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倒霉的一天

  倒霉的日子从前天晚上就开始了。那天晚上她的牙疼得没完没了,整夜都没法睡觉,安妮只能轻声抱怨。等她熬过寒夜,早晨起床时,她望着外面灰暗寒冷的天色,突然感觉到生活是那么枯燥乏味、了无生气。

  安妮闷闷不乐地来到学校,没有往日天使般的笑容。腮帮子肿得老高,隐隐作痛。教室里的火炉还没烧旺起来,冰凉刺骨,满是烟雾。孩子们在炉火边挤成一团,瑟瑟发抖。安妮心情坏透了,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呵斥他们回到座位上去。安东尼·派伊像往常一样,拿出目空一切的派头,大摇大摆地走回去。安妮看见他给他的同桌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嬉皮笑脸地瞥了她一眼。

  这天上午,安妮觉得铅笔写字发出的吱吱咯咯声特别的尖锐刺耳。芭芭拉·萧拿着一道算术题走向讲台,碰到了放煤球的桶子,狠狠地绊了一跤,引起了灾难性的后果。煤球满教室乱滚,芭芭拉的石板也摔成了碎块,当她爬起来时,脸上沾满了乌黑的煤灰,男孩子们哄堂大笑起来。

  安妮正在听二年级学生读课文,这时她转过身来。

  “真是的,芭芭拉,”她冷冰冰地说,“如果你走路也要打翻东西,那你最好就待在座位上别动。这么大的女孩还这么笨手笨脚的,不觉得很丢脸吗?”

  可怜的芭芭拉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座位上,泪水混杂着煤灰一起流淌下来,看起来十分狼狈。她这位善解人意的美丽老师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芭芭拉的心都碎了。安妮也感觉到了良心的谴责,不过这让她的心情更加烦躁。二年级的学生记住了这堂课的内容,也记住了接下来算术课上发生的糟糕事情。就在安妮厉声催促学生算出结果来,这时圣·克莱尔·冬尼尔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

  “你迟到了半个小时,圣·克莱尔,”安妮冷冷地提醒他说,“为什么?”

  “对不起,老师。因为今天中午有客人要来,而克拉莉斯·阿米拉病了,我不得不在家里帮妈做午餐用的布丁。”圣·克莱尔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可还是惹来同学们的一片讪笑。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打开算术课本第八十四页,把上面的六道题全部做完,这是对你的惩罚。”安妮说。圣·克莱尔被她的语气吓坏了,乖乖地回到座位上,拿出石板来。然后他把一个小纸包偷偷地递给过道那边的乔·斯劳尼。安妮发现了他的举动,对这个纸包做出了草率的判断,可这个判断引发了严重的后果。

  最近,年迈的海拉姆·斯劳尼太太开始制作“果仁糕饼”售卖,以此增加一点收入。这种糕点对男孩子来说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连续几个星期,安妮为了这个问题大伤脑筋。在上学路上,男孩子们经常拿零花钱去海拉姆太太家买果仁糕饼,然后带到学校去。在课堂上只要有机会就会拿出来吃,还要分给要好的同学吃。安妮曾警告过他们,要是他们再带任何糕饼到学校来,一律没收。可是现在,圣·克莱尔·冬尼尔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把一个纸包递给别人,纸包用的正是海拉姆太太使用的那种蓝白相间的条纹纸。

  “乔,”安妮镇定地说,“把纸包拿过来!”

  乔吓了一大跳,满面通红,还是服从了。他是一个胖胖的淘气鬼,一吃惊就会脸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会儿,可怜的乔比任何人都显得做贼心虚了。

  “把它扔到火炉里去。”安妮说。

  乔吓得脸色苍白。

  “求……求……求……求您,老……老……师。”他说。

  “照我的话去做,乔,别■嗦了。”

  “可……可……可是,老……老……老师,那……那……那是……”乔拼命地喘着粗气。

  “乔,你究竟听不听我的话?”安妮说。

  别说是乔·斯劳尼,就算是比他更大胆、更沉着的孩子,面对着安妮严厉的语气和眼里的凶光,照样会吓得发抖。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安妮。乔愁眉苦脸地瞥了圣·克莱尔一眼,走到火炉边,打开大大的方形炉门,圣·克莱尔正要跳起来大叫时,乔已经把纸包扔了进去,然后乔飞快地跳开,远远地躲了起来。

  转眼之间,安维利学校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学生们给吓坏了,他们不知道是发生了地震还是爆发了火山。这个被安妮草率断定为果仁糕饼的纸包其实是无辜的,里面包着各种各样的爆竹和焰火,是乔的父亲瓦伦·斯劳尼托圣·克莱尔·冬尼尔的父亲到城里买回来的,准备那天晚上庆祝生日用的。爆竹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乒乒乓乓地乱炸,焰火冲出炉门,疯狂地在教室里乱转,发出咝咝的响声,火花飞溅。安妮脸色苍白,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所有的女孩子都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吓得爬上了课桌。在一片骚乱中,吓呆了的乔·斯劳尼傻傻地站着,圣·克莱尔在过道上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普利莉·罗杰逊吓得昏厥过去了,安妮塔·贝尔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着。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时间,看起来仿佛是漫长的一个世纪,最后一只焰火终于沉寂下来。安妮这时才回过神来,匆忙跑去打开门窗,让满屋的烟雾飘散出去。然后她帮着女孩子们把昏迷的普利莉抬到走廊上,而芭芭拉·萧急于想帮上忙,大家还没回过神来阻止她时,她已经往普利莉的脸上和肩膀上倒了一桶冷水,桶里的水有一半都结冰了。

  直到过了整整一个小时,一切才恢复了平静,大家沉默不语,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大家都知道,爆炸并没有消除老师心中的怒火。没有人敢窃窃私语,而安东尼·派伊满不在乎地说着话。内德·克莱在做算术题时,不小心让铅笔发出了点响声,安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真想地上有条缝让他钻进去躲起来。地理课上,安妮飞快地讲完了欧洲大陆的知识,让学生听得头昏脑涨,稀里糊涂的。语法课上,冗长的语法分析没有几个能听懂,白白浪费了他们生命的一段光阴。切斯特·斯劳尼在拼写“odoriferous”(芳香的)这个词时,写了两个“f”,安妮狗血淋头地把他训斥了一番,让他感觉到简直没有勇气活在这个世上,无论今生还是来世,都没法洗刷掉这个耻辱了。

  安妮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可笑,今天发生的事情,会成为家家户户今晚茶余饭后的笑料。可想到了这一点,安妮觉得更加恼火。如果是心情平静的时候,这种情况她可能一笑了之,可现在是不可能的,她用冷冷的倨傲态度来漠视此事。

  吃过午饭后,安妮回到学校。所有的孩子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埋着头认真学习,只有安东尼·派伊除外。他从书缝里偷偷看着安妮,黑色的眼睛闪着好奇和嘲弄的光芒。安妮准备拿出粉笔来,猛地拉开桌子的抽屉,就在她的手底下,一只活蹦乱跳的小老鼠猛地跳出抽屉,从桌面上仓皇逃窜,然后跳到了地板上。

  安妮吓得尖叫起来,急忙往后退,仿佛看见了蛇似的。安东尼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令人不安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教室。安妮塔·贝尔拿不准自己是否又要发作一次歇斯底里症,尤其是现在不知道小老鼠跑到什么地方了。不过她还是决定不要发作为妙。这位脸色苍白的老师目光严厉,冷若冰霜地站立在大家面前,发作歇斯底里症又有什么用呢?

  “是谁干的?”安妮问。她的声音非常低沉,却让保罗·艾文感觉到背脊骨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乔·斯劳尼遇上了她的目光,不禁从脚到头升起一种罪恶感,仿佛全是自己的责任似的,他结结巴巴地拼命辩解道:

  “不……不……不是……我……我,老……老……老师,不……不是……我……我……我。”

  安妮丝毫没有理会可怜的乔,她把目光转向安东尼·派伊,而安东尼·派伊直瞪着她,眼里没有丝毫的羞愧之色。

  “安东尼,是你干的?”

  “没错,是我干的。”安东尼傲慢无礼地回答说。

  “安妮从桌子上拿起教鞭,这是一根又长又重的硬木教鞭。

  “过来,安东尼。”

  这是安东尼受过的最严厉的惩罚,以前就算安妮脾气暴躁,也不会这么残忍地惩罚学生。教鞭打在安东尼身上,他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再也无法虚张声势地假装勇敢了,他不断退缩躲避,泪水夺眶而出。

  安妮的良心突然苏醒了,教鞭掉在了地上,她告诉安东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她跌坐在椅子上,感到羞愧、悔恨和深深的耻辱。她心里突如其来的怒火平息了下来,真想不顾一切地大哭一场。她原来的宏图大志变成了这样……如今她动手鞭打了她的学生。简一定会用胜利者的口吻嘲笑她的!哈里森先生也会讥讽她的!而最糟糕,也最让人痛苦的是,她失去了争取安东尼的最后机会。安东尼从此再也不可能喜欢她了。

  安妮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直到这天傍晚她回到家里,她把自己关在绿山墙的东屋里,放声痛哭,用泪水冲洗她的羞愧、悔恨和失望,涟涟的泪水湿透了枕头。她伤心欲绝地哭着,哭得回不过气,玛莉拉听了感到惊慌失措,她急匆匆闯进屋里,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问题是,我的良心出了毛病,”安妮啜泣着说,“唉,今天真是个坏日子,玛莉拉。我真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对安东尼大发脾气,鞭打了他一顿。”

  “我倒替你高兴,”玛莉拉果断地说,“你早该这样了。”

  “唉,不,不,玛莉拉。我真不知道怎么再去面对这些孩子。我真觉得自己丢尽了脸面,糟糕透顶了。你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的暴躁、可恨和恐怖。我忘不了保罗·艾文的眼神,他看来是如此错愕和失望。噢,玛莉拉,我一直在努力,耐心地对待安东尼,希望能赢得他的喜爱——可现在一切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玛莉拉伸出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慈祥地抚摩着安妮顺滑的长发。等安妮的啜泣慢慢平息下来,玛莉拉非常温柔地对她说:

  “你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了,安妮。我们都会犯错误的,但也会忘记它的,谁都会有不顺心的时候。至于安东尼·派伊,既然他不喜欢你,那你又何必如此在乎他呢?不喜欢你的只有他一个人啊。”

  “我做不到,我希望每个人都喜欢我,如果有人不喜欢我,我会很难受的。而从此以后安东尼再也不可能喜欢我了。唉,我今天真像一个白痴啊,玛莉拉。我把今天整个事情讲给你听。”

  玛莉拉听完了整个故事。不过安妮很想知道,玛莉拉是否觉得其中某些片断太幼稚可笑了。当安妮讲完,玛莉拉轻描淡写地说:“好了,别在意它啦。今天已经过去,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就像你平时说的那样,明天不继续犯错就行了。下楼吃晚饭吧,看看一杯香茶和我做的葡萄干松饼能不能让你振作起来。”

  “葡萄干松饼对心灵的创伤没有帮助的。”安妮闷闷不乐地说。不过玛莉拉觉得,这是一个好的信号,表明安妮的心情开始逐渐好转,愿意充分接受她刚才说的一番话了。

  在令人愉快的餐桌上,双胞胎脸上神采飞扬,十分可爱,玛莉拉做的葡萄干松饼美妙可口——戴维一口气吃了四块——最后让安妮真的感到振作起来了。这天晚上她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从美梦中醒来,安妮感觉自己变了,就连整个世界也焕然一新。一夜之间,厚重而柔软的白雪穿越过昨夜的黑暗时光,悄悄来到这里,晶莹的雪花在灰色的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看起来就像一床慈祥和蔼的被单,把过去所犯的错误和那些不堪的羞辱都掩埋了起来。

  每个清晨,

  我们踏上新的旅程,

  每个清晨,

  这个世界变得更新。

  安妮一边穿衣服,一边欢快地唱着歌。

  因为大雪掩埋了平时走的小道,安妮只得沿着大路绕到学校去。安妮刚走出绿山墙的小道,走上大路时,竟然看到安东尼·派伊步履艰难地走了过来,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安妮觉得非常内疚,就仿佛昨天安妮是罪魁祸首一样。可让她目瞪口呆的是,安东尼不仅脱帽向她致敬——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而且还轻松地说:

  “老师,路很不好走,是吧?我能帮您拿着这些书吗?”

  安妮把书交给他,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安东尼一声不吭地走到学校,然后把书交还给安妮,安妮接过书对他报以微笑,这不是模式化的微笑,想以此来赢得安东尼的好感,而是对这种友善关系发自内心的微笑。安东尼也笑了,说实话,准确地来讲,安东尼只是跟着咧了咧嘴。虽然咧开嘴笑被认为是不礼貌的行为,可是安妮突然感觉到,她也许没有赢得安东尼的喜爱,可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赢得了他的尊重。

  第二个星期六,林德太太来证实了这个观点。

  “好啊,安妮,我想你已经驯服了安东尼·派伊了,真的是这样。安东尼说,虽然你是一个女性,但你确实太好了。他说你给他的那顿鞭子‘像男人下手一样结实’。”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鞭打来赢得他的心,”安妮感到很悲哀,感觉她的理想大大受挫,“这看起来不太对劲,不过我敢肯定,我的关于仁爱的理论是没有错的。”

  “不错,可是常人接受的这套理论在派伊家的人身上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林德太太斩钉截铁地说。

  要是哈里森先生听说了这事,肯定会说:“你果然走到这个地步了。”简也必定会毫不留情地给她论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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