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刃

  瑟瑟发抖的女孩缩在天台的一角,她把头埋在膝盖间低头抽泣,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始终都没有抬头,白色羽绒服的毛领被风吹得抖动,蜷缩着的她可怜得像只被戳到痛处的小兔子,而小兔子的身旁还放着一把带血的刀。

  这个午后,初春的B城难得阳光普照,实验中学往常安静的旧楼楼顶多了许多人,从楼顶的天台向下看,大楼的后楼,矮墙与大楼之间的过道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他们围观着那个突然从天而降,被摔成大字型的女老师,不,现在已经成了尸体。

  “我不是故意的,是老师一直在逼我……”女孩子哽咽的抽泣,让初春和煦的春风里,飘起了几丝腥甜的味道。

  1.

  桌子上透明证物袋里,放着一把刀,刀锋上还有斑斑血迹,刀的一旁摆着一个笔记本,本子的边角已经内卷,可见已经被多次翻阅,本子一旁放着一件被戳出三个血洞的白衬衣。并没拿起许多人都感兴趣,能告知人们更多事情背后又有着怎样内幕的笔记本,我拿起了那把证物刀,那并不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这把刀,刀柄被黑色的皮子包裹,皮子封口的部位被线锁的整整齐齐,露在刀柄外的刀身大约有十厘米,自刀尖向上看,刀锋的血迹直至刀柄才停下,可见行凶时,刀身全部没入被伤害人的身体,拿着那把沉甸甸的刀,扫视桌子上的一切,这是一起校园重伤人案所有的证物,伤人的孩子因为行凶时不满十四周岁,又是在遭到威胁的状况下行凶,被抓后认罪态度十分良好,被判由政府收容教养两年。

  开门声传来,我放下手里的证物袋,江都市刑警队长沈城走进档案室。

  见是我,两年前因为一起食品安全案有过合作,也是我老同学的沈城道:“你啊,我还以为来的是谁。”

  一笑,我道:“怎么,不欢迎。”

  “我要欢迎你常来这儿,你不得骂死我。怎么?这回又有什么新闻,来我这儿找资料?”记者这个职业和警察之间历来都是说不清楚的,一个要新闻,一个要曝光,所以很多事情上都会行方便,互惠互利。

  把这起校园伤人案的资料递给沈城,我道:“我是来采访这个小男孩的。”

  没看资料,扫了一眼马晨的名字,沈城就道:“这案子过去一年多了,早过了你们说的什么热点新闻时效了,你采访他干吗?”

  在外人看来做新闻最重要的就是新闻的社会热点性,但比热点更让新闻人着迷的是事件的舆论性。尤其当这件社会舆论还是由你一手缔造而出的。

  “怎么,对我还不放心,最近不是出了个挺热的案子,也是个少年犯,所以想借着这个由头采访几起差不多的案子,明天还要你搭线,带我去趟江都收容教养所。”

  因为有过合作,又有老同学这层关系,沈城没再为难我,晚上做东请我吃饭,隔天亲自开车带我去了江都收容教养所。

  去收容教养所那一路,沈城和我闲聊彼此这些年的生活,直至进山,车里的声音才渐渐淡去,江都市收容教养所在距离市区不远的竞山上,四面环山,环境极好。来之前我在档案上看过有关这家收容教养所的介绍,曾经是一所疗养院,却被一任市长批示改建成了收容教养所,山清水秀,陶冶情操,这么好的环境改造那些曾经犯下的错误,其意义不言而喻。

  因为来之前打了招呼,所以一路都很方便,随着进入收容教养所的大门,青涩稚嫩的朗读声传来,我听到了李白的诗,苏轼的词,隐隐还有谁在念冰心那首《嫩绿的芽儿》。

  2.

  跟着教养所的工作人员做了登记,我和沈城坐在会见室里,等着那个叫马晨的少年,不同于劳教所,因为在收容教养所教养的大多都是未成年的孩子,会见室都相对柔和,没有玻璃板,也没有相隔的铁栅栏,所以那个叫马晨出现的时候,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

  那是我第一次见马晨,虽然一年多前,我也因为少年马某被逼伤人案惋惜过这个被毁掉前途的少年的遭遇,却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和这个不幸的男孩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马晨你好,我叫梁臻,是都市报的记者,你叫我姐姐,阿姨都可以。”记者两个字,让低头的马晨,微微抬起了头,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对这世界的一切都似懂非懂,用自己并不成熟的判断力去评断好坏的年纪,所以我的职业,让他敏感的双眸挂上了一丝警惕。

  “你好。”

  “我这次来并不是想让你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只是回访一下,时隔一年以后,如今的你再看那件事情,有什么感受,我看了你的卷宗,你一直被被害的男孩压迫,所以才会在失控后做出反抗,有着这样的隐情,你觉得法律对你的审判公正吗?如果在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这样做吗?”

  抬头看着我,马晨眼中的光清澈透明:“我做错了,该受到惩罚,我不想再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也不会在做这样的选择,如果离开这里以后遇见同样的事情,我会告诉老师,告诉家长,而不是自己一意孤行,犯下这样的错误,我不仅对不起我自己,还对不起被我伤害了的同学。”

  看着这个礼貌又平静的男孩,我道:“其实你没什么错,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可我不会了,记者姐姐,如果可以,见到那个被我伤害的同学,能帮我说句对不起吗。”

  那样诚恳地话让我微微叹息,他有什么错,好的家庭又品学兼优,却被混混的打扰毁掉一生,其实这件案子更值得可怜的是他,而不是那个被捅三刀,重伤致残的男孩不是吗?

  点头,答应他的请求,我陆续又问了几个问题,马晨的配合让采访十分顺利,而往常陪我来见被采访人总是会问几个问题的沈城却难得安静,他从坐在会见室就一直看我带来的卷宗和照片,反复比对,直至采访结束,沈城才道:“你知道错了吗?”

  没想到他会说话,要离开的马晨一愣,回过头双眼正对沈城凌厉的眸子,他冲这那双眼淡定地点了点头。

  那话让沈城走到马晨身边,他俯下身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我只看到面色平淡的马晨,随着沈城的话惊恐地睁大双眸,直至沈城说“走吧”,他才被教官带着离开,可每走几步都会回头看一眼,目光注视的都是沈城。似乎沈城刚刚和他说的话,比他亲手戳破别人的脾脏,还让他害怕。

  离开收容所,我一直追问,沈城到底跟马晨说了什么,没回答我的问题,沈城道:“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你别这装神弄鬼的,你到底和马晨说了什么?”

  “我跟他说:知道错了最好,你得明白,你这案子当年如果在我手上,你就不止在这儿待两年……就像那记者阿姨说的,你还小,我给你一次机会。”

  一拳头打在沈城的身上,我道:“你吓唬他干嘛,让人欺负够可怜的了。”

  捻灭手里的烟,沈城的声音颇为不屑地道:“这孩子根本不值得可怜,如果当年我办这案子,这点小把戏,早给他戳破了,他根本就不是失手伤人。”

  “什么意思?”

  从我手里拿过卷宗,找到证物照片,沈城指着那把凶器刀道:“你看,这是马晨行凶时的刀,以刀锋上的血延伸至刀柄看,刀是全部没入被害人的身体的,所以刀柄的位置也沾了血迹,如果按照马晨说的,他只是因为被压迫的过分,临时起意反抗,对于一个第一次伤人的孩子来说,出刀不会这么狠,近乎连根没入。这把刀不是普通的玩具刀,也不是家里随处都能见到的水果刀,这是一种由手工打磨的便携式匕首,为了方便玩耍刀柄是整块牛皮上选了最厚且柔软的皮子,从照片上看能看出,刀柄的牛皮已经被把玩到油润,所以这刀在马晨手里绝不少于一年时间。”

  听着沈城的分析,难以置信的我道:“也可能是别人的刀,他借来用。”

  指着照片上刀柄下方,那个模糊不清的印记,沈城道:“刚我给局里打电话,让人看了,这个模糊的印,是个马字,是压印在牛皮刀柄上的,可以肯定这就是马晨的刀,不仅从刀能看出来,还有这件衣服,三处刀伤,每一刀都准确的戳在致命的器官上,我想如果不是出现意外,那个被马晨伤害的男孩或许已经死了,如果你是一个临时起意的人,你会准确的找到肺部,脾脏这么精确地位置吗?而且不多不少只是三刀。”

  临时起意行凶的人,精神状态都是不受控制的,更多的都是乱砍乱杀,不会有规律,也不会有这样整齐干净的伤口。但可能吗?马晨在伤人的时候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怎么会精心策划这样的事情?

  见我依旧不信,沈城拿出我影印的马晨的日记,丢给道:“仔细看看……如果只有那把刀,我也可以认为他是临时起意,但偏偏多了这本日记,马晨伤人时只是个的孩子,十几岁的孩子对每天的生活都有不同的感受,记录下日记的心情也不会一样,可他的……”

  为了采访马晨,这本日记,我看了不止一次,里面记录的都是他被被害人欺负,被被害人逼着吸烟,被被害人胁迫在考试中作弊,以前并没看出什么不同的我,在连续翻了十几页后我犹如马晨听到沈城那番话一样,震惊的睁大双眸,难以置信的把那一本日记都翻完,直至最后一页,我才放弃一样呼出胸口压抑许久的气:“怎么会这样。”

  3.

  “天真,这回看出来了?还可怜,还不怪他。你这些年记者都怎么当的?”

  就在我像所有记者一样都在关注本子上的内容,与事件发生的诱因时,沈城却看出本子上,少年整齐的让人害怕的字体,那根本局不像是随意而写的日记,那更像一笔一划写好,供人观赏怜惜他的道具,就像他呈给大众的人生一样,半本日记连错别字和修改都没有,他是那样的干净与无辜。

  看着车窗外的炭灰色的收容所大门,沈城道:“你别以为孩子多天真,多无邪,他根本就什么都知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为了逃避责任所以他在距离档案里提到的十四岁生日几天前动手,他清楚地知道不满十四周岁伤人,又有自己写在日记里的内情,大众就会像你一样,可怜他的遭遇,而那个被重伤致残的男孩,却成了这场阴谋的牺牲者,在你们关注马晨的未来会因为这起案子受到影响的时候,谁去关怀过那个被重伤致残的孩子,即便他曾经真的犯下过错误,影响到了马晨的生活,可这是伤人的理由吗?这世上比马晨过得惨的有的是。”

  那天不论我如何强烈要求想要再见马晨,问问他这些是不是真的,沈城都不许,他说,之所以他会给马晨一个机会,并不是因为可怜马晨,而是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话,让马晨记得,你只要在这世上犯了错,就会有人看着。

  他说:“如果马晨真的聪明,要么下次做的更高明,要么就此收手,干干净净过完这一生。”

  因为马晨的事情,回市区的一路我都没说话,我想不出,这个不大的男孩怎么精密的把这一切做出来,还得到了社会的谅解,不过十几岁的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与沈城一起吃饭的中午,仍旧无法释怀的我到:“他伤人致残的时候只有十三岁。”

  “十三岁,你知道三年前,江都一个少女弑母的案子吗?”

  点了点头,那案子当时因为行凶的少女不满十二岁,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后来因为法庭保护未成年人,勒令禁止采访,案子随之消失在大众的视线里。

  案子已经过去三年,沈城也没什么顾忌,夹着凉菜与我说:“你们报道中都写到,女孩之所以冲动为母亲下药,造成母亲因为四亚甲基二砜四氨摄入过量死亡,是因为年幼无知被父母管教太严苛。最搞笑的是,还有什么电视台的记者呼吁,政府建立未成年保护法,根本就是放屁,那案子我办的,到现场一看我就看出是蓄意杀人。她给她妈下了鼠药之后,桌子边,杯子都擦干净了,而她妈妈的尸体在卧室放了三天,她就在隔壁玩游戏,笔录里问她,听没听见她妈的呼救,她说什么都没听见,以为妈妈睡着了,可现场她母亲死亡的卧室里,不仅台灯打碎了,就连一旁的木质床头柜上也布满清晰的抓痕,被害人的指甲也是崩裂的,可见她母亲死前并不像她笔录里说的那样,没发出一点声响,那是经过痛苦且垂死的挣扎的,后来法医鉴定,以鼠药的用量,如果食用三个小时之内急救,她妈完全可以得救。后来因为这案子性质,我们申请了封闭调查,才知道女孩因为早恋被母亲关在家里已经几个月了,为了让女孩学好,她妈甚至辞掉工作,导致女孩和男孩分手。所以什么家庭暴力什么管教严苛都是女孩杜撰出来的,女孩是为了报复母亲拆散自己和男孩才杀母泄愤的,你知道初期调查的时候,为了脱罪,那姑娘和办案的警察说什么吗,说她杀她妈,是因为她妈妈对不起她爸爸。那小姑娘才十二啊,就这么往自己死掉的母亲身上泼脏水。你想得到吗?”

  看着我,沈城又到:“梁臻,不是他们太天真,天真的真是我们,这样的案子我见多了,那些孩子在事发之后都在辩解自己有多惨,以为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就会因为年幼得到谅解和宽容。可真不是这样,就说那个女孩,我最后一次审她,她被逼急了,才说了实话,说她妈拆散她和男朋友,说她妈骂她不争气,与其让她这样不如跟她一起死了。那姑娘笑着跟我说:‘我这么年轻,凭什么跟她一起死,她想死,我成全她,我没妈也能活得好好地,她不是跟我爸一块算计我吗,那就让我爸救她,我爸回不来,她只能死,不怪我,活该,她死了三天都没人管她。’”

  我记得因为这起少女弑母案子的最终不了了之,我还写了一篇随笔报道,报道中,我写道:不论子女做了对父母多过分的事情,母亲都不会怨恨自己的孩子。可孩子呢,在向母亲伸出自己恶毒的手之后,又是否想过,这个人死掉,这世上是否还会有人像她一样爱你。

  “现在的孩子,你说他们天真无邪,单纯善良,真是骂他们,小孩儿,看的破案小说电视剧多了,作案手法比成年人都老谋深算。”

  听着沈城的话,想着这一年所发生的一切,呆滞许久的我道:“沈城,如果一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没有目击者,凶手也承认了伤人,凶器也在现场,可那个凶器根本就不是造成被害人死亡的凶器,是什么原因?”

  放下酒杯,有些微醺的沈城道:“只有两个原因,要么现场还有第二个凶手,被被抓到凶手的隐瞒,要么还有第二把凶器。被凶手藏了起来。”

  “第二个凶手,第二把凶器……”

  4.

  我再见程新柔,也是在收容教养所,那是我第四次见她,每次看到这个长发,大眼睛,秀气漂亮的女孩,我总能想起妹妹梁娅,梁娅小时候也是这样,漂亮乖巧,善解人意。可如今,我的妹妹死了,这个姑娘却还活得好好的。

  “最近还好吗?”

  一年前,实验中学学生伤害老师至老师死亡的凶手,就是我面前的程新柔,这个当时不过十三岁的女孩,在与老师的谈话中,因为无法压抑情绪,伤害了老师,导致老师坠楼。而那个掉下楼的老师就是我妹妹梁娅。

  梁娅的案子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尼泊尔进行民风采访,得到消息回国,梁娅已经在法医鉴定中心的冰柜里躺了七天,因为从高空坠落,她的头像我们小时候玩的塑料娃娃被不小心按坏一样,有一大块是陷进去的,那样的丑陋,我不管用推还是挤都抚不平整的。

  因为凶手是个未成年的学生,考虑到社会舆论,梁娅的案子被封闭调查,原本十分简单明了的案子,程欣柔也承认了伤人,可是警方却迟迟不能结案,原因竟然是无法确定梁娅的死因。

  程新柔与梁娅争执的案发现场,放着一把水果刀,程新柔的口述中,正是用那把刀,她伤害了梁娅,导致梁娅因为身体失去平衡而坠楼,原本是简单不过的案发过程,然后警方却发现程新柔所使用凶器与梁娅身上造成的伤口完全不吻合。

  程新柔提供的那把水果刀,刀锋迟钝,根本不能对人体造成那样大面积的伤害,而梁娅身上的伤口是尖锐的圆锥形戳在下腹接近脾脏的位置,那不是水果道的半圆刀锋可以形成的,所以梁娅是被伤害后坠楼的还是因为与程新柔在争执中失足坠楼,在法律的判决上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而在调查中程新柔也没逃避责任,一直再说是自己拿出刀吓唬老师,却没想到两个人撕扯的时候梁娅坠楼。当时处于慌张状态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捅伤了梁娅,只是看到手上的水果刀上有血,所以以为是自己杀了梁娅,并把她推了下去,可法医鉴定梁娅死的时候,身上除了下腹的伤口,还有一刀浅浅的割伤,一刀上的角度,和刀锋对比看,是梁娅手中的水果刀造成的,所以刀上的血并不能当成程新柔重伤梁娅的证据,尤其梁娅在坠楼后,掉落在五层的遮阳棚上受到二次装机后,又摔在楼下的绿篱,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有可能形成梁娅身上那个致命的伤口。因为调查没有结论,尽管程新柔已经承认,并且无比后悔向被害者家属也就是我道歉,可梁娅的死,却一直没有一个真相。

  冲我点了点头,曾是梁娅语文课代表的程欣柔道:“嗯,一直在看书,也有老师给我们上课。我妈妈也常来看我,只是您好久没来了。”

  “最近比较忙,马上就到梁娅的生日了,所以想来看看你。”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的中国结,程欣柔道:“我记得,您帮我把这个带给梁老师吧,是我亲手打的,我知道这不能换回什么,但是我的一番心意。”

  看着面前的程欣柔,我眼前出现的尽是马晨的样子,一样的谦逊乖巧,一样的礼貌平静,这个女孩是否也想马晨一样,精心策划了一切,又让我这么傻乎乎地谅解了呢?

  因为是个未成年人,梁娅死后,程新柔的父母几次上门求我,就连实验中学的老师都为求情,让我给这个女孩一个机会,毕竟我妹妹生前十分喜欢这个女孩,梁娅的案子因为迟迟没有结果,而被无限期搁置,程新柔因为未成年,被暂时收容教养,程新柔的父母再次找我,请求我原谅的时候,那个为女儿的案子累得头发花白了的女人跪地求我,求我给程新柔一个机会。

  我在梁娅死掉第三个月,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害死我妹妹的姑娘,指示那天我没怒斥这姑娘凭什么要害死我妹妹,也没逼她说出警方都查不出的真像,我看着她手腕上带着的招财猫的手链和她说:“这手链还是我和梁娅一起买的,她说她们班有个姑娘她特别喜欢,所以买来送给那个女孩,程新柔,梁娅对你不好吗?”

  我的话让一直低头抽泣不敢看我的程欣柔放声大哭,她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梁老师会掉下去,我没想害死她,我只是想用刀吓唬吓唬她,不让她把我的作弊的事情告诉我妈妈,我没想杀人,没想杀人。”

  小孩的恐慌是装不出来的,我看着失控大哭的孩子,只想孩子总会犯错,如果梁娅活着,或许会原谅她,所以在那次见面后我撤销了对程新柔

  可现在看着程新柔,我不知道,这个被我原谅的孩子表现给我的无知、胆怯、可怜是不是真的,我该不该原谅或许是她佯装表演给我看的无辜?

  5.

  没拿那个中国结,转着手上,母亲去世时留给我和梁娅的戒指,我道:“程欣柔,这世上只要你干了的事情,总有一双眼睛看着你,如果你和我说实话,告诉我那个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干净纯澈的眼睛看着我,程欣柔道:“姐姐,你说什么?”

  “告诉我实话?”

  “我不懂。”

  “梁娅是怎么死的,那个戳破她肚子的伤口哪来的,我想这些你告诉我,而不是我自己查到。”

  低下头,哽咽的哭泣声再度传来,似乎的我的话,扯开了这女孩日渐痊愈的伤口,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我的推断是错的,或许这个女孩与马晨和弑母案的凶手不同,她真的是无辜的。可,可能吗?

  看着我,程欣柔突然大哭:“我真的没有,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把梁老师推下去的,姐姐,你原谅我吧!”

  因为程欣柔的失控,她被教官带着走,离开那一路,她一直在哭。哭得难过,委屈,像是我的话刺激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

  不管她哭得多伤心,又表现的多后悔,这一刻,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梁娅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可到底哪里有问题,旧楼没有监控,所以不排除有第二个凶手,如果真的有第二个凶手,程新柔又为什么要承认她伤人,她想掩盖什么,如果没有第二个凶手,是她杀了梁娅,她又为什么要承认这一切,而不是否认,还是她与马晨和弑母案的女孩一样,想用大众对孩子的宽容,逃避一切。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推理小说家,我只能以记者的角度,从程欣柔这里入手,事发之前,程新柔是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和梁娅关系一直不错。可是程新柔所说,只是害怕梁娅把作弊的事情告诉父母,就对梁娅行凶,这样的理由未免太简单。

  在对程新柔的调查中,实验中学曾经和程新柔同班女孩和我说,程新柔之前好像恋爱了。对实验中学这样的市重点初中来说,早恋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有发现一律予以开除。如果程新柔早恋被梁娅发现,为了掩盖这件事情两人协商未果,造成冲突,程欣柔为掩盖事实真相,用那个神秘的凶器杀害梁娅后,为混淆我们试听,所以承认一切,并且用那把水果刀作掩护,为自己脱罪,可真正杀了梁娅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在江城采访马晨的时候,沈城帮了我很多,他来B城开会,我打电话请他吃饭。

  两人坐在B城有名的小吃街时,沈城道:“我记得念高中那会儿你有个妹妹来着,身材巨好,怎么没一起叫出来。”

  看着杯子里的啤酒,我道:“死了。”

  “真的假的?是因为感情问题?”

  “骗你干吗?一年前,我在尼泊尔采访的时候死的,和一个学生起了冲突,从高空坠楼,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比那个与她起冲突的学生只大了十岁,可她整个人生都终结了。”

  职业病使然,沈城到:“谋杀还是意外?”

  “不知道?”

  “一年了还没结案?”

  “因为结不了。”

  把梁娅的案子讲给沈城听,不知道梁娅是在坠楼前就被凶器戳伤致死,还是坠楼的时候因为撞击遭受的意外,凶器是什么也不知道,沉默许久的沈城问我:“那女孩优秀吗?”

  “钢琴十级,英语是演讲的水平,年纪三好学生,简直毫无瑕疵。”

  “一个孩子这么全能压力一定很大,越是压力大的孩子,越会在不经意间爆发,你现在不确定这是一场意外还是谋杀?现场留下的凶器是什么?”

  “一把特别普通的水果刀,远远没有马晨的刀那么精细,那把刀的形状和我妹妹身上致命的伤口也不吻合。”

  “除了那把刀呢?”

  “没有,除了那把刀,现场只剩那个女孩了。”

  “那很简单,从女孩和那把刀入手,你看不看推理漫画?”

  没想到沈城会这么问,我摇了摇头:“谁看那些。”

  “我看,其实现在很多犯罪手段都是从这些漫画里学来的,什么密室杀人,不存在的电话,消失的凶器,有的是胡编乱造,但有的确实可以付诸于行动的,你这案子就特别像一个叫消失的凶器的故事。其实整个案子最重要的就是那个凶器,如果确定你妹妹是在天台上就已经受了致命伤,就可以把女孩定性为凶手,如果是在坠楼时受伤,那就是个意外,性质不同,惩罚力度也不一样。”

  那晚,因为沈城的话,我喝了很多酒,我和他说,父母意外离世,我和梁娅相依为命十年,我从没想过梁娅会死,就像没想过因为我的探坊,程新柔精神状态一直不好,直至一个落着小雨早上被管理员发现,在宿舍厕所自杀。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看沈城说的动漫,当谜底解开,杀人的凶器其实是被冻得坚硬的像是利剑一样的带鱼,而警方查找凶器的时候,融化了的带鱼已经被煮成一锅浓浓的番茄鱼汤。

  6.

  我没有因为程新柔的自杀去见她,而是一直查找事情的内幕,我并不想用这个真相从这个心思缜密的女孩身上换取什么公平,只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梁娅,为了杀死我唯一的妹妹,她动了多少心思。

  沈城离开B城的前一天,我照旧请他吃饭,两人坐在烤排骨的小店里,沈城道:“还没找到凶器是什么?”

  “没有。”

  “或许根本没有凶器,这就是个意外。”

  不再像知道马晨事情真想时的难以置信,我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如果没有马晨的事情你说这是意外,我或许会相信,可现在我不信了。”

  知道我的脾气,沈城道:“有卷宗没有,给我看看。”

  梁娅案子的卷宗递给沈城,烤排骨上桌,老板当着我们的面,用大刀砍成一截截的小块,砍过一半,老板停下,用力的把从刀柄因为震荡而出刀按回木头刀柄里,那一刻,我脑袋里瞬间出现那把与程新柔一并留在天台上的刀

  拿起包,跑着离开排骨摊,身后传来沈城道:“你上那儿?不就让你请个践行饭吗?”

  那天联系上在B城警局的熟人,我第一次在档案室看到了那有可能杀了梁娅的水果刀。如马晨伤人的刀一样,那把刀被放在透明的档案袋里,标注着发现地点与时间,还有事件,用手托起那把水果刀,我隔着档案袋用力抽刀柄与刀之间的缝隙,就像我想的那样,刀柄和刀身轻易的分离了,而从刀柄中抽出的嵌铁,被打磨的像冰锥一样锋利。

  梁娅的验尸报告上写着,死亡原因,为锥形凶器戳破肝脏,造成肝脏破裂大出血死亡。

  程新柔说的没错,她的确是用这把水果刀杀了梁娅,她没有说谎,错的一直都是我们。

  再见程新柔,因为自杀失血过多的她,面色苍白,没有怜惜,我道:“谈恋爱幸福吗?”

  似乎已经想到我会知道这件事情,低着头的她道:“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学习,都是时刻压在身上的考试排名,突然在那个冰冷的世界出现一个对你好的活生生的人,你觉得幸福吗?”

  没有歇斯底里的怒骂和追责,我道:“我明白,梁娅想让你们分手对吗?”

  “嗯,因为我成绩下降,她找我谈话,我相信她,告诉我她我恋爱了,可她却让我分手,说会影响我学习,耽误我前途。我根本就舍不得,为了让我分手,她和我说会把一切告诉我父母,我妈为了让我考上实验附中付出了多少,如果我被开除,我这一生都完了。那个下午我恳求她别告诉我妈,和她说,我会慢慢分手,可她不听,一定要我给男孩打电话。我那样相信她,她却这么对我,所以我拿出刀吓唬她,我想让她害怕,让她知道我多舍不得,可我没想到,和我夺刀的时候,她会掉下去。”

  即便承认了早恋,程新柔的叙述还是回到了最初,没有杀梁娅,一切都是意外。

  淡淡一笑,我用自己冰冷的手攥住程新柔的手道:“我能来找你,就表示我知道了一切,其实你没说谎,杀了梁娅的的确是那把水果刀,可却不是刀身,而是藏在刀柄里的铁锥,对吗?”

  铁锥两个字,让程新柔一抖,我的话音却没落:“你母亲说,你因为学习压力大,喜欢磨铁,他们也觉得有铁杵磨成针这样的寓意也好,很显然你压力很大,却想过拿它当凶器,直至梁娅激起你内心的恨,你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你害怕落后,害怕被老师被家长的责备。你一直努力学习,看似礼貌又有教养,实际却恨透了那些让你过得压抑不快乐的人,梁娅要你分手让你的仇恨感瞬间爆发,你想她死,我看到你书本上贴纸推理漫画的贴纸,你也想像漫画里的主角一样塑造一场无与伦比的谋杀,你想报复还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以你留在了现场,承认了一切,却为警察留下了一个没有凶器的谋杀案。对不对?”

  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她一直低着头,还有不久这个聪明的孩子就会因为我的放弃追责离开这里,转学,换一个名字,在政府保护未成年的法律下,重新开始,可凭什么,犯了错误的她还有坦荡无谓的人生,我的妹妹却要无辜枉死。

  那天探视时间结局,我和程新柔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一切说出去,但你也要记得,这世上的事儿只要你做了,就会有一双眼睛看到。这世界不会污蔑一个好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坏人。”

  离开会见室,六月的B城落了哪年的第一场雨,看着雨,耳边传来的程新柔放声大哭的声音,哽咽的哭泣,不甘,无助,似乎在问所有人,她有什么错,她只想谈场恋爱而已,可我妹妹有什么错,她只想你过得更好而已。

  把梁娅案子的发现告诉沈城,沈城道:“就像我说的,真的不是他们太天真,而是我们太傻。既然事情有了真相,你也就放下吧。给她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

  “嗯。”侯卫东官场笔记:

  我没把事情公布于众,可一个月后,即将结束教养的程新柔却在收容教养所自杀,不再是像上次一样为博得怜惜与原谅的佯装自杀,这一次,她死的安静又决绝,在一个深夜,用镜片割断了自己脉搏,被发现时,血已经流了一地。

  终

  程新柔的死,让梁娅的案子不了了之,我也没有在深究什么,只是半年后,在B城一家咖啡馆,见了一个头发被染成粉色,穿着暴露的女孩。

  把信封推给女孩,看到里面的钱她道:“两清了,不过姐姐,您费这么大的心,还出这么多钱,就让我在教养所里,每天晚上磨一小时的铁,到底玩的是什么?”

  “这是我的事儿。”

  嘻嘻一笑,没再问别的,才从教养所出来的女孩道:“好好,您的事儿,那我先走了,姐姐,以后要还有这样的好事儿,记得找我。”

  那个下午,B城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我看着女孩离开,想着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那是程新柔死前没多久的事情,我和这个姑娘说,只要她每晚在宿舍磨一个小时的铁,等到她离开收容所,我会给她一笔钱,而这女孩觉得自己并没什么损失就照做了。我之所以让她这么做,只是因为,她在收容所住在在程新柔的隔壁,深夜磨铁的声音,程新柔一定会听到。程新柔因为压力过大才磨铁解压,磨铁的声音加之我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有梁娅的死只会让她的紧绷的精神越来越紧张,最后精神崩溃,我想过她会因此自首,想过她为维护自己疯掉,却没想到这个用尽方法杀掉梁娅想要保全自身的女孩,选了最彻底的解脱,这样也好,一命抵一命,才公平。

  我不需要公布一切,让这个女孩用眼泪博得大众对她的谅解,大众舆论,被混淆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公正的审判台,不是吗?我自己的仇,自己报就好。

  创作谈:写这个故事的初衷不是想揭示什么,让人看到所谓的人性多虚假多可怕,就是觉得不管多明智的人,在处理自己的事情的时候都会失控,这就有了凶器这个有些灰暗的结局(PS:你们绝对谁都猜到,我是剁排骨的时候把刀柄剁飞才想到这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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