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奇香

  一聋子爷

  清明假前夕,我突然接到乡下老爸的电话,称聋子爷快不行了,他非要见我最后一面,才安心去阎罗王那边陪伴祖先。

  聋子爷住在我家老宅后面的竹林边。记忆中,他从外地流浪到陈家庄,自我爷爷那辈开始,就与我家相处和谐。他至今仍孤身一人,平常不太愿意和人交往,也从未离开过陈家庄,更没有亲戚朋友前来探望过他。上大学那年,他曾送给我一块形状怪异的佩饰,亲手给我戴在脖颈上,做手势说走到哪里都别取下它。那块佩饰,我戴到了现在,感觉真还是个吉祥物。

  老爸已年愈六旬,他的话无疑是圣旨。小长假前夕,我提前一天赶回陈家庄,生怕见不到聋子爷最后一面了。老爸早已把他接到家里等候。见我回去,聋子爷精神陡涨,把我拉到跟前扯着衣襟上上下下打量。看我脖颈上依然戴着那个佩饰,他脸颊上梯田般的皱褶全都舒展开,抿嘴点头微笑,意味深长。晚餐,聋子爷破例喝了半盅苞谷烧。

  聋子爷看着我长大,和悦可亲,我也早把他当作亲人。近来他身体严重不适,就一直在我父母家吃饭。或许是酒兴,晚餐结束,聋子爷硬是拉我陪他回竹林边的屋子。

  还是那两间青砖子瓦房。大兴新农村建设那年,乡政府要给聋子爷重修房屋,可他死活不肯,最后只得因陋就简,帮他将房子的外墙和天盖修葺一番,看上去还算体面。

  在一盏60W白炽灯的照耀下,聋子爷的卧室内通体明亮,宛若白昼。逼仄的空间,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什塞得满满实实。他从一个衣柜的最里面拿出一样东西交在我手上。我没敢当即看是啥物,只顾抓在手里,只觉那东西沉甸甸的。

  回到母亲为我拾掇干净的房间,我才亮出捏在手里的那东西看了又看,和十年前他送我的那个佩饰质地完全一样,只是形状迥然不同罢了。我颇好奇地摘下脖颈上的那块佩饰,把两个都放在桌子上反复比较,琢磨其奥妙。

  “啊——”是老爸叫出来的声音。我回头一瞧,原来,老爸已站在我背后多时了。看老爸一脸愕然神情,我把两块佩饰推到他面前,心里暗忖,老爸或许看得出有啥框框道道。

  老爸躬身在灯光下看了又看,接着,拿起那两个玩意正反把弄了好一会儿,忽然放在桌子上,拼在一起。老爸慢条斯理道:“你再仔细看看,这上面是不是有什么图案?”

  映着灯光,我发现那合拢后的佩饰物上果真有一些隐约可见的图案。那块穿有尼龙线的佩饰,我挂在脖子上整整十二年了,但没有认真观察过上面的花纹,这下子让老爸摸出些许名堂。我说:“这两个古饰物,应该是一对。现在聋子爷全都交与了我,这份厚重情谊,实在难以担受……”

  “自你爷爷开始.我们陈家从没把他当外人。”

  老爸说上面有图案,我拿在灯光里,不停地转动着两只拼凑一起的佩饰,希望能够看出一点门道。可一连转动好几圈,终没能看出点眉目,猜想,那可能是工匠随意雕刻上去的图谱,没任何实在意义。

  正好,屉子里有盒印泥。反复盖印了一番后,印在白纸上的图案终于有了些脉络。几经辨认,那些弯弯曲曲、纵横错落的线条,还有零星的圈点和符号,分明就是一幅简易构图。聋子爷家的一对佩饰上难道还隐藏着什么秘密,这幅构图所要表达的内涵又是什么?

  老爸一步都不曾离开卧室,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做完这一切。

  “没错,果真是图案。”老爸颇有几分成就感,顿了顿,忽然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慨叹道,“夺气嘴又出怪石了,还是聋子爷率先发现的。”

  “聋子爷跑到夺气嘴去干什么?明明活得好好的,他真是老糊涂了。我看,世界上好多人都是让病给吓死的。”

  在陈家庄,夺气嘴是个禁忌。从我记事起,夺气嘴那里就是一个大土堆,即便在大合作年代也没能铲平它,后来慢慢衍生为乱坟岗,陈家庄周围的死人都埋在那地方,平常乏人问津。以前还有村民在附近种植大豆、芝麻和棉花之类的作物,而现在那里的坟墓越埋越多,墓碑林林总总。除了这些就是野生杂草、藤蔓和荆棘,一副荒凉景象。

  “不是他去了夺气嘴,谁晓得那个土堆杂草丛里会有怪石出现。”老爸没好气地说,脸上满是悲愁,“你聋子爷,耳聋心明一点不假,可是他不该……”

  老爸说了半截子话,并不是故意瞒我,夺气嘴本身就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疑团。我急忙问道:“是不是那个大土堆又让人给扒过了?”

  老爸轻嘘一口气,喃喃道:“造孽啊造孽,乱坟岗是可以随便破动的吗?”他反剪双手,离开我的卧室,将房门扣上。

  很久很久以前,夺气嘴那个最大的土堆曾经被人扒过。据说,那些扒过土堆的人都没个好下场,轻则患上怪病,重则死了,还有的精神失常疯掉了……陈家庄就有个曾参与过扒土堆的男子,神志不清了好些年,后来爬到一棵柳树上吊死了,脖颈都扭曲了,实在惨不忍睹。

  就这样,一直以来,没有人敢破动夺气嘴的土,除非埋葬死人。

  二夺气嘴

  幼小时,我就听爷爷讲过很多有关夺气嘴的故事,现在都记不得几则了。

  那里原本是有一座冢寺的,据说还是座有很大院落的冢寺。寺院古树葱茏,如伞如盖,幽静闲适,甚为繁华。爷爷小时候经常去寺里玩耍。后来,住在寺里的老僧人作古,那地方才开始没落。再后来,遇上大运动,陈家庄只得响应号召,将整个冢寺给连根毁掉了。

  又称从前的那个冢寺是有姓的。在那些特殊年代,当地和冢寺同姓的人怕与自己扯上关系,就不敢再叫“某冢寺”了,而是直接叫“冢寺”。但我查了老家县志,没有关于冢寺的记载,倒有一个讲“夺气嘴”地名来历的故事。

  很久以前,陈家庄西北角那个大土堆附近躲藏着一个女鬼,瘦高个头,却长着一张怪异的大嘴。女鬼寂寞难耐,喜欢在村子里追随那些走夜路的男人,无论逮住谁,都要狂吻一番。只要被她吻过的人,就会被夺走精气,自此喘息不止,胸闷气短,脸色苍白,必死无疑。不仅如此,她还会在被吻的男人嘴里留下一块石子。如果有人拾到了这块石子,谁将会患上“僵尸病”。这种病也特别厉害,患上后手脚便不听使唤,全身皮肤干裂,慢慢变黑变硬,最后像僵尸一样死去。老一辈人讲,被吻男人嘴里含着的石子,实际上就是那女鬼脱落的牙齿……夺气嘴也因此而得名。

  这个传说由来已久,陈家庄大多数人也耳熟能详。于是,那个大土堆早成为陈家庄的一个忌讳。平曰里,村民们更是把它当作不可触碰的禁地,谁家犁地,也要将耕牛抽一鞭子绕过去。

  夜深了,我毫无睡意,脑海依旧回荡着老爸的叹息:“夺气嘴又出怪石了”。我自然明白,在我们陈家庄,怪石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老爸小时候就听说过,怪石一出现,就意味着村子里要出大事了,必然有一件震惊全村的事情发生。

  在这里,我先说说最早出现怪石那次所发生的一桩惨事。

  那时候,夺气嘴上的冢寺里还住着那个老僧人。除依靠一些供香者的施舍,他还是方圆数十里非常有名的道士。谁家有白事,老僧人总要被请去念诵几句,做斋散花,为亡灵关魂超度。有年秋后,老僧出了一趟远门,半年后回来,竟发现土堆边有怪石。他带着一块怪石悄悄来到我高祖父(爷爷的爷爷)家,说陈家庄要出大事了。我高祖父当时是大队干部,不信老僧的话,但还是把他带来的那块怪石放在屋檐下。不知何时,我高祖父发现屋檐下的那块怪石不见了,也就将这事给忘却。

  不料没几天,村子里果真有户人家出事了。夜间三更时分,有人发现那户人家的窗子有火苗外窜。一阵惊呼后,众人见状赶去救火。可破门入室一看,大家傻了眼,男主人口吐白沫,气息奄奄,紧紧抓住老婆的手,喉咙哽咽,始终说不出话来,没一会儿就断了气。安葬男人后,女人不知何故竟然变得满脸瘤痕,皮肤粗糙,不到三十岁年纪却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妪。

  后来听那女人说,她男人曾去夺气嘴的大土堆上挖过猪菜,猪吃了土堆上的野菜,长得膘肥体壮,而他男人却莫明其妙地死亡。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在给男人穿寿衣时,居然发现他胸口上沾着一块麻雀蛋大小的石子。身体都僵硬了,咋能粘住石块?似乎是从男人肚子里长出来的石瘤子,女人终究没能将小石子拿下来……

  提及这个关于怪石的恐怖故事,陈家庄人的神色就会变得格外肃然,并且相互提醒着,夺气嘴周围的小石头,都是那个大嘴女鬼的牙齿,千万不能带进家里,只能丢到屋檐下的阴沟里,让点点屋檐水,滴散女鬼阴魂,永远不能复活……

  这个夜晚,我彻底失眠了,双眼望着蚊帐顶,满脑子都是夺气嘴土堆上的怪石。那些怪石在我的眼中变成一颗颗牙齿,镶嵌在大嘴女鬼的牙帮上,充满恐惧和威胁……我一次次猛地睁大眼睛,卧房里却是无边的黑暗。

  然而,我不会信服这些离奇传说,也不太相信老爸所言。我一时好奇心起,想着明日怎样起个大早,去夺气嘴看个究竟。

  三怪石

  我已养成晨练习惯,第二天一大早,就径直往夺气嘴方向跑去。

  实际上,我也有好几年没来过这鬼地方。夺气嘴依然还是那般荒芜,只是从前的那个大土堆不再孤单,周围全都是大大小小的坟茔。大清晨,整个夺气嘴都罩着一层薄雾。远远地看见树木草丛中,那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坟头若隐若现,只觉得有一股阴森森的寒气直逼而来,让我不寒而颤。

  望山跑死马。真要赶到夺气嘴,还需绕过许多曲曲弯弯的田间小径。我在一处废弃的篱笆墙边小解后刚转过身子,头顶上就落下一样东西,把我的头盖得严严实实,灰尘刺目,睁不开眼睛。待我一把扯下头上的东西,掸掉身上的渣草,才发现这从天而降的竟是一件破旧蓑衣。抬头一看,篱笆边的一棵大柳树上,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骑在树权上,对我虎视眈眈……

  我认识这个女子,她是陈家庄的女疯子,于是吼道:“这大清早的跑出来吓唬我,你真是疯得够水平了。”运动服里正好有张20元的票子,我拿在手上,示意她从树上下来便可以得到。

  “赶快回家!”我摇摇手上的钞票,又吼了一句。

  女疯子心领神会,双手抱着树杆溜下来。她先是扔掉手上的石头,还将双手在裤子上擦了几下,伸过来取钱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她的左手上少了一根指头。她接过钱,然后往民宅方向一路小跑离开。

  我注意到了刚才女疯子扔在地上的两块小石头,心里暗忖,是不是聋子爷在夺气嘴土堆里发现的那种石头?我拾起那两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除颜色外,看不出与河边的那种普通鹅卵石有啥不同。

  绕过一排矮小的树林,我才惊奇地看到,夺气嘴大土堆一侧多了间古香古色的小屋。房子周身都用酱色砖砌成,屋顶盖琉璃瓦,四角飞翘,檐下有斗拱。那应该是陈家庄重建的冢寺。记得几年前,母亲就提到过有人要重修冢寺的事情。面对眼前的荒芜,想起从前这里冢寺大院的繁华,心底不禁顿生出些许悲情。

  那个土堆,目前方圆足有十几亩地大小。靠近水塘那一面有个洞穴,像是土堆遭遇暴雨袭击滑坡留下来的。以前常有在地间劳作的村民跑到洞穴避雨,如今村子里大多外出谋生,种地者甚寥。这个洞穴也便无人问津,渐渐成了个大土坑,常有在此办理丧葬后的孝子贤孙将花圈堆在洞口焚烧。只见洞穴口乌烟瘴气,阴气森森,我忽然想到了传说中那个风流女鬼的血盆大嘴。

  绕着大土堆没走上半圈,我就在杂草丛里发现了几块石头。那是陈家庄不常见的褐石,看上去怪怪的。按老爸的说法,这些褐石应该是从大土堆里扒出来的。

  杂草中的石头,和那个女疯子扔掉的石头一模一样。原来,她就是从夺气嘴土堆里捡去的!此刻,老爸的话像鞭子抽在我脸上。我像躲避瘟神一样,连忙扔掉手里的两块石头,两手揣进裤兜,生怕沾上晦气。

  “咱们村庄,就是聋子爷在洞穴边发现怪石的!”身后突然冒出人话来,吓了我一大跳。掉头一瞧,是大麦。他肩扛一把铁锹立在我身后。清明前是江南春耕大忙时节,看样子,他刚从地里转悠到这边来。

  “你这早就在地里忙活?”我指了指草丛里的石头,面露疑色,“我听老爸讲过,是聋子爷最先发现这些怪石的。唉,他还捡拾一竹篮提了回去,丢在屋后的竹林里……”

  大麦是我未出五服的弟兄,春节后没出门,说要等泡种下秧了,再去城里打工。看着面前新建的小小冢寺,我明知故问:“村子里重建冢寺了?”

  “那个冢寺是今年春节后新建的,清明当天,陈家庄将在这里举行祭祀活动。”大麦指了下冢寺前面的台子,神情变得庄重,“那个就是祭祀台。”

  我去世的祖辈都埋在这里,猛然明白老爸急着打电话让我回老家的真正缘由了。是啊,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无论你走多远,无论富贵贫贱,都是陈家庄的人。

  我说:“那好,我们都可以一道在这里祭祀先祖。”

  大麦用脚踢了几下贴地藤萝,怏怏道:“真要出大事了。”

  我问道:“清明的祭祀,是不是也有化解这灾光的意思?”大麦点点头。

  记忆中土堆下的那个洞穴,没有现在的大,周围长着青草藤萝,一片荒芜。我拿过大麦哥手上的铁锹,向洞穴走近几步,在洞口扫荡一番,发现里面塞着许多枯草和树枝,铲也铲不动。我蹲下身子仔细瞧了会儿,迷惑不解,心想:那些怪异的石头,到底是不是从这个洞里扒出来的?

  四另一个故事

  大麦家就住在我老宅东边的前排集体线上,正好同路返回。沿途中,村庄满眼都是金黄的油菜花,在这阴郁的天气里依然显得那么耀眼灿烂。大麦侃侃而谈,讲起了另一个关于夺气嘴的历史故事。

  1934年闹水荒,外地有个老爷将家产搬到陈家庄夺气嘴上避难。那老爷带着家人在高坡上安营扎寨一天,就发现一个奇怪现象。水涨了一次又一次,而坡边那个洞穴总是淹不着,似乎在跟着水位上涨。老爷在土堆边用竹签插了几处记号,竹签都被水淹没了,而洞穴口依然悬在水面上。他甚感稀奇,于是就想着怎样去洞穴里探寻一番。

  有天,他带上一名男家丁,各自提着一盏马灯,从洞口向里面一路探了进去。里面的通道并没有积水,越往里走越宽敞。老爷让家丁在前面带了一截路,便要求自个儿走在前面。没走多远,老爷就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感觉不出是什么味道,但十分好闻。家丁提醒老爷,恐怕不能再往前走了,可老爷见识广博,闻到香味,觉得定有宝物深藏其间,便让家丁原地等候,自己则执意继续前行。

  家丁呆在原地等候多时,仍不见老爷返回,就小心翼翼跟着寻了过去。其实老爷没走多远,就双眼昏花,跌坐在地。家丁见状,只得背老爷出洞。

  老爷换了个人似的,自此变得心事重重,举止神神秘秘。他对家人说,土堆下洞穴里有宝物,吩咐家人准备在这地方建一栋房屋。老爷性子犟,待洪水退后,便在这里修起一栋四合院房屋,还将贵重树种移植到房子周围。只可惜那老爷命苦,继承祖上并积攒了一辈子财富,和妻子相处数载,连个子女也没留下。自从洞里出来,他就没过上一天安逸日子,病痛缠身,身子骨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屋子刚修好,他就撒手尘寰。不久,老爷的妻子与那家丁结为夫妻,还生了一对儿女……

  “以前那个被毁掉的冢寺,是不是用那个老爷的宅子改建的?”

  大麦摇摇头,又耸耸肩,抿嘴一笑,道:“这个故事还是小时候听我姥姥讲的,一直铭记在心,就是没个结尾。”

  关于陈家庄的冢寺,除了县志上有个夺气嘴的民间传说,再也找不到有关它的只言片语。我在想,这个像山包子一样的大土堆,到底是不是坟呢?在古代,有身份的人离世后,为了保证坟墓不被盗挖,大多采用夯土击实,围起大土堆。倘若真是一座坟,从其埋葬形制上看,还挺符合古墓的特征,至少也拥有几百年历史。而且单从那高大的封土堆来看,即可反映其主人当年的身份和地位不同寻常!

  然而夺气嘴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返回老宅,母亲的早饭还没熟。听见老爸在堂屋大声地和谁商量些什么,我便故意站在屋檐边听了一会儿。从窗子缝隙可以看到,老爸边讲边做手势,面前正坐着端一陶壶茶的聋子爷。隐约听得出,他们在谈夺气嘴的那个大土堆。刚才从夺气嘴折回,路途也听到过有人谈论冢寺。

  清明到了,冢寺、祭台、怪石……理所当然成为陈家庄男男女女谈论的主题,庄上年轻人外出谋生,留下来的村民大多有了一把年纪,对清明这样的传统节日格外看重。加之聋子爷在夺气嘴发现怪石,大事临头的阴云笼罩在庄子上空,挥之不散,整个村落显出了几分诡谲。

  老爸正在堂屋用松枝扎着什么,一端还裹有厚厚的几层松树皮。我轻咳一声,大步走到他们跟前,先给聋子爷续了开水,再一本正经地看老爸做什么。可他没抬头瞧我一下,只顾忙碌手中活计。老爸低声道:“聋子爷坚持要去土堆里看看,说不去,死也不会瞑目。你回来正好是个机会,一道去探个究竟,也算了却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心愿。”

  我一瞧,老爸手里扎着的分明是火把,不禁一怔。几乎每本盗墓小说里都会写到这么一个情节,进墓坑洞穴都得使用火把照明,一来防野兽袭击,二来探测空气浓度。

  聋子爷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陶壶嘴,不知他泡着啥神仙茶,喝得有滋有味。

  我拿起老爸用作扎火把的松树枝条捻了捻,若有所思地问道:“聋子爷这把年纪了,还要去土堆下面看什么?他年轻时,难道就没有和我爷爷一辈的人去过?”

  “唉,谁晓得呢?”老爸轻叹一声,将已扎好的一只火把放在椅子下,又开始重新整理松枝,动作麻利,边扎火把,边告诉我说,“从我记事起,夺气嘴就是一个禁地,庄上哪有人敢去那鬼地方,除非是死人了,去大土堆边埋葬。”

  聋子爷似乎能听懂我老爸的话,只见他张着耳朵,聚精会神。我想问老爸,那个土堆是不是一座墓,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爸忽然抬头瞅了眼聋子爷,漫不经心而又意味深长地感叹道:“夺气嘴啊冢寺啊,我们世世代代都住这儿,你怎么还要这样神秘?”

  五女疯子

  聋子爷家的两扇大门桐油剥落,露出陈旧木质的颜色,门上两只扣环更是锈迹斑斑,在竹林的掩映下,屋子显得格外寂寥而阴森。早饭后,我就去聋子爷家的屋山头看了。那里果然堆着一些石头,荡起一层清冷寒光,比在夺气嘴杂草中看到的那些褐石还要怪异恐怖。

  “啊——”

  正愣怔之际,村子东边居民集体线上突然传出一声凄婉尖叫,明显带着哭腔。我猛地抬头循声望过去,但仅此一声就戛然而止。此时,庄上人家大多在吃早饭。我相信,许多人都听到了那声惨绝人寰的叫喊。我拿出手机,看了时间,刚好九点整。

  我急忙跑回老宅,只见老爸和聋子爷都端着酒杯,朝东边一个劲地张望。

  那声音依然荡漾在我脑子,我看着两位老人,问道:“庄上东边出事了?”

  聋子爷和我老爸不约而同地瞥了我一眼,然后仰起脖子饮尽杯中的酒。聋子爷用手里的酒杯磕碰桌子,脸色铁青,嘴唇嚅动。老爸似乎懂得他那无声的语言,喷了个响亮的酒嗝,喟然长叹:“怪石出现,村庄浩劫……”

  夺气嘴杂草中的、女疯子手里的、聋子爷屋檐下的……那些泛着神秘光泽的石头,一下子充盈我的脑海。此刻我站在门前看到,大麦正往我家方向奔跑过来,刚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对我老爸说:“叔伯,出……大事了,黄玲用剪刀刺穿了喉咙……”

  “什……什么……”老爸睁大眼睛,“黄玲自杀了?唉,聋子爷的话得到应验,陈家庄果真出了血光之灾。怪石出现,村庄浩劫……”

  黄玲?我忽然想起来了,黄玲就是我大清早在那堵烂墙边碰见的女疯子。她是从黄家巷那边嫁过来的,和大麦住隔壁。

  大麦脱下球鞋,拉掉袜子,两只脚都有些青肿,有的地方还乌得挺厉害。大麦说,在见到我时,他就在夺气嘴走了一遭。行走在土堆边,他的脚突然碰到硬物,便蹲下身仔细查找,原来是一些怪异的石头。他担心我踢到怪石,才跑过来陪我在夺气嘴溜达,由于担心我害怕,没敢说出此事。见现在黄玲出事了,他才一股脑地道出自己在夺气嘴的遭遇。

  我们赶到黄玲家院落时,屋子里已围了一圈人。老人们念叨着,黄玲是个苦命姑娘,嫁到陈家庄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家人已用床单盖住黄玲的尸体,头部位置的白布已是暗红色。房屋里有块地上撒着稻草灰,那应该是黄玲刺破喉咙的地方。

  她早晨都活得挺精神,怎么回到家里就自杀了呢?我一边回想着她接过那张20元钞票时的傻模样,一边聆听人群里的议论

  “春节后,庄上有个儿子当官的老人过世,安葬时,在夺气嘴的洞穴里烧了一百多个花圈。整个庄子都布满阴霾,好几天才散去。那大火惊醒了女鬼,出洞后吻到了什么人,草丛里才惊现怪石。”

  “那个大嘴巴女鬼就躲在土堆下面的洞穴里。”

  “这疯女子八成都是让那个大嘴女鬼吻着了,才死得这样凄惨。”

  “不是说大嘴女鬼只喜欢吻男人,怎么会去吻黄玲?”

  “哈哈,这就很难讲了。你看她疯疯癫癫的满庄子里跑,样子男不男女不女的,让大嘴女鬼给撞上了,活该她倒霉透顶。”

  我自然不会信服县志上的那个民间故事能够复活。黄玲本是个长得漂漂亮亮的良家女子,当初嫁给安柱时,还有人暗地评价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羡慕安柱艳福不浅得要死。安柱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十几年前,他鬼迷心窍跟人去三峡库区盗悬棺,并且一去未返。据说是被警察追击时,掉进了峡谷。黄玲认为安柱是为了她才去想发财的,跑出去找了几个月,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她回到陈家庄时,村民们发现她少了一根指头,别人关切地询问她是怎么回事,黄玲只是默默流泪而不作答。没几日,她竟疯了。所幸,安柱父母待她不薄,黄玲才活到现在……

  我老爸咬着牙帮子,在黄玲尸首边绕上一转,似乎悟出什么名堂,忙招呼大麦和我退出来,“我们今天就得去夺气嘴,揭开那个洞穴的秘密。”老爸语气坚毅,斩钉截铁,挥舞的双手强劲有力,一双眼睛在我和大麦面前扫过,又稍加思索,“这事,我和聋子爷商量许久,可苦于找不到合适人选。这个问题现在解决了,你们二人是最佳人选。”

  难道夺气嘴还真有什么惊天秘密?我瞪大双眼看着老爸,欲言又止。

  六怪香

  大麦和我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是黄玲的暴死激起了我老爸要去夺气嘴土堆里探寻的勇气与决心。我们计划天黑前去夺气嘴探洞。回到家里,老爸又特地多扎了两个松枝火把,大麦也去忙别的事情。

  “土堆下面的那个洞穴,应该很有些年头了吧?”其实,自从看了县志上那个民间故事,我也对那个大土堆充满好奇心,加之近些年来狂热起来的墓文化,便想着怎样对老家那个土堆探寻一番。这回,机会终于降临。

  老爸自顾自地扎着火把,等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告诉我说:“夺气嘴是陈家庄的一个禁忌,平常没有人会去关心那个土堆,更不会有人冒险深入那个洞穴。因为聋子爷,我才发现那个土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老爸将那些半湿不干的纤细松枝编来编去,中间夹裹着一层又一层粗纸,外面还用松树皮包扎得严严实实。

  我稍作思忖,提示老爸道:“那个大土堆因为聋子爷,才发生不对劲的事儿?”

  老爸抬头瞧了我一眼,答非所问,而又忧心忡忡地说:“庄里人不指望升官发财,就图个家道平安,土堆下隔几年就冒出一些怪石,给庄上带来血光之灾,这样下去怎个了得?”

  大麦对我讲过,春节前夕,庄上有个发了点小财的老乡,从外地请来风水师测看过,称陈家庄自古就有邪气。这点大家深信无疑。他便投资在夺气嘴重修冢寺,冢寺虽说小巧玲珑,不够气场,但门前那个祭台却是高规格的。清明当天,庄上将在这里做一次祭祀活动,欲冲散庄子里的晦气、煞气、怨气,祈求百姓安宁。依照这件事推理,那些怪石应该在春节前就现身了,可到底是谁最先发现土堆里的怪石,总不会是那个外来风水大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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