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见斜井

  一

  我从未闻到过这么诡异的臭味。

  它不算刺鼻,没有把人直接熏晕的威力,但反倒更令我难受。那感觉好似骤然冲进一间密封了成百上千年的屋子,发现地上有具早已朽化成白骨的尸体。

  变异的尸臭与腐化的空气混合,绝对是催吐的极佳配方。

  我弯下腰吐了个昏天黑地畅快淋漓,缓过力气睁开眼时,心中一惊:眼前漆黑一片,难道自己失明了?

  定睛再看,原来我站在一条圆形的管道内,脚底湿滑异常,头顶几乎可以抵到管道的顶端。冰冷的水滴落到脖子上,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擦,黏黏腻腻的,胃部不由得又开始紧缩。

  这里好像是一条下水道……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还没来得及深思,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黑暗中出现了一团绿光,向我靠近。我吓得转身要跑,没跑两步就摔了个大马趴,紧接着被一只脚踩住了后背。

  “这人是谁?”沙哑低沉的嗓音透着杀气,“误闯进来的?要不要……”

  “看清楚脸再说。”衰弱苍老的声音阻止道。

  我被拎着衣领揪了起来,我吓得耸肩闭眼,透过眼缝看去,左边的那个是膀大腰圆的大汉,而右边是个枯干瘦弱的老人。

  “原来是提灯的。”老人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刀把子,提灯的不是来不了吗?”拎着我的大汉疑惑地皱起眉毛,“这人真是提灯的?你没认错?”

  纵然我吓得有些迷糊,但从这番对话里也领悟出了利害关系,连忙接上了被称为刀把子那个人的话:“对不起,有了点事耽误了。”

  这话果然有效。大汉把我慢慢放下,重新打量了我一番:“这么年轻,靠得住么?”

  “我找的人怎么会有错,不相信我的眼光?”

  “怎么会。”大汉干笑了几声,把拎在手里的刷了层绿粉的牛眼灯递过来,“拿着,该干活了。”

  说完话他转身就走,刀把子盯着我,露出暧昧的笑容,忽然凑到我耳边,声若蚊鸣地说:“不想死就别乱说,不知道怎么回答时就闭嘴。”

  我被彻底弄糊涂了。看起来他是在帮我,但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却一无所知。我愣在原地,直到大汉回头厉声催促才迈动脚步,机械般地跟了过去。

  拐了两个弯,下水道被黄土堵住,四个头缠白巾的人蹲在土墙前,微型手电斜插在右耳边,奋力用折叠锹向前挖掘。听到我们三个的脚步声,扭头看了看,旋即继续干活。

  在我到来时,土墙已经被挖了将近三尺深,过了大约半小时,只听轰隆一声,墙上露出了个漆黑的洞口,一股阴风随之扑面而来。

  “通了!”大汉惊喜地说,“你,进去看看!”

  “马鞭,会不会有危险?”被指着的人胆怯地问,“要不先放条狗进去?”

  被称为马鞭的大汉爆发出一阵怒骂,连推带搡地逼那人钻了进去。

  我打了个冷战,难道这些人是盗墓的?要是这样可就糟了,事毕后他们会不会杀人灭口?

  注意到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口,我悄悄向后挪动脚步,打算寻机逃跑。没想到马鞭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吓得顿时全身僵硬。

  洞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食指,你怎么了?”马鞭顾不得盘问我,向洞口吼叫起来,“里边有什么?”

  “死……死人!”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马鞭面红耳赤,“你第一次见吗?”

  “不是白骨!是……尸体!”

  马鞭还要再骂,被刀把子拦住。刀把子面色凝重:“里边有具还没化为白骨的尸体?”

  拇指没有回答,片刻后他屁滚尿流般地从洞里钻了出来,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气才开了口:“穿……穿了件棉衣,牛……牛仔裤。”

  听到这句话,除了我,每个人都变得面无血色。

  马鞭是最先回过神的,他看着刀把子:“里边应该有一千三百多年没人进了吧?”

  刀把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您的眼光,可为什么里边会有个现代人的尸体呢?”

  “我不知道。”刀把子声若游丝,“劳烦你,把那尸体弄出来。”

  马鞭脸上的皱纹再次挤成一团,他咬咬牙,吐出一个字:“好!”

  二

  很多人害怕骷髅白骨,但要是见到了这具尸体,肯定会深切地感受到,没有骨骼的人体才远远比白骨可怕。

  假如这东西仍在荒郊野外的垃圾堆上,大概会被路过的人以为是个压扁的塑胶模特。

  漆黑的天空浓云密布,马鞭扭亮手电照向尸体:肮脏的棉衣帽子里露出一张变了形的怪脸,滚落在鼻子旁的眼珠牵扯着灰色的神经纤维延伸进黑洞洞的眼眶,扭曲成平行四边形的嘴大张着,露出光秃秃的牙龈。

  马鞭逼着我看这具尸体,而他则在仔细地观察我脸上的表情。

  “别拿提灯的开心了。”刀把子不满地说,“说说洞里的情况吧。”

  “里边就是个两三米见方的土洞,除了这具尸体什么都没有。”马鞭的声音很阴沉,“按您的说法,不该是这样啊。”

  “确实不该……”刀把子自言自语,“照我的推算,那地方应该通向斜井的下边。”

  “这种构造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马鞭转了转眼珠,“您确信没弄错?”

  “废话!”刀把子恼火道,“你要是怀疑,就自己去干吧!”

  马鞭闭上了嘴。他不甘心地看看我,厉声问:“你真的是提灯的?”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你刚才在下水道里怎么想要逃?”

  “我……我没有!”

  “年轻资历浅,胆子小点也可以原谅。”刀把子替我解围,“世上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胆大包天?”

  马鞭撇嘴冷笑:“胆小倒是好说,就怕见识少……跟我来,让我见识一下你肚子里有多少东西。”

  刚才从下水道出来后,我发现外边是一片荒野,北方有条河流经过,东方隐约可见城市阑珊的灯火。向西走了不远,有间被红砖墙环绕的平房,他们把我带到院子里,而那具无骨的尸体则摆放在院子正中。

  “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马鞭朝平房扬起下巴,“吉凶如何?”

  这间平房粗看上去平平无奇,除了比普通民居长出几米外,属于那种黄河以北地区常见的百姓家宅。仔细瞅瞅,总觉得有点怪,然而一时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怪。

  “哑巴了?”马鞭怒道,“你不会是个假冒的吧?”

  刀把子咳嗽了一声:“他到底哪儿得罪你了?干嘛偏要和他纠缠个没完?”

  “是个大吉之所。”我说。

  这句话把马鞭的反唇相讥给噎了回去,刀把子的脸上也隐隐出现了惊讶的神色。

  “大吉?”马鞭冷笑道,“实话告诉你,住在这里的人几乎都莫名其妙地死了,是凶宅!”

  “不,大吉。”我坚持道,“判断一个地方的吉凶,不能看是否有人横死。秦始皇陵建成后,建陵的民夫都被灭口殉葬,也没颠倒吉凶。别看这周围环境荒凉,但这房子建在河流分岔的下方,对应了龙吐珠的形式,典型的大吉大利。”

  祖父是大学历史系的教授,退休后后闲来无事,对风水有了兴趣,买了些书在家里研究。我也跟着读了几本,虽说纯粹出于好奇,可其中的举的例子还记得,结果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有点意思。”马鞭的神色略微缓和,“那跟我进屋子看看。”

  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我当即傻了眼。当中客厅竟然是个圆形的构造,分隔东西房的墙壁很厚,而且上下各成弧度,让我感觉自己像是钻进了个超大号的瓦罐里。

  “说说吧,这又是什么讲究?”

  我张口结舌,风水书上可没有介绍过这种构造的房子,这让我如何回答?

  “马鞭,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直说。”刀把子跟了进来,语气阴森,“何必拐弯抹角。”

  “不敢。”马鞭笑得很假,“你老人家我向来是尊重的,可他的身份我有点怀疑。咱们这次要做的事风险很大,万一他出了问题,谁都没好下场。小心无大错,是吧?”

  “连我都没看出门道的东西,你去问他?”刀把子竖起眉毛,“这不是成心挑事吗?”

  “提灯的就是典故参谋,咱们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要他何用?”马鞭针锋相对。

  他们斗嘴时,我无意间看到天花板上刻了二十个奇形怪状的文字,有圆有方,竭力苦思之下想到了这些文字的来历。听刀把子说他们也不知道这构造的奥秘,我忽然有了主意。

  “这是周兴的居所。”我故作镇静地说。

  “周兴?”马鞭问。

  “请君入瓮这个成语你总知道吧,主角之一就是周兴,唐朝著名的酷吏。他被来俊臣套出了话,被迫认罪。武则天念他忠心耿耿,不忍处死,判他流放岭南,半路被人所杀,可很多史学家认为,以周兴阴险奸诈的个性,深知仇人众多,很可能是找了个替死鬼,自己躲了起来。他隐居在此,造了个瓮状的客厅,为的是牢记旧恨,待东山再起时报仇雪耻。”

  我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其实忐忑不安。这番话几乎等于随口胡诌,只因我看懂了那二十个字其实是武则天所造,换成简体字是:载初日月星,天授人君圣,照地正年吹,世臣国年正。

  因为武则天死后,这些文字再无人使用,加上这客厅的诡异构造,情急之下,我硬生生做出了这个毫无根据的推测。

  “唐朝的酷吏……”马鞭嘀咕着,脸上突然出现了喜色,“刀把子,应该没错!”

  刀把子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视线始终停留在我身上,看得我有些发毛。

  “请!”马鞭对我的态度陡然一变,伸出手很客气地请我到东边的屋子。

  刚走进东屋,我又吃了一惊。

  狭窄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可是正中间居然有一口井。

  三

  使我意外的是,马鞭的兴趣不在那具干尸身上。他小心翼翼地走过井边,刻意远离井口,走到门对面的墙壁下,掏出块湿毛巾擦了擦,墙上浮现出四个风格古朴的楷书:邪见斜井。

  “你对这口井有什么看法?”他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邪见斜井?我隐约有点印象,但想不起来了。

  “他不知道很正常,毕竟这东西没有在典籍上记载过。”刀把子再次替我解了围,“我也是在十年前,在一个唐末古墓里发现了记载。武则天决定迁都洛阳后,大兴土木,为了防止洛河水患,除了巩固堤坝外,还在城内修建了四通八达的排水暗渠。那个古墓的主人是工部的一个官员,他在无意间发现在暗渠的某处有一个名叫邪见斜井的古怪井口,这口井乍看上去毫无用处,他起了好奇心,暗查后得知了一个骇人的消息,挖掘这口井的人都失踪了。”

  “这阵势倒像是在修建帝陵。”马鞭冷笑道,“那当官的不敢再深究,但还是忍不住记了下来,把秘密带到了坟墓里。”

  “洛阳城历经战乱,那口邪见斜井早就没了踪影,巧的是,前些日子,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另一口邪见斜井,还有这间古怪的房子。”刀把子继续介绍,“屋主是个孤老头,见我们路过时显得很紧张,反倒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于是发现了屋子里的秘密。”

  “通常我们只谋财,不害命。”马鞭不屑地笑笑,“这次算是迫不得已……”

  我心惊肉跳,听这意思屋主很可能遭遇了不测。

  “简而言之,诡异的事值得深究。”刀把子似乎不愿意多谈此事,“我们此行就是想要弄清邪见斜井到底有什么秘密。”

  他说的冠冕堂皇,我心里却雪亮如镜。这些人分明就是盗墓贼,大概他们以为井里有宝藏或是别的值钱东西……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从井口进去,而舍近求远地跑到旁边的下水道里呢?

  马鞭拍拍手,等在院子里的四个人抬了两个麻袋过来。马鞭解开麻袋,抓出了两只兔子扔进井中。等了片刻,再如法炮制,不多时,二十多只兔子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井里。他看了眼刀把子,刀把子点点头,轻轻吐了口气,吩咐道,“拇指,你们先下去,提灯的跟在后边。”

  拇指他们四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横下心似地来到井口,双手撑住井伸直双腿,然后一松手,逐一入井。马鞭把绿灯笼塞到我手里,双臂微微发力,把我推到了井边。

  井如其名,果然是个斜的,角度和公园里的滑梯差不多。不知是天然还是人工,井壁的土层满是皱褶,像是一条通向无尽黑暗的肠道。

  我双腿发软,正想寻找不下井的托辞,马鞭的双手在背后推了我一下,惊叫还没出嗓子眼,我便滑了下去。

  光线很快消失,我在黑暗中下滑,萌生出即将坠入地狱的绝望。好在这种使人发狂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脚前一顿,我仰面朝天地躺在了软乎乎的东西上。

  伸手一摸,原来是块烂泥地。狼狈地爬起来后,看到前方有电筒的光芒闪动,是拇指他们四人。

  这里似乎仍是一条下水道,不过比先前的那条要宽敞许多,但非常潮湿,水滴从顶端的石板缝隙纷纷滴落,简直和小雨差不多。

  他们四个人顾不得这些,趴在在地面的一个土坑旁,手忙脚乱地在挖掘什么。

  “找到了!”拇指猛地抬起头,声音充满欣喜若狂,“金子!”

  四

  土坑将近一米深,坑底的泥水中露出个弧形的黑色物体,拇指他们用铲子刨去那层黑色的表面,里边居然金灿灿的。

  刀把子和马鞭也从斜井滑了下来,马鞭蹲在坑边打量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物件,把手指放到鼻子下闻闻:“什么金子?是黄铜!”

  刀把子重复了一遍马鞭的动作,慢慢地点点头:“不错,是黄铜。”

  他们的情绪瞬间变得低落,沉默了一会儿,马鞭最先回过了神。

  “这个坑是怎么回事?”他警觉地问,“不是你们挖的吧?”

  “我们下来时就有了,看到坑底有东西,我们就加了几铲子。”拇指回答。

  马鞭啧了一声。他绕着坑边转了两圈,然后沿着下水道壁观察了半天,在一个地方停住了脚步,骂了句脏话。

  “被人捷足先登了!这里有个被堵住的洞。”他指着墙壁咬牙切齿地说,“刀把子,沿着这个洞的方向,应该就是咱们发现尸体的地方,对吧?堵洞的手法很巧妙,我进去把尸体弄出来时都没出现。”

  “他们是不是起了内讧,把同伙的尸体藏在了那里?”拇指问,旋即意识到不妥,“不对呀,留在下水道里也不会被人发现,何必费那个劲?”

  “你问我,我问谁?”马鞭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紧盯着刀把子。

  刀把子似乎对这个问题漠不关心,他背着手在下水道里踱来踱去,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们接着挖。”他下了指示,“看看那个铜器到底是什么玩意。”

  马鞭骨碌碌地转动眼珠,向拇指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四人照办。

  “周兴是个什么样的人?说来听听。”趁这间隙,他来到我身边,沉声问道。

  “心思阴毒,手段残酷。”祖父以前对我讲过很多历史典故,幸亏我还记得,“光是大枷,他就和来俊臣一起发明了十种。从低到高分别是: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着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

  “求破家?”马鞭咂舌道,“我以为自己够狠,比起他,简直是个大善人。”

  “比起大枷,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更加残酷。据史书记载,被拷打致死的人数以千计。虽然他对武则天忠心耿耿,但从官到民,都恨他入骨,最后终于被治了罪。”

  “嗯,要是像你说的,周兴以替身骗了天下,实际上躲到了这里,暗中为武则天守陵,倒真是不错的人选。”马鞭的眼睛亮了,“嗯,是这个理!”

  我心中一震,原以为他们是来寻宝,没想到竟然是来寻找武则天的陵寝!

  “武则天不是葬在乾陵吗?”我忍不住问,“再说,一代帝王,就算让陵寝保密,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吧!这里地下水太多,稍微大些的墓室都无法修建,更别说帝陵了。”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马鞭看着刀把子,“按理说是不可能,不过他老人家觉得这邪见斜井必有蹊跷,而且……”

  “而且什么?”

  刀把子咳嗽了一声,马鞭会意,立刻闭了嘴。

  “是根铜管!”拇指喊道,“地下埋了根大铜管!”

  果然是根大铜管,目测大约有三人环抱粗细,不知从何而来,通向何方。拇指抄起折叠锹砍了几下,铜管发出闷闷的响声,纹丝不动。

  “不要莽撞!”刀把子阻止道,他让拇指拿出金属探测器,先弄清铜管的来龙去脉再说。

  一行人沿着下水道缓缓前行,这地方四通八达,像个巨大的迷宫。

  “没想到唐朝的下水道居然这么发达。”马鞭叹息道。

  “我猜当年武则天在洛阳修建排水暗渠只是为了实验,真正的施工位置是这里。”刀把子嘿嘿笑了几声,“都说她陵寝前的无字碑是由后人评说的意思,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个幌子。”

  “既然要伪装,刻上字不是更好吗?”

  话一出口,刀把子转过头,眼光如刀锋,吓得我赶紧噤口不言。

  “提灯的说得有理。”马鞭接过我的话,“刀把子,你真确定武则天会埋在这种鬼地方?”

  刀把子没说话,马鞭也没有追问,因为大家都发现跟着金属探测器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这根铜管居然是一个封闭的圆环么?

  没等马鞭开口,刀把子一拍脑门,转身快步返回,马鞭抓住我的胳膊紧随其后。沿着刚才的路线转了半圈,刀把子停了下来,盯着墙壁看了半天,命令拇指拆掉这堵墙。

  墙壁已经腐朽,没费多大力气便轰然倒塌。里边有件密室,一根齐腰粗的铜管立于其中直通地上,铜管的拐弯处还有个样式奇特的阀门。

  但是最惹人瞩目的却是密室墙上刻的两个字:邪见。

  五

  看清密室的陈设后,马鞭的脸上浮现出失望之色。其实不但他,连我也有些失望,本以为里边至少会有个暗道之类的东西,结果依然是根铜管。

  刀把子的脸色却相反,他双目放光,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陵寝到底在哪儿?”马鞭大声问,显然他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

  “你们早就看到了,这个下水道就是武则天真正的陵寝。”刀把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愧是唯一的女皇帝,心机缜密,世人难料。”

  “棺材和宝藏呢?”马鞭吼起来,“咱们可不是来考古的!”

  “就在那堵刻字的墙壁后。”刀把子伸直胳膊指过去,“这片荒野土质松软潮湿,无论地上地下都无法承受巨大的建筑,所以一千多年过去,谁也没想到这里埋藏了一位帝王,更不会有任何人来打这片废土的注意。”

  “邪见是什么意思?”马鞭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仍怀有疑问。

  “唐高宗在世时,向高人询问自己陵寝应选址何处。李淳风推荐的地点正是如今乾陵的所在,可他的师父袁天罡认为,那里风水虽好,阴气却太重,怕是会影响大唐帝位传承。武则天听后心中大喜,认为这是她日后登上帝位的良机,于是在高宗面前说了袁天罡很多坏话,甚至诬陷他是邪见之人。”刀把子停下来喘了口气,“后来袁天罡不知所终,有人说是云游去了,不过更多的人认为是遭了武则天的毒手。武则天登基后,下令凡是涉及袁天罡的书籍都要销毁,就算只提到他的名字,也要用邪见二字代替,以示罪惩。但武则天心中明白,袁天罡实在是世所罕见的神人,所以把这两个字刻在陵寝的入口,替她安魂守灵。”

  马鞭听得似懂非懂,但核心意思算是弄明白了。

  “砸开这堵墙就能到陵寝了,是不是?”他问。

  刀把子点了点头。

  “好!”马鞭向拇指四人挥了挥手,“动手!”

  浑汗如雨地砸了半天,墙壁上出现了个大坑,可除了渗水的土壤外什么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马鞭目露凶光,“丑话说在前边,如果这次一无所获……嘿嘿。”

  他笑声如夜枭,刀把子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走进密室,拨开拇指,把脸凑到墙边上下左右地看了个遍,一伸手从拇指的手里夺过折叠锹,亲自动手挖了起来。

  突然间,他停了手:“好像有机关。”

  机关二字一出口,不但拇指他们条件反射似地向后退了几步,就连始终都站在门外的马鞭也不禁缩回了脑袋。

  “你们离远点,我来解除机关。”说话间刀把子把手伸进墙上的坑里,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作势欲拉。拇指四人慌不迭地出了密室,马鞭睁大双眼伸长脖子,等待刀把子的下一步行动。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一直心不在焉的我无意间看到刀把子的嘴角掠过一丝狡猾冷酷的笑容,脑海中灵光一现,一个箭步冲进了密室。

  与此同时,刀把子也有了动作。他飞快地转身扑向铜管拐弯处的阀门,拼命地用双手转动。见我冲进来,动作为之一滞。

  马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怒喝一声,想跑进来阻止。刀把子顾不得我,飞快地转动了几圈阀门,只听得轰然巨响,一道铁门从密室口墙壁上方砸落,将马鞭他们阻隔在外边的下水道里。

  我感到脚下的土地颤动了几下,铜管里传来一阵非常奇异的流水声。紧接着铁门外响起了马鞭的惨叫。叫声充满惊恐与痛楚,越叫越响,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捂住耳朵,不敢多听。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渐渐变弱,继而平息。

  “地上那间平房的来历被你蒙对了,确实是周兴及其后代的隐居处。要知道你这么机灵,当初就不该让你冒充提灯的。”刀把子阴森森地说,“让马鞭杀了你反而方便。”

  “我明白了,那具没了骨头的尸体是提灯的。”我怒目而视,“你带他先来到斜井里,想要寻找陵寝,结果他意外身亡,于是你把他的尸体藏了起来。”

  “哼,马鞭那小子疑心太重,非要从那里挖洞,我正担心他对尸体的身份有所怀疑,结果你出现了,天助我也。”刀把子笑了几声,“现在我可以问你了,你到底是谁?怎么跑到下水道里的?”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不过我知道邪见并不是什么袁天罡的别称,而是他所著的《怪书》中提到的一种黑泥。书中说这种黑泥源于西域沙漠绿洲的池底,凡生有这种黑泥的绿洲,人畜前来饮水后,不多时便倒地而毙,骨蚀筋消,死状奇惨。”

  “所以你猜到铜管里藏有邪见后,连忙冲了进来。”刀把子赞许道,“年纪这么轻,就有这种见识,很不错了……不过你猜到武则天的陵寝到底在哪里了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鬼大爷原创鬼故事。

  刀把子微微冷笑,他伸手敲敲铜管:“就在这里。”

  我呆住了,陵寝怎么会在铜管里?

  “其实答案很简单,武则天根本就没什么陵寝……因为她没有死。”刀把子狞笑道,“她就藏在这铜管里。你对邪见的了解只是些皮毛,所谓邪见,其实是一种远古真菌,古人不知,以为是黑泥。武则天当年秘捕袁天罡后,令周兴审问,挖出了一个秘密。堵住人体七窍,将邪见涂抹于皮肤之上,再用木叶反复包裹,可以使人进入永久的假死状态。史书上记载,武则天神龙元年正月病危,让位给儿子,结果熬了整整一年,十二月才去世,事实上她是在为自己的将来做准备。”

  将来?

  “唐太宗想要长生不老,遍访仙丹无果,最后还是一命呜呼。武则天何尝不想永享权利与荣华?可她知道求仙寻丹这条路实在太过飘渺,索性在油尽灯枯之时,把返老还童的希望留待后世。让自己靠邪见保持假死,等到世上真出现了仙丹时再重返人世。”刀把子抬头看看屋顶,“因为邪见需要活水维持,所以这铜管连接着外边的河流,利用虹吸原理使地下那根圆环铜管的水流动不息,一代女皇的身躯也在铜管里轮回了一千多年……可惜直到今天也没仙丹问世,太可怜了,我决定把她弄出来。”

  我听得目瞪口呆,寒毛直竖。

  “你不明白?”刀把子有些激动,“虽然不能让武则天起死回生,但她的身体比任何东西都值钱,更不用说还有仅仅存在于记载中的邪见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我艰难地张开嘴问。

  “马鞭只认金银财宝,进了墓穴后只顾搜刮,没注意那本书,我把记载真相的后半部撕掉藏起来,让他看前半部的残卷。”刀把子洋洋得意地说,“这铜管被水锈蚀了千年,难保完整无损。事实上,掌灯的就是死于泄露出来的邪见。刚才我打开了铜管的总阀,里边的水统统流出,马鞭他们的身体正好用来消耗邪见。耐心等上一会儿,就可以出去为武则天收尸了……你我无冤无仇,我不想亲手杀你,你不妨撞墙自尽吧,也算痛快。”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自然,仿佛是在给我天大的恩惠。我又气又怕,破口大骂,他却只是冷笑。

  “要说折磨人的办法,我不比周兴知道的少。”刀把子拎起铁锹走了过来,“你要是再不果断点,会追悔莫及的。”

  我牙关一咬,想要豁出性命做最后一搏,密室却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铁门忽然倒塌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刀把子他们可怖的尸体。

  铜管像是一条受惊的巨虫,破地而出,紧接着,下水道远方的黑暗中传来水流的奔腾声……恐怕是河水倒灌下来了!

  我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你笑什么?”刀把子又惊又怒。

  女皇既然能想到用这种办法保存自己的身体,自然也会考虑到今天这种情况的发生。

  我突然明白那口井为什么要造成斜的了,井壁里应该藏了另外一根封闭的铜管,只要铜管里的水被排出,压力降低,触发机关,下水道就会崩溃。

  她宁可不得复生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受到冒犯。

  河水转眼而至,我拼命地抓住铜管,突然,我在铜管上看到一行手刻的字,“明天将会是哪一天,在这漆黑惨淡的人间”,我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水势汹涌,一下子便把我卷走了。

  在随波逐流中,我看到刀把子在我不远处挣扎,突然,水里冒出个黑漆漆的人,伸出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刀把子还没发出惨叫便和那个人形一起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刀把子应该感到三生有幸:他成为了被武则天亲手杀掉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

  刚想到这里,前方出现的漩涡凶猛地将我也拉进了水底,意识就此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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