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影师之杨典娘

  一

  永乐二十二年 一月——

  腊月初八,天冷得仿佛哈口气都能冻住,炉里热着碳,但屋里总暖和不起来。杨典娘抬头唤了声秋月,想嘱她去厨房做些热汤,但很快想起秋月傍晚时已经出门了。于是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折到一半的纸钱,杨典娘起身挪开一旁的暖炉,往房门处慢慢走去。

  走到窗边听见爆竹声响,不由推开窗缝朝外看了两眼。围墙外正燃着烟花,红的绿的,透过雨幕映射进眼里,煞是好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药的味道,混杂着腊八粥的香气,让人没来由身上涌起一丝暖意,只是手指碰到一旁灯台上的蜡烛,心又骤地凉了下来。别人家热热闹闹地过着腊八节,自家却冷冷清清守着几根白蜡烛、一盆刚叠好的纸钱,莫非真应了当初那算命先生的白虎临煞一说?不禁心下有些黯然,又被窗外吹进来那股冷风一激,喉咙再度难受起来,忍不住捂着袖子轻咳了两声,一时没了去厨房下灶的心思,重新返回床边坐下,取过一旁锡箔摊放到膝上。

  低头正要继续折,冷不防感觉面前有张脸倏地一闪,把她惊得一跳。

  什么东西?!

  她慌慌张张想站起身,剧烈的心跳却令她无法控制地一阵咳嗽。

  好容易平息下来,杨典娘才发现,原来那张脸是自己的脸。

  对面梳妆台上一张镜子不偏不倚正对着她,在这形单影只的夜里,还真是容易把人吓着。当下长出一口气,她苦笑着摇摇头,起身走了过去。

  到梳妆台前扯过一旁绢布,正想要将镜面掩住,再次瞥见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不由令她微微发了会儿愣。这镜子还是成亲那天娘让人给送来的,当日坐着大红花轿,吹吹打打成亲的一切,似乎都还近在咫尺,转眼几年时光弹指刹那,物是人非,自己也不知不觉两鬓间有了华发。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思忖间,心下再度黯然,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年轻时就没怎么美过,年纪大点了,自然更没什么想头,白不白发又能如何?总是这样一张丑脸罢了……目光转到一旁梳妆盒上,见着里头那几朵珠花闪闪烁烁的光泽,忍不住伸手挑了一支,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将它往发髻上斜插了进去。

  “啪!”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轻响,令杨典娘两手轻轻一颤。

  听上去像是潮湿的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回头对门口方向轻轻问了声:“……秋月?”

  门外没人回答,只是紧贴着门口处再度响起一道声音:“啪!”

  门帘随之一动,把她惊得险些从凳子上跌滚下去。

  目光匆匆一转,瞥见一旁梳妆台上的剪刀,她立刻朝它伸出手,可就在这时,咔擦一声,那道原本虚掩着的窗户突然朝上弹了开来,露出外头黑漆漆一片暗沉的夜色,以及一道静立在雨中灰蒙蒙的影子。

  “谁!”她立刻意识到那影子根本不是秋月。

  秋月的身体怎么会这么高大,还这么肿?

  惊恐间身旁那盏长明灯倏地灭了,黑暗登时铺天盖地席卷压来,压得她心口上一阵剧痛。“谁啊!”她在黑暗里再次发出一声尖叫。

  没人回答她。

  只有一颗头颅霍地从窗外伸了进来,带着满脸滴滴答答的水,朝她那张被恐惧扭曲得变了形的脸发出咯咯咯一阵大笑。

  二

  宣德五年 十二月——

  一个人孤零零跪在那间挂满了大红灯笼的喜堂时,婉贞觉得有点儿害怕。红色盖满了她的身子,也盖满了这栋屋子的每个角落,真热闹的颜色,但越是热闹,越发显得这空旷的地方死一般寂静。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偌大一间喜堂内竟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没有叽叽喳喳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没有跑来跑去吵着要糖吃的小孩,四周静悄悄的,连个观礼的长辈都没有。那个一团喜气的媒婆在将她带到这里后就走了,这跟她印象中的大婚之夜完全不同。

  一场没有宾客也没有拜天地的大婚仪式。

  一个没有新郎官陪伴着共行交拜之礼的新娘子。

  空落落的屋子内只有一块死人的牌位陪着自己,它被端端正正摆放在喜堂正中央那幅龙凤呈祥图前,漆黑的颜色对比着图画艳丽的色彩,好比这屋子充满了喜气的摆设,对比着四周冰冷的空洞。

  她像一件无人问津的物什一样被人丢弃在了这里。

  但是,这一切对于一个三天前几乎被逼到要投河自尽的人来说,能有什么可抱怨的?

  三天前那些放债的清空了她家仅剩的一栋房子,带走了一切,而她的爹爹至今不知所终。临走时,那些人扬言要将她卖去留香院,那刻她以为只有寻死一条路可走,幸而,就在她走投无路跑到河边时,来自杨家的一纸婚约、一顶花轿,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免她居无定所,免她颠沛流离……

  想着,婉贞慢慢放下脸上的喜帕,低头捏紧手绢,轻轻吸了口气。

  身后旋即也有人轻吸了一口气。

  伴着阵似有若无的脚步声,婉贞感觉他朝她走了过来。一个男人的脚步声,陌生,缓慢,撞得她心脏砰砰直跳。

  不知不觉便将手绢捏得更紧了,细细一层汗很快濡湿了那块丝滑冰冷的布料,在一双黑色靴子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你还好么?”然后她听见他俯下身,轻轻问了她一句。

  她点点头,身子弯得几乎要匐倒在地上。

  他搭住她肩膀将她扶了起来:“你很瘦。”

  她再次点了点头。

  脸上那块喜帕被他一把掀了开来,在她被惊得慌乱失措的时候,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她额前的珠串,划过她那张苍白得如同瓷器的脸,轻轻停在她耳侧:“我不喜欢习俗,所以你不要介意,这场婚宴我什么人都没有邀请。”

  她慌乱垂下头。

  在低头的一瞬,她看见了他的眼睛,一双黑得好像夜色一样深不透底的眼睛。

  她感到自己心跳得更快了。

  “你介意么,娘子?”耳边再度传来他的话音。

  婉贞摇摇头。

  见状他笑了,手指缠在她脖子上,嘴唇离她细白的颈窝很近:“不介意就好。”

  在她将头垂得更低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他的嘴唇。

  那双有着美丽线条的嘴唇。

  颜色竟比她眉心那点胭脂更加红艳……

  直叫她看得双腿微微一阵发软……

  三

  宣德六年 一月——

  很少会在腊八前后碰上下雨,因为这个季节的留云镇通常早已天寒地冻,大雪覆盖。

  今年却诡得很,不仅气温偏高,还下起了雨,一场只有在夏日雷雨季节才能见到的暴雨,不禁让人想起八年前,同样的腊八月,同样也下了场大雨。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大得冲烂了刚修好的官道,也冲垮了河岸的堤坝。

  在洪水好容易退去一些的时候,大堆淤泥沿着河道两岸松垮下来,让原本干净整洁的小镇看上去狼狈不堪。

  “洪水和淤泥总会带来些奇怪的东西,今次也是如此。”磕磕绊绊越过脚底堆积如山的污泥,总算走到下游那处被差人们用人墙包围起来的地方时,知县刘伯仁捂住鼻子,心里暗忖道。

  污泥里蒸腾着一股肉体腐烂的味道,同雨水的气味交缠在一起,浓烈得几欲令人作呕。

  那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死了不到一周的样子,大部分身体被埋在黑黝黝的土里,只露出一个头一把长发,死不瞑目般朝天睁着双空洞的眼,嘴巴微张,似想对周围的旁观者述说些什么。

  仵作说,她原是埋在河道下游那处人迹罕至的荒丘上的。许是老天怜她死得冤,突然间降下这么一场暴雨,不仅冲垮了河堤,也冲塌了那片荒丘将近一半的山头,将这具深埋于山下的尸体冲了出来,不偏不倚刚好随着泥浆滑到河道旁,被驾船经过的渔民发现,遂向官府报了案。否则,天晓得在那种人不走车不经过的地方掩埋着,何年何月才能让案情见到天日。

  虽然尸体被发现了,一时半会儿却很难查明她的身份。她的一张脸被人用刀给毁了相,连鼻子都被切除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泥土的湿气加速了腐化,身体虽然保存得还算好,一张脸早已面目全非。

  只能从她发上缠着的几样首饰来判断,她家世甚好,又一副为人妇的装扮,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妻妾。可是留云镇统共就这么一点大,有财势的人家掰掰手指便数得过来,从没听任何一家提起最近失踪了妻妾,所以,也可能是外乡人,被歹徒拐到此地,才痛下杀手的。

  正兀自琢磨着的时候,几名差人已将女尸身上的污泥小心翻开,露出尸体被泥所压盖的其余部分,请刘伯仁过去瞧。

  刘伯仁走近低头一瞧,登时心里微微掠过一丝不安。这女尸身上所穿的褙子有些特别,上绣着极为精致的金丝缠枝花,是八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才可穿戴的东西。又用着上好的蜜色缎子料,可见它所属的主人地位应是极高,可能高于四品之上。

  此案变得棘手起来,而女尸的身份亦更加蹊跷,刘伯仁蹙紧双目定定看了片刻,随后对着身旁的侍从道:“汪龙,去四方街将阎先生请到衙门里来,说我有要事相托。”

  “是。”

  目送那侍从一路离去,忽觉有什么东西被风吹着飘到他脸上,冷冷的,针尖似的刺得他一激灵。刘伯仁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场大得让河岸决堤的雨已经彻底停了,天上飘起了雪,带着骤然降低的温度,无声无息,自那铅灰色云层中盘旋坠下。

  今冬的第一场雪。

  四

  连下了两天雪,整条四方街仿佛被那片白茫茫的颜色融成了一块儿,清桐踩着竹梯扒在墙头哈了两口气,透过袅袅的水雾看了几眼刚挂好的红灯笼,正要下墙,忽听见癞皮狗阿莱在墙外绕着圈叫得聒噪。

  她随手搓了团雪块丢下去,正丢在阿莱屁股上,阿莱嗷嗷两声夹着尾巴返回了墙内。

  爬下竹梯果然见到有人在墙外的门柱边站着。

  很漂亮贵气的一个女人。素面朝天,端得是眉目如画,乌黑如云的发上不见一件首饰,但一身蜜色缎面的缠枝花褙子,外头罩着件紫貂皮斗篷,算算起码得值好些两纹银。干净光鲜的色彩,衬得她站在雪里的身影跟水雾一样袅袅婷婷的,一时让清桐看得有些愣神。

  “这些花都是你折的么?”看见阿莱跑远后,女人走到大门边,拾起地上一串纸花问她。

  清桐点点头。

  “好漂亮的花。”女人赞了一声,对着手里金箔折的那串花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我家祠堂里也见过这样的花,可是府里现在都没人会折。”

  “是么?”清桐闻言两眼一弯,心里小算盘已然打得啪啪作响,“这种千叶莲做法太过琐碎,现今会折的人的确不多,我这还是当日在庙里跟那些老和尚学的呢。姐姐想买这些花么?”

  “不是,我是想来求见你家先生。不知阎先生可在府上?”

  一听此言,知道自个儿的私房小金库今日又没了着落,清桐悻悻然一笑,道:“先生出门去了,不知姐姐可否告知姓名,找我家先生所为何事,清桐可代为转告。”

  “奴家随夫姓杨,名婉贞。听说阎先生会些医术,所以想请先生跟婉贞回府,替婉贞的夫君看上一看。”

  “医术?姐姐一定是弄错了吧。”

  “怎了?”

  “我家先生是做皮影的,怎的成了郎中……”边说边笑,笑得婉贞面色微微一烫:“做……皮影的?”

  “嗯!”

  “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轻轻咽了下去。清桐心知她必还有什么隐情,但对方不说,她也懒得追问。恰逢此时老哑刘拄着扫帚蹒跚着打扫花园内的积雪,见状婉贞慢慢朝后退开两步,随后淡淡一笑,朝清桐道了别:“既然这样,婉贞告辞。”

  “姐姐走好。”

  目送她进入街边一顶青色小轿,清桐拾起地上的纸花和灯笼转身进屋。

  一路穿过花园内的长廊,见阎先生执着本书在假山边的凉亭内坐着,她走到他身边,歪头朝他手里的书看了一眼,咕哝道:“原来先生早已回来了。总见那位刘大人相邀,却不见有多少好处可得,天寒地冻的,下回不要再去了。”

  阎先生但笑不语。

  见状清桐又道:“先生昨日说过,今日必有贵人到来。想必刚才那位漂亮的贵小姐便是先生口中的贵人吧。只是既然先生早已回府,又特意在这里坐着,何不现身一见呢,好歹人家也是大老远跑来的。”

  阎先生闻言淡淡一笑,放下书瞥了她一眼:“怎的这次这样好心,她给你什么好处了?”

  “先生竟把清桐看得这么市侩么!”

  再度一笑,阎先生重新将书翻了开来:“说起来,你怎知她是大老远跑来的?”

  “……她坐的是二品诰命的轿子,又说她随夫姓杨。清桐想了想,这方圆百里姓杨的、又有二品官位的,只有留云镇上的杨府了,而留云镇离这里八十多里地,自然是远道而来啦。不过……真奇怪啊,先生……”

  “奇怪什么?”

  “杨家老太爷应该八十多岁了吧,怎的夫人这样年轻……”

  “杨老太爷八年前就过世了,如今在杨府主事的,是他的入赘女婿。”

  “哦……”闻言刚点了点头,转念清桐一双眉又蹙了起来,“先生,清桐又不懂了。既然是女婿,刚才那位姐姐就该是杨老太爷的女儿才是,怎的会说是跟了夫姓姓杨?”

  “因为杨家小姐八年前也已去世。”

  “哦……原来她是杨家那位女婿的续弦……”

  “对。”

  “啧,那位女婿也真真是好福气,独占了杨家这样大一份祖业不说,又娶了仙姑般美丽的女人为妻……不过先生,她怎的会说你是个郎中?”

  话刚问出口,见阎先生目色阴沉了下来,便知他不愿多说,忙讪讪一笑转身要走,忽听他在身后轻轻道了声:“丫头。”

  “什么事,先生?”

  “那女子身上丧气重得很,若她下次还来,你仍要避之为妙。”

  五

  回到府中时已是掌灯时分。

  沿着小径一路往内宅中走,宅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雪在脚步的摩擦中窸窣作响,伴着婉贞一路前行。

  到自己屋前停了停,她叫了声秋月,屋里没人应她。

  这似乎已经司空见惯。自她嫁入杨府后就发觉了,杨府虽富,但内府里几乎没有用人,只有这名叫做秋月的半老丫环前后操持着。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一年里同她说话几乎没有超过百句,有时还常常见不到人影。不过杨府内屋如此之多,若她在旁处忙着,要寻到她,总归不太容易。

  想着,她轻叹了口气,对着屋子那扇黑洞洞的窗看了半晌,似乎听见东边有什么动静,她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只有桐楼飞挑的房檐在夜色里勾勒出一道黑色的轮廓,像只振翅欲飞的大鸟。但那么多年了,它始终都没能飞出去,不是么?就如同她,这一年来始终被困在这方天地里。

  想着,轻轻皱了皱眉,她卷下斗篷的帽子朝那方向走了过去。到月洞门处轻轻推了推,门没锁,她便开门朝里走了进去。

  同她住处一墙之隔,门内那道院子终年散发着一股淡淡栀子花般的轻香。她不由站定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每次无论心里有多乱,这地方的气味总让她能迅速安静下来。正如大婚的那个晚上,在她惴惴不安地跪在那间充斥着红色的大屋时,那男人不期而至的话音。

  “少卿……”不由转过身,对隐在夜色里的屋子轻轻唤了一声。

  屋内没有亮灯,也没有任何回应。

  她叹了口气。

  慢慢走到屋前的台阶上坐下,冰冷的台阶透过衣料冷冷抽离着她的体温,她似乎完全没有知觉,只冷冷看着屋檐上一块蜜色的缎子。

  细长,柔软,上面绣着一朵朵精致得仿佛呼之欲出的缠枝花。

  那是条女人的衣带。

  依稀仿佛自己也有这样的一条,同她这身蜜色褙子是一套儿的。但这条衣带显然不是她的。

  她看着看着,心里隐隐一阵刺痛。

  这个家里必定还存在着一个女人,一个同她一样的女人,她从这衣带的做工和香味便能感觉得出来。

  那女人连对这两样的嗜好都同自己如此相似。

  但她究竟在哪里……

  杨少卿到底把她藏在了哪里……

  “婉贞!”这当口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急躁,惊恐,充满着困惑不定的暴戾。

  婉贞睁大双眼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婉贞!你看到了没有!”

  又来了……她一声轻叹。

  “那些脚印……那些脚印又出现了!”

  眼泪自眼眶中迅速涌了出来,她用力克制住自己抽泣出声。

  “婉贞!一定是她!她找我来了!”

  “婉贞你在哪里?!”

  “婉贞……婉贞啊!”

  最后那道叫声一下子冲到了门前,惊得她猛站起身,跌跌撞撞朝着自己住屋处狂奔了回去。

  六

  三更敲响,一身便装的刘伯仁站在阎府门前,有些犹豫,仍拍响了那扇朱漆大门。

  片刻门开,老哑刘从内探出头朝他望了一眼,倒也不觉得意外,伸手朝后轻轻一指,便提着灯笼照开氤氲在院中的雾气,引着他一路朝院内走去。

  院中漆黑一团,只有一盏孤灯自阎先生的书房中透出,穿过满院的寒气和雾气,幽幽闪着层柔和的光。老哑刘将刘伯仁送至书房门口后转身离去,留他一人独自在门口。正犹豫不定间,听里头传出话音道:“刘大人来了么?屋里请。”

  屋内熏香缭绕。

  阎先生背对着门坐在一张长桌前,正低头用笔在纸上描绘着什么,听见脚步声,遂将那纸掩到一旁,回头朝他笑了笑:“刘大人夤夜至此,必是为了前些日那起命案。”

  刘伯仁苦笑着点了点头。

  “原说好要一周时间,大人今夜便急切前来,想必应该不是为了那天大人托在下的事。”

  “的确不是。”

  “那大人是为了何事而来呢?”说罢,阎先生起身挑亮了灯,走到一旁为他沏了杯茶。

  “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说过的,那女尸身上的衣着颇为特别?”

  “记得。”

  “蜜色金线绣缠枝花的褙子,寻常人只怕穿戴不了。”

  “大人是想到了什么人么?”

  刘伯仁接过茶,轻轻点了点头:“是,却也不是,毕竟对方来头大,没有确凿的依据,刘某也不敢妄下定论。”

  “不知刘大人想到了什么人?”

  “虽然留云镇地方不大,但做官做到五品以上的,倒有两家。一家是告老还乡的原中书省左司,张定山张老大人。另一家想必先生有所耳闻,便是曾官居正二品的杨少傅杨大人家。张老大人的夫人两年前过世了,张老大人只此一妻,无妾也无续弦,所以应同那尸体没有任何干系。而杨府么……”

  “杨府中现今主事的杨大官人,倒是有位娇妻。”

  “是的。而且听说杨家姑爷杨少卿自他原配妻子杨典娘去世后,先后娶过七次续弦。年轻人可能贪恋美色,换妻频繁,但几乎每年都换一个妻子,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匪夷。所以我寻了个借口去杨府瞧瞧,谁知登门后没见到杨少卿,却见到了他那位一年前嫁入杨府的新夫人。”

  “这么说,杨家应该也跟命案没有任何干系了?”

  刘伯仁皱了皱眉,摇摇头:“老夫不敢断言,因为那天遇见杨夫人时,见她身上所穿那件蜜色褙子,无论做工还是衣料颜色,竟跟那女尸身上所穿的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刘老爷确定?”

  “八九不离十。”

  “或许是一家裁缝店所制?”

  “我那时也问了,杨夫人说,她的褙子和衣裙,一应物件,都喜欢自己亲手绣制。”

  “这倒有些意思。”

  “所以,这两天每想起这事,老夫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日亦是如此……”说到这里,瞥见阎先生手指在一旁的纸上轻扣着,似若有所思,便住了嘴。

  阎先生见他安静下来,便将手下那张纸推到他面前,望着他道:“听大人这番话,阎某倒也觉得有些怪异起来,不如先请大人看看阎某这两日所绘的图样,是否哪里有些不妥。”

  “图样?”刘伯仁一听不由微微怔了怔,“什么图样?”

  “那日大人所托之事,虽尸体保存尚好,那张脸面目具毁,即便做成皮影也无济于事。是以,阎某只能按照她颅骨的样子,凭借自己想象,绘制了她的容颜。”

  话音落,手指一剔,便将那张纸朝着刘伯仁展了开来。

  纸上画着一个女人。

  一见到她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刘伯仁不由倒退了一步,半晌张了张口,惊呼道:“咦,先生……这……这怎么会是……”

  七

  第二次见到杨婉贞,清桐感到有些吃惊,三天不见,她好像生了场大病似的,不仅面色苍白,而且形容枯槁。

  许是也察觉到了自己面色的不妥,她在唇上抹了鲜红的胭脂,这令她那张脸越发显得苍白如鬼魅。自到了阎府门口,她始终站在清桐身旁不发一言,低头看着清桐手指翻飞折着纸花,似乎看得专注,却又分明神情恍惚,摇摇欲坠得仿佛一碰就倒。

  清桐将身子挪到一边,对着这女人道:“姐姐,坐。”

  婉贞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安静坐了片刻,婉贞靠近她身边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妹子,你用的什么脂粉?”

  清桐想了想,只想到起阿莱在她身上和脸上蹭下的口水。

  她没好意思说,只讪讪笑了笑,将手里一朵刚折好的千叶莲递给她:“给,送你。”

  婉贞接过,低头看了看。

  看着看着,一滴眼泪滴到了纸花上,她闷声道:“先生依旧不在么?”

  “……不在。”

  她无声叹了口气:“我家夫君的病,眼见着越来越糟了,妹子能否替婉贞向先生多多美言几句,望他无论怎样,抽空到府上为我夫君做个诊断,无论多少诊费我都……”

  “但是姐姐……我家先生真的只是个皮影师而已……”

  “皮影师……”她愣愣望着清桐,半是困惑,半是不安,过了片刻双眼轻轻一眨,再度落下一串泪来,“三年前我亲眼见他医治好我爹爹,怎的会只是个皮影师……”

  “他医好了你的爹爹?”闻言清桐不由也愣了愣,有些费解,有些吃惊。

  直至见她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清桐方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朝着来人干巴巴叫了声:“先生……”

  “阎先生?”婉贞一听匆忙回头。

  阎先生笑了笑,侧眸对一旁的老哑刘道:“客人来了这么久,也不知上杯茶,待客之道哪儿去了?”说罢,再度笑了笑,朝着里屋方向伸手一指,“屋里请。”

  屋里点着线香,散发着一股淡淡清透的味道,飘飘袅袅绕着屋里那些稍显凌乱的摆设。

  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吸引了婉贞的眼睛。

  毕竟平时几乎足不出户,她从未见过那么多奇怪的家什。与其说是家什,不如说是某种工具,有些是桐木的,有些是乌木的,看上去柜子不像柜子,架子不像架子,它们同一些似画非画的东西摆在一起,透过线香的芬芳,散出一层陈腐的气味。那味道并不叫人讨厌,相反让人有些喜欢。

  最吸引她的则是厅堂中央那盏摆放在桌上的灯笼。那是一盏藕色的灯笼,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做的面,光滑细致,仿佛小孩的脸一般。边上套着白色琉璃托,蜡烛在里头明明灭灭,这盏灯便仿佛水晶琉璃似的闪闪烁烁,引得婉贞忍不住对它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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