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老头和他的儿女们

  这篇《馋老头和他的儿女们》故事获得2008年荣获维吾尔最高文学奖"汗腾格里文学奖"。故事的最大亮点就是把家庭矛盾和人性的关系揭示了出来,从而给我们提供了最有价值的思考方向。鲜明而极具现实意义的主题,紧张尖锐的矛盾情节,典型鲜明而有反思意义的人物形象,构成了这篇故事的独特特点。

  算命的白瞎子对馋老头说二铁子和醋红的婚事订在十月初一是不吉利的,十月初一正好是鬼节,有恶鬼挡道的嫌疑,说不定新人会遭受血光之灾的。

  馋老头当时就拉下了脸,连推带攘地把白瞎子推出门外摔了个嘴啃泥。馋老头的大媳妇兰蝶从南屋跑出来扶起白瞎子,冲着屋里喊:孩儿他爷爷,你也真是鸡毛火随风刮,人家白伯伯好意来告咱,你愿意听便罢,不愿意听也好,不能把人家推个跟头。

  馋老头隔着窗户对兰蝶说:推他你就心疼了,我还想打他呢,我堂堂一个民办教师,一生光明磊落,能轻易相信愚昧的迷信!我偏偏就在十月初一那天办喜事,我倒是要看看能有什么血光之灾发生。

  兰蝶一下火了,赌气把白瞎子又推了一跤,一副说一不二的生气派头,她冷笑说:嘁!我不管了,我是为了压事,你红嘴白牙说我心疼一个瞎子,给你儿子戴绿帽子,你说什么话都可笑!还有脸提你做过民办教师的事?提起来我都替你害羞,怂恿人家小学生搞对像,你要糖吃。你的笑话就堆成山了!

  白瞎子见公公媳妇炸了窝,怕被铁宽回来追根问底,揪出自己来打一顿,摸索着墙了,连颠带跑地消失了。

  兰蝶和馋老头的战争不断,每次的争吵,彼此都是扯着藤拽着瓜。具有无法比连贯性,具有大面积的杀伤力,但是兰蝶总处于百战百胜的优势,每次都闹个鸡飞狗上吊才勉强收场。这次例外,她恰好给她儿子赶做一条棉裤,棉花和针头线脑摊了一炕头,也没时间不依不饶地混骂了,又赶上馋老头让她揭了老底,不是太敢说话,兰蝶只是尖着嗓子叫骂了一锅烟的工夫,草草收兵。

  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蹊跷,果然,醋红过门的前天晚上,二铁子落下了残疾。馋老头那几天其实也很小心,心里惴惴不安的,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事后他也承认了就是选错了婚礼日子,所以不太吉利。那晚,吃过饭,铁宽和二铁子找了村里的几个男人忙着磨刀子杀猪,准备酒席。谗老头把女儿贼豆子叫到跟前,带着几分诚恳的口气叮嘱:你二嫂可是在城里的饭馆上过班,是见过些大世面的人,以后在人家面前说话做事都谨慎些,我们要好好相处。不要像你大嫂兰蝶那种女人,人粗口粗的。

  贼豆子感觉到父亲的话有些空穴来风的架势,所以浮现出一脸的歪相,两条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撇着厚嘴唇说:行了,知道了,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不好?我都决师范毕业了,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看待。

  说完甩着胳膊就要离开。馋老头把还想说的话咽下去又不忍,丫头们到了这个年龄惟一的能耐就是和娘老子咬牙瞪眼的尥撅子,好赖话听不进去,什么叫女大十八变,这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他大声说:你自己还明白你是个师范生?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听不听由你,你犯不着和我生气,拿这些话来噎我。

  贼豆子那天也不知道从哪杀出一股邪气,返回身指着馋老头的脑门吼叫:你也别来提醒我,你管好你自己吧,别像和大嫂那样水火不容,今天偷吃人家个鸡蛋,明天再偷割人家一把韭菜,后天又要骗吃孩子的干粮……馋老头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过,这苦心养大的女儿和皮不亲肉不亲的媳妇有什么两样,他说:我再馋也是你老子,你也别看着我不顺眼,你娘死的时候你就鞋底子那么大,是谁背呀抱呀的拉扯你?现在大了,念师范了,回来和我抖威风了,你和你大嫂学会了,我连嘴也不能张了,索性我死了也好,你们都好好过吧。

  馋老头的几句话,彻底摆平了贼豆子排山倒海的火气,女儿不同于媳妇,虽然每次和贼豆子吵架他都用这一招,可每次都灵验,他算摸清女儿的死穴了。这几句话对贼豆子是有相当不寻常的说服力的,因为话语中带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温暖与沧桑。贼豆子低了脑袋,站在馋老头面前憋着不吭气,心里却踏踏实实地悲切起来,她开始后悔了。

  父女俩就这样沉默着,这凭空而来的安静对馋老头似乎是一个意外的打击,他也开始酸楚了,一股没有由头的沮丧涌上心头。正在这时,一声突发性的猪叫传遍了整个村庄,紧接着又是一声突发性的人叫传遍了整个村庄,不过人叫比猪叫听上去更加绝望、更加声嘶力竭。

  馋老头和贼豆子同时一个激灵,因为他们感觉到这叫声太近了,几乎就在自己的耳边。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顾不上清理悲伤的情绪,即刻破门而出。

  院中的场景凝固了,只见铁宽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尖刀立在院中,如腊月中遗留在菜地里的一棵冻白菜,他的脸面没有任何表情,根本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再看二铁子左手捂着右手,抽搐成了一团,血从他的怀里一涌一涌地向外淌。挨了刀的猪,躺在门板上有气无气地呼哧着,脖子上的血口还滴答着血。同村的几个男人瞪着眼瞅着二铁子。

  馋老头问:怎么了,你们快说,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铁宽把他弟弟给捅了?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大家脸上一片茫然。

  贼豆子飞身越过木栅栏,跑到二铁子身边,扶起二铁子的脑袋哭嚎着问:二哥,你这到底是咋了?大喜的日子你有个好歹,还不如我替了你

  二铁子蜡黄的脸上淌满汗珠,他没有及时回答贼豆子的话,慢慢地伸出右手,咬着牙关说:豆子,二哥完了,四个手指头全被猪咬了。大家围了上来,只见二铁子的右手已经成了一个血饼,都傻眼了,显得手足无措。兰蝶说:先送医院止血呀,电视里播放的鳄鱼咬断了人的胳膊还能杀鳄鱼取出断膊接上,说不定老二的手指也能接上。女人在关键的时候表现得比男人还要勇敢还要聪明,大家又一窝蜂地直奔死猪撬开嘴取断指。铁宽和村里的男人们扛着担架抬着面无血色的二铁子上了医院,贼豆子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抽答着跟去了。院里只留下馋老头和兰蝶,俩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心有灵犀般地收拾起了死猪。他们的心里都感到特别遗憾,这种遗憾许多痛谁也说不清,仿佛是美好的事物被这口死猪一口给咬坏了。兰蝶问:孩子他爷爷,这喜事明天还能办吗?

  馋老头和他的儿女们(2)

  馋老头咬着牙回答:办!

  出现在婚礼上的二铁子因失血过多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崭新的衣裳遮掩不住他虚弱的身体,他的手被绷带裹成了一个圆球,挎在胸前,看上去既如落魄的诗人一样忧伤,又如从前线归来的伤员一样疲惫。铁宽和贼豆子也因各自给二铁子献了500CC血而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亲戚朋友们穿着新衣裳参加婚礼来了,叽叽喳喳说着话站了半院,家里的人端茶倒水热情接待,只是不见兰蝶出来。兰蝶在南屋捂着被子蒙头大睡,原因就是反对丈夫给小叔子献血。她说的自有她的道理,丈夫铁宽虽然生得五大三粗的,很男人。但是他是建筑工,建筑工是靠卖力气吃饭的,献了血身体里显得就缺斤少两了,日后干重活恐怕抗不住,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为了白猪活而要黑猪的命。

  贼豆子和馋老头冒着被骂的风险去了两次,兰蝶直挺挺地横在当炕上,软硬不吃,看也不看一眼。无奈二铁子只好来到南屋碰运打采。尽管兰蝶蒙着头睡觉,但是她明白来的是二铁子,因为隔着被子她闻到了甜腻的血腥味。二铁子揪开捂在兰蝶脑袋上的被子叫了声:嫂子。兰蝶刚要抢回被子继续挺着,忽然感觉到脸上有些湿润,她睁开眼只见二铁子的一双大眼中溢满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兰蝶的心一颤,软了。她还没开口,二铁子呜咽呜咽哭着说:嫂子,亲戚朋友都过来了,你这个样子让大家看了不舒。你先起来,那怕过去应个景,晚上我把亲戚筹来的彩礼钱送一些过来,你买点儿食品给大哥补补身体。

  兰蝶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挠头、叠被子、洗脸、换衣裳,再出来招呼客人。

  二踢脚的响声在村子上空回荡了点点纸屑,翩翩飘落。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新娘醋红从轿车里一走下来别人立刻显得暗淡无光了,她散发的喜气是无边刀无形无迹的。坝上的十月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了,村民们都穿上了臃肿而累赘的棉:可是醋红只穿了一袭半透明的白婚纱,她巧笑嫣嫣的神情流露不出有半点寒冷的思,好像在赤道上生活一样。贼豆子的任务是搀扶新媳妇的,用新派的专业用语就是伴娘。她讨好地走到醋红前,来扶醋红,醋红冲她笑了笑。走近了,贼豆子才发现醋红的长相很是一般,大腮大嘴。笑的时候还暴露出粉红的牙床和暗黄的四环牙。

  醋红充分发挥了她在城里呆过的优势,边笑吟吟地与围观者搭话边昂首阔步往屋走,后面拖拖拉拉的人一路跟随,她眼光明媚,吐言婉转,仪态大方,简直像彩排过的一样。几个本家的青皮后生冲过来又是脱鞋又是摘花,他们暴露着粗俗暴力的泼皮本性,围攻上来,前动手再动口,三下五除二把醋红撕扯了个落花流水。贼豆子哪里能拦挡得住,她与醋红差一点被一锅烩了。二铁子赶紧跑出来,醋红看着二铁子包扎得密不透风的右手,先是一愣,刚要开口询问,被人们一涌就挤进了家。醋红披散着头发光着脚,爬上炕头,大家因怕碰了二铁子的手不去理他,只管把酷红揉搓得死去活来。二铁子挤上炕对大家磕头奉揖说:大家高抬贵手,给醋红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一位本家的兄弟嬉皮笑脸地说可以,只要你当着大家的面亲二嫂一口就行。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家门“闶阆”一声,如春雷一声震天响。大家一愣,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可能是兰蝶大嫂出去了。醋红的脸一沉,冷笑一声说:喊,二铁子亲我她也犯不着生气来摔我的门,吃醋了?这醋吃得可是没有一点儿的道理。

  大家急忙解释说:没人出去,可能是风,兰蝶嫂子压根就没进来,她在厨房拉风匣呢。醋红好似一个变脸王,马上欢天喜地起来,又和大家打闹成一片。

  刚才出去的正是兰蝶,摔门子的也正是兰蝶。这个场景让她万分难受、惆怅不堪。她快步回到南屋,倒坐在炕沿上。兰蝶无端端地觉得被醋红比下去了,而且伤得不轻,她睁着茫然的眼睛,无缘无故地四下张望,有点哭的意思,她知道自己伤心了,也有些吃醋,尽管这醋吃得没头没尾、无缘无故,但是她还是吃了。她受不了醋红尖利而粘稠的笑声,这笑声太妖了,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一把匕首横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这个女人肯定是自己日后的一个死对头,可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死对头兰蝶又是那么束手无策,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这个家离鸡飞狗跳的日子不远了。兰蝶一下感觉到自己是那么孤独,人都是这样,在某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自己的。就在兰蝶惊魂未定的时候,儿子小巧乐颠颠地进来说:娘,二娘给了我两大把大白兔牛奶糖。

  兰蝶可以在孤独之中纹丝不动,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外界的刺激,即使刺激她的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也足可以使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一股没头没脑的火气直冲而来,她顺手就在孩子的脸上甩出两个嘴巴子,便破口大骂起来:七十年的谷子八十年的糠,和你老子一样,都他娘的贱骨头,你二娘好和你二娘过去。

  孩子连滚带爬地哭嚎着跑了。兰蝶狠狠地又骂了一句: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昨天流血流死省心。骂完了,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她迅速拉开炕上的被子,把脸埋了进去拼命地哭,声音那么大,那么响,全然不顾外面高朋满座的场景了。

  夜里,宾客散尽。馋老头原想让贼豆子过去探听一下西厢房的动静,可贼豆子因劳累过度,衣裳都没来得及脱就睡着了。白天,二铁子找了他两三次,说:手疼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带得半个身子都麻木了。为了支撑这个局面,他和二铁子说:就是疼死,你也得给老子笑着死在台面上。二铁子走后,他还是忍不住打发贼豆子送过去几片止疼药。现在他想去西厢房听一听,可又怕让兰蝶瞅见笑话,再说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哪有公公听儿媳妇的房。他躺下后,心里很不安,好像等待着一件重大事情的发生。

  醋红吃过夜宵,往炕上一躺。她今天很累,但是也很开心,结婚就意味着到达和结局,少女时代的永远停顿,不再生长。对于二铁子的为人与长相她比较满意。虽然他不如铁宽那样膀阔腰圆,可精瘦白哲也是男人另一种难得的气质。何况他满脑壳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朴实的唯物主义思想。二铁子收拾完碗筷给醋红端来一盆洗脚水,说:起来洗洗脚自己睡吧,我的手疼得实在是不行了。

  醋红一边脱袜子一边问:你的手到底是怎么了?白天我也没顾得上问你。二铁子回答:猪咬的。

  醋红扑倒在大炕上哈哈大笑起来,她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笑完了,她说:真笑煞人了,猪还能咬人,没见过。

  馋老头和他的儿女们(3)

  二铁子一阵心酸,双眼凄然眨了几下,把泪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说:醋红,我也不瞒你了,杀猪时我不小心把手伸到猪嘴里,让猪咬掉四个手指,我现在已经成了废人,我也不耽搁你了,今夜我也不坏你了,明夭早上送你回娘家。

  醋红懵了,她有些结巴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接……张家口的二医院能接肢。二铁子叹了口气说:家里没钱了,娶你花了个一干二净。二铁子说着一低头好像哭了,他可以忍受贫困,贫困并不是不能够忍受,事实上很多人都在咀嚼贫困带来的一切。这真是浩荡荡迎亲,哗啦啦桥断。醋红猛然觉得二铁子是那么脆弱,他现在的处境是那么无奈,那么无助。醋红把双手捂在脸面上,闷声闷气地哭嚎起来。醋红的哭声一会儿比一会儿低了,好像一架转不动的水车,终于勉强停下了。她坐起来下地找鞋。二铁子说:今夜你别走了,我和我爹去睡,让豆子过来和你做伴。

  醋红问:走,走哪?我走了不成女版西门庆了,别说你少了四个手指头,就是少了一条胳膊,我也认了,这都是命。来我帮你脱衣裳,咱睡觉。

  醋红“喀嚓”一声把灯拉灭,只见西厢房门口闪出一个黑影,站在当院中的铁宽问谁?

  黑影压低声音说:铁宽,是爹,我怕出事,不放心出来看看。

  铁宽说:我也不放心,出来看了三次了,没事吧?

  没事,你也睡吧。

  嗯!

  二铁子的婚礼刚过,铁宽和贼豆子去学校的去学校上工地的上工地,都走了。院里留下了五口人,南屋里住着兰蝶母子,西厢房住着二铁子小俩口,东厢房住着馋老头。人都说家红一口人,自从醋红过门以后来串门闲坐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的人不管大人小孩都喜欢与醋红说话。馋老头一下子渴望摆脱这种烦杂的家庭环境,现在和二铁子是一墙之隔,放个屁彼此都能听得见。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馋老头爱吃,什么花生瓜子、酱豆腐果丹皮,凡是能吃的东西他都往嘴里收留,更重要的是馋老头爱吃肉。村里隔三差五死鸡死兔子死因不明的小动物,村民怕吃了中毒,就扔了,可不管是扔多远,馋老头都要捡回来,剥皮开膛,然后在肉上淋些酱油腌好煮着吃,对于这事贼豆子和兰蝶不知道和他吵了多少次,可是馋老头终是改不掉他白吃肉的优良习惯。现在院里又添了个醋红,说得含蓄一些是不方便,说得直白一些就是碍事。

  醋红生得底盘好、条杆子顺,怎么打扮都顺眼。不像兰蝶那样站着是一堆,躺着是一片。她和二铁子的新婚蜜月过得超常幸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里里外外打点得风调雨顺,俩人配合得像前世的夫妻一样。醋红与别人家的媳妇区别不仅在于为人热清大方,更重要的是他唤作馋老头为:爸爸。坝上的媳妇没有这样良好的礼貌用语,一般叫公公就是“他老子,”或“孩儿他爷爷”,醋红叫着爸爸两个字,不由得让人觉得有一种城市的文明味道。村里人更佩服醋红的是她不嫌弃二铁子少了四个指头,在她的眼里二铁子比健全人还要完美。醋红不止一次和兰蝶说:断指既不影响寿命又不影响繁衍后代,虽然干重活有点亏力,但不防碍包饺子、烙饼什么的。

  二铁子在醋红面前半像奴奴半像郎,提水倒尿、做饭扫地样样干得很欢,馋老头很看不习惯,总感觉到他没有大老爷们儿的骨气。大清早,醋红散着头发从西厢房出来,躲躲闪闪地上厕所,脸上表现出了新媳妇的亲善。紧接着二铁子就端着尿盆子出来了,黄蜡蜡的尿一涌一涌地向外飞溅,恰巧和进院门的馋老头走了个顶头,馋老头黑瘦的脸面立即扭曲成一张猴脸,他很气愤地问:你怎么都干一些女人活儿?醋红是做啥的?养肥膘杀了吃肉呀?

  二铁子脸一红说:包馒头还有三口生,何况我又是个残疾人,总觉得多干些活弥补一下自己的不足。

  馋老头说:一辈子呢,那你就且着弥补吧。

  二铁子说:醋红在城里上过班,不习惯干家务,总得有个过程。

  馋老头说:在城里上过班怎么了?你妹妹还在城里念师范呢,那她回来什么都得干。馋老头又问:你的手好些了没有?二铁子说:好多了,都长出新肉了,明天想再去医院看看去,配点消炎药什么的。正说着,醋红从厕所里探出半个身子说:二铁子,你不快倒了尿再回去掏灰,说什么话呢?每天见面都把你亲热成狗撵狼了。二铁子答应一声,尴尬地瞅了馋老头一眼,忙着走出院门,把尿盆中的尿泼向街里的粪堆。

  醋红边系裤带边从厕所里走出来,脸上挂着一丝冷笑说:爸爸,你还没吃饭吧?大清早的不进家做饭站在一起说话,话说的再多也代替不了饭呀?

  说完狠狠地瞅了馋老头一眼,扭着胯骨飞快地进家去了,馋老头的心立即灰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想:二铁子这辈子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真是养子如羊不如养子如狼。馋老头回到屋里,就听到醋红尖声尖气地问二铁子:你老子和你说我什么了?二铁子的声音很小也听不清怎么回答的。馋老头突然间崩出一个念头就是想离开这个院子。带着这个奇异的想法他沉闷了一天。晚上,他自己熬了半锅稀粥,吃了两碗。馋老头除了偶尔吃些零食以外,平日里自虐似地过着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生活。他正要睡下,二铁子就进来了。二铁子问:爹,怎么灯也不拉,家里真黑,我以为您不在了。

  馋老头说:我正要睡觉,就没拉灯,再说也省些电费。

  二铁子说:一个灯泡才能浪费多少电。

  馋老头说:家里要钱的地方很多,你妹妹明年就毕业了,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念到头。

  二铁子踌躇了一会儿,很为难地说:我明天想去医院看一下手,缺几个钱.爹这里有富余钱没有?

  馋老头一惊,反问着:家里是一分钱也没有了,醋红要了50000块钱的彩礼,你先拿她的去看手,你妹妹走的时候只拿了60块钱,连饭钱也不够,也不知道怎么过。

  二铁子站在地下沉默着,好像在擦泪。很久,他又问:我典礼时候客人的随礼钱还有没有?不是收了4000多块吗?

  馋老头气得直打哆嗦,他感觉到眼冒金星,他定了定神解释说:我一直认为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是一只绵羊,没想到却是一条豺狼。你办事是收了4000块钱不假,可是买猪钱2000块、烟酒钱1000块都是赊人家的,剩下1000块给了你大嫂的输血钱了,这你也知道的。我要问问你,醋红要了那么多的彩礼钱不给你花到底等的给谁花?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呀!

  二铁子唯唯诺诺地说:醋红跟了我就够委屈她了,我不能让她再受罪了。她说那50000块的彩礼钱等以后到城里开个小饭馆,我是个残废人,又干不了重活。

  馋老头和他的儿女们(4)

  馋老头说:你们先用着彩礼钱,看手要紧,等我有了钱再给你们补上。

  黑暗浸泡着沉沉欲睡的空气。父子俩在黑暗中对坐了好一会儿,二铁子说:爹,不早了,睡吧,屋里越来越冷了,该点炉子了。

  馋老头送走二铁子,刚脱了衣裳躺下,二铁子就站在窗户前说:爹,你给我开一下门,我有话要和你说。

  馋老头明白今晚是不能再好好休息了,都怨自己这张骚嘴早上嚼了醋红,在醋红面前,馋老头是蒙着眼睛摸瞎,结果说了两句稀松的话,把人家给惹毛了,这真是报应循环、丝毫不爽。馋老头披着衣裳给二铁子开了门,二铁子进家后,依旧很规矩,他说:爹,你看我半夜三更把你惊动的,有件事儿我过来想和你商量一下,大哥分家的时候,你给了三间南房一头毛驴,我娶进醋红你给了两间西厢房,咱家的那头大奶牛该给我了,醋红说明天想拉出去卖了给我看手。

  馋老头当时气得差一点栽在地上,多少年来地、人、牛只能相依为命,成为苦难与命运的悲壮契合。自己家的这头大奶牛更是劳苦功高,它每年生一个犊子,这可是家里惟一的收人,贼豆子的书能念到现在,就是有这头奶牛呀。卖掉这头奶牛馋老头无异于伤偶,这个绝招可是捏住了他的咽喉,就像捕蛇人卡住了蛇的七寸。

  二铁子见馋老头不说话,缓了缓口气说:爹,治疗我的手是我一辈子的事,你不能往死里逼我呀。

  馋老头说:这是你往死里逼我,还是我往死里逼你?你等一下,我出去给你借去,牛你是不能动,等过年时和你大哥商量了再定。二铁子说:明天我到医院就要钱,哪里还能等到过年时候?

  馋老头说:好,你也别着急,我给你借去。馋老头来敲兰蝶的门,边敲边喊:兰蝶,你开开门,我有个当紧事儿和你说。兰蝶已经搂着孩子睡了,她先是不理,后来有些不耐烦了,起来穿了衣裳拉着灯,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双手叉腰站在门口问:活了今天明天是不是就不活了?再当紧的事等不到天亮吗?馋老头开口就露出一副讨好相,说:兰蝶,你睡下了吧,看看这,我是想和你拿500块钱,手头有个当紧事儿。兰蝶打了个哈欠,灯光下口中吐出袅袅的水气,懒懒地说:我说呢,你有好事也不半夜三更的找我呀,钱我一分也没有。馋老头问:前几天我不是给了你1000块的输血钱吗?你从那里给我拿出500块钱,我过了年就还你。

  兰蝶一脸的腻歪,说:听听,又惦记上输血钱了,早存银行了,既然你过了年能有了钱,那你过了年再花就行了,何苦半夜来央求我。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映着馋老头的身影,夸张地变了形,仿佛泼在地上的一滩水。兰蝶正要关门睡觉,馋老头双膝跪倒,仰起流满泪水的瘦脸恳切着说:兰蝶,我就是明年没钱卖血也得还你这500块钱,你就借给我吧,我实在是没一点办法了。

  兰蝶也没想到馋老头会来这样的虚招,馋老头年轻时候当过民办教师,用笔墨写春秋;上了岁数做过收羊羔皮生意,也算是在商海沉浮.但没想到为了500块钱给儿媳妇下跪,大丈夫能屈能伸,可没想到要屈到这种地步,把尊严降到零度以下。但是下跪也表明着他是多么的无奈,多么的值得同情。兰蝶叹了口气说:行了,我又不是清官大老爷,你给我跪个什么景气?起来,你别磕头奉揖的折我的寿命了,拿钱就拿钱,不过我可说好,明年年初连本带利一起还。馋老头回到屋里,二铁子闭着眼已经睡着了。馋老头拉着电灯,把崭新的钞票拿出来数了两遍,刚要叫醒二铁子,只见二铁子的双眼流出两行泪水。

  铁宽回来的那天正是腊月25日,馋老头家有个规矩,就是每年的腊月25日都压粉条,这天他别有用心地带着俩个儿媳妇在院子里支起锅压粉条,原因就是自从醋红过门后,兰蝶的脸阴得能拧出水来,进来出去摔摔打打,好像谁欠了她几斗黑豆一样不爽,他想趁着压粉条的机会柔化一下她们妯娌的关系。铁宽迎门进来,他穿了一件新皮夹克,亮光闪闪的,如甲虫一般。小巧对兰蝶说:娘,你看那个人好像我爹。馋老头说:这么小的孩子都爱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你爹哪里有人家那个派头。铁宽推开院门问大家:压粉条呢?我老远就闻到粉条味了。兰蝶咯咯大笑着说:到底是孩子的眼尖,我们都没敢认你

  铁宽把肩上扛的大包小包放到南屋,脱下皮夹克,挽起毛衣的袖子来到雾气缭绕的铁锅前捞粉条。馋老头凑过来问铁宽:按说学校已经放寒假了,你妹妹还没回来,你没去看看?

  铁宽回答:我去她们学校了,也见着她了,豆子说假期找了一份家教工作,过年就不回来了。

  馋老头听了这话,一阵心酸,他知道贼豆子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做的每件事都有完整和清晰的脉络。但是馋老头还是忍不住说:这个丫头,她爱吃豆馅馒头,我蒸了一笼,算白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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