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狂欢节

  外公心里的那根刺,给我带来很大的震撼,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想来想去,我问自己,为什么这根刺会进到外公体内,甚至跑到心脏里去?我想像着各种不同的可能性:也许他吃了有刺的东西。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哪些有刺的东西是可以吃的?”我问妈妈。

  “你又想什么了?”妈妈问道,“海胆有刺,但可以吃。”

  “外公吃那个吗?”

  “不会,我想不会,他不太爱吃海鲜。”

  那就不可能是海胆。

  “还有呢?”

  “还有什么?”妈妈正好在对一辆朝她排放废气的货车生气,没有什么兴致跟我说话。

  “还有什么有刺的东西是可以吃的?”

  “仙人掌果实、栗子……”

  就是它了。外公一定是吃到栗子,也许他没有注意看……怎么可能呢?栗子十一月才有,不是二月。失望中,我尝试做最后一次努力。

  “您认为,有没有可能,栗子的刺穿透外壳刺入果实,然后被人不小心吃进去了?”

  妈妈突然紧急刹车,后面的车一阵喇叭狂鸣。

  “从我们出发到现在,你就一直在瞎扯。你没有发烧吧?”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没事!好了,现在告诉我,为什么瞎扯什么栗子的事,还有为什么要说刺进到果实里,然后又被某人吞进去?”

  被妈妈一问,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笨,可是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我只好从头说起。

  这次,她很注意地听我说话。当我说到外公对我说的话时,她问:“外公真的这样说?”我又重复一遍外公说的话,妈妈叹息道:“他为什么都不对我说!”说完,她转向我,解释道:“外公只是想跟你说,他现在有一个烦恼,这个烦恼就像根刺一样刺痛着他。”

  现在,秘密终于揭晓了。外公难道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害我为他那么担心害怕。

  现在,那根刺好像也刺在妈妈身上,甚至刺在她的座位上。她前后滑动,坐不安稳。

  “他从来不对我说什么。这种男人真是让人没办法。”

  之后几天,妈妈比平常更常打电话给外公。电话一接通,她总是问这些问题:“爸,您好吗?”“您需要什么吗?”或者“您不缺什么吧?”

  外公一切都很好,而且他什么都不需要。但是他还是不断重复地说,免得妈妈太过紧张。一天,爸爸听得很烦,终于忍不住骂道:“到底你要听到他说什么才肯放他一马,是不是说他快要死了,你才甘心?”

  爸爸的想法其实蛮有道理的,但是妈妈好像一点都不同意。她认为,外公的行为实在不太正常。

  “我这么常打电话给他,他应该会很生气的。以前我若这样做,他早就骂我了。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和蔼呢?”

  爸爸认为妈妈净说一些废话,应该去看医生。妈妈认为爸爸才应该去看医生,因为他自认为什么都比别人懂。爸爸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妈妈却觉得爸爸不了解她的意思,也永远不会了解她。爸爸气得要命,砰地关了门就走。妈妈开始用力地擦厨房的地板,好像要把整个地板吃下去似的。他们吵来吵去,我却弄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吵什么,但是我觉得妈妈可能过分了一点,爸爸好像是对的。但事实却刚好相反。

  星期六下午我们去看外公的时候,发现他和平常一样抱着阿凤坐在樱桃树下。其他的鹅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只有阿凤像是他的影子,寸步不离。

  我还记得,那天是狂欢节,天气冷得要命。我穿着超人装,坚持一定要让外公看看。那时候,我对超人可是着迷得不得了,因为他会飞 。

  外公只穿着一件薄外套,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他闭着眼睛,手放在阿凤身上,阿凤则蜷缩着,头埋在翅膀下面。

  妈妈像以往那样把车子停在屋子前面。当她看到外公那样坐着时,忍不住惊叫一声,手捂着嘴巴。

  “您在这里?”妈妈冲向他。我看到她先轻轻地碰他,然后又重重地摇他。外公睁开眼睛,妈妈开始不断地跟他说话。他摇摇头。妈妈扶他起来,然后两个人一起进屋子里去。外公虽然可以站得很直,却不得不靠着妈妈。

  阿凤在后面跟着跑。

  我一片茫然:第一次,外公看到我没有跟我眨眼睛,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我的样子。我觉得既孤单又不幸。虽然我穿着超人装,但却一点也不快乐。

  我又等了一会儿,希望有人注意到我的狂欢节道具服,或者瞄我一眼。

  最后,我从车子里钻出来,一个人溜到院子里。我一点都不想进屋子里去。让他们来找我好了。但是却没有人过来,我真想大哭一场。最后,我走到樱桃树下,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开始啜泣。说实在的,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好多了,可是我强迫自己继续哭。我想,如果妈妈和外公出来看到我这样哭,一定会很愧疚他们把我忘了。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了,她走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随即又关上,开始叫我的名字。我从膝盖缝中斜眼偷望,感到非常满意。她发现我以后,随即朝我跑来,将我高高地往上抱。

  “你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她一边问我,一边用力摇我,好像要把我全身的毛发都摇落似的。

  “外公不舒服,你若不出来,就在外面受冻得肺炎好了。”说完她又继续摇我。

  妈妈的反应很奇怪,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让我觉得自己真该大哭一场。但她的语气很快变了:“不过外公没什么,小宝贝,”她边说边将我揽在怀里,“他只是太担心他的事了。那件事一定可以解决的,等着看吧。”

  我很想告诉她我是为自己哭的,不是为外公。可是如果我这样告诉她,谁知道她会怎么反应。就像刚才,明明我有理,她还那样摇我。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妈妈把我抱得更紧了,抚摸着我的头。

  “我们进去吧,”她说,“否则你真的要得肺炎了。”

  外公坐在厨房里,面前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桌子上还有一个很大的黄色信封,几张从信封里面掉出来的信纸。壁炉已经点着了,不过屋里还是非常冷,妈妈帮我穿上外套。

  “好漂亮的衣服啊!”外公大叫。哼,现在才跟我打招呼。“如果外婆看得到就好了。这是不是杂耍服呀?我小时候好想在马戏团里当演员,可是最后却成为一个园丁,像我爸爸一样……可是现在他们却想把我的地拿走。地是我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说完随即把那封信及所有的信纸都丢到屋角去。我很吃惊,甚至有点害怕,因为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不要这样,爸,”妈妈一边说,一边把信捡起来收好,“我说过了,皮洛与我会去一趟市政厅,把事情处理好。如果我们自己不行,也可以请个律师帮忙。”

  “我已经去过市政厅了,没有用的。”外公用低沉的声音反驳道,“这条该死的街,该死的……他们就是想抢走我的地,该死的家伙。”

  “爸,冷静一下,您要冷静呀,”妈妈重复地说,“托尼诺在这里。”

  这句话点醒了外公,他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地看着我。这次,他是真的看到我,而且还朝我微笑。

  “过来,小家伙!你一定在想外公是不是疯了,对不起?反正很多人都这么想。好了,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穿成这样?”

  “今天是狂欢节,外公!”

  一想到我的朋友们正穿着道具服在街上游行玩耍,而我却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的冷板凳,听外公骂人,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根本没人在乎我。

  “什么?今天是狂欢节,而你却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菲丽丝塔,你怎么会想到今天来看我呢?”

  “那我什么时候带他来?我们只有星期六有空。何况,他想要给您看他的超人服。”

  “真的?那要好好儿庆祝一番才行。”外公看起来又像回到从前那样。

  “我们烤甜饼来吃吧,你妈小时候最喜欢吃甜饼了。还有……音乐……”

  “爸!”妈妈大叫。

  “不要叫‘爸’,”他打断妈妈的话,“开始准备吧,我一会儿就来!”

  妈妈叹了口气,系上围裙,开始准备。

  “我可以帮忙吗?”我问。

  “当然可以!还好,狂欢节一年只有一次。”

  她看起来不太高兴,不过开始揉面粉以后,她的声音就变了,而且还哼起歌来。

  “我小的时候,你外婆常做甜饼给我吃,她常常都是边做边哼歌。我就站在你现在站的位置帮忙,每次都弄得满脸满手的面粉,就像你现在这样。狂欢节的时候,我们家有很多客人,大家跳跳舞,嘻嘻哈哈的。而你外公,你应该看看他有多疯。”

  这时厨房外突然传来手风琴的声音。妈妈停下来静静地听着。

  “是他。”她小声地说,笑着摇摇头。

  “我可以进来吗?”外公问。

  “当然可以,外公。”我大叫。我从不知道他会拉手风琴,简直等不及要看到他。

  门轻轻推开,但是外公没进来。只听见手风琴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外公,快进来!”我又大叫一声。

  我兴奋得两脚都合不拢。

  “我真的可以进来吗?”他又问了一次。

  妈妈笑得全身抖动,我则使劲儿地吼着:“可……以!”

  “好吧,如果有小孩子求我求得这么急……”

  手风琴的声音停了下来,气氛显得有点可怕,随后传来一阵吼声:“我进来了!”外公一个大步跨进厨房。

  他戴着一顶斜斜高高的大礼帽,鼻梁上挂着一副眼镜和一只纸鼻子,眼镜上还粘着一对黑眼珠,脖子上打着有点红色圆点的蝴蝶结。当他正要大步向前迈进时,帽子突然从头上掉下来,他只好低头扶着它,不巧纸鼻子和眼镜又从脸上滑下。妈妈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看,我真的是老了。”外公叹息道,“以前,这种事情就算我故意去做也做不到。”

  “可是,爸,你真的好棒,”妈妈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抱住外公。外公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他用力擤着鼻子,就像小孩子一样。我从来没看过他这样,感到非常惊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来,玩些把戏给我们看,也看看我们做的甜饼。”

  外公擤擤鼻子,然后坐下来。妈妈一边唱歌,一边把甜饼放好,甚至还跳起舞来。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几个小时的快乐时光,我玩得好开心,因为妈妈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甜饼做好了以后,妈妈把它们放到炉子里去烤,我还在甜饼上面撒了好多糖,然后大家一起走到桌子旁边准备吃饭。外公爬到地窖里拿了一瓶甜酒上来,而且他坚持一定要倒一些到我的杯子里。

  “爸,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胡扯,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常常喝这种酒。难道他不是你生的?”

  于是,我们坐下来一起喝酒,直到妈妈看看表才停下来。

  “爸,已经八点了,我们该回去了。”

  “是呀。”外公说道,表情看起来又有点严肃了。他走到隔壁的房间,回来的时候又拿着手风琴,还有纸鼻子和大高帽。

  “是啊,今天下午过得真不错。”他说,“我好像又回到美好的过去了,只不过……”

  “爸,我常说,您不该一个人住在这里,这对您不好,您应该……”

  “我应该去哪里呢?”外公问,“去你那里住?”

  “好呀,跟我们一起住。”我求他。

  外公笑着摸摸我的头。

  “你知道,一棵老树如果被移植,会有什么后果吗?会死的。这是你妈妈常说的。”

  “老顽固!”妈妈骂道,生气地往外走。

  回家的路上我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奶奶告诉我,昨晚我回家的时候,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凄惨得很。

  “谁知道你们在外公那里干了什么!”她喃喃地说着。

  为了故意气她,我什么都不告诉她。我朝掉在床脚的超人装看去:它粘满面粉、油渍,还有红酒的酒渍。

  妈妈把这件衣服送去洗衣店洗,可是酒渍洗不掉。我再也不能穿它了。

  一开始,我有点难过,但现在,这件有污点的超人装,就算拿我最想要的模型车法拉利与丰田来换,我都不换。因为这是我对外公最后的美好回忆了。

  狂欢节之后,我就病了,有三个星期不能去上学。第一天我发高烧,喉咙非常痛,而且爸爸说,我咳嗽的声音像走调的单簧管那么难听。医生说我可能得了支气管炎,放了一个冰袋在我头上退烧。奶奶和爷爷每天都来看我,而且每天都要说一遍:“这孩子肯定是在那老房子里冻着了。”

  妈妈每次都要听这些话,最后她也失去控制,忍不住对爷爷奶奶说,我们在那间老房子里好得很,他们可以省省力气,不用一再重复同样的话。爷爷奶奶觉得受到侮辱,于是便离开了。

  妈妈轻松地叹口气。

  “感谢老天!”

  接着她打电话给外公。

  这些天来,妈妈总是非常紧张,一方面是因为我生病了,一方面是因为外公的事。外公常常打电话来,而我总是听到妈妈说:“不要担心,爸,没有什么好担心了。”

  我以为,外公担心的是我,如果他这么担心,那表示我的病一定很重了。有一天,我忍不住哭了,因为我记得外婆也是因为生了很重的病才去世的。我告诉妈妈我不想死。

  “你在胡说些什么?外公担心的不是你。你没事,有事的是他。土地征收的事把他搞得心神不定。他整个人都变了。”

  “什么叫‘土地征收’?”

  “市政厅想要征收他菜园的一部分土地,作为拓宽街道之用。他们想在那里盖一条快速路。”

  “那外公为什么不禁止他们盖呢?”

  “因为外公不能禁止啊。爸爸跟我已经去过市政厅了,也和市长及施工单位谈过了,但是都没有用。我们要找律师才行。”妈妈叹息道。

  “这就是外公心里的刺?”

  “是呀。如果不赶快把这根刺拨出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外公是很固执的,如果外婆还在就好了。”

  那一晚,我梦到外婆。她穿着外科医生的制服,手上抱着阿凤。她看起来很愉快的样子,笑着对外公说,她会把外公心中的那根刺拨出来。外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就像那天我们在河里游泳一样。外公笑着对外婆说,她应该动作快一点,因为他等会儿还要去菜园里干活。外婆从阿凤身上抽出一根羽毛,然后在外公身上搔痒。

  外公一边笑,一边说:“停,不要闹了,琳达!”

  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之后,我又看到外婆在菜园里。她穿得像个精灵一样,手拿羽毛追着鹅跑。

  “您把他的刺拨出来了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我醒来以后,怎么也想不通这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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