姬光府门。寅时,王僚在众御林军的簇拥下,乘驷马来到将军府,其时勾践率甲士军早隐入密窟,府门台阶上迎候的只有姬光和众幕僚,此时的姬光锦袍帛冠,足上缠着白布,由两名美女挽扶着。
“大王驾到,臣足疾缠身,不能远迎,死罪死罪。”姬光一见王僚便要叩头谢罪,王僚一把扶定姬光,关切地道:“王兄,自己人不要客套,快快请起。”说着亲自扶姬光一起步进大厅。姬光走路一瘸一拐的,看上去足部痛得厉害。
王僚厅中坐定后,姬光在旁陪座。笙鼓和鸣、厨子、酒吏献酒献菜、依次由阶下卫士搜身后膝行而进。宴会开始,先是一班半裸美女表演歌舞,只听得美女唱起《鱼丽》之歌:“鱼丽于目,躯鲨;君子有酒,旨目多。鱼所于圉,鲂鳢;君子有酒,多目旨。鱼丽于圉,鳜鲤;君子有酒旨目有。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两名美女上前敬王僚酒,王僚左拥右抱,举爵对姬兄道:
“王兄真是孤的知己,知道寡人爱吃鱼,连唱的歌词也是鱼,那么筵席中什么都有了,却单单不见鱼哩。”
姬光道:“是该上烧炙鱼了,今天本是请大王来尝太湖庖人做的烧炙的。来,快献上炙鱼!”姬光直身一传唤,忽然嘴角痉挛了一下,向后一倒。
“王兄,你怎么啦?”王僚停箸问。
姬光道:“臣足疾举发,痛彻心髓,需用大帛缠紧,其痛方止。大王宽坐片刻,容臣入内裹好足再奉陪。”
“王兄请自便。有美人相伴,寡人将尽享快乐。”王僚说罢,拥着两名美人浪笑。姬光悄然隐入密室。
“烧炙鱼来也一”阶下一声高叫,王僚醉目一看,只见一个赤身的厨子手捧一盘,盘中一条大炙鱼正冒着热气,其香四溢。“好香,好香!”王僚闻香咂舌,那厨子一步步跪上前来,渐近王僚案前。
那厨子将炙鱼放在案上道:“大王请尝鱼!”
王僚双眼盯着盘中之鱼,刚想用银箸去挟,忽然那厨子一跃而起,手向鱼盘一探,一道毫光朝王僚一闪,“噌”地一声,“鱼肠”剑穿透王僚身上三重金甲,只听得王僚“啊”地一声,向后倒去,立时气绝。
说时迟,那时快,阶下御林军在专诸一跃时,已知不妙,但专诸使刀之快只在瞬间,御林军迟到一步,一阵刀垛剑劈,将专诸剁成一堆肉泥。同时,一直候在屏风后的勾践立即率众甲士杀出,双方一阵混战,御林军的刀剑怎能敌得过勾践的“磐郢”剑,只见青光闪处,粉红色水气迷漫,那是血雾!
御林军尸体都拖出去了,剩下了专诸那堆肉泥,肉泥中唯有一柄“鱼肠”宝剑完好。
此时的姬光从密窟中出来,他走到那堆肉泥前,看了看,弯腰从中将“鱼肠”剑拾起,拭了血污后道:“‘鱼肠’不愧是宝刀,只一下就结果了王僚之命,好剑好剑,哈哈……”
勾践不忍那堆肉泥摊在厅中,上前禀道:“大将军,那专壮士……
姬光一笑道:“他吗,成了废物一堆,埋了吧!噢,给他老母每月送些米去。”
一家将上前说道“大将军,专诸的老母昨天已经死了。”
姬光一拍额头,顿悟道:“对、对,今天中午,专诸告诉某,说是他老娘为叫他忠心报答本将军,昨晚上吊死了,说是免他有后顾之忧。忠心可嘉!忠心可嘉!我也不能让他母子俩白死,专诸有个儿子叫专毅,那么给他儿子做个官,就封他为上卿吧。”
姬光一转脸,又向勾践道:“剑子今晚立了大功,不错。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办。”
勾践问:“什么事?”
“王僚有一美姬,人唤兰香夫人,孤欲见她,恐她不从,请你去劝劝她,她也是越人,同乡人好说话,要她像你一样顺从于孤。她住灵岩山行越姬宫,你去吧!”
勾践满腹疑虑,嗫嚅一下后方说了声:“是,遵命。”慢慢地转身而去。
勾践刚一走,姬光忽地目露凶光,吩咐手下道:“盯着他,若他有异常举动,给孤拿下!”
初更时分,勾践已到灵岩山山脚下的行宫,丘岑之上,古松森然,在幢幢森木间,一座小小行宫静静耸立,门楣上有三个金色篆字:“越姬宫”。
宫门冷落,杂草丛生,勾践上得台阶,举手拍门,过了些时,门轻轻启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宫女像幽灵似地出现,揉揉眼打量勾践说:“半夜三更,敲门作啥?”
勾践听口音便知是越人,于是道:“禀婆婆,我叫欧剑子,从越地来,欲求见越姬兰香夫人,烦请禀报。”
白头宫人也听出勾践是越人,瘪瘪嘴说:“兰香夫人吗,住在幽兰阁,她不轻易见人,你是同乡,说不定会见你的,跟我来吧。”
白头宫人在前引路,穿过月洞门,顺着卵石铺的通道前行,只见前面有个大花圃,右边有个凉阁,左边有一棚舍,这里所栽的所悬的无处不是越地的兰花,月光下幽兰正吐着缕缕香气,朦胧中勾践觉得眼前的景致与当年母亲居室前的情景十分相似,脚下便迟疑起来……前面传来了白头宫人的招呼声:“小同乡,过来!”勾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快步上前,白头宫人指着林阴深处一个玲珑的小阁楼说:“喏,那悬着吊兰的楼便是兰香阁,夫人还未睡,刚才我已去通报了,她说既是越地来的,你可以上去隔着门说几句。”说罢一颠一颠顾自走了。
兰香阁珠帘沉沉,绮窗内寒灯未尽,冷月下的阁楼孤零零地在寒风中耸立着,四周啾啾的虫鸣声给人平添了几分哀凄,几分惆怅。
勾践登上楼梯依言立定在阁门外,恭身道:“越人欧剑子深夜相扰,请夫人见谅。”
一声幽幽的长叹后,隔门一人柔声说:“无妨。先说说你是越地何处人氏吧。”
勾践闻声吃了一惊,那声音竞像日思夜想的母亲,但这可能吗?
为不致于唐突,他抑止内心激动,低声答道:“禀夫人,小可家住憔岘城内。”
“憔岘城?你父母是谁?”里面那人声音有些颤抖。
“这……”勾践欲言又止。
“今年多大了?”室内人焦问。
“十七岁。”
“十七岁?哦,我儿也该十七岁了。”
“敢问夫人,你是哪里人?”
“和你同住一城。”
“何时入吴?”
“五年前!”
“五年前,我……我是践子,难道……你……你……”未等勾践说出。门大开,一个披散着黑发、头上戴兰草编成的发箍、颈上挂贝壳的项链、着绣花细麻裙衫的越女现身,勾践只觉得血往上涌,“娘——”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呼叫声,勾践扑向兰香夫人——若兰,跪倒在亲娘的脚下。
母子骤然相逢,悲喜之情自不必说。勾践扶若兰进房坐定,告诉王僚已死等情况后,便询问母亲入吴的原因。
原来五年前若兰夫人随允常来到吴国,吴王僚见若兰貌美,便起了夺美之心,他要挟允常若不把妻子留下,不仅自身有杀身之祸,而且还要发兵攻打越地,允常无奈只得将若兰留下,泪别时,他答应有朝一日设法救她回国。
听罢母亲的诉说,勾践心头十分沉重,他知道父亲根本无力救回母亲,甚至说也不敢来救。吴王僚已死,母亲本该脱离苦海了,可新主在众姬妾中第一个垂涎的却是她,而作为儿子却又是新主的帮凶!那么,难道忍心母亲再遭不幸吗?正沉思中,若兰夫人道:“你爹爹安排欧师傅和你入吴帮姬光成事,指望我早日回故居里与他团聚,其实,我也没有一天不记挂你父子,那姬大将军也真是守信义之人,这么快就令我们母子得以相聚,如此看来,见你爹爹的面也不会远了。”见母亲喜形泪涟涟,勾践隐瞒了姬光给自己的使命,强颜道:“娘,今夜你就可离吴返越,我在外面备有快马,我们现在就走。”
若兰夫人闻言正色道:“践儿,你不是说是跟师傅一同来的吗?我们怎能撇下他而去,再说你也得代我面谢姬大将军,人家有恩于我们,我们可不能不辞而别呀。”“娘……”
此时一人急步登楼,勾践一开门,见是姬光的一名心腹将士,那人道:
“奉大将军令,请剑公子速回梅里。”
“什么事?”勾践一愣问。
“胜玉小姐被王僚死党抓去了!”
姬光当皖登上王座自号为阖闾。表面看来一切顺利,但流血事件却不断发生。王僚的大部分旧属想到姬光内有伍子胥、孙武、伯豁一班人在场,外有夫差搬来的郑、齐之兵,围着王城,而王僚之子庆忌及几位大将都远在楚国攻打,消息隔断,若反抗无疑是自家找死,于是一个个俯首称臣,但内中也有几个不服的,便被伍子胥等人一个个当廷杀死。
勾践那天当晚返回梅里,不见姬光,赶到王宫,方知胜玉并未出事,而是姬光需要他护驾而已,一场虚惊才算平静。他本想再去见母亲一面,无奈新王不允,要他候命左右,不得擅离。接下去三天中,勾践便配合伍子胥去捕杀王僚的眷属,王僚的妻子当晚即悬梁自杀,其余备府的公主、公子不论男女老幼皆不幸免,只有几个王僚的宠姬被一一押入王宫,听候吴王阖闾发落。
这一天,宫中有些异样,望云台四周布满了御林军。阖闾将吴宫三百名宫女召集到宫廷教场分二队席地坐定,自己登上望云台下诏说:“尔等中有不少是王僚旧日的宠爱,今寡人为使宫中人有规有矩,特命孙武将军操演尔等,使之进退有序,不得擅自乱动。”
此时勾践随孙武亦同登望云台,只听那孙武道:“三百宫人分左右两队,有前王宠姬二人为队长,左姬、右姬在哪里?”此时两名御林军带两姬入场,勾践往台下一看,只见二姬披铠甲,戴头盔,右手握剑,左手握盾,在催迫下快步入场后在队前立定。再仔细一看,那右姬竟然是母亲,顿时勾践心头紧张起来,而此时若兰夫人也认出了在台上的儿子,脸色刹时如同死灰。此时孙武传令将黄旗二面分授二姬后复道:“二姬听了:鼓声敲一通,两队齐起,二通鼓左队右旋,右队左旋,三通鼓起,上三步向台叩拜,山呼万岁,俟鸣金敛队而退。”
众女皆窃窃私语,不明何故。
一通鼓起,左右姬忙将黄旗挥舞,宫女或起或坐,参差不齐,有的还笑了起来。任值令官大声禁止,众女仍不听指挥。
孙武怒道:“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依法当斩,剑子何在?”
勾践大吃一惊,脸色骤变,抗议道:“两姬有何罪,你要问斩!”
阖闾拈须,转脸向勾践,微合的双目中射出两道冷光:“怎么,你不忍心杀她们?”
勾践再次抗争:“我的剑不杀无罪之人。”
见勾践不肯动手,孙武大怒,两目暴张,怒发冲冠,大声道:“你若抗令,就先杀你,再杀二姬。”说罢拔剑朝向勾践走去。
“让我死——”随着一声尖叫,右姬——若兰手中的剑已向颈上抹去。说时迟、那时快,虎贲军手起刀落,两名队长首级落地。
“杀人啦”恐怖的声音飘游在空气中,台上、台下一片混乱。
勾践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迅即飞下台奔至“右姬”身旁,悲愤中发出如枭的惨叫声:“不能死,不能死!”山岳为之震撼,勾践直向阖闾扑去……此时阖间一闪,怒喝道:“好个欧剑子!竟敢背叛孤!还不给我拿下!”
牛首山古木参天,山势雄峻。半山坳的空地上,熔炉遍地,炉火耀天。百余架风箱半夜“呼哧呼哧”地响着,数百余名炉工日夜不停劳作着,他们上身赤膊,不断地投炉、拉炭、制模、烧铸,又秘密地将所铸兵器送到梅里。铸工们与世隔绝,新王登位之事毫无所知。
此刻的欧冶子正忙碌着,他将信守诺言,将最后一口“湛庐”剑铸好交给姬光,从此他便可携“子”离开吴国了。而眼下正是宝剑出炉的最后一天。想到他将与久别的勾践见面,他的干劲更足了。
欧冶子立在炉台上,仰头观察,只见天色阴晦,雾气迷蒙,这鬼天气,炉温升高可难了。”他嘟哝一声,吩咐炉工:“拉得快,才能送得猛,风力足,炉温才能升高。大家加把劲!”
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直奔而来,炉台上的欧冶子手搭凉棚一看,为首的就是姬光。人马迅速来到了跟前,欧冶子下了炉台,立在阖闾马前,躬身道:“冶子不知大将军光临,请恕罪。”
一将瞪眼喝斥道:“要叫大王。”
欧冶子一怔后忙改口道:“大王……噢,恭喜恭喜!”
阖闾冷冷道:“唔。湛庐剑铸得怎样了?”
欧冶子道:“恭喜大王,今天即可铸成。”
阖闾道:“这就好。不过,铸剑最好用童男祭炉,那剑就举世无双了。”
欧冶子讶然道:“童男?祭炉?这……”
阖闾道:“剑坯在炉中,饱饮人血,会淬得更坚锐,此法最好!”
欧冶子摆摆手道:“不行不行,冶子铸剑,从未用过此法,实不敢从命。”
阖闾阴冷一笑,命令道:“听着,有一人可以用来祭炉!”
欧冶子抬头一看,只见人群中有人牵出一匹马,马鞍上绑着一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勾践。
欧冶子大惊道:“大王,小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用他祭炉?”
阖闾走到欧冶子面前,又一声冷笑:“好个小儿!你俩扮演父子,心怀叵测,旋小技蛊惑人心,竞至伺机背叛我,幸亏被孤及时识破。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勾践悲声大叫:“父亲,我们错了。我们助纣为虐,杀了虎,助了狼。这人心狠手辣,苍天不佑,把越女当牲畜杀,她死得好惨哪!”
欧冶子明白了。他镇静了下来,对姬光一躬身,森然说:“大王,事至如今,不必多言。只是炉中宝剑未就,要祭炉我有一妙法。只有照我办法,炉中之剑才不会半途而废。”
“快说!”
“你先将剑子放下,我说。”
阖间令人将勾践松绑,欧冶子跑上前去,“父子”相拥,大放悲声。
“父亲——”勾践凝视着师父喊了一声,抬头时目光相遇中,欧冶子看到勾践那双鹰目跳动的火焰,这火焰像红炉中闪跃的火。这目光中,已没有了少年的清纯和天真,而只有火一般的怨愤和惨痛。
俄顷,欧冶子拍拍勾践的脊背说:“孩子,你全都懂了,他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你若能生还故国,一定要振兴越国,报仇雪恨!”
说罢,欧冶子将勾践一推,大步回身,向阖闾走去。
“大王,要使所铸之剑成为神剑,除非是铸剑师亲身投炉焚身以成神器,这样方能使百神临观,大王不信的话,冶子可以一试。”
说罢猛然转身,直向炉台走去。还未等众人明白,欧冶子纵身一跃,投入炉中,顷刻,炉膛腾起一股高高的火焰。
“父亲!”勾践追到火炉边,望着熊熊炉火悲愤欲绝。他弯腰拾起炉台上的无柄断剑,紧盯着马上的阖间,那鹰眼中射出两股慑人的剑光直向阖间的胸膛刺去,阖间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大声吼道:“快将这小子投入炉中!”
就在这干钧一发之际,一声摧人肝腑的悲叫在谷中响起:
“把我也投进去——”
阖闾闻声大惊,转头见女儿骑着一匹红色骏马狂奔着直冲炉台,其势恰如一道红色狂飙从天而降。勾践赶紧掷剑跃身从炉台上一下跳到胜玉的马背上,那马驮着两人冲出人群疾驰而去。
阖闾想不到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犹豫间那红色马已无踪影。“给我追!”他从牙缝中蹦出三个字。
火云驹驮着勾践、胜玉似腾云驾雾一般,出山谷朝郑国方向奔驰着。他俩要穿过天目山,绕道去郑国。经过惊心动魄的一幕,胜玉已气喘吁吁,她紧紧贴在勾践的胸膛上,听到了他那急剧的心跳,感觉到了那火热的血液在流动,她终于找到他了。
那天,勾践被姬光所抓,胜玉便立即被监护起来。今天她从侍卫口中听到父亲的为人,为了巩固自己的王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瞅空逃过了监护人的眼睛,拼死来救她的剑哥哥。
马终于缓下步来,勾践放松了缰绳,让马缓步而行,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吻胜玉。他觉得她是那样的清纯,那样的温柔,可她又是那样的勇敢,在刀丛中不顾一切地救下自己,可自己又怎样?母亲死了,她舍身救子,死得那样的壮烈;师傅死了,死得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别人——并非亲生儿子的生命。现在该怎么办?该选择生还是选择死?沉思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自背后传来,胜玉惊叫一声,——
“快,到那边躲一躲。”勾践一拍马,跃过小溪,从斜径小道隐入林中。
吴兵过后,勾践对胜玉道:“看来你父亲都布了兵,该往哪儿走?”
胜玉思忖片刻,对勾践道:“我母亲是宋人,宋王是我外公,不如我们改北道,穿过虞山,投奔外公去,怎样?”
勾践点头道:“那也好。既然小姐是宋王的外甥女,不用关文,谅必也能过境。”
胜玉侧头嫣然一笑道:“那当然。我不妨将你说成……说成是未婚夫婿,不就行了。只是我们要穿过茫茫密林,无人指引,如何是好?”勾践拍拍胜玉的柔肩道:“你放心,我可招唤鹰来引路。”
说罢,仰天打了个尖锐的唿哨。不多时,天空中闪电似地掠下一头巨鹰,勾践擎鹰停在他的臂上。
“鹰兄,久违了。我现在要去宋国,烦你带路。”
那鹰“嘎”地一声呜叫,张开巨翅,腾空盘旋在上空。
“这鹰与你极熟,是你从越国带来的?”“是的。鹰的目力特异,虽身在百寻高空,地面上小鼠恐也难逃它的眼睛。何况我的鹰像你的马,极通灵性,有它引路,我们不会迷道。”
巨鹰在树梢飞旋引路,两人相依在马上抄近路向宋国边境急行。穿过虞山,已到宋国边境。一位将军模样的人,听了胜玉的陈述,不阴不阳地一笑,挥了挥手中一卷素绢道:“不是末将不放你俩入境,刚刚我们收到宋王诏令,说是胜玉公主驾到,便请过境入宫相见,至于他人,一律不得入境。”
“为什么?”胜玉生气地问。
那将指了指素绢,复道:“因为此人并非公主未婚夫,实是吴廷罪囚。你外公说不是不肯见容,实是因为大王年迈力衰,他不想因小事与吴国为仇。这是吴王——你父亲派人送来的罪囚图形,请公主过目!”说罢将素绢抖开,胜玉一瞥,果然上面画着勾践之像,气得胜玉一拍火云驹,狠声道:“我们走,我再不想见外公了。”
那将士也不追赶,任他俩离去。
火云驹驮着这对年轻人又进入虞山密林。此时天竞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勾践皱眉道:“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雨再说。”
胜玉一忖道:“虞山顶上有齐姬庙,我们去那里吧。”
两人催骑进入山谷狭道。顺着蜿蜒山道约摸走了半个时辰,山谷豁然开朗,面前呈现出一片空地,四周环绕着险峰峭壁。
空地上有一座小小庙宇,上书“齐姬庙”三个鸟篆大字。庙前百余口长方形的石棺静静排列着,前方有一小亭,翘檐悬挂铜铃,风雨中铜铃叮咚作响,平添几分凄清悲凉之感。
庙门紧闭着,勾践架鹰与胜玉推门入内,只见四壁萧条,香火沉寂,蜘蛛网结满雕梁。风吹起殿上神龛幔帐,所现出的女像却是天香国色,宛然如生,给冷庙增色不少。
两个叩拜齐姬画像毕,勾践再次细观女像,复又瞧瞧胜玉,道:“神像怎么与你十分相似?”
“她是我母亲。”胜玉凄然说。
“你母亲?”勾践颇感意外。
“记得我在湖心亭所讲的故事吗?其实,我说的就是我生母的事。”
“如此说来,那可恶的男人便是你父亲?”
“不错。死在他手上的女人不少,庙外的石棺内的冤鬼都是,有的是杖杀,有的是逼死,有的是自杀,有越女、楚女、齐女……”
勾践想起了母亲之死,鹰目怒睁,切齿道:
“他为何要这样做?”
胜玉冷笑道:
“他说征服女人和征服猛士骁将、征服国家没有两样,有无比的快感。谁要对他有些微冒犯,便难逃他的毒掌。”
“那么,我师父和我并未冒犯过他,他为何非置我们于死地?”
胜玉叹口气道:“你呀,初出茅庐的嫩头一个。你想想,留着你师父对他多不利,他是铸剑能手,活着还能铸出更好的利剑,死了不就绝了后患。至于你么?他怀疑你不是欧冶子的儿子,暗中派侍卫注意你的行动,你有不慎他就动了杀机,以免你把仇恨的种子带回越地,对他酿成后患。再说你有如此高超的剑术,不为他所用,就必被他所除,剑哥哥,现在你我都陷入了死地啊!”
勾践听后暗暗点头。对胜玉实说道:“我是越地酋长的儿子叫勾践,越姬是我生母。”
胜玉瞪着清澈的眸子,复又满脸的天真神色问勾践:“你是酋长的儿子,以后掌了权,也会变得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吗?”
勾践木桩般站着,久久不语。
胜玉见勾践沉吟不言,知他打击太大,赶紧转了话头,含笑道:“好了好了,别谈这些烦心事了。我们在此无人干扰,该高兴才是。来,我们生火,弄点吃的,好吗?”
经胜玉一说,勾践才发现两人湿漉漉的,自己倒不要紧,胜玉怎受得了?急忙道:“我去弄些枯草枯枝来,你等着。”说罢走了出去,不多时复回来,怀中抱了大捆枯枝乱草,取出火石,点了火,火堆烧得旺旺的,勾践将案上的供品拿来,都是些水果递给胜玉,两人一起吃果子聊以充饥。
望着闪烁跳跃的火苗,勾践思绪万千,半晌,他恳挚地对胜玉说:“玉妹,这些日子来,你我朝夕相处,志趣相投,爱好相合,友情笃深。你是一弱女,却能在我临危关头,冒死相救,此种深恩,我永铭心头。人生在世,真情难求,你对我的真情我就是海枯石烂也会记着的。现我有一事向你请求,请你一定答应我。”
胜玉抬头轻声说:“践哥哥,你说吧,我听着哩。”
“你父虽毒,但虎毒不食子。为今之计,玉妹还是去宋国,暂避你父亲。至于我,若是命不该绝,或许能回转故土,到时我请父亲专程去宋国迎娶妹妹,倘若我不幸被你父捉拿,毕命于吴,妹妹可另择良缘,你能答允我吗?”
“践哥哥,若说去宋国,想去我也不会跟你来这里了。你说虎毒不食子,对常人是这样,可我父亲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平日他将我当做不懂事的小女孩,但今天情况变了,他认为我叛逆了他,冒犯了他,对他的至尊地位是一种动摇,是绝不可饶的。至于我外公,他连自己亲生女儿受难时都不敢出手相救,何况是外孙女?我既然敢于救你,早已和你结成同心,愿与你同生共死。”
“玉妹,你实在不应该来救我,你若有不测,我心中何安?”勾践扼腕长叹。
“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也不会束手待毙,我们可以远走高飞嘛。”
“去哪里呢?……去你的家乡,你不是在山里隐过五年吗,我不在乎宫廷的公主生活,随你入山过隐居生活不是很好吗。”
“那当然好,可得先逃出去才行。”
“办法总比困难多呀,剑哥哥,只要一个人有所爱,爱得真诚,心有所属,那么,纵然九死一生,也是值得的。”
胜玉的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勾践那颗年轻的心。他凝望着那双水灵灵深似海洋的明眸,无限感慨地说:“我母亲也与你母亲一样,同被男人遗弃。母亲来到吴国五年,我父从未提起她一个字,可我母亲却守身如玉,无非是忠于我父,最终落得如此下场。看来弄权之人,眼里永远只有利害而无人间至爱的。”
胜玉闻言,破涕一笑道:“难得你也替女子鸣不平,我这一生就是为你而死,也是死而无憾的了。”
勾践将胜玉轻轻搂过来,深情地说:
“玉妹,人若无情,与禽兽无异。但愿能逃出你父的魔掌,双双回越,我将一生爱你,我要抚平你受伤的心,使你永远摆脱你父亲的阴影,使你从此不受惊吓,从此无忧无虑地生活,我爱你将到地老,到天荒!”
胜玉蓦地抬头,泪流满面,颤声道:“哥,但愿永证此言,天日共鉴,我……我……”便情不自禁地紧紧搂住了勾践。
万籁俱寂,破庙温暖如春。胜玉渐渐进入了梦乡,这一夜她睡得挺香,梦中她与他并骑到了大越,双双拜了天地……梦中她娇羞地笑了。
清晨,勾践醒来,见胜玉仍甜睡不醒,不忍惊扰她,便用风氅将胜玉裹住,悄悄掩门出去觅食。
大约盏茶时分,勾践从山腰猎了只野兔回来,离庙不远处,忽见庙门大开着。他快步入内一看,哪里还有胜玉的影子,地面上满是脚印,只留下一袭风氅。
勾践冲出齐姬庙,狂呼胜玉的名字,不见人应,他四野一望,山的另一边隐隐传来人马嘈杂声,勾践飞身上马一勒马缰,尾随追去。
突然,山口跃出一骑拦住了勾践去路,一看却是夫差。夫差看了看勾践说:“你一人敌得过一国之兵吗?你若聪明的话,还是听我的忠告,赶快逃走,以求生还,不然就是去送死。”说罢拍马离去。
“玉妹——”勾践悲声长唤,那惨绝如怪枭之声在山峰间久久回响……
胜玉被父亲押回梅里,当晚阖间派人送来一盘吃掉了一面的炙鱼和一柄“磐郢”剑,剑是在前一天阖闾从勾践身上收缴的。
望着盘中剩鱼和“磐郢”剑,胜玉已知父亲的意思,她凄然一笑,对身旁哀哀欲绝的侍女如梦道:“我死后,你转告我父,就说我与剑哥哥生不能相聚,就让这柄宝剑长伴我于地下。”说罢泪如雨下。俄顷,拔剑自刎。
数年后的一个清晨,一个身披黑色风氅的青年男子骑着一匹赤色骏马来到阊门外的“女坟墓”前,这个人整个脸似木刻而成,没有一丝生气,唯一活动的是咄咄逼人的一双鹰目,那鹰目精光四暴,阴鸷犀利。让人不寒而栗!此刻他站在“女坟墓”前,身子似在颤抖,那目光也随之变化,由冷峻变为痛楚。由痛楚变为绝望。他没有流泪,他的泪流进了心里,不,确切地讲,他的心在淌血,他在轻轻呼唤一个人:“玉妹,我的玉妹,风有寒暖,月有盈缺。你我早生一万年也好,迟生一万年也罢,却偏偏生在这弱肉强食诸侯纷争的年代里。你在人世十六年,唯一的愿望是过夫唱妇随、男耕女织的平和生活,我是多么地爱你,然而我作为堂堂男儿却无力保护你,使你在如花之年就惨遭夭折,我多么想与你一起回转故国,然而你已长眠地下,今天,我要走了,你芳魂有知,随我一同回去吧。”
渐渐地那青年那双鹰眼湿润起来,当他勒马回身时,他那最后的一滴泪已流完,从此这个青年人为女人至老至死再也没有流过一滴泪,凭吊毕,黑衣人低沉一喝,“火云驹”长嘶一声,四蹄骤扬,空中苍鹰引路,马如撒钹怒矢般向东南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