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孩子能做什么 3

  天已经开始黄昏了,街上挤满了下班的人,各种各样的车子嘀嘀地叫着,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车子和人,街道和树,那里的一切全都是又累又烦的样子。我看到妈妈那时觉得奇怪的上海男人了。妈把这样的脸叫做有“污重的心事”,他们真的是难看的,我长大以后最好不要和这种人结婚。

  我看见那棵大树了,就在街心花园那里。我是上海孩子,不知道树的名字,反正那是一棵很大很老的大树,密密地盖住了车站边上的小房子,那是49路的司机喝水和洗脸的地方。里面坐着一个管他们的人,只要他一打铃,司机们就慌慌张张地从屋子里面奔出来,开车走。那棵树就是精灵从前唱歌的地方。他们每个人坐在卞张树叶子上。好久没下雨了,我看到树叶子上有一层灰白色的浮尘。这会坐脏他们的衣服吗?

  我仔细地听,在汽车喇叭声里,汽车轮子擦地发出的声音里,骑黄鱼车的外地人大声的吆喝声里,街口卖晚报的胖肚子女人大声的叫卖声里,等车人身上Call机的响声里,在所有这些49路终点站在下午五点钟高峰时间乱七八糟的声音里,我听到了树叶子在头顶上沙沙的声音,我看见一些树叶子在动。我想那一定是精灵坐在上面,它们一定知道我是精灵的孩子,可真遗憾,我自己不是精灵。

  这时我看见一个人,昂着头,像是在水里游着的一只鹅一样。他的脸就像妈说的那样干净而安静,那时我突然想,要是这个人让妈看到,她也会喜欢他的,要是他不怕她的话,妈妈会很幸福的。

  然后我认出来,他就是我的爸爸。

  爸爸吓了一跳:“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说:“我等你。”

  本来我想好了要说是到同学家去路过这里,这样比较自然,不会让爸爸觉得反感。我还想说:“我是来看你和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的。”这样可以开门见山。我们上作文课时,议论文就是用这种手法写的,可以让人印象深刻。可我一下手没准备好,一张嘴,就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了。

  爸“噢”了一声。

  爸说:“那你大概听说这里就是我和你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了,是妈妈告诉你的。”

  我说是。

  “她还说了什么?”爸问。

  “她说你是上海最好的男人。”我说。

  爸摇摇头:“不算不算。你妈见过的人太少,爸只能算是不坏的人。”

  “妈说你好,她喜欢你。”

  爸爸说:“我知道。”

  爸伸手拍拍我,把我想说的话堵回去:“妈昨晚上告诉我你们说的话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我脸红了,心里有种被人抓住了的感觉。其实我没做什么环事。

  爸拉我到街心花园里的椅子上坐下,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大扇教堂的窗子,看上去里面是黑乎乎的。

  爸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说:“淼,我从那天早上佑说你感冒的时候,就发觉你想努力给我们创造和好的机会。我知道你是懂事孩子,可也没想到你的心事这么细,这么重。我有点感动,真的有点感动。”他用手压压我,好像要告诉我,他心里的感动的分量。

  “这种努力应该是爸爸妈妈做的,而不是孩子做。”

  我点点头,爸说得对。

  “我们先说妈妈,她没法子努力。她改不了自己的身体。那么,就应该是爸爸努力。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陈淼淼,只要爸不离婚∫家里就不会有离婚的说法了。”

  我当然又点点头。

  “可我已经做过努力了。我可以从头告诉你。”爸爸说,“我是外科医生,我们否认世界上有精灵这种说法,因为它是不科学的。在知道你妈妈真的是精灵的时候,我的世界观都要崩溃了。我不像你,你能这么快就觉得精灵没什么不好,而我却要昏过去。

  “然后,我开始读书。我读了可以读到的所有关于这方面的心理学著作,荣格的书,包括斯蒂芬金的小说。这些年来,我觉得我快比学心理学的人读得多了我要是写小说,能成中国的斯蒂芬金。为什么?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我想让科学帮我接受它。

  “超现实心理学说灵魂是合理的存在,还有人称到过灵魂的重量,可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它是不能勉强的。而且,事实有时候是很可怕的,不光是在天上飞一飞。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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