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如山倒

  杜聿明看见一个仰面跌倒的年轻士兵,嘴惊愕地半张开,身体保持着挣扎的姿势

  在西线的远征军大部队由杜聿明带领着继续北上,而东线戴安澜的200师却陷入了敌军的重重包围,参谋团命令戴安澜迅速东进,与第6军甘丽初会合后撤回国。但200师官兵不愿受甘丽初指挥。恰在此时,杜聿明也发来电报:西进,归还建制。戴安澜召集团以上军官开会,结果大部分决定服从杜聿明的命令。与日军发生几次遭遇战后,200师终于与大部队会师了。

  对远征军副总司令兼第5军军长杜聿明来说,在他已经度过的二十年戎马生涯中,再也没有比此刻心境更加复杂更加凄惶的时候了。同古之战坐失良机,曼德勒会战化为泡影,腊戍失守,史迪威又屡屡电令远征军撤往印度。4月30日,蒋介石电询杜聿明:“如果撤回国,你有没有把握?”杜聿明回答:“已令第5军主力抢占密支那,渴望成功。”

  其实,并不是杜聿明不知道形势的险恶,他之所以这样报告蒋介石,是因为他明白,蒋介石能够容忍打败仗的将军,却不能容忍部下对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忠诚。在去向问题上,只要他表现出一丝犹豫,那么第二天坐在军长位置上的就不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了。

  但是如果日本人抢占密支那,他将往何处立足?或者真的只有到印度去,做英国人的难民?他一想到亚历山大和史迪威盛气凌人的脸,一股不甘寄人篱下的愤激之感油然而生……

  突然,空袭警报响了。

  吉普车猛地转向路边一片丛林,杜聿明的头撞在车窗上,痛得直咧嘴。很快空中传来飞机呼啸和机枪扫射声。三架“零式”飞机在公路上空追逐车辆和人群,来不及隐蔽的士兵好像割禾一样纷纷栽倒。受惊的骡马四处狂奔,好几辆汽车翻下山沟,燃起大火来。

  公路上一片混乱。当队伍重新聚拢来,公路上增加了许多横七竖八的死尸和打坏的车辆,人们小心地绕开障碍物前进。杜聿明的吉普车夹在人流中慢慢移动,经过一辆打坏的卡车时,他看见车门边仰面跌倒着一个年轻士兵,士兵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嘴惊愕地半张开,身体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士兵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吉普车里的长官,仿佛警告他此路不通。队伍默默行进,人们表情麻木,脸色沮丧。杜聿明突然大光其火。他派人找来96师师长余韶,命令他立即清除路障,掩埋所有的尸体。他从死者灰白的眼睛里分明看见许多凝固的嘲笑和怨怒。

  前方出现一个小镇。

  参谋长罗又伦轻轻提醒他:“长官,温佐到了。”

  杜聿明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四顾。车窗外,夕阳西下,一片浓云正从山背后涌出来。公路前方,山坡上矗立着一些高高低低的红砖墙,树林背后露出教堂的尖顶。吉普车停下来,一块红白相间的路标牌醒目地立在路边,上面那些英文不用翻译他也知道:温佐。这是缅甸通往印度的最后一个岔路口。

  空中又传来飞机马达声,一架涂了红膏药的侦察机盘旋几圈就飞走了。这说明日本人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中国大军的动向,可中国人对敌人动静却知之甚少。

  一辆摩托车飞快赶来,把一份电报送给杜聿明。电报是盟军总部拍来的,通报日军今晨已经占领八莫,并且继续向北开进。杜聿明一震,身子打了个哆嗦。

  “今晚在温佐宿营。”他命令参谋长,“通知所有师、团长马上来司令部见我。”

  夜色覆盖着缅中盆地,也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温佐小镇。远征军紧急会议在教堂召开。参谋们点亮防风灯,桌子上铺开军用地图。出席会议的军官个个表情肃然,会议气氛异常沉重。

  杜聿明先宣读重庆来电,然后说道:“委员长指示远征军不惜一切代价坚守八莫,掩护主力经密支那、片马回国。”杜聿明经过短暂犹豫,隐瞒了盟军总部的电报。他担心八莫失守的消息会动摇军心。

  “有消息说八莫今天已经失守。如果敌人先我而占领密支那,我军出路何在?”孙立人大声发问。此间各师团均属第五军部下,唯独新38师是宋子文旧部,属66军建制。此时军长张轸远遁保山,所以孙立人并不肯对杜聿明唯命是从。

  “孙师长消息确实么?”杜聿明装作十分惊讶地反问。

  “我刚刚收到史迪威参谋部通报,盟军在密支那以南已经发现日本人的坦克,他们预料日本人将先于我军占领密支那。”孙立人当即把史迪威电报念了一遍,这个举动大大激怒了杜聿明。

  “孙师长有何高见?”杜聿明冷笑着问。

  “我认为立即向西转进还来得及。倘若错过机会,我军必将陷入绝境。”孙立人并不示弱,挺起胸膛回答。

  杜聿明扫视部下:“你们中间,还有谁打算赞成孙师长的高见呢?”

  静场片刻。戴安澜、廖耀湘站起来,大声回答:“我们决心遵从委员长意志,誓死北进,决无二心。”

  孙立人不以为然,讥讽道:“莫非二位师长决心留在缅甸开辟根据地?”

  戴安澜凛然驳斥:“我生为中华军人,死为中华雄鬼,绝不到印度去听洋人使唤。”

  “即使无路可走也不肯去吗?”

  “你说对了。我戴某宁愿与日寇战死,绝不苟且偷生!”戴安澜横眉立目,铿锵而答。

  孙立人不打算和他们争辩,只是呵呵冷笑。

  杜聿明感到些许报复的快意,他拿眼睛再次扫视会场:“还有谁愿意效法戴师长?”

  所有军官起立,大声回答:“愿随杜长官,誓死北进。”

  杜聿明转向孙立人:“孙师长何去何从?”

  孙立人晃了晃史迪威的电报:“我很遗憾,杜长官。”

  杜聿明怒火中烧。孙立人一到缅甸就同美国人打得火热,这在杜聿明看来与叛逆无二。因此,他决心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师长。

  “孙师长,你的史迪威将军恐怕早就坐飞机逃到印度去了。请不要忘记,只有我才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长官。”杜聿明毫不掩饰一脸蔑视,根本不容孙立人分辨,厉声下达命令:

  “奉委座电谕:值此国家危亡之际,我全体军人必须同心同德,返回国门。本长官命令:第200师戴师长担任后卫,在温佐以东阻滞敌人。第96师余师长担任先头部队,三日内必须抢占密支那并掩护长官部顺利通过。新22师廖师长和新38师孙师长,还有军部直属部队为行军中路,随长官部行动。各部队须遵命行事,不得贻误,违抗命令者,一律按军法从事。”

  次日,中国大军以新编成的战斗序列向北开进。他们汹涌地越过温佐小镇,越过最后一个向西转进的三岔路口,一直向着凶多吉少的北方涌去。孙立人被夹在队伍中间,牢牢看管起来。当晚,一支尾随而至的敌人同第200师发生战斗,戴安澜为了给主力争取时间,主动将战斗引往科林以东地区。

  又过了一日,紧追不舍的史迪威率领他的小队伍赶到温佐。种种迹像表明,中国大军决心继续北进。这位美国将军摘下他那顶老式战斗帽,遥望北方重重叠叠的山峦,迷惑不解地喃喃自语:

  “莫非杜……真的不相信,密支那已经是个陷阱?”

  密支那位于中缅边境西侧,紧邻云南腾冲,为仰(光)——密(支那)铁路终点,也是北缅第一大城市。密支那以生产柚木和绿翡翠着称,这里有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翡翠原生晶体矿脉。

  1942年5月8日凌晨,一支日军坦克部队出现在密支那郊区公路上。与此同时,日军步兵开始强渡伊洛瓦底江。上午七时,日军占领火车站,九时占领飞机场。又过了三小时,一面太阳旗高高升起在市政府大楼顶上。密支那宣告陷落。

  9日,中国远征军第96师余韶部星夜兼程赶到密支那以西五十公里的孟拱,当即遭到日军阻击,他们比敌人整整晚到了一天。

  10日,96师猛攻孟拱,未获进展。杜聿明惊慌之中又犯了一个错误,他命令随后跟进的各师团及军直属队紧急通过第96师侧翼,绕过孟拱,弃车上山,进入山地与敌进行游击战,伺机进入国境。

  根据情报,密支那仅有日军第56师团两个联队。日军长途奔袭,人困马乏,杜聿明麾下有中国远征军四个主力师及直属部队约六万人,以绝对优势兵力拼死一战或许能够突出重围求得生路。但是杜聿明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进攻需要冒险和勇气,而杜聿明宁愿选择安全的防守和撤退。

  命令一下达,中国大军不战自乱。官兵们争相逃入山林,武器辎重扔弃得到处都是。

  中国军队的主动撤离使严阵以待的日本人很是纳闷了一阵。本来,渡边师团长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挡住中国人,但是几天过后,中国大军的身影却不可思议地消失在胡康河谷。日本人松了一口气,他们为此深感庆幸和鼓舞。

  16日,96师余韶部也脱离战斗,退入胡康河谷。日军立即以重兵封锁出口。

  这样,中国大军好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巨兽,自动钻进猎手为它设下的机关里。

  面对杜聿明如此惊慌失措和明显的指挥失误,忍无可忍的新38师师长孙立人终于奋起抗命了。

  10日下午,正当远征军各部纷纷丢弃战车辎重,在96师掩护下向胡康河谷的深山老林撤退的时候,杜聿明得到新22师廖师长报告,孙立人的队伍没有跟上来。

  杜聿明大吃一惊。他举起望远镜,朝着炮火连天的孟拱公路望去。新38师的队伍非但没有服从命令弃车上山,却反而在公路上重新集结,然后掉头向相反的来路开去。公路上浓烟滚滚,坦克、装甲车、炮车及军部丢弃的汽车上满载新38师的步兵,他们好像一群群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与大部队背道而驰。

  “孙师长吗?我命令你马上停止擅自行动,立即向我靠拢。你听见了吗?新22师担任你的接应……我命令你停止后撤,不惜一切代价回国!”

  孙立人故作惊讶的声音从嘈杂的话筒里传来,那声音轻松得好像个局外人。

  “杜长官吗?我并没有擅自行动……是向南开进,不是后撤……我已经接到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的命令,他们要我把队伍和装备撤到印度去。”

  杜聿明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刺痛,血直往头上涌。他恨不得毙了孙立人。只是眼下奈何不得,只得强压怒气央告道:

  “孙师长还是以党国利益为重,立即随军部一道回国吧。我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长官,请孙师长务必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孙立人的回答干脆利落:“既然杜长官决心弃车上山,我看就不必强求了。再说史迪威将军和罗长官有令在先,我这个当小师长的想抗命也抗不起啊。缅甸的雨季眼看要到,我得马上登程。也祝杜长官保重,一路顺风。”

  电台咔嚓挂断了。杜聿明气得手直发抖。

  这是一条混杂的逃难流,人和车如潮水一般挤满了公路的两侧

  与此同时,史迪威一行,三辆美式吉普车和两辆福特牌大卡车组成的一支特殊小分队,也夹杂在往西的车流之中,缓缓行进着。史迪威将军一路上心情不佳,沉甸甸的如心坠了秤陀,一种难以明状的内疚感挥之不去。作为美国总统的全权代表,亲身参与了缅甸盟军的军事行动,现在,却是如此狼狈,他在内心感到有些自责了。

  这是一条混杂的逃难流,人和车已经难于分得清清楚楚了,如潮水一般挤满了公路的两侧。中国人、缅甸人、印度人、缅甸华侨,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曲折缓慢地向尚存希望的密支那前进。

  路是越走越慢,几乎是沿着公路看风景了。就这样慢慢腾腾走了几天,中国远征军司令官罗卓英上将终于赶上来。在瓦城坚持了几天,安排好各部队撤退事宜,以后面见校长,自己也算是有一个好的交代了。沿路上,罗卓英将军像一个大管家,纠集这个师落伍的散兵,收容那个团运不走的伤病员。

  史迪威开玩笑说:“罗将军,你成了远征军的后勤部长了,张罗这么大一摊子杂事。”

  “将军见笑了,这么大一支军队,吃喝拉撒,缺一不可啊。”罗卓英摇着头,深深地长叹一口,接着说,“我与杜军长联系过了,新22师和新38师西进尚顺利,我们可以安心上路了。”

  史迪威点点头:“罗将军,再往前走五十里,我们就要分手了,你要多保重啊。”

  罗卓英也紧紧地握住史迪威的手说道:“一路保重。”

  两人交换了驻印度远征军一些具体事宜处置办法,准备分手;罗卓英依然担心史迪威徒步西行的安全问题,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向校长交代!

  史迪威看出罗卓英忧虑的面色,安慰道:“放心吧,我还不想做日军的战俘,像菲律宾巴丹半岛投降的温莱特少将,被送去你们中国东北当苦力。杜聿明将军已经给我派了一个连护送我。”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啊。“罗卓英没有再说什么。

  史迪威与罗卓英话别后,把车全给了罗卓英,徒步带着这一支小部队离开了喧闹的公路,走入茫茫大山。担任护送任务的黄汝刚营长格外小心谨慎,安排一个排朝前探路,自己率领弟兄们紧紧跟着史迪威。

  这天下午,路经半山坡一个小村子,史迪威看天色不早,告诉黄汝刚:“黄营长,今天不走了,就到前面小村子,让士兵们好好地休息一下。”

  “是,我带人进村子看一看。”

  黄汝刚带上六个士兵,从村民种庄稼的山地穿过,小心翼翼地接近村子。这是一个三十多户人家的山村,沿山坡当阳处坐落,虽然房屋破烂不堪,鸡鸣狗叫,但也显得宁静祥和。黄汝刚一行摸到村口,与一个陌生中年男子差一点迎面撞上。

  “干什么的?”黄汝刚冲锋枪直指这个人,厉声问道。

  “长官,别开枪,我是医生。”这个戴眼镜中年人举手叫唤,他已经听出来,眼对面的是中国人了,心里非常高兴。

  “你会说中国话呀,这荒郊野地的,跑这来干什么?”几个士兵已经前后左右堵住了他,黄汝刚继续追问。

  “你们是中国远征军吧?”医生掩不住兴奋,“我是华侨战时服务队的,刚刚从密支那逃出来。”

  原来日军已经占领了密支那,在日军入城前,他带着几个护士逃了出来。由于没有方向感,瞎跑了两天才与一支让日军击溃的小队英军会合,想结伴去印度。因为缅甸人不喜欢英国人,三五个高鼻子蓝眼睛的纯正英国兵,不敢轻易外出,只好由他颤颤巍巍地出来探路了。黄汝刚将医生带回驻地,向史迪威将军进行了汇报,史迪威同意接纳流浪汉似的十多个英军士兵,带上华侨战地服务队的医生护士。

  烟云回绕山峦,山峰一座接一座。沿着山民惯走的山路行进,这一百六七十号人,目标太打眼,也不怎么保险,极容易碰上鬼子搜山队。史迪威告诉黄汝刚:“有路走路,没有路开路走,只要不兜圈子就行了。”

  走着走着,前面一道江横在面前,摊开地图一看,这条江叫乌尤江,全长不足200公里,却是钦敦江上游重要的支流。

  史迪威将军决定弃路下江,争取赶在沿伊洛瓦底江向北推进的日军占领霍马林渡口之前,率领这一支小分队钻进缅印交界的那加山。十个宽大的竹筏,每一个坐上近二十人,顺着江水徐徐而下。

  苍天有眼,史迪威率领的这股小部队,顺利赶在日本人的前面抵达了钦敦江霍马林渡口。他们经过十多天艰苦跋涉,成功翻越那加山,终于在1942年5月20日到达印度英帕尔,全体人员中竟无一人失踪,无一人死亡,无一人掉队。

  三千人的日军队伍在四天之内一连撵了三百公里,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奇迹

  腊戍失守,中国境内一片恐慌,滇缅公路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成师成团从前线溃退下来的败兵,紧急疏散的政府机关和老百姓,扶老携幼的缅甸华侨和难民,组成一支规模空前的逃难大军。无数汽车、牛车、马车和手推车充塞道路,人流与车流混杂,一齐浩浩荡荡向内地转移。不久,滇缅公路沿线又开始销毁不及运走的美援物资,一时间到处火光冲天,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1942年5月2日,日军快速部队三千人越过国境,以十辆坦克开始攻陷畹町。3日,再占遮放,芒市。4月下午进入龙陵县城。惊皇失措的第6军军长眼看敌人将至,竟然下令炸毁一连坦克堵塞公路,以期迟滞敌人的行动。结果日军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清除路障继续前进。

  滇缅公路地形极为险要,易守难攻。然而中国境内却出人意料的混乱和空虚,致使日本人大大松了一口气。畹町沿线本来有远征军总预备队第66军两个师,却被这支三千人的日军队伍在四天之内一连撵了三百公里,这个战绩可以算得上中国抗战史上的一个奇迹。

  日军进攻速度之快,推进之顺利,不仅出乎中国人的意料,甚至大大超过日本指挥官的估计,当日本人的车队开进芒市街上时,站在街心的交通警察还在起劲地打手势,只是后来突然发现不对头,这才逃得无影无踪。

  胜利鼓舞了势如破竹的日军。信心百倍的坂口指挥官决心再接再励,创造一个把日本坦克开到中国境内“任何可能到达之地区”的奇迹。他确信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进军,横亘在他面前的壁障只有一个,那就是举世闻名的怒江天堑。

  而惠通桥是联接怒江两岸的惟一通道。

  惠通桥始建于明朝末年,初为铁链索桥。民国25年,新加坡华侨梁金山先生慷慨捐资,将旧桥改建为新式柔型钢索大吊桥。吊桥全长200零五米,跨径一百九十米,由十七根巨型德国钢缆飞架而成,最大负重七吨。

  4月底,缅甸前线风声日紧。从西岸涌来的败兵和难民队伍骤然增多,人们带来的全是坏消息,大桥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驻守大桥的是远征军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手下的一个排,排长叫刘汉。马将军下令一旦情况紧急立即炸桥。

  5月2日,形势更趋紧张,西岸的盘山公路上,等待过桥的车流和人流一眼望不到头。直到晚上,一个坏消息传来了:日本人的坦克已经开进芒市。

  芒市距惠通桥不到一百公里,也就是说,日本人只需半天功夫就能把坦克开到江边来。

  刘汉命令战士提前在桥上装好炸药,把守桥头,严防日本便衣混过桥来。采取了措施,心头才觉得稍稍稳当。但是,还是不放心,刘汉带着几个精兵强将亲自在桥头检查过桥行人。

  中午,日军轰炸保山,消息传来,人群哗然。

  保山古称永昌府,为边关重镇。历代朝廷都在保山设置郡、府、县,辖制滇西乃至密支那以远大片边土。民国二十七年,滇缅公路修通后,这里又成为滇西最大的商业集散地和物资中转站。

  日机在保山进行了两轮轰炸,保山城到处黑烟冲天,死尸壅道,天崩地裂的巨响不绝于耳,全城夷为焦土。城中原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几个月后都是浑浊不清。

  下午2时,一架挂日本旗的飞机反复掠过惠通桥;4时,又有三架侦察机飞机掠过。受惊的人群涌来挤去,吊桥被压得剧烈摇晃,竟有好几个人被晃下江里去。

  5时许,一辆灰尘仆仆的破卡车从保山开到桥头,欲与人流逆行过桥。士兵不许,令其返回。车主与守卫士兵发生了冲突,无意中士兵的枪走火了,骤起的枪声在暮色苍茫的峡谷中引起一连串巨大的回响。

  混杂在人群中的日本先谴敢死队,恰好这时赶到桥头。日本指挥官以为有人暴露目标,中国军队已经戒备,于是下令敢死队冲锋。一时间怒江西岸枪声大作,飞蝗般的弹雨将桥头的刘排长他们打得晕头转向,中弹的人群像下饺子一样纷纷坠入江中。

  刘汉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懵了。他伏在地上,仔细倾听凶猛的机枪子弹带着哨音从头顶掠过,心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当他终于判断出日本人还没有过桥时,他立刻下令点燃导火索,一溜淡蓝色火花嗤嗤响着,像一条扭动的小青蛇速疾地向大桥爬去。

  日本人意识到情况不妙,冲在前面的敢死队员端着刺刀奋不顾身往桥上冲,大声嘶喊着。然而毕竟迟了。当日本士兵刚刚踏上大桥桥板,一个橙黄色的大火球从桥头轰然升腾起,耀眼的弧光和迸射的火焰将峡谷和大江映得雪亮。紧接着爆烈的气浪将吊桥高高抛起,然后像一架破碎的玩具那样慢慢跌落下来,坠入黑沉沉的峡谷……

  日本人眼睁睁看着奇迹从他们面前消失,转过身,发疯地将手里的枪扫向无辜的人群。

  一连数日,西岸枪声不断,日军大开杀戒,滥杀中国难民百姓成千上万。

  孙立人终于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他不仅挽救了全师人,也挽救了自己

  在孟拱至温佐三百公里干线公路上,孙立人亲率新38师万余官兵向南疾进。

  11日晚,孙立人所率先头营在南马与日军一个搜索大队迎面相遇。孙立人一面指挥战车向敌人开炮猛轰,一面下车率领士兵排除障碍。全师只用了四十分钟就杀开一条血路,然后毫不停留地向南开进。

  12日,他们再次与日军一个联队相遇,日军依仗炮火优势气势汹汹地扑来。孙立人衣衫已破,胳膊上缠着绷带。他跳下坦克,端起一支冲锋枪,向士兵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冲啊!”

  坦克装甲车喷吐火舌,上万名决一死战的中国士兵呐喊着,紧随他们的师长向敌人发起反冲锋。两军短兵相接,激战一整天,日军被击溃。天黑下来,中国军队留下一千多具不及掩埋的官兵尸体,踏着悲壮的夜色越过战场继续南进。此后两日,他们一连打垮日军多次阻击,终于赶在敌人主力合围前到达温佐,然后一个干净利落的急转弯甩掉追兵,踏上通往印度的道路疾驰而去。

  孙立人终于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他不仅挽救了全师人,也挽救了自己。

  半月后,新38师到达印度边境锡邦,沿途收容了数以千计的缅甸难民和印度败兵。

  戴安澜仰天长啸,悲怆欲绝,“真是天亡我也!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与新38师命运截然相反的是中国军队的骄子第200师。

  北撤一开始,第200师就被赋予担当后卫的重任。师长戴安澜是坚定不移的回国派。黄埔三期出身的戴安澜与美国留学的孙立人不同,戴安澜不懂外语,对外国人不感兴趣。他是蒋介石嫡系,一直为蒋介石所倚重,因此,他除了效忠蒋介石和带兵打仗外,别无他求。

  同古战役后,蒋介石从重庆飞到腊戍布置曼德勒会战。他一下飞机就把戴安澜置于左右,留他共进晚餐,寸步不离。最使戴安澜受宠若惊的是,是夜蒋介石竟留他同宿,抵足长谈。有幸领受此种恩宠的人在国民党将领中实属不多。

  腊戍归来,戴安澜对蒋介石倍加感恩戴德,发誓要以肝胆相报。缅甸战局已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国。担任后卫任务以来,他们一直被日军最精锐的第18师团紧追不舍;日军司令饭田祥二郎在仰光宣称:“此战役须全歼中国远征军,首先要消灭第200师。”

  5月10日,远征军主力被迫遁入胡康河谷,第200师被敌人分割开来,与军部失去联系。戴师长毅然决定另辟蹊径,转入缅甸中北部山区打游击,伺机进入国境。

  但是事实很快证明,缅甸不是中国,在缅甸打游击的想法根本是行不通的。

  首先中国军队人地两生,语言不通。其次,缅甸独立运动闹得正欢——缅甸人仇恨英国佬,自然也仇恨英国佬的盟友中国人。中国人不仅得不到帮助,他们的行踪还处处被告密,因此,他们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挨打的困境中。

  5月18日,第200师兵分两路通过细(胞)抹(谷)公路,前卫部队突然遭到伏击。副官报告向导企图逃跑,被当场抓获。

  向导是个二十多岁的缅甸青年,克钦人打扮。他显然刚刚挨过揍,嘴角挂着血痕,但是他勇敢地站在中国长官面前,一点也不畏缩。

  “我真想宰了你这个奸细!”戴安澜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手里的马鞭下意识地敲打着自己的马靴。

  “我不是奸细,长官。我是缅甸义勇军战士,德钦党党员。”缅甸青年眼睛里闪动着自豪的光。

  “你给日本人报信有什么好处?”

  “我为缅甸独立自由而战。”

  “笑话!日本人难道是你们的救世主吗?”

  “日本人是缅甸人的朋友,你们不是。”

  “好吧,咱们来谈点别的。”戴安澜放缓口气,“告诉我,前面的日本人有多少?”

  “不知道,反正比你们人多。”

  马鞭一挥,那人额头上出现一道血痕。他晃了晃,又站稳了。

  “听着,你愿意把我们带出这座山谷吗?”

  那人从容地闭上眼睛,沉默得像座雕像。“砰砰”两声枪响,缅甸青年倒地而亡。戴安澜头也不回,命令副官,“传我的命令,分散突围,到八莫以北尖高山会合。”

  “师座!”副师长郑庭笈急忙劝阻,“白天突围目标太大,是不是等到夜间再行动?”

  戴安澜猛地转过身来,郑庭笈看到师长竟然满脸泪光。

  “庭笈兄,现在我戴安澜是虎落平阳,不得不闯了。”戴安澜仰天长啸,悲怆欲绝,“想当年关云长败走麦城,也不过这般光景——我堂堂第200师竟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天亡我也!缅甸非久留之地,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冲锋号吹响了,数以千计的中国士兵端起刺刀勇敢地冲向公路和山头。日本人的机枪、步枪和炮火织成一道道浓密的火网,灼热的弹雨好像一把巨大的镰刀呼呼作响,把成群的中国士兵拦腰割倒。激战一天,第200师伤亡过半,才从东面山坡撕开一条缺口,残余官兵得以死里逃生。

  戴安澜在突围时不幸负了重伤,一梭机枪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郑庭笈及时带人赶来救起师长,边打边撤。日落后,第200师残部终于摆脱敌人的追赶,抬着昏迷不醒的师长,举着弹洞累累的军旗,乘着暮色悲壮地消失在八莫以西的森林和峡谷中。

  三天之后,东京电台宣布:战无不胜的帝国皇军在缅甸北部全歼中国王牌部队第200师。击毙师长戴安澜,消灭该师官兵五千人,俘虏枪械骡马弹药无数,云云。

  5月下旬,分散突围的第200师官兵陆续到达中缅边境集合地点,全师仅剩不足三千人。

  5月26日,第200师到达一个名叫茅邦的克钦山寨。戴安澜神志突然清醒起来,他叫部下替他整理衣冠,扶起向北了望。傍晚,一代抗日名将就这样凋谢在缅甸的荒山丛中。时年仅38岁。

  这一天恰好孙立人新38师安全抵达印度边境的日子。两相对照,命运天壤之别,令人感慨万千。

  此后,第200师残部始终都抬着师长遗体,历尽千辛万苦,在中缅边境的高山峡谷和原始森林中转来转去,沿途又留下无数死难者的骸骨。一个月后,他们终于翻越高黎贡雪山进入国境,然后被游击队接应回国。

  戴安澜师长壮烈殉国的事迹在国内激起很大反响。

  自云南保山起,沿途各区、乡、县直至省城昆明,数以千计的人群迎送英雄的灵柩,当地官员一律佩戴黑纱,亲往大路恭候。到了安顺、贵阳、柳州、桂林,更是万人空巷。最后,戴师长厝葬于全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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