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赛刀记

  黄浦江畔,烟囱林立,厂房鳞次栉比。在这上百上千家工厂之中,有一家小小的机器厂,叫做“图强机器厂”。

  图强机器厂虽然厂房矮小,设备简陋,人手也少,可是厂小志大,小厂办大事,制造的尽是大机器、大部件:圆的,就拿大齿轮来说,足足有五六张圆桌面那么大;就拿龙门刨底座来说,足足有十来张床面那么大;长的,就拿大型竖井钻机器的井架来说,足足有40米长,重达110吨……这些大机器、大部件,有的在芦席下加工,有的干脆放在场院里加工;而加工这些大家伙的,却是些普通的小刨床、小车床、小铣床、小钻床、小镗床……

  你瞧!在这边,工人们把普通的小磨床居然放在大工件上面进行磨削加工,这叫做“猴子骑大象”;在那边,工人们用许多小机床把大工件团团围住,分块加工,这叫做“蚂蚁啃骨头。”

  这天,图强机器厂的工人师傅们为了支援矿山建设,接受了加工一批大铲斗的任务。大铲斗是一项重要的矿山机械:矿山上的露天矿石,在用炸药炸下来之后,要用大铲斗把它铲起来,然后,再倒进载重汽车或者火车车厢里。

  大铲斗有一张大嘴巴,嘴巴里长着一颗颗大牙齿。大铲斗铲矿石,全靠这些大牙齿去铲。

  为了加工大铲斗的牙齿,张师傅把一只“蚂蚁”——牛头刨床干脆搬进大铲斗里头,这叫做“腹中蚂蚁”。

  张师傅刚把牛头刨床在大铲斗肚子里放好,却遇上一件棘手的事儿——这铲斗的牙齿非常坚硬,是用特别耐磨、耐撞的合金钢做的。可不是吗,如果这些大牙齿不特别坚硬的话,怎么铲得动矿石呢?然而,这却给加工带来麻烦,只有用比它更加坚硬的刨刀,才能进行刨削加工,像这样的“硬骨头”,很少碰到过。

  张师傅一打开工具盒,各式各样的刨刀便争先恐后地嚷嚷开来了。

  其中,嗓门最大、声音最响的,要算是一把名叫“碳钢”的刨刀了。它说:“张师傅,我经过淬火处理——加热到火红,突然放进冷水中冷却,变得非常坚硬。让我去啃啃这‘硬骨头’!”

  “不行。这大铲斗的牙齿在矿山上整天价同硬邦邦的矿石打交道,硬得很,你恐怕吃不消吧。”张师傅笑着对碳钢刨刀说。

  “让我试试看,”碳钢刨刀说。“如果我吃不消,我马上喊你停车。”

  “好,那就让你试试。”张师傅说。

  于是,张师傅就把碳钢刨刀装在牛头刨的“牛头”上。

  牛头刨开动了。“牛头”在大铲斗的牙齿上来来回回、伸出缩进,碳钢刨刀“吱、吱”刨着。它不仅刨不动大铲斗的牙齿,而且才刨了几下便连忙叫“快停车、快停车”。

  张师傅马上停车,取下碳钢车刀。碳钢车刀说:“我是用普通碳钢做的,虽然淬过火,可是还不及这大铲斗的牙齿硬。再说,来回摩擦几下,发烫了。温度一升高,我更加吃不消——受热变软了。”

  “让我试试看。”当碳钢刨刀刚刚被放回工具盒,盒子里的另一把名叫“合金钢”的刨刀说话了:“我是用合金钢做的,比碳钢坚硬得多,兴许能啃得动。”

  “也不行。”张师傅摇摇头说,“你虽然比碳钢刨刀要强一些,可是,也啃不动这硬骨头。”

  “不要紧,让我也来试试。如果我吃不消,就喊你马上停车。”合金钢刨刀说。于是,张师傅就让合金钢刨刀试试看。

  “嗤,嗤……”看来,合金钢刨刀比碳钢刨刀是强一些,在铲斗的大牙齿表面啃出了几条刀痕来,可是,没啃下多少。它来回啃了几下,没一会儿,也急喊道:“快停车,我吃不消!”

  当张师傅取下合金刨刀时,它说:“这大铲斗的牙齿果然硬,我啃不动它。来回一磨,刀头很快就发烫,温度一下子就升高到摄氏六七百度,我就发软了,更加啃不动啦。”

  “张师傅,让我试试!”当张师傅把合金钢刨刀放进工具盒,躺在合金钢刨刀旁边的一把名叫“陶瓷”的刨刀发话了:“这大铲斗的牙齿再硬,也硬不过我!我是用陶瓷做的,削铁如泥!”

  “你倒是可以试试看。”张师傅对陶瓷刨刀有点相信,但是,他仔细一想,又说:“不过,这牙齿表面粗糙得很,你恐怕不大适应吧。”

  “让我试试,不行就下来。”陶瓷刨刀说。

  果然,陶瓷刨刀比碳钢刨刀、合金钢刨刀行,它削下了一层牙齿“皮”。不过,它刨一个来回还不到,就急着喊停车了。

  张师傅取下陶瓷刨刀。陶瓷刨刀说:“张师傅,给你说中了——硬,我并不怕,可就是怕表面毛毛糙糙。这是因为我的硬度虽然高,但是比较脆,怕冲击。我平常只适宜于在平滑的表面上作精加工。这大铲斗的牙齿表面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我差一点被碰断了,所以赶紧喊你停车。”

  当张师傅把陶瓷刨刀放进工具盒里,盒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刨刀们都知道自己没法对付这大铲斗的牙齿。

  张师傅自言自语道:“这次,恐怕一定要用新式刨刀了。厂里虽然有许多新式刨刀,但是像这样规格、这样形状的新式刨刀却恐怕没有……”

  “谁说没有?这不就是吗?”突然,从张师傅背后传了一个又清又脆的声音,倒把张师傅吓了一跳。

  张师傅一回头,见原来是新式刀具厂的高阿姨。她一边笑着,一边把手中的一把新式刨刀递给张师傅。

  张师傅一看,呵,正好是他所需要的那种规格的新式刨刀!高阿姨可真是雪中送炭哪。

  咦,高阿姨怎么会送来这么一把非常合用的新式刨刀呢?张师傅一打听,这才知道:原来,高阿姨她们厂一向是图强机器厂的亲密战友,专为图强机器厂制造各种新式刀具。所以,张师傅常常把高阿姨她们厂称为他们的“兵工厂”。这次,高阿姨她们一听说图强机器厂又接受了一批新任务,加工这一大批铲斗,支援矿山建设,料定要用一批特殊规格的新式刨刀。于是,主动与图强机器厂生产组联系,按要求试制了一把,送货上门。

  张师傅十分激动地从高阿姨手中接过这把新式刨刀,马上装在牛头刨床上,进行试车。这时,工具盒里的刨刀们一听说来了新式刨刀,也都伸长了头颈,从盒子里探出头来观看。

  新式刨刀果然厉害:它稳稳当当地在大铲斗的牙齿上来来回回刨削着,像快刀削山芋似的,削下了一层又一层“皮”。它来回摩擦,虽然刀头也热了,但一点也不变软;它来回刨削,虽然碰上毛毛糙糙的疙瘩,但一点也不脆裂。

  “好刀!好刀!”工具盒里的刨刀们看得入迷了,不住地啧啧称赞道。刨刀们不禁向高阿姨打听起新式刀具来:“你带来的这把新刀,叫什么刀?”

  “叫硬质合金刨刀!它的硬度,仅次于号称‘最硬的金刚石。”高阿姨笑着答复刨刀们的问话。

  “硬质合金刨刀!”工具盒里的刨刀们说,“真是名不虚传,委实是‘硬质’。过得硬!它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呢?”

  正巧,高阿姨要请张师傅到她们厂里去,谈谈对这种规格的硬质合金刨刀的意见,并一起研究一下如何改进投入大批生产的问题,张师傅顺便就把刨刀们从工具盒里拿出,插在背带裤的口袋里——带去作为参考材料。

  刨刀们从来没有去过硬质合金厂。当张师傅要带它们去,刨刀们真是高兴透了。一路上,张师傅与高阿姨一边走着,一边谈着如何改进新式刨刀的式样。刨刀们在张师傅的口袋里,可也叽里咕噜讲个不停。它们猜测着:高阿姨厂里一定挺大挺大的,有许许多多喷着火舌的炼钢炉,有各式各样的淬火、退火炉……

  可是,出乎刨刀们的意料,高阿姨与张师傅走着走着,一拐弯,竟然走进一条小小的弄堂。走着,走着,走到弄堂尽头,看见一家小小的工厂。要不是门口排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招牌——“三八硬质合金刀具厂”,刨刀们还会以为是一家住户呢。

  一走进去,倒并没有看见什么炼钢炉、淬火炉、退火炉……车间都不大,都是旧式房子的客堂间改的,还可以看见天花板上雕着各种的花纹。地方虽小,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

  高阿姨与张师傅走进一个门上写着“混料车间”的房间,见靠墙根处,放着几个铁桶,装着一些黑色的细粉。这儿的工人几乎都是女工,很多是中年妇女。

  高阿姨指着一个正在用台秤称黑色粉末的女工,对刨刀们说:“你们刚才问:‘硬质合金刨刀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喏,现在看清楚了吧——就是用这些黑色的粉末做的。”

  “什么?那样无坚不摧的硬东西,是用这些一吹就散开来的粉末做的?”刨刀们几乎都不相信。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高阿姨看到刨刀们那种怀疑的神态,笑着说,“混凝土那么坚硬,不就是用面粉般的水泥做的吗?”

  刨刀们听了,半信半疑,从张师傅的口袋里伸出头来,仔细看着那些黑色的粉末,说:“这么说,这是些黑水泥?”

  “哈哈,哈哈……”高阿姨、张师傅以及女工们听了,都大笑起来。

  “这不是黑水泥,这是‘碳化钨粉’。”高阿姨耐心地讲给刨刀们听。她又指了指另一桶黑粉说,“这是‘钴粉’。”

  刨刀们一看,那“碳化钨粉”、“钴粉”都是煤粉般的黑色粉末。不过,仔细一辨,这两种粉末虽然都是黑的,但颜色不尽一样。刨刀们说:“‘什么碳化钨粉’、‘钴粉’,我们听都没听过!”

  “这碳化钨粉,是用碳粉和金属钨粉加热制成的。我国是世界上产钨最多的国家,有着非常丰富的钨矿。这种碳化钨,非常坚硬。硬质合金之所以硬,便是由于其中有大量坚硬的碳化钨的缘故。不过,碳化钨像一盘散沙似的,没有粘性,不能团在一起。要制成硬质合金,可就得往里加入一些金属钴的细粉——钴粉。钴粉起着粘结、胶合作用。在碳化钨粉中加入少量钴粉,就能把它们胶合在一起。这就像做糕点一样,籼米比较硬,比较散,只有加入一些糯米粉,才能做成糖糕。”

  刨刀们一看,那女工称了一大堆碳化钨粉之后,果真又加入少量钴粉,把它们混匀。接着,又往里倒进些液体。

  “是加水吗?”刨刀们问。

  “不,是石蜡。加了石蜡,加工时更加润滑。”高阿姨答道。

  女工把这些黑粉调匀后,装在小车上,推到隔壁的一间房子。门上写着“压型车间”。高阿姨和张师傅也一起走了进来。

  呵,这车间更像糕饼店,放着各种各样的“糕点”模子,只不过这些模子是用钢铁做的,而“糕点”式样不是圆松糕、不是绿豆方糕,却是各种规格的刀片——车刀、铣刀、刨刀、拉刀、滚刀、镗刀、插刀、铰刀……

  刨刀们从口袋里探出头来仔细看着:工人们把那混匀的黑粉倒进钢模子里,然后放到一部机器上压紧,一拿出来,便是一块车刀的刀片——刀刃了。

  “硬质合金刀具做起来可真便当,就像做糕饼似的。”刨刀们见了,不禁赞叹起来。

  “它确实跟做糕饼差不多。”高阿姨说,“我们这个厂的前身,是一爿糕饼店。我们这儿的工人,大多数原先是做糕饼的。像我,就做了十几年的糕饼活。由于建设迅速发展,迫切需要大量的硬质合金刀具,上级把制造这批先进刀具的重要任务交给了我们。我们请有关单位帮助,终于学会了这门新技术。现在,我们把糕点生产任务交给了别的糕饼店,专门制造硬质合金刀具。”

  “真了不起!真是小厂办大事,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刨刀们听了高阿姨的话,啧啧称赞道。

  “张师傅他们的图强机器厂也是小厂,却造出了大机器、大部件,比我们的贡献更大。”高阿姨笑着说道。

  “不过,光是这么压一下,硬质合金刀具就做成了?”刨刀们问。

  “不,不。饼干做好还得烘,面包做好还得烤,松糕做好还得蒸……”高阿姨到底是做糕饼的行家,开口闭口离不了行话。“硬质合金压成形后,还得加热烧结。不过,它不像做糕饼那样,稍稍用火烘一下就行了;这硬质合金刀具,可得加热到发红、发白——摄氏1500度以上!”

  正说着,高阿姨与张师傅朝着隔壁一个房间走去,只见门上写着“烧结车间”。

  刚走进这屋子,迎面便是一股热气。屋里,整整齐齐放着五台电炉。工人们把加压成型的硬质合金刀片放进电炉中加热。炉里一片火红。

  正看着,工人们打开炉门,取出一块块烧结过的硬质合金刀片,又放进没烧结过的硬质合金刀片。

  第四间房子是包装车间。当高阿姨与张师傅走进这车间后,刨刀们看到工作台上放着许多黑色的小刀片,女工们在进行仔细的检验。另外一些女工把合格的硬质合金刀片用粘结剂粘在一把把刀杆上,并贴上“三八硬质合金厂制造”的标签,装进纸盒子里。台子上,形形色色的硬质合金刀具,可真多哩。

  高阿姨对刨刀们说:“硬质合金刀具特别坚硬,切削钢铁像快刀切豆腐似的。拿车刀来说,硬质合金车刀的切削速度比合金钢车刀快15倍,比碳钢车刀快60倍!正因为它坚硬耐磨,所以使用寿命很长。比如,用硬质合金制成的模具可以冲三百多万次,而普通的合金钢模具只能冲五万多次。现在,我们厂还给化工厂生产了耐腐蚀的硬质合金高压喷嘴,给无缝钢管厂生产坚硬耐用的硬质合金顶芯,另外,还生产了重型发动机的耐磨轴承……硬质合金是一门新兴的技术,它的用途越来越广泛。”

  张师傅把刨刀们从口袋里拿出来,高阿姨把包装台上的各种规格的硬质合金刨刀片拿过来,他们互相对比着,用卡尺量着,并与刚试制的那把新的硬质合金刨刀进行比较,最后终于把修改方案定下来了。

  高阿姨对张师傅说:“你们等着急用,我们争取明天早上就送货上门。”

  “太好了,真该好好学习你们高尚的风格!”张师傅十分感激地说。

  “不。你们日夜为矿山赶制新设备,我们应该学习你们崇高的风格呢!”高阿姨笑着说。

  1975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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