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中的老鼠

  牛奶中的老鼠

  (1930)

  从老爸说的一些话里,我和玛丽明白了,到乡下奶奶那里去将会成为一项每年的活动。

  玛丽发作了一下,因为这使得她在暑假里又少了一周不能跟她的朋友贝弗利和奥黛丽在一起。此外,她说她还 没从去年的经历中缓过来呢。有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霰弹枪奇特汉姆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再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她又梦见奶奶养的那只老公猫朝她扑了过来。她是不是真做了这样的梦我不知道,反正她是这么说来着。

  可是没办法,我们还 是只能去了。在这一年里,如果有谁长大了的话,那这个人就是奶奶,她变得更胖了,而且似乎仍和以往那样看重自己的隐私。她大多数时间都呆在自己家里,因为她说整个镇子就是个大贫民窟,她可没钱散给别人。她连在屋子里摆上一台收音机都不愿意。

  玛丽把跳绳带去了,好让自己有点事情干干,尽管她说一个人跳绳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事情。我带了一幅很大的拼图去拼,拼出来的话应该是林德伯格上校和那架帮他完成人类首次飞越大西洋的飞机――圣路易斯 精神号。在我们芝加哥的公寓里,这幅拼图根本摊不开。不过在奶奶这里,因为夏天她会把取暖用的炉子从前厅拿掉,所以可以腾出地方来放上一张牌桌。

  我们刚到后没多久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忙着拼图,奶奶正在她的摇椅上打瞌睡。她说她从不睡觉,可她还 是得醒过来上床睡去。稍早一会儿,天还 没黑的时候,玛丽一直在外面跳绳。奶奶的小镇上并没有很多人行道,只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从她家前门口向外,一直延伸到大路边那只乡气十足的邮箱那里。我和奶奶一直都在听玛丽边跳边念儿歌:

  跳啊跳出个柯立芝,

  跳啊跳出个老胡佛,

  跳啊跳出个搬家具的司机。

  还 有一首儿歌是玛丽自己最喜欢的:

  我收到了一封内莉的信,

  知道信里说什么了吗?

  内莉有了一个孩子,

  他的头发是红的。

  小脑袋上有几根头发呢?

  一根,两根,三根……

  等她数到一百八十的时候,奶奶把她叫了进来。

  因此这会儿玛丽正躲在什么地方生闷气呢。奶奶的呼吸很平稳,就是她准备要打呼噜前的那种样子。正在这时,我听到一阵马蹄声得得得地从门前经过。

  这在那里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不过引起我注意的是马蹄声停了下来,出现了一阵寂静。然后马上又传来了脚后跟踢马肚子的声音,马又朝远处跑去了。这种声音就像是西部片里常见的。我正要伸手去拿一块属于蓝天一部分的拼图,窗外忽然闪过了一道光,接着一声爆炸把房子摇得抖了几抖,我的拼图也都跳了起来。虽说声音没有奶奶在客厅里打起呼噜来那么响,可奶奶还 是从椅子里蹦了出来。

  奶奶像一艘张起了风帆的船那样朝前门冲去。玛丽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我们一起走进了夜色去寻找奶奶。路边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团东西,那是支撑邮箱的柱子,可邮箱却飞走了――飞往了几个不同的方向。我们听见有一片金属从屋顶的木板上滑落,从排水沟上弹了出去,然后掉到了雪球草丛里。

  肯定是那个骑马的人把奶奶的邮箱给炸上了天。国庆节已经过去了,可到处仍然还 有不少烟花爆竹。炸邮箱的这个可不是个让小宝宝们乐一乐的小玩意儿,这绝对是个大家伙了。

  奶奶把她的一对大拳头拄在腰间,以那种熟悉的姿态咬紧了牙关。

  “考吉尔家的小子们。”她突然迸出这么一句,仿佛是在解释眼前的一切。

  奶奶的卧室在楼下,这是为了让她自己少走几级台阶。我和玛丽睡在楼上。卧室的陈设很简陋,床架是铁的,床板上有好多死虫子。等我熟悉了乡下夜间的超级宁静之后,我在那里睡得很香。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奶奶的邮箱被炸成碎片的声音。我当时十岁,有东西被炸上天让我很感兴趣,不过我也纳闷儿,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惹到奶奶的头上来呢。

  我的眼皮耷拉了下来,这会儿已经是早晨了。早餐的香味儿从厨房飘了上来。你非得准时下楼,坐到自己该坐的位置上去,这是奶奶的规矩,不过奶奶做的早餐让守规矩变得很值得。烙饼和玉米粥,土豆洋葱炸火腿,想吃什么有什么,想吃多少有多少。

  玛丽和我坐到了餐桌旁,奶奶还 在炉子边最后一次翻烙饼,这时后门廊那里来了一位客人。我们都朝那里望去,虽然隔了一层纱有点不太清楚,但还 是可以看出来人是奶奶的宿敌――艾菲・威尔考克斯 太太。她没敢随便敲门,只是站在门廊上,穿了一件褪色的围裙,和一双破破烂烂的靴子,两只手在那里绞来绞去的。“道戴尔太太,你好吗?”她终于用悲悲切切的声音开了腔。

  奶奶踱到了门边。“又有什么事儿啊?”她隔着纱门对威尔考克斯 太太问道。

  威尔考克斯 太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首先,”她说,“我能用一下这个吗?”

  她用头朝后面小路另一头的装玉米小屋和茅房点了一点,不过她指的当然不会是装玉米的小屋。

  “随便用吧,”奶奶说,“去撒个尿。”

  可威尔考克斯 太太只是站在门廊上,依然绞着双手。“我很紧张,我不知道是不是――”

  “你这是得的哪门子病啊?”奶奶用毫无兴趣的声音说道。

  威尔考克斯 太太抽泣了起来。“让孩子们到厨房外面去吧,他们出去了我就告诉你。”

  “他们正在吃早饭呢。”奶奶说,“他们是从芝加哥来的,有什么没听过的。”

  “哦,是昨天晚上的事儿,”威尔考克斯 太太说,“他们来到了我的家,把你知道的那东西从柱子上给扳了下来,把它扔在了院子里。”

  “离万圣节还 有三个月呢,他们就把你的茅房给弄翻了?”奶奶终于对她的话有了点兴趣,“这是什么世道啊?”

  “我也是这么说的,”威尔考克斯 太太回答道,“我紧张得都活不下去了。所有的文明法则都被破坏了,在小镇上生活变得越来越危险。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明天晚上在教堂里有个祈祷会。这次我可有东西要祈祷了。”

  “祈祷吧。”奶奶说道。可威尔考克斯 太太已经连一分钟也等不下去了,她飞快地跑下门廊,穿过小径,进了我家的茅房。

  奶奶坐到了椅子里,把玉米粥倒在了烙饼上,然后她又说了一遍那句话,“考吉尔家的小子们。”

  现在,玛丽已经滑下了椅子,朝门外走去。在她走到纱门边的时候,奶奶突然开口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早上都不会用茅房。”

  第二天早上当我踏进厨房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愣在了门口。在我身后,玛丽也陡然停住了脚步。在一盒子弹旁边,奶奶那支点一二口径的温切斯 特牌双筒老猎枪赫然摆在了厨房的桌子上,旁边还 有一块油乎乎的布,看样子奶奶要拿它来擦枪。

  我一见到那把枪,耳朵就嗡地轰鸣了起来。然后我看见奶奶身边有个人,就站在厨房里,离门不远的地方。

  他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孩子,眼睛小小的,一脸傻相。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把霰弹猎枪。他穿着一身白制服,还 配了一顶白帽子,手里是一个电线编的装牛奶的篮子。他正准备要往外跑的时候,奶奶开口说话了:“今天我喝牛奶的时候,希望运气能比喝你上次送来的奶时要好。在你昨天送来的奶里,我发现了一只死老鼠。”

  那孩子的小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能,不会的。”他说。

  “这么说,你是认为你的顾客在撒谎喽,你要这么认为可就得小心啦。”她说,“我只能把那瓶牛奶喂猫了,当然连同里面的老鼠。”

  “不会的。”那孩子一面说着,一面摸索着身后纱门上的门把手。

  奶奶在撒谎,如果她真的在牛奶里找到老鼠的话,她早就像邮箱一样炸上天了。奶奶肯定是在撒谎,只是我不知道原因。

  “还 有一件事,”她说,“明天不用给我送货了,牛奶和奶油都不用,我要出趟门。”

  我们还 是头回听说这事,玛丽不由得又用胳膊肘推了推我。

  “我今晚上就走,明天全天不在家,我可不想让牛奶剩下来酸掉。你要是送来的话我不会付钱的。我要带我的两个外孙去看我的表妹莉奥塔・休斯 波利。”

  又是一个谎言,而且是弥天大谎。奶奶会带着我们出游?我想想就觉得不可能。凡是要花钱的事她从来不做,而且她也从来没跟人讲过她是靠什么为生的。

  她从炉子前转过身来,装作很吃惊看见我们在那里的样子,其实她连脑袋后面都长着眼睛。“哦,这两个就是我的外孙。”她用一把铲子指了指我们俩。“他们是从芝加哥来的,那儿可是黑帮横行啊,这你是知道的,”她对那个孩子说,“我的外孙就是在帮会里混的,所以你可千万别惹他,别看他样子老实,下手狠着哪。”

  我靠在走廊里,眼睛小小、个子矮矮的。她居然说我――乔伊・道戴尔――是从芝加哥来的狠角色,而我面前的这个孩子有我两个那么大,他简直能把我当午餐给吃了。

  “这位是厄尼・考吉尔。”她说着便结束了相互介绍。厄尼・考吉尔朝我冷笑了一下,就走出门外,噔噔噔地沿着门廊远去了。

  “奶奶,”我不禁开始抱怨道,“你这样会把我给害死的。”

  她很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我刚才那样说是为了保护你。他现在已经怕上你了。他这人说什么他都信,他还 只有四年级呢。”

  “奶奶,可他至少都有十六岁了呀。”

  “这是不错,可他还 在读四年级呢。”她说,“他是考吉尔家那窝小崽子里发育不全的一个,他还 有三个哥哥,那三个才是大块头呢,是那种你不想在黑黢黢的小弄堂里碰到的那种人。”

  她把霰弹枪、子弹和那块油乎乎的布都从厨房桌子上给拿了下去,重新放到了木箱子的背后。然后她对玛丽点点头,示意她布置桌子吃早饭。

  等我们坐定了开始吃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奶奶,那把霰弹枪到底要派什么用场?”

  “诱饵。”她说。

  “谁是莉奥塔・休斯 波利表妹?”玛丽问。

  “谁?”奶奶一脸茫然地反问道。

  我整天都潜伏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甚至都不敢到镇上的“咖啡壶”咖啡馆去,唯恐碰到厄尼・考吉尔和他的兄弟。现在我想起来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姓了。在挨门挨户送奶的马车侧面挂着一块牌子,那上面写着:

  考吉尔牛奶场

  奶牛均以苜蓿饲养

  牛奶挤出后直送您的厨房

  绝对卫生

  还 有特产新鲜鸡蛋

  其实我之前就看到过厄尼驾驶着那辆送奶车,他站在车上,通过马车前窗上的一个洞操纵着缰绳。即便隔着一段路,他看上去还 是让人不敢搭讪的那种样子。

  奶奶见我一直都离家那么近,就索性叫我给园子除除草。没有人想靠得奶奶太近,你一靠近她她就要给你派活儿。从后门廊一直到院子边装玉米的小屋那里为止,这部分的花园必须要收拾得干净而又整齐,因为奶奶的晾衣绳就是拉在那里的。我就在大热天里除着草,每次我一走到装玉米小屋那里,眼前就会产生考吉尔四兄弟从那里面走出来的幻觉。我能看见他们用我的皮带把我给吊在屋檐下,轮流把我给打晕过去。可我真正看到的只有那只老公猫叠在一起的两只前爪,它就在门里打着瞌睡。

  院子里地上种着的两排洋葱让我流出泪来,那味道也让我头晕眼花的。我正在很认真地想自己是不是中暑了,就在这时,从厨房里传来了玛丽的尖叫声。她不是一个爱叫的人,所以我一下子就撒腿跑了起来。现在我想厄尼・考吉尔一定已经闯了进来,朝她扑了过去。我跳过地上种着的一排排蔬菜,朝着房子扑过去。

  可是厨房里只有奶奶和玛丽两个。玛丽的眼睛睁得有两毛五分的硬币那么大,两只手紧紧地捂在嘴巴上。奶奶矗立在桌子边,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只捕鼠夹,上面还 有一只老鼠。好大的一只老鼠啊,尾巴长长地垂了下来,整个就像奶奶挂在厨房天花板上的一张粘蝇纸一样。捕鼠夹上的弹簧卡住了老鼠的脖子,差点把它的脑袋都给夹了下来,头和身体之间只靠一丝细细的血肉相连,这可真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象。

  玛丽早就已经惊呆了,这使她又增添了一件以后要做噩梦的经历。

  奶奶检查了她的战利品。现在她把捕鼠夹放到了正对一只空瓶的位置,然后松开了弹簧,老鼠掉了进去,噗地落到了瓶底。她转身来到滴水板前,拿起了另一只瓶子,这只里面装满了牛奶――我估计这牛奶是考吉尔早上刚送来的新鲜牛奶。奶奶把牛奶倒进了桌上那只瓶子,一滴奶都没有溅到外面。玛丽和我就像两个瘫痪的人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老鼠身边不断涨高的牛奶让老鼠的胡须开始漂了起来。等到牛奶没过了老鼠的头时,玛丽终于跑了出去。如果后门闩着的话,她准会一头从纱门里冲过去。

  现在奶奶正在把一片纸盖子装到有老鼠的牛奶瓶上。我知道不该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我也根本不想知道。

  玛丽直到晚饭的时候才回到家里,回来以后她什么晚饭也不想吃。我看着她用叉子把绿色的豆子和肥肉在盘子边上堆了一圈,那把叉子在她的小手里显得很大。奶奶吃得很来劲。在吃了很大一片扇形的烙饼以后,她终于从餐桌上撤身了。“咱们该起来啦,把盘子洗一洗,晾晾干,然后放好。”她说。她一副很匆忙的样子,我不明白原因何在。当时的我还 没有任何先见之明。

  离夜晚还 有一段时间,不过天光已经越来越暗了。我们晃进前厅之后,奶奶依旧呆在厨房里。不过当玛丽想要拿上跳绳出去跳两下时,奶奶探出头来说:“今晚不行。”

  玛丽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可什么都没说,只能在长沙发上颓然坐倒,六神无主地坐立不安。然后她想要跑到楼上去。她带来了一本书,名叫《秘密楼梯》,是卡罗尔・基恩写的,她喜欢躺在床上看书。“今儿晚上不行。”奶奶说。她悠闲地坐在摇椅里,脚边放着她装缝纫用品的篮子。她并不会做很多精巧的针线活儿,可什么东西她都要缝补一下。玛丽走过来靠在我身上,我继续玩我的林德伯格上校拼图。

  天已经暗得看不清拼图了,我于是伸手去开灯。可奶奶说:“今儿晚上不行。”

  到了这时我们怎么也已经看得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把前门关上。”奶奶对玛丽说。玛丽走去关门,她此时正是一个灰头土脸、心灰意冷的小灰人儿,活像一只灰老鼠。“把门闩闩上。”奶奶又命令道,她平时可是从不关门的。

  现在我们三个已经成了黑暗客厅中的朦胧影子。有什么计划正在进行中。玛丽又摸回到了长沙发上。我们都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我能够想象我们的房子从外面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门儿紧锁,楼上楼下都没有一丝灯光,我们全都出门去拜访奶奶的莉奥塔・休斯 波利表妹去了,而那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又有半个小时过去了。这时奶奶开口说了一句话,让我们全都蹦了起来。她说的是,“咱们可以讲讲鬼故事什么的。”

  “今儿晚上不行。”玛丽用小小的声音说道。

  后来,又过了很久,我们听到了一点声音。窗户外面的雪球草丛轻轻晃动起来。我隐隐约约看见奶奶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我们大气不出地凝神静听。

  这时从后门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先是悄悄的,后来就越来越笃定了。毕竟,家里是没有人的。一只手摸到了通往厨房的纱门的把手上,发现门是闩上的。

  我们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既像锯东西,又像是唱歌的声音,原来是一把锉刀从纱门里捅了进来。玛丽在长沙发上因为恐惧而发出了一点细小的声音。奶奶向下到缝纫篮里摸着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我只看见一些像烟火弹一般的东西。这时我才注意到奶奶的摇椅在轻轻晃动,而她的人已经不在摇椅里了,而是站到了我的面前。“跟在我身后。”她低声对我说道。

  我跟着她穿过房间来到了厨房里。你们真是不敢相信像奶奶那么重的一个女人脚步竟然如此轻盈,简直像在飘浮一样。我们两人走在一起就像一头奇怪的野兽,前面大,后面小。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了厨房门的旁边,我听见亚麻布地毡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奶奶对着我转过身来。她在我的鼻子底下用她的大拇指甲划着了一根火柴。男人可以用一只手就划着火柴,可你从来就没见过女人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火柴光,然后用火柴碰了碰拿在另一只手中的东西。马上传来了一阵刺啦的声响,接着她弯下腰来,把那东西滚进了我看不见的厨房里。

  几秒钟过去了,然后奶奶的房子里再一次爆发出响声与光亮来。蓝色的闪电在厨房里亮起,刹那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墙上挂着的年历。接着,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原来奶奶从地板上滚过去的是一颗樱桃礼花弹,正好在滚到考吉尔兄弟――厄尼和他的三个大块头哥哥――的八只脚下时爆开了。

  奶奶一把把我扯过来推进了厨房。“把天花板灯的链子拉一下。”她说。我照做了。等我转过身再看她时,她已经把爷爷的猎枪抵在肩头了。我赶紧从她面前躲开,这样她面对的就是站在她身前的考吉尔家四兄弟了。他们的耳朵被震聋了,一个个傻站着,吓得动都不敢动。还 没等他们明白过来,他们就已经在正对着猎枪的两个枪筒了,而那把枪正是他们要来偷的那把。

  四兄弟穿的都是沾满粪便、脚指头那里钉着铁掌的靴子,多亏了这靴子他们的脚指头才没有被礼花弹轰掉。不过从他们的裤头儿那里还 是传来了一阵烧焦的味道。樱桃礼花弹把他们都给吓傻了,只有厄尼是个例外,因为他原本就是个傻子。不过他倒是这些人当中唯一一个还 能说出话来的。“我死了,”他说,“我死了,哦,天哪,我死了。”

  “赶快到教堂去把他们的老爸老妈叫来。”奶奶简洁地命令我道。

  “哪家教堂?”

  “圣罗勒斯 教堂,就在木料场旁边。最好快点,我扣着扳机的手可有点痒痒。”

  “我死了。”厄尼又冒了一句。

  我像一阵风一样跑过夜晚的小镇。我以最快的速度经过了商业街,又穿过了库房边通向木料场的铁轨。然后我开始听到有人在手鼓的伴奏下,用拉格泰姆的节奏在唱歌:

  帮我洗净我的过往,

  然后挂到外面去晾;

  洁净我的思想和行为,

  让我能够住进天堂!

  这间教堂的大小也就和一间学校教室差不多,但里面满满登登的都是人,简直快要挤到房梁上去了。教堂外面的围栏里有许多套着车子的马,这些车子中的一辆就是从考吉尔家的牛奶场来的。

  灯光与歌声从敞开着的门口流了出来。我站在门口,这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考吉尔兄弟们的老爸老妈长什么样儿,而且我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人们的脊背。可我走运了,威尔考克斯 太太正坐在最后一排的长凳上,我是从她的帽子认出她来的。她的双手高举过头,在空中摆动着,和其他人一起大声唱着:

  把魔鬼从我的灵魂中赶掉,

  把它绑上大树的树梢;

  让我升入天堂吧,

  让我与您在一起,听您教导!

  我沿着旁边的过道悄悄走了过去,一边还 在大声喘着粗气。现在可是分秒必争啊,不知道这首赞美诗要唱到什么时候,听上去像有很多段的意思。

  我们要恨罪恶,却要爱那犯了罪的人,

  尽管也要让他受到责罚;

  请把我像孩子一般托起,

  让我与您住在一起――

  我轻轻拍了拍威尔考克斯 太太的肩膀,她猛地掉转头来。“这可真是奇迹啊,”她大声喊道,“你是道戴尔家第一个来到上帝之家的人!哈里路亚,又一个罪人被召唤进来了!”

  “听着,威尔考克斯 太太,”我在她耳边焦急地说道,“考吉尔两口子在哪里?事关紧急。”

  “考吉尔两口子?他们不就坐在我身边吗?他们还 能在哪儿呢?他们已经得救了,现在该你――”

  “听着,威尔考克斯 太太,我奶奶用樱桃礼花弹把他们的四个儿子给炸了,现在她正用猎枪指着他们呢。”

  威尔考克斯 太太张大了嘴巴,想喊却又没能喊出声来。

  然后我们四个人,考吉尔先生和太太、威尔考克斯 太太和我就坐进了奔驰的马儿拉着的、摇摇晃晃的送奶车。送奶车里没有任何座位,所以我们只能抓着车边,或是互相抓着。对威尔考克斯 太太这样一个紧张得都快活不下去的人来说,她在一路上的表现算是相当不错了。

  送奶车颠簸着驶进了奶奶家侧面的院子,我们连滚带爬地下了车,争先恐后地朝后门跑去。为了能跟上,两位女士都把裙子撩得高高的。我们冲进了厨房,里面的人似乎连一块肌肉都没有动过。猎枪的枪托依然抵在奶奶的肩膀上,她正眯着眼睛盯着枪管呢。考吉尔家四兄弟看着已经像是用铁链拴在一起的一群苦役犯了。

  这时我才第一次认真看了看他们的老爸和老妈。他们的老妈是那种容颜不再的妇人,而他们的老爸和他那帮彪悍的儿子相比,面相要和善很多,个子也比他们矮了一大截。

  “这里到底是怎么个状况呢?”考吉尔先生开口问道。

  “这里出现的状况是非法侵入。”奶奶回答道,“夜盗与偷窃,这可是不小的罪过,对最小的那个够进少教所的,对大的那几个够进监狱了。除非我的手指经不住诱惑扣下扳机。他们不是想要这把枪吗,那我就给他们,给到他们的眉心。”

  她的眼镜里反射出天花板上的灯光,让人感觉到一股邪邪的味道。“他们还 拉倒了威尔考克斯 太太家的茅房。告诉他们,艾菲,你应该知道是谁把你的茅房给拽倒的。”

  威尔考克斯 太太轻轻抽泣了起来。

  “哎呀,哎呀,道戴尔太太,”考吉尔先生赔着笑脸说道,“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我的儿子可不是那种脑子进水的人,这你是知道的。我知道了,他们只不过是逛错了门而已。”

  “哦,他们逛错了门,很好,”奶奶一点都不着急地说道,“在这之前他们还 炸错了邮箱呢。”

  “道戴尔太太,道戴尔太太,您别着急啊,”考吉尔先生说,“快把您的霰弹枪收起来吧,您拿着那玩意儿可不像个淑女。”

  我这时简直忍不住想要捂起耳朵来,因为光凭这句话就够惹得奶奶开枪了。“道戴尔太太,你自己也知道,男孩子就是男孩子,多少有点淘气,等大了自然会消停下来,成为善良的基督徒。他们的老妈和我已经给他们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

  我想考吉尔先生离开的时候非要瘸一条腿不可了。可奇怪的是,奶奶居然把霰弹枪放了下来。“嗯,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自然知道得最清楚,你是他们的老爸嘛。”她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把枪靠到了墙上,双手交叉搁在了胸前。“不过要想让他们离开我的厨房,你还 欠我一扇纱门呢,那是他们进来的时候割破的。我还 要一个新的邮箱呢,要一个能通电的高级铁邮箱,虽然这要花上你三个美元。”

  考吉尔先生一听这话脸都发白了,可他嘴上说:“这事儿就这样吧。我知道你慢慢会讲道理的,道戴尔太太,男孩子们都得经过这些阶段的。走吧,孩子们。”他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四个儿子全都强忍着不发出得意的笑声来。考吉尔太太先走了出去,威尔考克斯 太太跟了出去,然后四兄弟也鱼贯而出。他们的老爸刚要走出门口的时候,奶奶发话了:“别走得那么急啊,考吉尔。”

  考吉尔先生很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我会很有兴趣听听您对此的解释的。”她指了指厨房桌子上的奶瓶,虽然它一直都摆在那里,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奶瓶里的奶已经称不上白,而是偏粉红了,不过你能看见里面的老鼠。事实上,它被奶泡得稍微胀起来了一点。

  “这他妈的是――”

  “说呀,再说一遍。”奶奶说。

  汗水从考吉尔先生的额头沁了出来。“道戴尔太太,你该不是想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想告诉你,反正证据就在那儿摆着。”

  “道戴尔太太,这不可能。我们在卫生方面是做得很严格的,我们的牛奶都要经过过滤。”汗水像小河一样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

  “这我不怀疑,”奶奶说,“在我们这样一个小镇里,你还 不敢不保持好名声。”

  “那这――”

  “可能是一伙无聊的孩子每天晚上在镇上乱逛,然后在牛奶送到我家门口之前把老鼠扔了进去。你的那些大孩子们完全有可能让厄尼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是个脑子简单的人。不管怎么说,他们炸了我的邮箱,而威尔考克斯 太太也只能跑来用我的茅房。你那些恶棍儿子,他们既然连欺负我和艾菲这样的老寡妇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那还 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牛奶里的老鼠要是再多几只的话,只怕你的顾客们要重新开始自己养奶牛了。”

  这下考吉尔先生蔫儿了,他那干干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眼睛里露出了惧意,赤裸裸的惧意。他的儿子们在镇上闯下怎样的祸来他根本不在乎,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生意有可能要毁了。

  “道戴尔太太,”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想要什么?”

  “公正。”奶奶斩钉截铁地说。

  一阵沉默,然后有一瞬间,奶奶和考吉尔先生似乎达成了心照不宣。

  然后他问道:“那我用什么呢?”

  她朝着厨房另一边的水槽点了点头。道戴尔爷爷还 活着的时候就在那个水槽边刮脸,上面的镜子从那时起一直挂到现在,镜子旁边有一条皮带,那是他磨剃刀用的。

  考吉尔先生从厨房桌子边绕了过去,从墙上拿下了那条皮带,然后就走了。奶奶和我挤到门口看。

  外面很暗,不过还 是能看见考吉尔家四兄弟那笨重的身影站在送奶车边等着他们的老爸。他们不用再等了。

  “按照年龄排好,”他们的老爸喊道,接着又把那条长皮带在头顶甩了几下,然后对着他们一顿好抽,把他们身上的油都快给打出来了。四兄弟像被夹住的猪一样嚎叫着,考吉尔太太则在送奶车里痛哭着。考吉尔先生揪住每个人的肩膀,给了他们一顿应得的好揍。你一听就知道他现在打到厄尼了,因为一个颤抖的声音大声叫道,“我死了。”

  终于,送奶车喀拉喀拉地离开了院子。当平静降临时,奶奶依然站在门边。皮带抽在那几个恶棍裤子上的声音似乎仍在夜空中回荡。玛丽也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刚才她一见到奶奶拿起了枪就赶紧跑到一边去了。她比过去大了一点了,也聪明一点了。

  这时,威尔考克斯 太太又沿着小径走了回来,你可以看见她的帽子在夜色中一跳一跳的。她刚才在回家之前又用了一趟我家的茅房。

  “晚安。”她一边穿过院子,一边跟我们打着招呼。

  “晚安,艾菲。”奶奶对她的死对头回礼道。

  说完这话奶奶就回身往屋里走了,这时我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你得颇费一番功夫才能看出她脸上的表情,可这种表情是我已经渐渐熟悉的一种。她似乎对事情的现状颇感满意。她曾经号称连两个硬币都不会给这个小镇,可现在她把法律和秩序还 给了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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