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之搬家

  你肯定无法回忆你所有的人生,就如你肯定无法记住你家里所有的东西一样。

  我相信每个人的家里都有一个角落,那个角落布满了灰尘,堆积着陈年累月积攒的杂物。

  一如每个人的记忆里,亦有这样的角落。不同的是,记忆是会骗人的,记忆是经不起推敲的。我记得很多年前,我曾在日记里写到:“记忆只是一种演绎,而非记录。日记所记录的,不过是这种演绎罢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再写日记了。那些从小开始写的一本本日记,被我分别藏在了不同的地方。

  现在,连那些日记具体藏在哪里,我也忘记了。

  1.钥匙失踪之谜

  这个世界上的多数事情是经不起推敲的。

  比如此刻。

  此刻我站在家门口,怎么也找不到家门钥匙。于是我开始从早晨出门那一刻开始回忆:我记得我把钥匙随手放进了包里,然后出门,搭乘地铁,继而上班刷卡,然后开始忙碌地工作,午餐吃的鸡蛋炒米饭。饭后小睡了下,继而开始下午的忙碌,再然后下班。我又搭乘地铁,最后我站在了家门口,回忆我的钥匙——这就是我的一天,可我依旧记不起钥匙去了哪里。

  于是我开始第二遍回忆,然后是第三遍。

  当我回忆到第四遍的时候,我怀疑自己早晨并没有搭乘地铁而是搭乘的公交车,当我回忆到第五遍的时候,我怀疑我中午吃的是鸡蛋炒面而不是炒米饭,并且我还担心我下班的时候可能忘记刷卡;当我回忆到第六遍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早晨并没有把钥匙放进包里。到了最后,我的这一天在记忆里有了不同的版本,各种版本纠缠在一起,简直令人抓狂。

  瞧,记忆就是这么不可靠——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要是能随时随地写日记就好了。

  2.搬家日记之星期一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状况越来越不好,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父亲去世的那天早晨。每天早晨对于她而言,都是她和父亲的结婚纪念日。于是每天她都准备三份早餐,然后温柔地回到卧室去叫父亲起床,继而尖叫着问我:“你爸呢?!你爸怎么不见了?!”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很小心很小心地告诉她,爸爸已经去世1个月了,结婚纪念日那天,她和爸爸开车去郊游,出了车祸,爸爸当场死亡,而她的脑部也受了重伤。

  这件事我每天早晨都会告诉她一次,讲得我自己都麻木了,但母亲每次听到时,都仿若刚刚知晓这个噩耗,哭得惊天动地。

  可是到了傍晚,她依旧会准备三人份的晚餐,然后苦苦等着父亲回家。于是我不得不再次告诉她那个悲惨的消息,母亲自然又难免大哭一番,直到睡去。

  次日早晨,她依旧会问我父亲去了哪里……母亲就这样折磨着自己,她似乎很害怕心里的伤口会慢慢愈合,于是一日三次地撕扯着它,让它保持着鲜血淋漓的痛楚。

  我一直希望母亲能够记住她该记住的,忘记她该忘记。比如,记住父亲已经死了,然后再淡忘父亲曾经活着时的点点滴滴,让时间慢慢抚平她心灵的伤口。可恰恰相反,母亲坚决地拒绝了“时间”这剂良药,她永远活在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早晨。

  直到有一天,我实在不忍心看着母亲这样蹂躏自己,于是决定搬家,离开这座到处充斥着父亲影子的房子,给母亲一个全新的开始。

  搬家是一件很琐碎的事情,尤其对于我们这种在某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来说。首先你得找到新的地方,然后和邻居告别,继而开始一点点地收拾家里的东西。哪些东西要搬到新住处,哪些东西没用了该扔掉,哪些东西可以当作废品卖掉,又有哪些东西可以送给邻居,这些都要做好分类。所以,我决定利用一个星期来搬家,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下班后收拾零星的小东西、并分类,星期六集中收拾父母的卧室,星期天彻底搬走。

  其实,搬家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有生活过的日日夜夜都会在这房子里留下痕迹,比如你会在某个尘封的角落发现一个破旧的洋娃娃,并由那个洋娃娃想起你的童年玩伴,虽然你不记得她的名字、她的样子、甚至和她在一起发生的事情,但你能够想起这个人的存在,这已经足够令你欣喜万分,仿若找回了一件你丢失很久的东西。

  比如我,我在床下的一个鞋盒子底下,发现了我5岁时候的日记。是的,我从5岁开始写日记,一直写到10年前——那时我18岁,自己也忘记究竟是为了什么,再也不写日记。

  那是个红色塑料皮的小本本,上面布满了灰尘,有很多页已经被老鼠蟑螂啃噬得残缺不全,亦有很多页已经烂掉了。

  我欣喜着,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尘土,随手轻轻翻开一页,上面用笨拙的汉字写着:

  “1985年6月28日,晴。

  今天吃了棉花糖,有点苦,一直到晚上zui里还苦苦的。我想让妈妈再帮我刷一次牙,就跑到他们wo室。门没有关,爸爸妈妈在床上打架,我很害怕,就站在门口哭了起来。”

  看到这里,我笑了,又信手翻开一页:

  “1985年7月3日,阴。

  我一直担心妈妈会死掉,因为爸爸每天晚上都打妈妈。每天晚上,我都会偷偷站在他们房间门口,但我再也没有哭,因为有次我哭了,看到爸爸责备的眼神,而且第二天他没有送我上幼儿园,一定是生气了。”

  我继续笑着。

  “1985年7月9日,阴。

  爸爸又打妈妈了,妈妈哭得很伤心。”

  我不笑了。

  “1985年,7月10日,阴。

  我又在爸爸打妈妈的时候哭了,因为妈妈哭得太伤心了,妈妈哭,我也忍不住哭。”

  我微微皱起眉头。

  “1985年7月11日,阴。

  爸爸把妈妈压在下面×××××(后面我自己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大抵是不会写又不会拼的字),后来爸爸把妈妈拖到厨房,放在案板上××××有好多血,我说那是血,可爸爸说那是西瓜酱,我记得西瓜酱是有仔的××××,虽然妈妈的头也是园(应该是圆)的,但我知道那不是西瓜。”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刚要继续翻下去,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幽灵一般,慢悠悠地问:“你拿的什么?”

  “没什么。”我若无其事地随手把那个红本本扔进垃圾桶。

  母亲继续问:“你爸呢?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3.搬家日记之星期二

  昨天晚上母亲一直在哭,她无法接受父亲已经去世的噩耗,虽然她已经为此哭了几十个日夜。我拥着她,就像她小时候拥着我一样,唱她小时候唱给我的童谣,轻轻哄她入睡。自始至终,她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哪怕是在熟睡之后,只要我轻轻撤出手,她就会在梦里抽泣,并四处寻找着我,似乎生怕一觉醒来,连我也不见了。

  于是我只好躺在她身侧,和衣而睡。说是“睡”,其实我一直辗转难眠,心里想着垃圾桶里的那本日记。刚开始看的时候,我以为只是幼年的自己不小心破坏了父母的“好事”,但看到后来,我更觉得当时父亲是真的在打母亲。可我又不确定,不相信。因为我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大学经济系的教授,而且他一直很怕母亲,那种“怕”,是因爱而生的。又或许,父亲和母亲的爱曾经经历过那样一段“痛苦”的时期,后来才变得恩爱的,这一切都有可能。但最后看到的那篇日记该怎么解释呢?按照那篇日记的记录,父亲杀了母亲,并且分尸。不不不,那应该是我小时候不懂事胡乱写的,因为母亲就躺在我身侧,活生生的。

  我侧起身,望着母亲。月光透过窗外摇曳的树叶,于是树叶的影子就斑驳地映在她的脸上,一块一块的,随风摆动。这些日子的苦痛,令她本来发福的脸迅速地消瘦了下去,甚至露出了不太明显的颧骨。望着她苍白的脸,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敢打赌你和我一样,一辈子可能也不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伸出手探探自己母亲的鼻息。我承认这个想法过于荒谬,因为这意味着我怀疑自己的母亲不是人,或者说,是个死人。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母亲在睡梦里紧紧皱着眉头,喃喃地梦呓着:“死!……去死!”我的食指刚刚伸到她的鼻下,熟睡中的母亲突然睁开眼晴,腾地坐了起来。

  “妈,是不是做噩梦了?梦到了什么?是不是在梦里想起了那场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她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后惊讶地望着我,问道:“你为什么睡在这里?你爸呢?”紧接着,她抬头看了看墙壁上挂钟,声音里多了几分焦急:“你爸怎么半夜还没回来,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不行,我得出去找他。”她边说边走下床。

  我无奈地拉住她,无奈地再次告诉她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于是母亲哀嚎响彻了夜空,我只好继续哄她,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凌晨才睡去。

  第二天醒来,母亲已经不在身侧,厨房里飘来煎鸡蛋的香味。

  我疲惫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到厨房。母亲的整个脸都因为昨夜的哭泣而肿了起来,她微笑着望着我:“让你爸多睡会儿,等我把粥熬好了再叫他。”

  我张了张嘴,但又把那些话咽了回去,我累了,太累了。

  想起昨夜母亲的梦呓,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是不是母亲害死了父亲?她因为父亲早年的虐待而记恨在心,终于找到机会报仇雪恨、摆脱魔爪?想要确认这个推测,我必须确定父亲确实那般残酷地虐待过母亲。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向垃圾桶。

  “饭好了,叫你爸起来!”母亲在厨房里喊道。

  “妈!”我望着空荡荡地垃圾桶,心里一沉:“妈!垃圾桶里的东西呢?”

  “倒了啊!”母亲淡淡地说。

  于是我急匆匆地冲到楼下,正好看到装垃圾的拖拉机“突突突”地拐了弯。

  母亲一脸无辜地站在门口:“怎么了?你又不小心把什么扔到垃圾桶了吗?”

  “没……没有……”我转身,望着母亲,心中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就是觉得母亲一下子变得好遥远,好陌生。

  “对了,你爸呢?”母亲指着空荡荡的卧室,疑惑地问。

  我实在不想再应付她的哭泣,于是随口说道:“学校有急事,他一大早就走了。”

  “怎么会?今天是我们结婚24年纪念日啊!他不是已经请假了?”

  “哦,临时有急事,好像是个重要的教学研讨会什么的。”我随口说道。

  于是母亲眼圈一红,又哭了起来:“这个没良心的……”

  不会吧,这样也哭?!看到她的眼泪,我真的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于是早餐也没有吃,就抓起包去上班了。

  4.搬家日记之星期三

  昨天母亲比往常少哭了一次,因为我早晨骗了她。我想这或许是个好办法,因为母亲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父亲出事的那个早晨,从那之后的事情,她都不会记得。医生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说是因为车祸时脑部撞伤造成的,是生理疾病,也有的说是车祸造成的心理创伤。但无论是哪种,那些老头们谁也拿不出有效的治疗办法。

  到了现在,我干脆认命了。母亲的记忆保留的时间越来越短,一开始是一天,后来是12个小时,到了现在,她连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情都会忘记,她永远活在过去。

  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骗她,不告诉她父亲已经去世的真相。母亲每隔一小时就会询问一次父亲的去向,就连上班时她的电话也要追到办公室,虽然这样很麻烦,但总好过她日日以泪洗面。

  我边心不在焉地收拾书房那一本本相册,边思索着父亲的死。偶尔,脑子里也会闪出某个血腥的记忆片段,记忆里是一片血淋淋的红,案板上的头发已经被血浸透了,血顺着头发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我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惊醒。母亲木然地站在对面,目光空洞而又哀怨:“这么晚了,你爸怎么还没回来?”

  “哦……”我把一本相册装进箱子里,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和母亲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本红色日记本随着拖拉机“突突”走以后,我就有点怕她了,我轻轻说道:“你忘了?爸爸去外地开学术研讨会了……”

  “怎么会?”母亲紧紧皱起眉头:“今天明明是我们结婚24年纪念日啊……”

  我猛地愣住了,直到现在我才听出了异样:“妈,您和我爸结婚多久才生的我啊?”

  母亲微笑着,那一刻她的眼睛闪出幸福而溺爱的光芒:“结婚一年后啊……”

  我微笑着,小心翼翼地问:“今天是您和我爸结婚24年纪念日,爸爸还去出差,真是太过分了!”

  母亲一愣,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掩饰着什么:“是28年,哦,不,是29年纪念日,瞧我这记性……”

  “哦……”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翻开那一本本相册,问:“妈,怎么没有我5岁之前的照片啊?”

  “那个时候家里穷,哪有钱照相?”母亲边说边闪出了书房,她躬着背,步履蹒跚,双手轻轻垂在身体两侧,手指不停地颤抖着。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母亲已经老了,无论她的头是否真的曾经躺在案板上,无论父亲的死是否和她有关,都已经不重要了,此刻她,只是个失去了丈夫、甚至失去了记忆的可怜的妇人。

  况且,把头放在案板上并不是她的错,而是父亲的;况且,我并没有她害死父亲的任何证据,即便是她害死了父亲,她依旧是我的母亲呐!

  那个晚上,母亲在卧室里辗转反侧,不时发出悠长的叹息。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轻轻起身。脚步声从她的卧室门口一直延续到我卧室门口,然后停下来。紧接着,我看到卧室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母亲就站在那道缝隙里,一动不动。她瘦长的影子贴在地上,影子的长发低垂着,似乎有水顺着那长发流下来。

  她轻轻地说:“孩子,你又不开心了么?没事,妈妈炖肉汤给你喝,妈妈爱你,妈妈会保护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卧室的门又被关上了,脚步声慢悠悠地晃到厨房,紧接着,厨房里传来剁骨头的声音。那声音很小心,似乎生怕把我吵醒,但却不可能不吵醒我。

  我轻轻爬起来,拉开卧室的门,我看到母亲低着头,菜刀扬起又落下。这场景是那般熟悉,案板上鲜红一片,粘稠地液体顺着垂下来的头发,一滴一滴地掉落……

  5.搬家日记之星期四

  早晨,我和母亲惊讶地站在厨房门口,望着煤气灶上那小火熬着的排骨汤。

  “妈,哪有大早晨就喝排骨汤的!”虽然如此,我还是惬意地咽了口口水,但想起昨夜的那个梦,那咽到一半的口水,又呛得我咳嗽起来。

  母亲有些不可思议地说:“这真的是我昨天晚上熬的么?”

  “你看嘛!”我拿起灶台上的便条:“上面都写着肉麻的话呢!”

  母亲捏起那张便条,甜蜜地笑了:“是挺肉麻的。”说完,她微笑着望着我:“丫头,我有多久没说过我爱你了?不算这张字条上这次。”

  我温暖地笑着:“你有多久没炖排骨汤了,就有多久没说过了。”

  母亲拍拍我的脸:“乖,叫你爸起来,今天早晨咱们就喝排骨汤了!”

  “妈你忘了?爸爸临时到外地开学术研讨会了!”我笑道,这个谎言说了两遍了以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连我自己都觉得父亲并没有死,而是去了外地,很快就回来。

  母亲显然被这锅排骨汤冲昏了头脑,她似乎忘记“今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了,继续温柔地说:“行,那咱娘俩喝。你从小就爱喝排骨汤,你小时候啊,特备爱哭,你一哭呢,我就炖肉汤给你喝,于是你立刻就开心起来……你总是说肉汤能让你想起……”母亲顿了顿,盛了一碗肉汤给我:“很香哦!”

  “是吗妈妈。”我也笑着,心想,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我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这样美丽的早晨了。

  可惜的是,这份美丽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到晚上。

  晚上,我收拾地下室的杂物时,意外发现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的边缘已经被岁月侵蚀出一圈形状诡异的图案,但这并不影响我认出照片里的人。

  照片中,我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抱在怀里,那个女人翘着嘴唇,溺爱地亲在我肉嘟嘟的脸上,她的整个身体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照片的背面写着:

  “宝贝女儿四岁生日留念——摄于1984年7月26日”

  7月26日正是我的生日。

  我重新翻到照片的正面,凝望着那个女人,越看越觉得熟悉,我甚至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某些片段——她喂我饭,而我哭闹着不吃。更甚至,我看到了她的脸躺在案板上,一对灰色的男人的裤腿站在案板旁边,那个裤腿的主人说:“乖,这只是西瓜酱。”

  这个场景令我泪流满面,我蜷缩在地下室,小声地抽泣着。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晚上,父亲杀死了母亲,他杀死母亲时候,嘴里一直在说:“你不跟我离婚,诚心不让我们在一起是吧?好吧,好吧,那么你也别想好过,去死!你去死!”

  是了。

  父亲杀死了我的亲生妈妈,是为了和现在和母亲在一起。

  现在,父亲死了,可她还活着。

  “丫头,你怎么哭了?”母亲又如幽灵一般出现了,她站在地下室门口,紧紧皱着眉头。

  我腾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质问:“这张照片里的人是谁?是谁?你一定记得吧?你只是失去了爸爸去世之后的记忆,但以前的事情总还记得吧?”我并不担心把一切摊牌,反正一个小时候后,她什么都会忘记。

  “你在说什么啊?你爸爸并没有去世啊?他只是去出差了!”母亲担忧地望着我:“孩子,你该不会又病了吧?”

  “好吧,先不说爸爸的事情。”我咬着牙:“你说,这个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母亲喏喏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是……是当时家里请的保姆……那个时候我和你爸爸工作忙,只好请了保姆来照顾你……她……她是很疼你的……”

  “保姆?!”我冷笑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昨天你还告诉我,我之所以5岁之前没有拍过照片,是因为家里穷。这张照片是我4岁时候拍的。既然我5岁之前咱家连照片都拍不起,又怎么可能请得起保姆?!”

  “这……这……”母亲似乎无言以对,她上前两步,紧紧拉住我的胳膊:“孩子,你别着急,一切等你爸爸明天回来了再说好吗?好吗?”她哀求地望着我。

  “明天?”我继续冷笑着:“爸爸明天不会回来了,后天也不会!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了一个多月了!”

  “你又病了,孩子,又病了……你怎么老说胡话,你爸爸昨天还和我们在一起……”她紧紧抱住我,似乎想给我安慰,却被我一把推开。

  我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楼上,然后翻出以前被我小心收藏的报纸,恶狠狠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今天已经是几月了?有病的是你!你是精神病,你失去了爸爸去世那天之后的所有的记忆!你是精神病!不仅不如,你还是杀人凶手!你和爸爸一起谋杀了我的亲生妈妈!甚至,我还怀疑爸爸的死也和你有关!”

  “不!我没有!”母亲无助地望着我:“我没有!你爸爸也没有!一切等你爸回来之后再说,一切等到明天再说……一切等……”她蜷缩在沙发上,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我冷冷地坐在她对面,看着墙壁上的挂钟一秒秒地跳跃。

  一个小时了,我冷笑着站起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她茫然地抬起头,问:“你爸呢?”

  “死了。”我淡淡地说,并拿出爸爸去世的新闻卜告和他的死亡证明:“一个月前就死了。”

  于是母亲的哇地大哭一声,晕了过去。

  一个小时后,她又问我:“你爸呢?”

  于是我再次告诉她那个真相。

  那个晚上,母亲一直不停地哭,到了早晨,她的嗓子已经不能说话了,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6.搬家日记之星期五

  今天我向公司请了假,我想以我现在的状态,是绝对没有办法上班了。

  简直无法想象,我竟然和杀死亲生母亲的凶手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之前我只是怀疑她因为受过父亲的虐待而害死了父亲,但我从未怀疑过她不是我的母亲,从未!因为她表面上是那样的爱我。我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父亲和现在这个被我叫了二十多年“妈妈”的人。

  母亲终于被我折腾得筋疲力尽,她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继续收拾东西。此刻,搬家已经不重要了。原本我搬家的目的是希望母亲能够好起来,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她根本不是我的母亲,我更不希望她变好。我之所以还在收拾东西,是希望找到更多儿时的记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厨房壁柜的最顶端,找到了那个盒子,那个盒子里装着我18岁之前所有的日记。

  我匆忙地翻阅着,掠过一切无关痛痒的生活琐事,终于在最后一本上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那本日记,正是我18岁那年的。

  “1998年3月6日,小雨。

  今天学校体检,我是AB型血。说实话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血型。我和同学们找来好多关于血型和性格的文章来读,十分有趣。回到家,我忍不住问爸爸妈妈的血型,想帮他们也测测性格。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爸爸妈妈都是A型血,可我怎么可能是AB型呢?是哪里搞错了?还是我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孩子?”

  “1998年,3月7日,阴。

  今天我到爸爸学校找刘教授辅导英语的时候,偷偷问了他我小时候的事情。他和爸爸是老同事了,或许他会告诉我一些我需要的事情。可是刘教授说,爸爸妈妈是在我5岁那年搬到这个城市的,他也只记得我5岁以后的事情。”

  “1998年,3月8日,阴有小雨。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我给妈妈买了康乃馨,还帮她一起炖肉汤。妈妈很开心,她说我小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喝肉汤。可是关于我喜欢喝肉汤的事情,自己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这倒提醒了我。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日记,或许我能从小时候的日记里找出点什么。”

  看到这里,我不由地紧张起来,我想18岁的我,一定发现了那本红色日记本里的秘密,于是我忍不住读了下去。

  “1998年,3月9日,阴转多云。

  今天做完作业后,我翻出自己以前那些日记,可只有6岁以后的,我记得爸爸说我从小就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从5岁开始写日记的,难道是我5岁时候的日记被弄丢了?按照刘教授的说法,我5岁的时候应该搬过一次家,或许是搬家的时候丢了。不过,在六岁的日记本里,我也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我从未提过到妈妈,说到妈妈时,就用‘她’来代替,难道说,我现在的妈妈不是我亲生妈妈吗?天哪,要是这样的话,就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因为妈妈一直很爱我,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呢?”

  是啊,我抬起头,望着在睡梦里抽噎的母亲,必须承认,她一直很爱我的。

  “1998年,3月13日,晴。

  这两天一直没有写日记,因为我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找那本日记了,我记得确实有那么一本日记存在的。终于,被我找到了。它被藏在一个带锁的盒子里,那个盒子里还放着一些破旧的玩具和破衣服。天哪,我情愿我没有找到它,因为真相太令人恐惧了……

  那本日记里,我用笨拙幼稚的语言记录了一切,都说童言无忌,所以我相信5岁的我不会在日记里撒谎。原来,她真的不是我亲生母亲。那本日记里记录得清清楚楚,爸爸每天都打骂我的亲生母亲,最后,他杀了她,还分尸……还骗我说,妈妈的血是西瓜酱。日记里还说,妈妈不见了以后,爸爸每天都用西瓜酱炖肉汤,还骗我说妈妈去了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每天都有肉汤喝。所以只要我喝肉汤时候,就会想起妈妈,就会觉得妈妈在有肉汤的地方一定过得和幸福……说实话,现在我真想吐。”

  看到这里,我也忍不住作呕,但还是忍不住看了下去:

  “虽然5岁的我不能清楚地记录一切,但我还是看明白了,爸爸是因为爱上别的女人,想和别的女人结婚才杀死妈妈的。而那个女人,一定就是我现在的妈妈……哦,不,她不是我妈妈,她是我的仇人。我恨爸爸,我恨她。”

  “1998年3月14日,晴。

  今天不想多说了,我和爸爸还有她闹翻了。”

  “1998年3月15日,晴。

  他们似乎想让我相信他们的谎言,但我不是傻瓜。我每天都会做噩梦,梦里又回到那个晚上,血淋淋的晚上,太可怕了,可怕得我都不敢把它写下来。”

  “1998年3月16日。多云。

  今天真是太乱了,我报警了,但警察不相信我的话,好像是因为我没有证据。他们不但不相信我,还替爸爸妈妈说话。这真是个是非颠倒的世界,爸爸一定花好多钱买通了警察。”

  “1998年3月16日,多云间晴。

  我想,我只有亲自为妈妈报仇了。”

  “1998年3月17日,阴有小雨。

  我不能多写了,这么多天,我一直没有机会写日记,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日记了。我的计划失败了,爸爸妈妈对别人说我有心理创伤,那是一种精神病,他们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他们太阴险了。真的不能多写了,他们来了。”

  这本日记的后面全部是空白,我屏着呼吸,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只写着一句话:

  “记忆只是一种演绎,而非记录。日记所记录的,不过是这种演绎罢了。我再也不写日记了。”

  为什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仅仅是10年前的事情,难道我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我抬起头,发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她的全身都颤抖着,连声音抖个不停:“你……你为什么要翻出这些……不要相信你写的……我和你爸爸,没有杀死你亲生妈妈。”

  “这么说,你承认你不是我亲生母亲了?!”我冷笑着合上日记。

  “是……”母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我确实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那我亲生母亲呢?”我继续问。

  “死……死了……”母亲哀求得望着我,乞求我不要再问下去。

  我步步紧逼:“怎么死的?”

  “我……求你……不要逼我说……你知道,我和你爸爸都很爱你,真的,很爱你……等你爸回来……我们带你去看心理医生……”

  “难道你还想把让那些可恶的医生把我记忆抹去么?爸爸已经死了!早死了!他罪有应得车祸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母亲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7.搬家日记之星期六

  爸爸死于非命,那或许是他的报应,可她还活着,是的,她。原谅我,我没有办法再叫她妈妈,再称呼她为“母亲”。

  我承认她曾经很爱我,但那一定是因为内疚,她应该会内疚吧?内疚她和爸爸一起杀死了我的妈妈,因此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加倍对我好。

  18岁的时候,我没有报仇成功,但现在,我可以了——现在真是报仇的最佳时机,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醒了,揉着肩膀从沙发上做起来,迷茫地望着四周:“我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你爸爸呢?”

  我冷冷地望着她,她不该活得这么无辜,不该活得这么无忧无虑,甚至连自己丈夫的死都要忘记。她不该有快乐的。

  我收起冰冷的目光,悲伤地望着她,然后轻轻地坐在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抽泣着说:“妈妈,你要挺住,因为我下面要告诉你的事情很可怕……爸爸一个月前死了……车祸……而你也在车祸里受了伤,”我边说边摆出爸爸的死亡证明和她的诊断报告:“你因为头部的伤,而失去了爸爸去世后所有的记忆,医生说,你是短暂性失忆,前两天,你的记忆还能保持1小时的,现在只剩下1分钟了……1分钟之前的事情,你都会忘记……”

  她先是惊讶地长大了嘴巴,然后泪流满面的望着那些冰冷的文件,最后,她拥住我:“孩子……这些日子,你一定过得很辛苦……你……妈妈拖累你了……”

  那一刻,我的鼻头一酸,几乎要放弃那个计划,但亲生母亲的死相在我脑中闪过,于是我咬咬牙,继续说道:“妈妈,爸爸死了,这个屋子里到处都是爸爸的影子,住下去对我们都不好,尤其对你的病不好,所以我们打算搬家。今天我约了房东,马上就要出去了,你记得吃药哦。”

  我边说边拿出圆珠笔在她的手背上写道:“10点准时吃药,药放在茶几上。”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

  8.搬家日记之星期日

  今天是计划里搬家的日子,但却没有搬。

  不是不打算搬了,而是我打算等她的葬礼办完了再搬。

  是的,她死了,但我却丝毫没有复仇后的快感,反而难过得一塌糊涂,毕竟,她疼了我那么多年。

  她是自杀死的,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药。等我和房东磨磨蹭蹭谈好价格并请他吃完午饭喝了下午茶回来后,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轻轻用路上买来的消字水清洗了她手背上的字,又把挂钟恢复到正常工作状态,这才打了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是的,是我让她自杀的。

  我把整整一瓶安眠药放在茶几上,然后把挂钟调停到10点。这样,每过5分钟,她看看表,再看看手背上的字,就会吃一次安眠药,直到把它们吃完。

  这天晚上,父亲学校所有的同事和她的所有朋友都来了,在他们面前,我哭得无比伤心,这并不是装的,我真的很难过,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自己做错了。

  到了半夜,人们散去后,我失眠了,这是在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失眠。

  于是我又开始收拾东西,我想早点搬出这个伤心地。

  这个晚上,我收拾的是父母的卧室——在原来的搬家计划中,我应该在昨天就收拾这里的。

  父母的卧室很简约,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大衣柜。

  我鬼使神差地挪开大衣柜,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果然,在大衣柜和墙壁的缝隙里,我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我轻轻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结婚证和一份收养手续文件。

  他们的结婚日期是1984年,领养手续文件的第一页写着1985年。

  我努力假装若无其事地翻开那份文件,里面很多繁琐的官方套话我都没有看,我只看到我自己的资料上写着:

  “女。5岁。其母于1985年被其父杀死,其父于同年被判死刑。”

  我把那份文件和结婚证重新装进信封,又重新塞进墙壁和柜子的缝隙里,然后把柜子挪到了原来的位置。

  最后,我坐在父母的床上,望着墙壁上他们的合影,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母亲直到死都深爱着我,她和父亲永远不愿意让我知道真相,他们宁愿背负着委屈,背负着我对他们的误会,也不肯让我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杀人犯,他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

  想到这里,我又重新站了起来,扯出那个信封,连同那些日记和照片,一起付之一炬。

  既然父母至死都不肯让我知道,那么我就不应该知道,不是么?

  9.失踪的钥匙

  办完了母亲的葬礼,我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我终究没有搬家,因为这个家里有我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我不愿意、也绝对不会忘记那些美好的点滴。

  我记得父母对我的每一滴疼爱,尤其是母亲,她直到死都深爱着我。甚至,她就是为我而死的。在她得知自己患有那种拖累人的精神疾病后,就毅然而然地选择了自杀。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觉得,哪怕是为了母亲,我都应该好好地活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变得越来越健忘了。比如此刻,我怎么也找不到了家门钥匙,我明明记得早晨出门前把它们放进了包里,可现在却不见了。

  于是我开始一遍一遍地回忆这一天,直到把这一天回忆出了N种不同的版本,那钥匙依旧不知所踪,最后我不得不打电话叫了开锁公司。

  其实,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我依旧没能找到那枚钥匙,最后只有换了锁。

  每一把锁,都锁着一道门。

  倘若,那把锁和钥匙都不见了,这是否意味着,那道门永远都不会被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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