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河

  上海的郊区,密密麻麻的遍布着很多村庄。因为是平原,无遮无挡的,那些零星散落的村庄如同无意洒落的珍珠,构成了上海郊区一道道美丽的风景。傍晚时分,那袅袅的炊烟从各家柴房的烟囱里飘出来,笼罩着大地和民居,迷离而飘逸。

  靠海的地方,有个小村,呈三角形的样子,居住着几十户人家。小村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锦绣村”。倒不是村里有什么景色璀璨的场所,听村里年长的老人说,村的名字之所以起的那样阳刚而贵气,是因为村里的阴气太重了。而阴气的来源,是那条蜿蜒绕着小村的河流,它的名字叫“阴阳河”。据说,在久远的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时候,这条河里曾经处死了一大批的人。至于是什么人,已经无从考证。而之后,经常有人在这河里淹死。所以,大家对阴阳河忌讳莫深。农民们闲暇之余,喜欢打鱼捞虾的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可是阴阳河哪怕鱼虾再多,也不敢去插足。

  一代一代的习惯,就那样被保留了下来。阴阳河,成了一条无人问津的“死河”。虽然冷冷清清,但却并不萧条,因为没有人为的破坏,河里水质清澈,水草丰满,长年盛开着睡莲、蓟草、水浮莲等花卉。鱼虾等生物繁殖的非常安逸。河水把锦绣村蜿蜒环绕,如同一条碧玉翡翠镶嵌的带子环绕着三角形的村庄。

  这河的样子也有些奇怪,如果从空中往下看,阴阳河就像套在锦绣村脖子上的一根绳索。绕了一圈后,在村庄正中打了一个结,然后,蜿蜒向大海流去。从锦绣村进出,只有两座桥,一座在东,叫天桥;一座在西,叫地桥。村里的人们就靠这两座破旧的木桥,保持着同外界的联系。八十年代末期,两座木桥拆建成了现在的水泥桥。但名字没有变,仍然叫“天桥”“地桥”。

  锦绣村的人,自从结婚生子后,教给自家孩子的第一个道理,就是:千万不能去阴阳河玩耍。可奇怪的是,即使这样,那条河里还是每年都会有人淹死。而且,淹死的人,都是村里比较优秀的。比如,或者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或者是样样出色的青年;或者是学习优异的孩子。尽管人们刻意地躲避着那条阴阳河,可灾难还是无法避免。老人们叹息着说:神要灭村啊!

  河不能动,只能留着,那人总可以动的吧?这样,村里的青壮年,比其他村子里的人早了很多年,携妻带子地到外面去谋生。当村里的成年人带着自家的孩子出去谋生后,冷清的村子显得更加阴气沉沉。

  阴阳河的留守人员越来越少,仅仅只剩下些老年人,或者是智力比较低下的中年人。村里看着大片的农田无人耕种,就用各种优惠政策,引进外来的农民来此地落户。政策的恩惠,自然吸引了其他省市来上海淘金的人们。于是,陆续从安徽、浙江等地,搬来了一些种植西瓜的瓜农。他们承包了村里大片荒芜了的土地。有几户来的早的购买了村里几间半新不旧的楼房,俨然成了锦绣村的村民。

  说来也怪,自从外地人来了之后,阴阳河就没出现过淹死人的事情。老人们不动声色地看着,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河里的落水鬼不作怪了。但依然有村民说看见过落水鬼,在每年的清明节,天上飘着细雨的夜晚,有披头散发的落水鬼从河心里爬上岸,流血的眸子打量着村子,很是吓人。

  那些出去打工的村民,即使孩子们放了假,也不肯再带他们回锦绣村的。他们感觉到,一踏上回村的那两座天桥和地桥,就有股逼人的阴风。然而,三年未见阴阳河里淹死人,胆子大的几个后生,开始商议着准备把自家的孩子带回乡下。毕竟,家长在外打工,孩子们放在家中也不是个办法。

  所以,今年准备把孩子送到乡下,让老人给看管的人就特别的多。加上阴阳河三年没有发生淹死人的事件,阴阳河的恐怖逐渐淡出了村里人的思维。

  夏天到了,随父母在城里读书的孩子们放假了。

  今年夏天的锦绣村,是很多年来最热闹的。村里十二户在城里打工的人家,纷纷把孩子送了回来。最大的孩子,是王建设家的儿子王浩,已经读初二了,帅气的毛头小伙子。最小的,是阿三的女儿妮子和村长的孙女遥遥,两个女孩今年刚6岁,在城里同一个幼儿园上中班。

  外地来的那些孩子们看见一下子多了那么些伙伴,开心得又跳又笑。可村里的老人还是没忘记叮嘱自己家的孩子,千万不可以去阴阳河。稍微大一些的孩子,从小听惯了阴阳河的各种传说,自然不敢涉足。所以,王浩和他差不多大的一些孩子,就整天呆在家里玩电脑打游戏,不敢靠近阴阳河半步。可那些小不点儿,他们对阴阳河可没有那么多的禁忌。看着外地孩子们开心地在阴阳河嬉戏,他们的小脚丫,痒痒的很难受。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刚才还阳光灿烂的,可一转眼,狂风夹带着暴雨倾盆而下。老人们急忙回家去收晒在外面的豆子、稻谷。

  妮子看见阴阳河里,有一朵花儿漂亮极了,那颜色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好像还笑盈盈地在和她打招呼。妮子的小脚,便在那鲜花的召唤下,慢慢地朝着阴阳河移动。

  那花儿,实在太漂亮了,旖旎立在水面上,香香的味道,就像妮子最喜欢的小马老师身上的香水,太好闻了。妮子闭起双目,塌塌的鼻梁拼命地煽动着。她仿佛听见小马老师在招呼她“来呀,快来呀。到老师这边来。”妮子看见了小马老师的红裙子。那红红的颜色,好美好美啊,妮子伸出双手,去抓小马老师的红裙子……

  阴阳河里,远处有几个外地的孩子正在打水仗。9岁的杨洋突然看见,远处有个女孩,穿着一件白裙子,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滚落到了阴阳河里,马上大叫起来:“看呀,那儿一个小姑娘掉河里啦。”其他四个小伙伴闻听呼叫,立即安静下来,顺着杨洋指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他们认定是杨洋打仗输了故意耍赖皮。可杨洋却赌咒发誓说,真的看见一个小姑娘,往河里走下去了。并且,他肯定地说,小姑娘是被一个什么东西挽着手,一起下去的。

  玩得正高兴的孩子们,哪肯停下,他们继续在雨中的阴阳河里玩的不亦乐乎。早把什么孩子掉河里的事情忘在了九霄云外。

  过足瘾后,他们才想起好像洋洋说过,有个小孩落水了。孩子们上得岸来,把见到的事情向自己的家长汇报去了。而阿三的母亲,此刻正为孙女不见了,而四处在寻找。当外地孩子们告诉她,有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掉阴阳河里了,阿三的母亲当即大叫一声,不省人事了。

  村民们冒着大雨,来到阴阳河边,此时,离孩子们汇报妮子落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了。大人们心照不宣,其实他们心里很明白,沉寂了三年的落水鬼,又来了。当然,妮子是绝无生还的希望了。当众人来到河边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又惊又喜:穿着白裙子的妮子,竟然安然无恙地坐在一丛东洋草上!人们小心翼翼地用长钩子把草丛勾向岸边,把妮子抱了下来。

  看见仍然活着的孙女,刚刚苏醒过来的阿三娘,高兴过度又昏了过去。大家拥着妮子,让她喊奶奶,可是,妮子却像是吓傻了似的,双目空洞而茫然地看着众人,不吭一声。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一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妮子还是不开口。遥遥拉着小伙伴的手,奶声说:“妮子,我奶奶说,你是被落水鬼拖下去的,是吗?”

  遥遥声音刚落,只见妮子的脸快速地扭曲起来,看得出,她很想说话,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妮子本来不漂亮的小脸,由于憋得很难受,扭曲起来,这时候竟然有些可怕的青灰色,然后,又忽然涨得通红,两个眼珠子拼命地鼓出来,像要掉出眼眶的样子,非常瘮人。隐约,看见有血丝伴随着泪水,从妮子的眼睛里掉落下来。

  看着这可怕的一幕,人们纷纷离开了妮子奶奶家。

  从落水的那一天起,妮子不会说话了,她像一个哑巴,可怜兮兮地在村里独自游荡。所有的小伙伴们,都不敢和她来往。大人们说,妮子被落水鬼附体了。妮子变得喜欢独自去那条阴阳河边,呆呆地在她落水的地方,坐上半天。妮子的奶奶也因为孙女身上带着的那份邪气,而害怕接近妮子。她已经打了电话,让妮子的父母来乡下,马上把孩子接走。对于孩子不会说话,他们倒也不担心,都以为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自妮子落水算起,今天是第七天了。快要大暑了,前几天一直是38度的持续高温,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的阴凉。安徽的瓜农大强今天请村里的人们帮助摘西瓜。那是大家最乐意帮忙的事情,不仅仅有西瓜吃,还有20元的辛苦费呢。各家带着孩子,朝大强种植的那几亩西瓜地里蜂拥而去。

  妮子因为传说被鬼上身了,显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她奶奶也去帮忙摘西瓜了,却没带上她。因为,她掉河里也没淹死,妮子奶奶倒很放心了,她孙女死不了。奶奶说:“妮子啊,自己玩吧,奶奶摘完西瓜,给你带一个回来。”妮子说不出话,点点头,算是应了。

  妮子孤独地在乡间的田野里玩耍。一阵阴风从妮子身边飘过,她看见,河里,那一朵美丽的蓟花又开了,那蓝莹莹的花瓣,像幽灵一样发出诡异的光芒。花瓣里,嫩黄的花蕊,像一双双挥舞的手。真香啊,妮子又闻到了小马老师身上的芳香,她圆嘟嘟的塌鼻子又开始拼命地煽动起来。水中的蓟花又变成了漂亮的小马老师,她又穿上了那条漂亮的红裙子……真美啊……小马老师好漂亮啊!

  妮子从青草如茵的田埂上站起来,向小马老师走过去。奇怪的是,小马老师不要她,小马老师洁白的手臂舒展着,要去抱另外一个孩子。哦,原来是遥遥!在幼儿园,小马老师就喜欢遥遥,每天就知道哄遥遥玩,宠爱着遥遥。妮子很不开心,她拼命去推遥遥,不让遥遥靠近小马老师。但没有用啊,妮子的力气,实在太小太小了,那风,真大啊,把妮子吹倒,妮子的眼睛,被弥漫的风沙给糊住了,睁也睁不开来。懵懂之中,她感觉到遥遥在小马老师的怀抱里,那一袭美丽的红裙子,被一阵一阵的阴风吹得浮动起来,妮子敢肯定,她的鼻子已经碰到了小马老师的红裙子,可是……可是,怎么闻不到那好闻的花香了呀,却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直扑妮子的鼻腔。妮子大哭起来:“小马老师,小马老师带我去啊……”

  不远处在瓜田里摘瓜的人们,被妮子毛骨悚然的哭喊吓得纷纷围了过来。几天没开口的妮子,突然发出那么恐怖的哭喊,让所有的人感觉毛骨悚然。他们从村子各方围拢过来,焦急地问妮子怎么了?怎么了?妮子只是大哭,却不说其它的话。所有的人全部到了,包括村长他们。妮子倒安静下来。她的眼睛里,是一种千年寒冰一样的冷,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气,从自己的脚心往身上升腾。似乎有阴冷的风,盘旋着,在水面纠结成一圈一圈血色的波纹。

  妮子开口了,是一阴冷的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

  “锦绣村的人啊,今天我告诉你们。在200年前,你们做了一件天理难容的坏事情。那一天,我等15人奉朝廷之命,押送一万两白银去支援南方正和蛮夷打仗的军队。我们的军队因为是从北方过去的,人地生疏,十分不利。皇上要我等即刻起程,随身携带银两支援南方。因为怕途中遭遇不测,我等化装成一队做小买卖的商人。就在200年前的今天,我们又累又饿,从天桥走进了锦绣村。哦,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我们拿了些碎银,准备问村里买些吃的用的,顺便住一晚上,再启程南去。”

  说至此处,妮子忽然嚎啕大哭,匍匐在地,全村人像泥塑的一样,簌簌颤抖着,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也没有一个人敢独自离开。任凭妮子哭够了,抬起头来,满眼的血水和泪水,把一张脸扭曲得没了人样,那是一种阴森森的诡异表情,似乎夺人魂魄。那阴冷的声音又说道,“收了我们的银子,村里人却在我们的晚饭里下了蒙汗药。我们不知情,吃了晚饭,全部昏迷过去。在村长的带领下,你们的祖先把砖头和石块绑在我们身上,把我们从西边的地桥上,抛下了阴阳河。我们被河水激醒了,在河里挣扎呼救,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救我们上岸!呜呼,苍天可鉴啊,我们在阴阳河里挣扎哭泣,我们的手脚被捆绑着,我们的眼睛里,流出鲜血。在痛苦的挣扎中,我们无一生还。我们的冤魂,附在蓟草上,我们用鲜血把咒语喷溅在蓟草枝上,年年蓟草开花时,我们就把锦绣村的人拖下水,变成我们的替身,变成凄厉的落水鬼!”

  妮子的眼睛里,寒气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却升腾着一股怒火,那火邪恶地燃烧着,让那些看她眼睛的人,感觉到被烧灼了一样的疼痛。她恨恨地说:“我等兄弟结成同心,宁愿不投胎不做人,在这寒冷的阴阳河里,专门守候着残害我们的恶人,包括恶人的子女!只要是村里优秀的人,一概在我们猎杀的范围里。因为,带头杀害我们的,是村里的首领,聪明人,所以,我们拖下阴阳河的必然要村里的优秀者。

  “那些被我们拖下水的人,我们先分着吃了他们的皮肉,嚼烂他们的骨头,用他们的鲜血,祭奠我们冤死的亡魂。我们的骨头,由于每年新鲜人血的滋润,而在阴阳河底永不腐烂。锦绣村那些落水鬼的魂魄,被我们关在一个水草织成的网兜里,想逃也没有机会。等200年后,我们托生成生命的时候,会把他们放出来。这三年,村里优秀的人少了,我们的骨头已经出现了腐烂的痕迹,可是,我们虽为鬼魂,却也不滥杀无辜,那些外乡赶来种田的人,与我们无冤无仇,虽然我们承担着骨烂魂灭的风险,也绝对不杀一个外乡人。

  “可惜,阎王只给了我们200年的期限,现在,期限到了,那个难看的女孩子妮子,我们不要,我们都是精英,我们抓的替死鬼,也一定要精英。所以,我们把妮子还给你们。今天我们抓了最后一名聪明漂亮的女孩遥遥,我们就要走了,从此,阴阳河里再不会有落水鬼了!苍天啊,几百年了,几百年了啊,我们在这寒冷的水底长眠,可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却还在结婚生子,繁衍后代,不公平啊!你们不要恨我们,应该恨你们的祖宗,谋钱害命,天理难容!人间有善恶,人心明公理。你们的痛苦是你们老祖宗造成的,恶有恶报啊……”

  随着妮子凄厉的喊叫,刹时间,阴风呼啸,鬼哭狼嚎,那声音,或飓风一样的凄厉,或雏鸭一般的哀鸣。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滂沱而下,阴阳河里,水浪滔天,一波推着一波,绕村汹涌了三圈,而后,十五个清晰的浪朵,并排着往大海的方向,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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