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理论
- 2014-05-15 15:30
- 孤筏重洋
- 作者:托尔·海尔达尔
- 来源:网络
就在这样的一个早上,我坐着,在露水浸透的航海日记上写道:
5月17日。挪威独立纪念日。海面汹涌。顺风。我今天当厨师,发现甲板上有七条飞鱼,竹屋顶上有一条乌贼,陶斯坦睡袋里有一条叫不出名字的鱼……
铅笔写到这里停住了,这思想就插进来了:这实在是一个古怪的5月17日,真的,把什么都算上,也是最特别的生存状态。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如果我转向左看,我看到一望无际、蓝色的大海,嘶嘶作响的浪涛就在身边滚滚而去,永无止境地在追逐总在后退的地平线。如果我转向右看,我看到竹屋里面,日影纵横,一个长胡子的人仰卧着读“哥德”,他赤着脚,脚趾很谨慎地伸在竹屋的矮屋顶的格子里。这怪模怪样的小屋是我们大伙的家。
“班德,”我说道,一边说一边推开那想要栖息在航海日记上的绿鹦鹉,“你能告诉我吗?我们怎么会干上这样的事?”
“哥德”沉到大黄胡子底下了。
“我知道才见鬼呢,你自己最明白。这是你的倒霉主意,但是我觉得这主意真不坏。”
艾立克从窟窿里爬进来,手里拿着他的六分仪和一叠纸。
“西经98°46′又南纬8°2′,从昨天起一天航行顺利,伙计们!”
他拿起我的铅笔,往挂在竹墙上的海图上画了一个小圈。小圈一连有十九个,从秘鲁沿岸卡亚俄港一直弯过来。这小圈是画在十九个小圈的顶端。赫曼、纳德和陶斯坦也兴冲冲地爬进来,看这新画的小圈。这表明我们比上一个小圈距离南海群岛更足足近了四十海里。
“小伙子们,你们知道吗,”赫曼骄傲地说道,“这意味着我们离开秘鲁海岸已有八百五十海里了?”
“我们到达最近的海岛,还得走三千五百海里。”纳德谨慎地接着说道。
“说得精确些,”陶斯坦说,“我们是在海底之上一万五千英尺,月亮之下几英寻。”
现在我们都明确地知道了我们是在哪里,我也能进一步猜测为什么我们会到这里。鹦鹉浑不关心,只想和航海日记打交道。海还是这样圆,这样被天空覆盖着,蓝上加蓝。
这整个件事可能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在纽约博物馆一间办公室里。或者这事早十年就开始了,在太平洋中马克萨斯群岛的一个小岛上。除非东北风把我们更向南吹向塔希提岛和土阿莫土群岛,说不定我们就在这个小岛上登陆。在我心目中,我能很清楚地看见这小岛,岛上锯齿般的、赭色的山峦,顺着山坡一直长到海边的绿色丛林,沿着海岸的修长的椰子树在等待着、摇曳着。这小岛名叫法图黑伐;在它和我们之间没有陆地,它距我们有千百海里,我们要漂过去。我看见那狭窄的奥亚山谷,一直延伸到海滩边;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怎样一晚又一晚,坐在那静寂的海滩上,一同眺望这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那时伴同我的是我的妻子,不是现在长大胡子的海盗们。那时我们是在搜集各种各样的生物,和一种已经灭绝了的文化的石像和其他遗物。
我完全记得,特别有一个晚上:那文明世界似乎变得不可捉摸地遥远、虚渺。我们在这岛上已经住了将近一年,是那里仅有的白人;我们决心放弃文明社会的好东西和与之俱来的坏东西。我们住在一间篷屋里,这屋是自己动手盖在海边椰子树下的木桩上的;我们吃的就是热带森林中和太平洋里出产的东西。
就像往常一样,在那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月光下的海滩上,面前是海。我们心神清醒,胸中充满了环绕着我们的浪漫景色,不放过任何印象。我们鼻孔中装足了茂密的热带森林的香气和海水的咸味,静听风吹树叶和椰子树尖梢的沙沙声。每隔一定的时间,巨浪从海中直涌上来,把其他的声音都淹没了。巨浪冲上陆地,水花四溅,然后在岸边的卵石中分裂为一圈圈的泡沫。海水在千万块闪耀的卵石间咆哮着、轰响着、低鸣着,一直到后来撤退了,去结集力量,准备对这不可征服的海岸发动新的攻击,一切才都又安静下来。
“这很奇怪,”我的妻子说道,“在岛的另一面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浪潮。”
“没有,”我说道,“但是这边是迎着风的一面,在这边,海水总在冲击。”
我们还坐在那里欣赏着海。这海似乎总要表明,它是从东方翻滚而来的。是那永久不变的东风,贸易风,搅扰了海面,把它挖起来,滚向前去,滚过东方的地平线,滚到这里的岛上。在这里,海水的不断的前进,最后被悬崖和礁石所击破了;而那东风,径自上升,越过海岸、森林和山岳,没遮没拦地继续西进,从这个岛到那个岛,直奔日落之处。
我们注视着飘动的云堆和朦胧月光中起伏的海,静听一位老人说话。他半身赤裸,蹲坐在我们前面,俯视着一小堆冒烟的营火的余烬。
“提基,”老人轻轻地说道,“他是神又是领袖。是提基带我们的祖先到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些岛上来的。在这以前,我们是住在海那边的一个大国里的。”
他用一根树枝拨动炭火,不让它熄灭。老人坐着在想。他向往古代,对古代有浓厚的感情。他崇拜他的祖先和祖先的事业。祖先事业延绵不绝,可以追溯到神的时代。他盼望和祖先恢复一脉相传的关系。老人台德塔是法图黑伐岛东岸已经灭绝了的种族的仅存者。他不知道他年纪多大了,但是看他那皱纹满布、棕黄坚韧的皮肤,就好像曾被风吹日晒了一百年似的。他是这些岛上少数几个人之一,这几个人还记得并且相信他们父亲和祖父讲的、关于太阳之子——波利尼西亚人伟大的领袖兼神人提基的神话故事。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盖在木桩上的小屋里,爬上床,老人台德塔说的关于提基和岛上居民的老家在海那一边的故事,总是在我脑海里萦绕。我听到远处浪潮隐隐的吼声,这声音像是远古时代传来的,在那黑夜中,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我睡不着。好像时间已经不存在了,好像提基和他率领的水手们刚刚在海滩上潮水中登陆。突然间我有了一个想法,我对我妻子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热带森林中提基的大石像,很像南美已经灭绝了的文明时代所遗留下来的整块石像?”
说不定这整个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不管怎样,因此就发生了一连串事情,最后是把我们六个人和一只绿鹦鹉放在南美洲海外的一只木筏上。
我记得,当我回到挪威,把从法图黑伐带回来的装着甲虫和鱼的玻璃瓶交给大学动物博物馆的时候,我是怎样震动了我的父亲,吓坏了我的母亲和我的朋友们。我想不再研究动物,而钻研原始民族。南海上没有解开的神秘让我激动。这一定要有一个合理的答案。我下定决心,要查出神话中的英雄提基的究竟。
科学停步的地方,想像力开步走了。复活节岛上神秘的整块石像,这极小的岛上的其他一切不明来历的遗物,是处在最靠东方的太平洋群岛和南美洲海岸之间。这情况,引起了各种各样的猜测。许多人注意到,复活节岛上发现的东西,在很多方面和南美洲史前文化遗物相似。说不定以前海上有陆地相通,而后来陆沉了?说不定复活节岛,以及南海上有着同样遗物的其他所有的群岛,是一片沉没了的大陆露出海面的残尖?
在普通人中间,这是一个很流行的理论和可以接受的解释,但是地质学家和其他的科学家并不同意。尤其是动物学家,从研究南洋各岛的昆虫和蜗牛中,就能很容易地证明:从人类有史以来,这许多岛的情况就像今天的那样,彼此完全隔绝,也和周围的大陆完全隔绝。
因此,我们可以绝对肯定地了解到:原来的波利尼西亚人一定在某一时期,不管他们是否出于自愿,曾漂流到或者行驶到了这些遥远的岛上。更仔细地观察南海的居民,就能发觉,他们的到来,不会是很多很多个世纪以前的事。因为,虽然波利尼西亚人散布在海上的居住区域比整个欧洲还大四倍,但是他们并没有在各个岛上发展各自不同的语言。从北边的夏威夷到南边的新西兰,从西边的萨摩亚到东边的复活节岛,相去都是好几千海里,但是所有这许多彼此隔绝的居民,却使用同一语言的方言,我们称这种语言为波利尼西亚语。
当地人在复活节岛上保存了几块木板,上面有不可辨认的象形文字,他们自己和其他任何人都不认识。除此之外,所有的岛上都不知有文字。但是他们有学校,校中最重要的事是诗意般的历史教育。在波利尼西亚,历史和宗教是二合一的事。当地人是祖先崇拜者,他们崇拜他们已去世的领袖,一直崇拜到提基的时代,至于提基本人,他们说他是太阳之子。
几乎在每个岛上,有学问的人都能历数各岛的领袖的姓名,一直数到岛上初次有居民的时候。为了帮助记忆,他们常用绳子打上一套复杂的绳结,就像秘鲁的印加印第安人做的一样。现代的科学家曾从各个岛上搜集了当地所有的家谱,发现在姓名上和世代的数目上,彼此的相同,达到惊人的一致程度。将波利尼西亚人的世代平均每代以二十五年计算,便能发现在约公元500年前,这些南海岛上是没有人烟的。后来一直迟到公元1100年,还有另一支移民,也到达这些岛上,这是可以从岛上一种新的文化浪潮,一连串新的领袖的名字中看出来的。
这些后来的移民是从哪里来的?似乎难得有几个调查研究者考虑到这一决定性的因素:这样迟才到这些岛上的人是石器时代的人。这批航海者虽然有他们的智慧,在其他各方面也有着惊人的高度文化,但是在他们足迹所及的岛上,遍布着他们带来的某种石斧和若干其他有石器时代特征的工具。我们一定不能忘记,除却一些居住在原始森林中与世隔绝的人,以及若干落后民族,在公元500年或1100年间,全世界的文化,没有一处的生产力还停留在石器时代,惟一的例外是新大陆。在那里,直到被发现时,就是在最高的印第安文化时期,最低限度还完全不知道用铁,而是用着像南海岛上所用的,同一式样的石斧和石制工具。
这样的印第安文化群体,是波利尼西亚人最近的东邻。在西邻居住的尽是黑人的远亲:澳大利亚和美拉尼西亚的黑皮肤原始居民。离开他们更远的是印度尼西亚和亚洲的海岸,那里的石器时代早过去了,说不定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区都过去得早。
于是我的猜测和注意越来越离开旧大陆—很多人在旧大陆上搜寻过而一无所得—转到已知和未知的美洲印第安人文化方面,在这方面至今还没有人重视过。而在正东最近的海岸上,今天那里是南美的秘鲁共和国,国境从太平洋沿岸连到山区,如果你到那里去寻找,就不难发现许多迹象。曾经有过至今不知究竟的人们在那里居住,建立了世界上最奇特的文化之一,然后,在很久以前,他们突然不见了,像是从地面上被抹去了似的。他们遗留下了巨大的、雕刻成人形的石像,就像在皮特克恩岛、马克萨斯群岛和复活节岛上的石像;他们遗留下来一层层构筑上去的巨大的尖塔,就像在塔希提岛和萨摩亚岛上的尖塔。他们用石斧从山上开凿出来大石块,大如一节火车车厢,比大象还重,搬运好几英里地,运到各处,竖立在那里,或者一块叠一块,叠成大门、巨垣和高台,和我们在太平洋中若干岛上所找到的完全一样。
当第一批西班牙人到秘鲁的时候,印加印第安人的伟大帝国是建筑在山区里的,他们告诉西班牙人,这些荒凉地立在田野中的巨大纪念物,是由一种白皮肤的神建立的;白皮肤的神,在印加人成为统治者以前,就曾在那里住过。这些已经消失了的建筑家,被形容为聪明平和的教师,是很久前开天辟地的时候从北方迁来的,曾向印加人的祖先传授建筑、农业以及礼节、风俗等知识。他们皮肤是白的,长胡子,不像印第安人,身材比印加人高。后来他们突然离开秘鲁,印加人就统治了全国。这些白人教师永远从南美洲海岸上消失了,横渡太平洋向西逃去。
凑巧的是,当欧洲人到达太平洋上各岛时,很是吃惊。他们发现许多岛上的人皮肤几乎是白的,长着胡子。在许多岛上,他们发现有的全家人和别家不同,有着极淡的皮肤,头发从红色到金黄色不等,蓝灰色的眼睛,几乎像是犹太人的鹰钩鼻子。这和真正的波利尼西亚人差别很大。真正的波利尼西亚人是金黄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相当平扁的软鼻子。这些红头发的人自称为“尤罗胡克”,说他们是岛上第一批领袖们的直系后裔;这第一批领袖们都还是白皮肤的神,例如台格洛亚、凯恩和提基等人。关于最初的岛民就是从神秘的白人传宗接代下来的神话,在波利尼西亚到处流传。1722年罗吉文发现复活节岛时,他惊异地注意到,岸上人群中有他所谓的“白人”。复活节岛上的人,自己还能数出他们的白皮肤祖先,一直数到提基和霍图马塔时代,那时候,祖先们“从东方太阳如火烧的山岳地带”扬帆渡海,初次到达岛上。
当我追寻材料时,我在秘鲁发现了文化、神话和语言方面意外的迹象,这便迫使我更深地往下挖,更集中精力去追查波利尼西亚族的神—提基的发源地。
我找到我想找的东西了。我是坐着阅读印加关于太阳之王维拉科查的神话。维拉科查是秘鲁的神话般的白人的最高领袖。我读道:
……维拉科查是一个印加(克家)名字,因此是一个相当近代的名字。太阳之王维拉科查原来的名字,在秘鲁古代似乎比较常用的,是康提基或伊拉提基,意思是太阳提基或是火提基。康提基是印加神话的“白人”的大法师和太阳之王,他在的的喀喀湖畔留下了宏大的遗迹。神话上说,这些长胡子的神秘白人,被一个从科昆坡山谷来的名叫卡里的领袖攻击。在的的喀喀湖中一个岛上打了一仗,白种人被屠杀了,但是康提基自己和他的亲信逃走了,后来到了太平洋海岸,最后他们从那里漂海西去,不见了……
我不再怀疑,那白皮肤的领袖兼神—太阳提基,印加人宣称是他们的祖先把他逐出秘鲁赶到太平洋上的,就是那白皮肤的领袖兼神—太阳之子提基,东太平洋群岛上的居民都欢喜地称他为他们种族的始祖。太阳提基在秘鲁的生活详情,以及围绕着的的喀喀湖的许多地方的古代名称,在太平洋群岛居民中流传的历史神话里,又不时地出现。
但是,在波利尼西亚各处,我发现了材料,证明这支康提基领导的爱好和平的种族,没有能够很久地把海岛单独占有。材料证明,像中世纪海盗船那样大的、能航海的独木战艇,一对一对地联扎起来,曾载着新大陆西北部的印第安人,漂海到夏威夷,更向南漂到其他各岛。他们和康提基的种族混了血,为岛国带来了新的文化。他们便是约在公元1100年才到波利尼西亚的第二批石器时代人,他们没有金属,没有烧制陶器的本领,没有轮子、织布机和耕种五谷的技术。
因此,当1940年德国人侵入挪威的时候,我正在英属哥伦比亚西北海岸印第安人聚居地中,发掘有古代波利尼西亚风格的石刻。
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洗刷营房的楼梯,擦皮靴,无线电学校,降落伞—到最后是一支摩尔曼斯克的护航队到芬马克。在那里,整个冬天,长夜漫漫,太阳神缺位,讲究打仗的战神统治着。
和平来临,到了有一天,我的理论已经成熟。我一定要到美国去,发表这个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