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老头赖账

  ●陈金顺/文●大伟/图

  新河乡的土坡村,有个老头名叫骆启贵,是有名的老实疙瘩,你叫他向东他不向西,你叫他搬砖他不搬坯,大半辈子没和人红过脸争过一次嘴,有人说他是摆上案板的面团——稀软随人捏的那种角色。

  有个笑话:有一次骆老头去地头砍树,带了一把斧子,走到半路碰到邻居家一个放羊的孩子,那孩子想耍耍他,故意惊乍乍地喊道:“骆老爹,你的斧子丢在路上啦牎甭胬贤芬惶,也真急了,探头缩脑沿着回去的路找起斧子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斧子的影子。找到村头,遇上去地里干活的姜有根,姜有根问他:“骆大伯,你找什么煛甭胬贤芳泵汲盍车厮担骸拔业母子丢了,找斧子。”姜有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问:“你带了几把斧子煛甭胬贤匪担骸熬鸵话选!苯有根看着他手中的斧子说:“你手上不是有把斧子么煛闭馐蹦歉龇叛虻暮⒆痈献叛虼笮ψ排芰斯来,姜有根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冲着骆老头又摇头又叹气,说:“你呀你,连孩子都可以耍你,你脑袋长在别人身上啦煛

  后来这个笑话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传到村主任丁大嘴的耳朵里。有一次乡政府开会,丁大嘴把这个笑话讲给滑乡长听了,滑乡长听后哈哈大笑,连连说:“有趣,有趣!”便从身上掏出笔记本和钢笔,记下了骆老头的名字,又向丁大嘴打听了骆老头的家庭情况,住在哪个村民小组,然后一一作了笔记。丁大嘴见状,不解地问:“滑乡长,你记下这些干什么煛被乡长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对丁大嘴道:“当干部的,就要了解老百姓的百人百性,特别是对那些具有特殊个性的要牢牢记下来,到时遇上什么事该用什么人应付,随传随到。”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应了滑乡长的话,在一个关键时刻,骆老头真被派上了用场。

  事情是这样的:这年正月十八,滑乡长突然接到县政府打来的一个紧急电话,说是地区行署马专员到了本县,要调查了解农民这几年来的生活情况,县里安排在新河乡,时间是正月二十这一天,希望滑乡长做好迎接马专员到来的准备。说起来这个滑乡长,今年54岁年纪,当了三十多年的干部,可谓多年的马猴变成了精,在官场上混得已是八面玲珑,老谋深算。对于上面来检查工作的人,他大大小小也应付了上百次了,向来抱定一个宗旨:瞒上不瞒下,水过地皮湿。他在新河乡虽然政绩不佳,但由于他脑子活络,把上面的人应付得像如来佛手心里的孙猴子,没有一次跳出他预先算计的圈圈外,因此,他一直像不倒翁似的坐在他的交椅上。这次马专员前来新河乡走访,这也是他在新河乡当官史上遇到的最大的一个官,他深知此番不同寻常,应付得好,说不定在他这把岁数也会红鸾星造运,时来运转官升一级;应付得不好,说不定落个皇帝脸上拍巴掌——吃不了兜着走。滑乡长横想直想,翻开笔记本翻来翻去,咦呀,真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一巴掌就拍在了骆老头的名字上:这一出戏就在他身上做定啦

  且说正月二十这天一大早,骆老头坐在自家门口的晒谷场上修理农具,忽见一辆小车开了过来,在他身边“吱”的一声停了下来。骆老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一仰身子翻倒在地上。这时车门开了,从里面急急跳下两个人来,一个左一个右忙不迭地把骆老头搀扶了起来。骆老头揉了揉眼睛一看,前面的两个人一个是村长丁大嘴,还有一个挺着一个将军肚的大胖子他不认识。丁大嘴指着那大胖子向他介绍:“骆大伯,这位是我们乡政府的滑乡长,今天特地拜望您老来啦牎甭胬贤分道,乡政府是有个滑乡长,调到新河乡工作五六年了,常听他在广播里讲话,说起话来像皇帝老子下圣旨似的,却难得见他下乡。如今的干部不像早先的干部,天天和群众打成一片;能够来平民百姓家的,真够稀罕的了。因此骆老头听丁大嘴一介绍,简直是如雷轰顶,呆若木鸡。滑乡长见他这副模样,笑笑道:“老骆,你家住的地方好呀,紧靠大路边上,过路的人一抬脚就到你家了。”骆老头听着滑乡长没头没脑的话直发愣,只见滑乡长将手冲小车子一招,又从车上跳下两个人来,从车里搬沙发的搬沙发,搬电视机的搬电视机,直往骆老头的屋里送。“这……这……”骆老头惊出一脑门子汗珠来,搓着两只手在门口直转圈子,支支吾吾地道:“滑乡……长,你们这是干什么煛

  滑乡长拍了拍骆老头的肩膀说:“今天地区有个马专员要来土坡村,还要到你家来看看,你家里不是没有沙发、彩色电视机吗熚颐谴酉缯府里搬过来,给你家武装一下。”骆老头一听吓坏了,说:“这不是作假吗煛薄笆裁醋骷佟煛倍〈笞斐料铝忱矗接口道,“这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记住,专员下来了,你要说些好听的话,说你家里有这一切,是党的富民政策好,滑乡长领导有方。只要你应付得好,滑乡长和我说了,要给你重奖,奖赏你一个儿媳妇牎甭胬贤反袅耍说:“什么,奖我一个儿媳妇煛甭胬贤酚懈龆子,快三十岁了,因为家里穷,至今没说上媳妇,这是骆老头的一大心病。丁大嘴道:“是的。滑乡长说等把这事办成后,安排你儿子到乡政府工作,你想,你儿子有了这么一个饭碗,还愁没姑娘跟他吗熣獠皇墙绷四阋桓龆媳妇了吗煛甭胬贤愤诌肿欤乐了,吸着气问滑乡长:“这是真的煛被乡长认真地道:“真的牎甭胬贤返阕磐罚像沉思着什么,又扫了一眼自家的房屋,突然道:“滑乡长,我总觉得这事做得还有点欠妥。你看,我家这破烂屋,和这些高档电器能相配吗煛被乡长笑道:“这我替你想好了,你就对专员说,家里有存钱,但不想马上盖屋,准备留着日后办个私营企业。”骆老头问:“专员要问我存了多少钱呢”滑乡长不假思索地道:“你就回答存了10万吧牎甭胬贤酚治剩骸八要是让我把存折拿给他看看,我怎么办煛薄罢狻…”滑乡长被他一问,觉得确实是个问题。好在滑乡长头脑灵活,眼睛一眨就冒出个主意,他对正忙着给骆老头装电话的小青年说:“王秘书,你立即回去一趟,找你姑妈到银行起个10万元款子,另立一个存折,记住,户头是骆启贵,快去快回。”

  那王秘书是滑乡长夫人娘家的侄儿。工夫不大,王秘书就交给了骆老头一个10万元存折。骆老头接过存折,头上冒汗,脸上现出傻笑,结结巴巴地道:“天……天呀,我打娘胎里出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呀牎蓖趺厥樗婧蠖_痰溃骸罢馇是滑乡长的,千万要保存好,弄丢了,你骆老头几辈子也还不起。”

  到了快中午的时分,马专员一行人坐着车子来到了新河乡。滑乡长因事先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心中不慌,专员一到,他就把他引到了土坡村的骆老头家,随同的来人有县电视台的、报社的、广播站的,摄像的摄像,拍照的拍照,还有手持话筒专门搞录音的。骆老头虽然对马专员的到来,显得诚惶诚恐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但好在事先滑乡长和丁大嘴都教了他怎样说话,神奇的是那位马专员的问话都像是被滑乡长预先拟好了似的,骆老头一正一板地倒也回答得滴水不漏。临了,骆老头不知脑子怎么突然灵光起来,手捧那张存折,提出要和马专员合个影做留念,马专员听了哈哈大笑,说:“行,行呀牎本秃吐胬贤反钭偶绨蚪艮咴谝黄鹱在沙发上,只见镁光灯一闪,“啪”地一下拍下了这一珍贵的镜头。这是一台快速成像照相机,摄影师当下取出照片递给了骆老头。骆老头接过一看,乐得眉毛都飞起来了,那照片照得正合他的心意,自己和专员贴得那么紧,沙发、电视机、电话机,连同手上那存折都拍摄得清清楚楚。马专员看着他那股乐劲,亲切地道:“老骆,看到老百姓的生活好转了,我很高兴呀牎甭胬贤访Σ坏地点头道:“是呀,我也高兴,最高兴的还要算我们劳苦功高的滑乡长啦牎惫然,滑乡长听了骆老头的话,笑得两眼都没缝了。丁大嘴在背后伸手轻轻捏了骆老头一把,低声笑道:“想不到你还挺会说话哩,看来你儿媳妇是飞不掉的了牎

  一直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一行人簇拥着马专员上了路。那位王秘书特地给骆老头打招呼:“骆老头,那些东西我们马上不便搬走,过两天再来取,你要保存好牎甭胬贤沸Φ溃骸拔业暮猛趺厥檫郑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是人家的东西总是人家的,这个理儿我明白哩牎

  岂料,这一行人刚走,这骆老头就满村子敲锣似的咋呼开了:“老少爷们姑娘婶子们,我家发财啦,快到我家坐沙发看彩电去吧牎彼这一嚷嚷,立即围拢过来一群人。姜有根从人群里挤上前来,朝骆老头冷冷地道:“骆老头,你别戴巴斗进祠堂——冒充大头鬼了,想不到你也会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说假话拍马屁呀犇切┒西是乡政府的,谁不知道熌愫弄了那姓马的专员,谁不知道熕荡蠡耙膊慌路绺盍四愕纳嗤贰牎甭胬贤诽了,却一本正经地红着脸道:“谁说大话了熌切┒西就是我的,谁也搬不走。”有人问:“过两天乡政府派人来搬怎么办煛甭胬贤饭W挪弊拥溃骸八们敢牎

  过了三天,乡政府的王秘书坐了车子来搬东西了,村上人都围拢到骆老头家门口看热闹,人们谁也料不到骆老头两手捏了一根大木棒,真的横在门口不让来人进屋搬东西。王秘书恼了,冲着骆老头又瞪眼睛又跺脚,喝道:“姓骆的,你穷疯啦熌巧撤⒉实绾偷缁盎都是乡政府的,为什么不让搬煛薄昂说牎甭胬贤氛飧鲆幌蛉棍子揍不出个闷屁来的老实疙瘩,今天就像吃了炮仗药似的,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脾气,打雷一般吼道:“你说是乡政府的,拿出证据来犂献铀凳抢献拥模老子有的是证据,我这里有和马专员拍的照片,电视上放的,广播里播的,都说这些东西是我姓骆的,你们谁敢进来抢我的东西,老子舍上一条老命,和你们拼了牎蓖趺厥槟昙颓崆幔风华正茂,当然不愿和骆老头拼命。他急忙倒退一步,急道:“骆老头,你不讲理,我也没工夫和你计较,可你得把滑乡长那10万元存折交给我呀牎薄笆裁创嬲邸煛甭胬贤肪棺胺杪羯灯鹄矗“那存折是我骆老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儿在土里刨的、牙齿缝里抠的,那存折上有我骆启贵的大名,怎么会变成了滑乡长的了呢煛蓖趺厥槁畹溃骸澳阏饫霞一锇顺筛鬼打了头吧,就凭你那几亩薄地,小鸡刨食似的也想挣这么多钱煛甭胬贤反绮讲蝗美碇逼壮地道:“我也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但这是滑乡长对马专员说的,广播里放了的,赖是赖不掉的。”王秘书气急了,不想再跟他斗嘴,就指挥手下来人进屋抢搬东西。骆老头见了,高高举起木棒,向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喊道:“老少爷们婶子姑娘们,俗话说,亲帮亲,邻帮邻,青天大白日的,你们不能睁着眼看这帮人抢我家的东西不管啊牎闭庑┐迕癖纠词抢纯慈饶值模对乡政府那一套弄虚作假的做法,早就存有一肚子气,现在见骆老头和那王秘书顶上了火,虽觉得他这是在耍赖,但觉得这个老实人这么做一定有“戏”,因此被他一喊,齐声吼将起来,“唰啦啦”全围上前来,姜有根高喊道:“谁敢欺负我们的骆大伯,我们决不放过他牎

  王秘书一见势头不对,吓得面如白纸,慌忙随同来人钻进车子,“吱”地一下溜了。

  滑乡长听到王秘书的汇报,气得差点儿要吐出血来,那些沙发、电视机和电话机要不回来倒也罢了,反正是公家的东西,可那10万元存折是自己私人的呀犓做梦也想不到骆老头这个出了名的老实疙瘩会做出这种事来,真是他妈的钱财能改变一个人呀牷乡长越想越气,冲王秘书吼道:“替我叫派出所的人去一下,给他两警棍,还怕他不连屎都吐出来,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牎蓖趺厥榈蜕道:“姑父,这样做不妥吧,动了派出所的人把事情闹大了,对你不利呀牎薄罢狻…”滑乡长一听,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可总不能让那骆老头白白吞了他那10万元钱呀牷乡长到了这地步,脑子再灵光,也想不出高招来了。罢,看来只有装孙子向骆老头说好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把那存折交出来。

  滑乡长亲自出马赶到土坡村,谁料到了骆老头家门口扑了一个空,只见骆老头家铁将军把门。一问,滑乡长差点儿昏倒,咋啦熌锹胬贤飞舷胤ㄔ焊孀慈チ耍还带了姜有根等部分村民做旁证,说乡政府派人强抢他家的财产。

  原来,骆老头见王秘书等人灰溜溜地走了以后,知道滑乡长不会善罢甘休,他索性来个就坡下驴告上滑乡长一状。他知道乡法庭的人和滑乡长有交情,便越级告到了县法院。

  县法院受理了这件案子,当即下了传票,传被告滑乡长到县法院对质。滑乡长一接到传票,便栽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一辈子都在玩别人,却想不到自己会被一个不起眼的种田佬玩了牎

  滑乡长到了县法院,起先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县法院将此案报告了县政府。县政府想堂堂一乡之长会派人抢一个平民百姓的财产,总觉得此事似乎与马专员有什么牵连,就又电告了地区的马专员。马专员接到电话后,大为震惊,回电话说:“其中必定有文章,你们一定要追查个水落石出,有了结果,立即向我汇报牎

  由县委书记亲自坐镇,一支调查工作组浩浩荡荡开进了新河乡。这一查,把滑乡长那一套弄虚作假的把戏全掀了个底朝天,同时,又查出他自担任新河乡乡长以来,贪污受贿达五十多万元,当即被收审。丁大嘴因跟在滑乡长后面捧场也被撤了职。县政府经过研究决定,骆老头因对此案的揭发有功,给予重奖。

  骆老头逢人便讲:“我早就知道啦,在共产党的天下里,泥鳅掀不了大浪,恶人自有恶报犖衣胬贤吩倮鲜担也能辨得出是黑是白,要我说假话做假事,墙上挂门帘子——没那个门牎

  人们这才知道,骆老头赖账,原来是唱三花脸的看戏——戏中有戏啊。

  选自《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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