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谷

　　正是最炎热的六月天，金灿灿的阳光像烈火一样烤着西湖水，荷花荷叶的香气在烈日下蒸发得格外浓郁了，风从远方吹来，把荷香吹进杭州城的每一个角落。这杭州城的人们，不管是家里的主妇，办公室的白领，学校的孩子，还是蹲在路旁的乞丐，闻着这香味，便都有点儿醉熏熏的了。

　　“飞天”合唱组在练歌房里——合唱组的成员非常年轻，她们穿着鹅黄的羽毛短裙，像一群站在枝叶间的黄鹂鸟。她们唱歌了，粉红色的歌声飞出窗外，一直飞到长满了悬铃树的街道上，走路的人便拾起那个调子，一路唱着走远了，把那首歌带到远方去了。

　　都说六月天，孩儿脸，天色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霎那间乌云密布，一道金蛇般的闪电在云幕上迅速游走，转眼间，从天上钻进地底去了，紧接着雷声轰隆，一颗颗小石头似的雨点打在窗格子上。

　　清平望着窗外，唱着唱着就走神了。她的思绪跑到西湖湖心的小亭去了。今天傍晚，她要到那儿去一个约会。那封信是三天前收到的，信上语气坚定地请求说：“出国前很想见你一面，六月初三的傍晚，请务必到西湖湖心亭等我。”

　　清平很喜欢那个从未谋面的男孩子。六月初三，就是他的生日。

　　可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他会从另一个城市冒着大雨赶来赴约吗？他不至于会忘记这个约会吧！

　　多年来，她一直信任他，在清平心里，他是一个很特别很重要的朋友。跟他交上笔友的时候，她还是个刚会写信的小女孩儿呢，他那时也是个小男孩儿，只比她大一岁，他们是在书信往来中共同成长的啊！现在，她已经成为大姑娘了。他，一定也长得很高了吧……

　　把将要演出的曲子唱过了最后一遍，合唱组解散了。清平走出练歌房，这时雨过天晴，夕阳挂在柳叶上，显得格外绚丽格外多情，蓝空宽广而又优美。平抬起头，用力吸了一口气，雨后的空气格外洁净格外清新，盛夏浓郁的荷香沁入心脾，清平觉得心里长出一个荷花骨朵儿，正一瓣一瓣地缓缓开放。

　　她一直走到西湖，湖边杨柳依依，柔软的柳枝像一只只多情的手，牵牵绊绊地扯着她的衣裙。

　　因为刚刚下过大雨，这时游人很少，一道彩虹深深地弯下腰，仿佛正喝着湖水似的。

　　此刻的西湖安静优美，真像仙境一样呢。

　　清平一路走来，从曲折的桥梁走进湖心，四面荷花盛开，荷叶上的雨珠晶莹剔透，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这景色太美了，美得有点儿不真实。

　　清平忍不住唱起一支歌——在这个如诗如画的傍晚，要让清平忍住不唱歌实在太艰难了！清平唱了一支属于她自己的歌。这首歌的词是她自己写的，曲子则是那个男孩儿的作品。那本来是一首忧伤的小诗，写在一个月光清丽的夜晚，写好后她寄给他看，他就给它谱了曲子。这是他们俩自个儿很满意的作品，也是他们之间一个秘密。

　　出于一种奇异的羞涩，平时当着别人，清平是从来不唱的——

　　唱一支美丽的歌为过去送行

　　时光水一样流过

　　回忆被过滤得澄澈忧伤

　　忧伤中生长着我的愿望

　　期望能够顺着雨水，

　　找到天堂

　　……

　　晚风吹来，高高的荷花便合着节奏跳起舞来。

　　“嗨，清平！”

　　有人叫她。清平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个人也没有。但是，离她最近的一朵荷花上，冒出了一个枣子大的小姑娘的脑袋，她说：

　　“嗨，清平！我是荷花小精灵。”

　　清平停止唱歌，回答道：“嗨！荷花小精灵！”

　　这时，所有的荷花小精灵都跑出来了，每朵花上站着一个！全都是枣子大小的女孩子，长着花瓣般的红脸蛋儿，两只水晶葡萄的黑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一个个都在说：“嗨，清平！”

　　“你们这么美丽，又这么可爱，你们会唱歌吗？”清平问道。

　　“不会，不会，请教我们唱歌吧！”荷花小精灵在晚风中齐声回答，她们的声音轻盈极了，像许多少女在轻声合唱。

　　清平在荷花深处教小精灵唱起歌来了，她唱一句，小精灵就跟着唱一句。在芬芳的歌声中，清平一路向前走，走呀走，她来到了湖心亭，亭子里迎面走出来一个穿着浅蓝裙子的姑娘。

　　咦，这姑娘样子很熟悉啊！那蓝裙子梦幻般别致的式样，她脸上雨水般湿润的眉眼，都像是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清平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阵，却始终想不出她是谁。

　　是童年时候的小伙伴么？也许，她跟哪个同学有点像？

　　但到底是哪一位呢？清平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失去了记忆似的。

　　“嗨，清平！”

　　“嗨……”果然是认识的，要不，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跟我来，带你去音乐谷。”姑娘热情地拉起她的手。

　　“音乐谷？”清平从来没有去过音乐谷，但她想都没想就跟着姑娘走了，她很喜欢“音乐谷”这个地名。

　　姑娘在前面走，体态轻盈极了，优美极了，走路步子不着地，身体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在空气中飘着，全然不费力。她走得很快。晚风吹起她的裙裾，不知怎的便有了一种很浪漫的气氛。

　　洛神的凌波微步，想必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到底是谁呢？

　　清平紧紧地跟着她，走了一会，忽然觉得周围的景物很异样。她低头一看，吓得冷汗直冒——原来，她们已经离开了西湖的桥道，直接走到湖水里来了——西湖水已经把她的裙子弄湿了。清平怕水，她小时候胆子小，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学会游泳呢。

　　“啊，不行，会淹死的！”清平大叫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往下沉，就要沉到水里去了。

　　“别怕，跟我来。”姑娘拉起她的手，清平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变得轻盈了，她像一片羽毛，不，像一首歌似的飘了起来。

　　没错，是一首歌。此时此刻，清平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正在变成一首歌，她觉得内心优美极了，心中湖水荡漾，心湖里的荷花一朵接着一朵盛开，芳香幽远清雅。

　　那么，这位穿花裙子的姑娘，一定也是一首歌了……

　　这时她们已经穿过了暮霭重重的湖面，前面出现了一片青葱翠绿的柳树林。清平清晰地记得，西湖岸边的确种着一排柳树，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大的一片柳树林啊。

　　“这是过去的柳树林。”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姑娘向清平解释说。

　　“过去的柳树林？就是说，这片美丽的树林现在已经消失了？”

　　“是的。就像那些动人的歌会失传一样，树林也会消失的——不管它曾经多么美丽动人。”

　　“曾经？那么，你是一首失传了的歌吗？”

　　“不错，我是歌仙子——但是，我还没有消失……我就是你刚才唱的那首歌啊！你应该能认出来啊……”

　　“我们写的歌，像你这么美！这真是太好啦。”清平一听就欢喜了，她又想到那个男孩子，他是个很有才华的男孩儿。

　　“你这不是在夸你自己么！”歌仙子朝清平笑起来。

　　穿过了柳树林，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谷地，三面群山环抱，淙淙流水从密林深处流出，凡是流水所到之处，无不开满灿烂的山花。众多泉水汇聚，谷地中间形成一个大湖，湖水清澈，波光盈盈，浅水处青草蔓生，处处显出盛夏的勃勃生机。

　　歌仙子走在前面，清平走在后来，一路走到大湖边，湖水深处有一群身穿绮丽古装的女子正在嬉戏游玩。她们一定也是歌仙吧！清平想起传说里七仙女下凡洗澡的故事来了。

　　“清平快来！”湖边有个女子大声招呼她。

　　“哎，来了！”清平应声跑过去——能够来到这里，到她们中间游玩，成为这些美丽女子中的一个，是多么好啊。

　　清平走进水里，清凉的水意在脚下蔓延舒展，她觉得身体正在融化、消失，整个人变成了一缕歌魂，她向她们走去，而她们，也笑意盈盈地向她走来。

　　“清平，请不要下去！”带她来的蓝裙子姑娘把她拉回岸上。“下去了就不能再上来了，那是一湖被遗忘的水啊。”

　　“可是她们叫我，她们多美啊……”

　　“不行，就是不行！你看她——”姑娘指着一个坐在水边的古装女子，那女子望着远方，神情沉静忧伤，仿佛正在等待远行的爱人归来。清平觉得她的样貌非常熟悉，她忽然想起来了，她春天时照的一张相片，神情正是这个模样。

　　“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清平很惊讶。

　　“是的，也叫清平。”

　　“李清平？”

　　“啊，才不呢，是清平乐。也叫忆梦月，还叫醉东风。”

　　清平乐，忆梦月，醉东风，那不是宋词的词牌名么？原来，她们是唐宋时候的歌，是宋词久已失传的曲子啊！

　　原来是这样啊，清平试着叫一个名字：“如梦。”

　　“哎。”蓬蒿旁一位眉弯如月的姑娘站了起来，她容颜秀美，神色哀恸，像一朵正从枝头飘落的花朵。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正是清平想像中的样子啊！

　　不错，每首词的曲调都有一个名字。宋词的词牌名，清平记得可牢了。

　　清平走到水边，长长的蓬蒿盖过她的膝盖，她面对湖水，大声叫道：“清平！”

　　坐在浅水里那个神情忧伤的女子答应一声，站起来了，她的裙子上绣着浅黄色的腊梅花。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边念边看着这个跟她同名的女子，只见她的泪水渐渐漫满眼眶。

　　“我很喜欢这首词，可是我不会唱——你可以给我唱一次吗？”清平问道。

　　女子不说话，但她唱着歌回答了。她唱歌的时候，她自己从湖水里飘起来，长长的裙带在空中飞舞，仿佛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原来清平乐是一首这么婉转好听的歌啊，清平歌仙子，你到我这里来，跟我回去吧！我要把你唱给鱼娃听，唱给果子听……。”但是，歌仙子又落到湖水里去了，她半身浮在湖水里，像一朵开在水里的花。

　　“我们是忘湖里的歌啊，一离开这个湖，我们就会融化，永远消失。就算我们的歌在你的记忆里留下了影子，但是只需要一会儿，歌影子也会融化、消失……”

　　“原来是这样啊，让我再听一首吧。”清平点名似的叫了下一个，“雨霖铃！”

　　一个高高的女子从水中站起来，她的长裙上绣着一棵雨纷纷的紫薇树。

　　“我很想听柳永的‘寒蝉凄切’，这是我最喜欢的宋词。”清平请求道。

　　女子唱起来了：“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曲最动人的宋词，马上就会忘记的么？清平想，如果可以不忘记……清平跟着《雨霖铃》的调子唱下去，可是唱着唱着就忘记了，歌影子融化了，消失了，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么，听下一曲吧——

　　“浣溪沙。”

　　站起来的是一位娇小玲珑女子，她的脸容清秀俏丽。

　　“给我唱‘一曲新词酒一杯’，好么？”

　　“很荣幸。”女子向清平深深地弯腰，行过礼，她举袖起舞，唱起歌来。

　　当她唱到“夕阳西下几时回”，忘湖里的歌仙子都跟着她唱起来。在她们身后，夕阳的脚已经触着水面了。

　　“我们该回去了。你看，夕阳就要落山了——再晚就来不及了。”领她来的歌仙子拉拉清平的衣裳，很严肃地说。

　　“还有很多曲子没有听呢。水调歌头，凤凰台上忆吹箫，相见欢，贺新郎，江城子，木兰花，好事近，生查子，蝶恋花……”

　　可是，浅蓝色的歌仙子不由分说拉起清平的手，朝来时的路飞跑起来。

　　“你快回去吧，天黑了就回不去了。那样的话，你就要永远留在音乐谷了！”

　　清平想起爸爸妈妈，想起“飞天”合唱组——再有两天她们就要登台演出了，还有那个跟她约会的男孩儿。

　　“李清平。”她心中响起了男孩呼唤的声音。啊，她几乎忘记了，他正在湖心亭等着她呢。

　　对，必须回去了！一定得赶在天黑之前回去，如果再也不能见到他，那该有多遗憾啊。

　　清平在柳树林里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她听到悦耳的杨柳风在她耳边轻声唱着歌，歌声是轻盈的，温柔的，浅绿色的。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浅蓝裙子的歌仙子不见了，她一个人跑出了柳树林，她跑进西湖公园，跑过从开满荷花的桥道，那些跟她唱歌的荷花小精灵已经缩回花心去了——这一切真像一场梦——清平一直跑到湖心的小亭，夕阳刚刚落在地平线上，借着落日的余光，她看到了湖心亭里等她的大男孩。他长得高大英俊，真像她曾经在梦见过的骑着白马的王子。

　　“见到你真好！纵然这些美妙的时光会消失，这里美丽的荷花会消失，那些动人的歌谣会失传……但无论如何，能见到你真好，现在能跟你在一起真好！”

　　男孩友好地望着她，跟她说：“你来了真好。你知道吗，我刚才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恐惧，似乎要永远地失去你了……。”

　　他们离开西湖，一同走进街市。

　　这时候，天黑了，杭州城亮起了万盏灯火，就像一座开满了闪光的花朵的魔幻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