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恨

  我叫何晨风,是个道士,是个不会捉鬼的道士,师傅说他捉了一辈子鬼却没见过鬼,而我见到了。我和师傅住在仁傔山芜青林中,注意:此“仁傔”非彼“人间”,此“芜青”非彼“无情”。师傅长年云游在外,于是剩我一个人守着冷清的宅子,宅子是古式的庭院楼阁,不大而有些破旧。大山里没有城市里繁华喧闹,连灯也还是照的煤油,因为没电。

  这日清早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林子里的鸟儿开始撒欢,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我爬起床伸了个懒腰,磨磨蹭蹭洗漱完都将近中午了,准备直接做午饭吃。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切着菜,突然听得外间有人道:“就是这里了,不会错的。”我放下菜刀,出来到院子里只见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两人都西装革履,戴着墨镜,正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我高声问道:“喂喂喂,你们是什么人?找什么呢?!”两人循声看向我,都摘了墨镜,其中高点儿的那个道:“敢问你就是白云道长么?”我小声嘀咕道:“原来是找师傅的!”便走近了些问道:“你们找我师傅有何贵干?”我站在他俩面前不觉有股无形的压力,因为我和他们相比太“娇小”了。还是那高个儿,说道:“原来是白云道长的高徒,我家老板遇上些不干净的东西,想请白云道长做做法。”听此我只能抱歉道:“师傅长年云游在外,现在不在,你们还是请回吧。”两大汉互相望了一眼,另一个矮点儿的不耐道:“早就听说白云道长难请,看来不假。但我家老板要是好了又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何必摆臭架子呢!”我听他这口气有些不悦了,但不想惹麻烦,只好忍气道:“两位先生,我想你们误会了,我师父真不在,他就我一个徒弟,我常常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你们别为难我。”两大汉又相互望了望,高个儿温和道:“无碍。您是白云道长的高徒,那就劳驾您走一趟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就想起昨夜的事——

  昨夜,我和往常一样,在灯下看《道德经》,心却不静。窗外风声簌簌,庭院里一丛细竹的叶莎莎作响。屋里的煤油灯散发着昏黄而柔和的光,抬头往窗外看去,幽静的月光下,依稀可见婆娑摇曳的树影。屋里太过静谧,只听得外面风吹叶响,我吹了灯,和衣躺下。不多久就迷迷糊糊要进入梦乡了。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格外清晰的嘤嘤哭泣声,泣声幽怨而凄绝,扰得我睡意全无。我翻身下床,推门出去不耐地高喊道:“谁半夜里在此嚎丧啊?!”哭泣声戛然而止,我四下望了望,没人,连鬼影也没个,地上只有月光从叶隙间洒下的斑驳的碎影。我一拍脑门儿自语道:“大山里能有人么?准是自己听错了。”于是转身要回屋里。这一转身不要紧,要紧的是眼前赫然站着个白衣纱裙的女子!我吓得一抖,差点跌坐在地,只听得她轻笑道:“原来是个假道士!”听此我有些不悦,反倒忘了害怕,问道:“你瞎说什么?!瞧你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出来吓人来着?!”只见她勾了勾唇角,并未生气,她眉眼间竟有说不出的清丽温婉,我禁不住细细打量她,美艳的面庞带着几许清冷,瘦弱的身姿却是别样一番娇柔婀娜。我看着有点发痴,也早忘了责怪她装神弄鬼。她竟笑了,樱唇皓齿,如绽开的石榴,我想她定是笑我看呆了,我不禁脸红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大半夜还在这大山里呀?”她幽幽道:“因为我是鬼呀!”我不禁噗嗤一笑,道:“吓谁呢!有你这么漂亮的鬼么?!你说你是仙女,我反而信了。”我想女孩子听到这话大概没有谁不高兴的吧,果真,她笑意盈盈,声音也柔和了许多道:“小道士,你认识鬼么?”我摇摇头道:“不认识。因为我是自小身体不好,我父母才把我送上山来学道,说白了我学道不是为了捉鬼,是为了强身健体、修身养性罢了。不过我师父说他捉了一辈子鬼,却没见过鬼,我想大概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女子似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看来不是假道士,只是个不会捉鬼的道士罢了。不过我可是头一次听说道士不相信世界上是有鬼的。”我拉长了声音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哪来那么多鬼呢,不过是做了坏事良心不安,疑神疑鬼罢了。”她却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是么?可要是真有鬼呢?”我不禁玩笑道:“要是有鬼,叫我师傅去捉呗!”她眉头一皱,有些不悦道:“是不是你们道士见鬼就捉?”我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别的道士如何,但是如果我会捉鬼,我想我只会捉害人的鬼。”女子挑眉道:“是么?如果这只鬼是来报仇,害的人是个十恶不赦比鬼还恐怖的人呢?”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转移话题道:“别老说鬼了,你是不是来这山里迷了路才找到这儿来的?”女子摇头道:“不是!”她又换成了警告的语气续道:“小道士,明天不管谁来找你,也不管他请你去干什么,你都别去!”我疑惑道:“为什么?”女子柔声道:“你是个好人!我不想伤及无辜!”我有些莫名其妙,正想问,却只见她长袖一挥——不见了!我环顾四周,找不到半点踪迹,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妈呀,她真的是鬼?不可能吧!我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脊背生凉,晃了晃脑袋道:“见他妈大头鬼!自己把自己吓死了。”窜进屋里就跳床上蒙头大睡。

  现在看来,那女子说的话成真了,居然真有人请我下山!我佯笑道:“两位大哥,我不会捉鬼的,您二位就别为难我了。”高个儿又道:“小道长别谦虚了。老板娘说了,不管如何都得请白云道长过去,既然尊师不在,就只有劳驾您了。您可以不走,但我们有的是力气抬!”我终于忍不住生气道:“你们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那人微笑道:“请小道长带上必要的工具!”两人并肩往我前面一站,我只觉得天都阴了,我被笼罩在他们的影子里。我生来胆小,我现在是既怕眼前的两人武力处事,可又怕昨夜那女子、不对,是女鬼,怕那女鬼找我麻烦。两人见我半晌不出声,相互使了个眼色,把我抬了起来。我忙喊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还不行了吗?!”他俩放下我,我白了他们一眼,把师傅以前常用的一些东西都带上了。山间小道很阴凉,不同往常是,这次凉到了我心里。昨夜那个女子警告过我不要下山,可是我还是跟这俩大汉下山了。我不知道我将遇到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不安。到了公路旁,两人带着我朝一辆黑色大奔走去,一个上了驾驶位,另一个给我拉开后座车门,打了个请的手势,我上了车,他关了车门上了前面的副驾驶位。座椅软软的,车在平缓的公路上驰骋,我看着车窗外的绿野和稻田,稻子还没抽穗,叶青得像傍晚的暮色,亦如昨夜那女子幽深的眼眸。

  慢慢地靠近市区了,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商铺林立,车声人声音乐声嘈杂一片,我不由得淡笑,还是山里安静。到达目的地后已是下午三点多,我因为从早上起床还未吃过东西感觉很饿,于是要求先去吃些东西。酒足饭饱后跟着两人进了一幢别墅,大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身着旗袍,粉底白花,金丝滚边,肩上披着坎肩,紫色丝帛,彩线描花,整体显得雍容华贵,端庄典丽,加上她留着齐耳卷发、踩着高跟鞋,很有旧上海女人的风韵,但她身上又不失现代时尚气息。两个汉子恭敬地站到那女人身边,礼貌地唤了声:“太太。”那女人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好似想把我看穿一般,我却傻愣愣地任她看,也不知说什么。女人终于“鉴定完毕”,开了“金口”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白云道长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我忙解释道:“您误会了,白云道长是我师傅,师傅不在,那两大哥才把我……请了来。”我很不情愿地说了个请字,其实我觉得根本就是被那两人挟持来的。其中那个稍微温和点的汉子开了口道:“太太,白云道长不在山上,我俩担心老板不能久拖,才请了这小道士来的。”那女人又轻轻瞥了我一眼道:“原来这样。不过既是白云道长的高徒,应该道行不浅。你进屋还没坐的,恕我怠慢了,你先请坐吧,我跟你说说情况。”我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道:“您请说。”女人转头朝厨房的方向唤了声:“张妈,看茶!”她又回头对我说道:“我先生姓钱,是云天集团的老总。就是五天前的晚上,他带着我参加一个宴会回来,他就变得神志不清,当天夜里老是跟我说他看见了一个女人,还说那女人是来索命的,总站在落地窗前冲他诡异地笑。我当时觉得他很荒谬,烦不过就搬到客房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早餐都还没见我先生起来,我就去卧房叫他,进去只见他呆呆地坐在床上,老盯着窗帘看,我轻轻推了他一把,问他看什么,他也不说话,我一生气就走过去把窗帘都扯了下来,一看我先生,他依然表情呆滞,好似看不见我一般,我忽地就觉得不对劲,叫阿琛阿泰请了市里最好的医院里的教授,医生一个个来,一个个走,都说没事。”说到此,钱太太竟带了哭腔:“我这才觉得我先生是中邪了,所以才和阿琛阿泰商量着去找你师傅。小道长你可得救救我先生。”我听她说了这么多,张妈送来的茶我都喝了半杯了,我最怕女人哭,忙劝道:“您放心,有我在,您先生没事的。”其实说这话我心虚得很,因为我压根儿就不会捉鬼。钱太太忙用手帕擦了眼泪,指了指那两汉子道:“这就是阿琛和阿泰,是我先生的私人保镖,小道长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吩咐他俩就是了。”我笑着点点头,瞥了眼那个比较凶的阿泰。钱太太挑了挑眉道:“小道长放心,若是我先生好了,绝不会亏待你的,”她回头给阿琛打了个眼色,又对我微微笑了笑。

  我扫视着四周,房子很空阔,只有一些家具,显得太过冷清,但无疑每一样东西都价值不菲,果真是有钱人家。不多时,阿琛从楼上提了个黑箱子下来,他把箱子放在桌上,看向钱太太。钱太太冲他微微一点头,他打开箱子推向我。钱太太幽幽道:“小道长,只要你救得了我家先生,这些都是你的。”灯光忽然闪烁起来,忽明忽暗,我微微抬头看了看吊灯,似乎它还在微微晃动,他们似乎也觉得不对劲,都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吊灯,却忽然又不闪了,似乎一切都是我的错觉,于是我把目光移向箱子里,我以为是钱,也果真是钱,只是这个钱吓了我一大跳,不是因为太多,而是因为是——冥钱!我有些颤抖问道:“钱太太,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您您……”钱太太惊讶道:“怎么啦?”她看我神色不对,也起身看向箱子里,阿琛阿泰也凑了过来。钱太太一看也吓得一个踉跄,阿琛阿泰忙扶住了她。她惊慌地问道:“怎么会这样?!”阿泰和阿琛都摇头,阿泰道:“昨天是我和阿琛去银行提的五十万现金……太太,您不是怀疑我和阿琛捣鬼吧?”钱太太一时不敢确定是人捣鬼,还是鬼吓人,但就在这时屋里一阵阴风刮来,冥钱在空中翻飞,洒了一地,吊灯剧烈地晃动,灯光变成风里的烛光一般,暗的时候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亮的时候正好打在人的脸上,而突然间看见的脸庞似也格外的狰狞。钱太太吓得一声尖叫,阿泰阿琛都担心唤道:“太太!”灯也完全熄了,大家都湮没在黑暗之中。我突然有点打哆嗦,不要说我不会捉鬼,我就是会也没把握能拿下厉鬼呀。妈呀,我抱着头四处张望,昏黑一片,原来窗外早已暮色低垂。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还是来了。”我脑子突然蹦出昨夜的女子,是的,这个声音是她!我颤声问道:“你、你在哪儿?!”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道:“小道士,我不是要你不要来了么?”她幽幽地望着我,眼眸里充满了疑惑。我惊魂甫定道:“不是我自愿来的。”她微微一笑,也不管我说了什么,自顾自道:“我那天听他们说要去仁傔山芜青林找白云道长,所以昨天晚上我先去了,本想见见你师傅,和你师傅斗斗法,让他放弃阻止我,但不想遇到的是你。你说你只会捉害人的鬼,所以我才觉得你是好人,你又何必来这里呢?!”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绝美的容颜竟染上一层淡淡的哀愁,只是愁的什么呢?!我这才明白昨晚她和我相遇的原因,我为师傅感到遗憾,因为师傅说他捉鬼却没见过鬼,而我不会捉鬼却见到了。但我又为眼前的她感到庆幸,因为她如果遇到的是师傅肯定灰飞烟灭了。我探问道:“那么说你真的是鬼,是你缠上了钱先生?”她点头道:“是的。那你要捉我么?”我苦笑:“我不会捉鬼。”她又问:“如果你会呢?”我脱口而出:“我舍不得捉你。”说罢不禁脸红,方觉自己失态之余,也似觉出自己竟对她生了别样的怜惜。她反而淡笑起来,道:“那你答应我回芜青林去可以么?”我有些犹疑道:“可我不能罔顾钱先生性命啊。”她皱了皱眉道:“他不是好人!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晚我会再找你!”说罢她就消失了,而屋里的灯也重新亮了。钱太太看着那满地的冥钱,哆嗦着问我道:“小道长,你刚刚和谁说话呢?”我怕她仍害怕,便忙掩饰道:“没和谁说话,定是您受惊出现了幻听。现在好了,您别多想。”我又使唤阿琛阿泰收拾屋子,让张妈扶着钱太太去休息。等阿琛阿泰收拾好屋子后,让他俩带我见了钱先生。钱先生木然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面色无光,好似死人一般,却分明还有气息,且脉搏很正常。我也只有先承诺阿琛阿泰明早就开坛做法。

  第二天一早我尽自己所能开坛糊弄了一番,其实鬼我是根本就驱不走的,我只是在钱先生房间贴了符,让鬼暂时难以接近他。我只有等到夜里,等她来找我,再劝她放过钱先生。夜里她果真又来找我了,我睡在客房,一直未合眼,是专为等她的。月光从窗间飘了进来,洒在我身上,她倏然就出现在我的身边,我还吓了一跳,回过神淡淡道:“你来了。”她点头,问我说:“你想好了么?是留下来对付我还是回仁傔山?”幽幽的月光下,她的面容显得特别的柔和,完全没有我想像中的鬼该有的一丝狰狞。我苦笑,其实她知道我压根儿就不会捉鬼,又怎说对付她?我便断定道:“你不想伤害我。”她别过脸,不看我。我又说:“你知道我不会捉鬼,所以你并不担心我会对付你,你只是怕伤了我是么?”她默然不语。我又继续道:“你虽是鬼,但不想伤害无辜,说明你尚有人性,你生前应该是个善良的人,而现在你也是善良的鬼,为何就一定要索那钱先生的命呢?!”她突然转过头来,泪流满面道:“她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岂能不报?!”我一时语塞,她的泪让我心疼,我忍不住抬起手去揩她眼角的泪。她并未闪躲,而是出乎我的意料伏上我的肩头大哭。我有些发愣,迟疑地抚上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道:“事情都过去了。现在你是鬼,他是人,人鬼两界,井水不犯河水。恶人自会受到人间的刑罚。”她突然推开我道:“最不可信的就是人间的刑法,所以还不如让鬼给他些惩罚!”我叹道:“你何必如此执拗呢?”她轻哼了一声道:“我执拗不需你管,我劝你最好明早就回仁傔山!”我见她面有怒色,忙道:“好吧,我不应该如此说你。但你能告诉我在你生前,他对你到底做过什么么?”她定定地望着我,半晌道:“我生前在他的公司上班,刚去的第一天在电梯里就遇见他,我并不知他就是老总,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老总,是来我们部门视察的。那时我刚毕业不久,我有一个很优秀的男朋友——”她看向我,眼里闪现着特别柔和的光续道:“他长得和你一般高,也像你一般俊俏。我和他已定了婚期,那时离结婚只有三个多月了,我怀着一切美好的愿望,对我的未来充满着希望。可是——”她忽然变得凄厉道:“可是就是他,钱武德害得我什么都没有了!”她又留下了泪,我揽过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续道:“我并不知道在电梯里遇见他会是噩梦的开始。他后来天天让他的助理匿名送花给我,一到晚上就打我电话,我被烦得不行,所以每天下班回家就把手机关机。我男友很多时候打电话给我我都没接到。我男朋友也因此对我生了不满,经常吵架。半个月后,有一天我们经理神神秘秘地交了一份文件给我,让我去交给老总,当时他对我欲言又止,而我也颇感不妙,可是我又一想,送文件光明正大,他能怎样呢?但到了他的办公室,我就觉得不对。因为我刚迈进门,他的助理就关了门,堵在门口,而百叶窗早已拉下了帘子,随着门一闭,室内变得昏暗。只听得他低笑起来,他走向我,我尽量佯装出笑意说文件送到了,我还有事要忙。他的助理却把我往他身上一推,我霎时被抱住了,我力小挣不开,他把我摔到沙发里——”她说到此又痛哭起来:“她就是个畜生,还有他那助理,我求他帮我,他却眼睁睁看着——”我心里也感到十分愤懑和心疼,低骂道:“畜生!连畜生都不如!”她哭了很久后,稍微平静了些道:“事后我告了他,可是他却颠倒黑白,说我勾引他!前前后后将近半年时间,官司最终败了,家里花了很多钱,父母负债累累,每天唉声叹气。而我的男友得知我被他玷污后也早已离我而去。我告不过他,你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看着我问道。我摇头,她说:“就是因为人间的刑法都是假的!公平只是给有钱和有权的人!他的表兄是市长,他自己是富翁,你说我怎么斗得过他呢?!”她苦笑起来,笑中含泪,竟充满自嘲的意味!我心头好似有针扎一般,难道人间真没有公平么?难道真是因我在山里呆久了,不认识这个世界了么?我长叹了一声,有些哽咽道:“那后来呢?”她淡淡道:“后来官司败了,村民都以为真是我勾引老板,所以对我指指点点之外还对我的父母冷嘲热讽。那些借了钱给我们家的人也纷纷来要债,我父亲气不过,在某天夜里喝农药自杀了。而我一直精神不振,每天只会发呆,我母亲一直很担心,后来我妈发现我爸自杀,脑溢血也突然去了。我一下父母双亡,无边的痛苦吞噬了我,使得我内心的仇恨也愈加强烈。办完父母的丧事,在一天上午我化妆混进了他的办公大楼,找到了他的办公室。在他还很诧异的时候,我准备好的刀已捅到了他的胸口,他的助理也才认出了我,他的助理把我撩开,立马报了警。我根本没有要逃的意思,可是我不甘心的是那一刀没有捅到他心窝子里。最终我于次年被以故意杀人罪判了死刑,后来因杀人未遂改判无期。我心里充满了不甘,我活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他却在外边潇潇洒洒,有罪的是他呀!你知不知道?!”她冲我大吼起来。我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冲动我理解,可是冲动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而且无期不是还有希望减刑么?”她惨笑道:“减刑?活着还有意义么?!那样的人间值得我留恋么?!”我眼里蓄满了泪,问道:“那你最后呢?”她淡笑道:“当然是离开那个地狱一样的人间,离开那不分黑白的人间!我绝食几天,狱警把我送到医院,我趁机逃跑,撞车自杀了。但没想到我含着一股怨气,魂魄一直在人间游荡。所以我才找上了他,我要他偿命!”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能安慰道:“恶有恶报!你要相信老天是有眼的,你现在是鬼,就不要再记挂人间的宿怨了。”她冷哼道:“小道士,走不走随你!我现在就要取他性命!她说罢一挥袖立刻不见,我还来不及反应,回过神,忙往钱先生的房间赶去。刚到门口就见她躺在地下,嘴角有血渍。她指着我问道:“你在门口贴了什么?”她满含怒气。我看了看门上八卦图道:“我只会画八卦图和一些符。我不想你靠近他,并无意伤你。这些符你不碰就好了。”她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好!你帮恶人!人间果真是没有公道的!”我忙摇头道:“不是啊!你误会了,我不是帮他……”她打断我道:“不必说了!小道士,你护得了他一时,不信你护得了他一世!我们来日方长!”我还想说点什么,她已负伤而去。我突然不知自己是在救人还是作恶,因为我要救的确实是一个恶人。

  经过这件事,我以为我和她再不会有交集,心里对她滋生的那些爱慕也再没有机会言说,因为在她眼里我是个帮她仇人的人,所以我想她若再遇见我,一定也会要了我的命吧,毕竟她是鬼。可是现在她却在我的怀里,她受了重伤,因为她负伤离去的翌日傍晚,她再一次来了钱家别墅。她来的时候阴风阵阵,东西落了一地,玻璃饰物没一件完整的,吊灯摇摇欲坠,忽明忽暗照得宅子里煞是诡异,整个宅子里像是地震一般,只有风声、破碎声、还有钱太太和下人的嚎叫声,我知道是她来了,我把人都遣了出去。我一边躲避着那些突然飞来的物什向钱先生房间走去。我凭着洒进屋里幽暗的月光,见钱先生房间的门依然闭着,我便放了心。她终于现了身,指着钱先生卧房的门对我恶狠狠道:“去揭了那符!”我摇头,她眼里充满了怒火,向我一掌拍了过来,我不闪不避,被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五脏碎裂般地疼痛,我擦了嘴角的血道:“你何必如此呢?你有没想过你若索了他的命,你也会用永远不得超生、灰飞烟灭?”我看见她眼里有一丝疼惜的光一闪而过,她冷冷道:“我既然决定索他的命,就没想过超生!”我突然也不想再坚持,不是我怕死,也不是我见死不救,而是我只想完成她的心愿,于是我道:“那好,我希望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你灰飞烟灭,我还知道你叫什么。”我定定地望着她。月光落在她的发间,她竟一下子变得温和了,问道:“为什么?”我淡笑道:“谁叫我在山里这么多年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却是一只‘丽鬼’呢!”她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转动。就在这时,我居然看见我的师傅从她背后窜了过来,“孽障!受死!”话音刚落,师傅的一掌已落在她身上,她跌落在我怀里,我一下傻了,月光暗了,她喃喃道:“我、叫、江、心月。”她竟笑了,牵动了她嘴角的血丝,是那般妖异,好似曼珠沙华一般开放。我见她缓缓合了眼,泪无声而下,唤道:“心月,心月!”她的身体在变轻,是要灰飞烟灭了么?我慌了,我忙向师傅道:“师傅,救救她!求你,救她!”师傅不明所以道:“救一只鬼?!”我点头道:“事后我会告诉您具体原因的!”师傅一向疼我,所以答应了我。要不是师傅答应救她,大概心月也不可能现在躺在我怀里。

  我现在就陪着心月,而师傅捉了一辈子鬼,在头一次见鬼的同时也头一次在救鬼。师傅听我说了心月的事情后只叹息了句:“人间现在的某些人还真不如鬼!”原来在我下山那天后的第二天师傅就回来了,不见我,且发现他的宝贝八卦罗盘不见了,凭着那个罗盘的灵性找到了我。而他没想到见到我时也看到那只鬼——江心月,一掌拍下去,虽不足以使心月魂飞魄散,但也已是重伤。师傅说心月的戾气太重,要我待她醒后好好劝劝她,方可助她早日投胎。我记下了师傅的话,心月魂魄复原后,师傅教了我一段口诀、留了一道符给我就再次下山去了。那一段口诀是个咒,专用来控制鬼的,而符是用来定鬼的,师傅怕心月会伤我。心月醒来后就看见我,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还能看见你,我没有灰飞烟灭。”我笑了,握着她的手道:“是我求师傅聚拢了你的魂魄,我真的害怕你就那么灰飞烟灭了。”她眼角溢出一滴泪道:“我生前,男友怨我非洁净之身离我而去。而你一个道士却不嫌弃我是鬼。”我幽幽叹息了一声道:“我已经分不清人和鬼了,因为这个世间有道貌岸然的人比鬼还恐怖。”她定定看着我道:“小道士,在我投胎前,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愣了愣,问道:“你肯放弃报仇去投胎?”她撑起身,我忙扶住她,她点头。我一时高兴非常,大笑道:“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不用担心你会灰飞烟灭了!”我笑着笑着竟想哭。她幽幽地看着我:“其实在我跌落你怀抱的那一刻,我真害怕就那么灰飞烟灭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来生报答你。”我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其实我只是想说让她来世做我的妻,可我转念一想,来世她找到我的时候,恐怕我已是老头子了。我只好傻笑道:“我叫何晨风。”她美目微合,凑到我的唇边,轻轻一点,幽幽问道:“你会愿意等我么?”我脑际一片空白,因太过幸福而感动,我痴笑道:“愿意,只要你来生不嫌我老。”我们相视而笑。人鬼殊途,在一起终是不可久的,我们约定三天后的晚上分别,她去轮回道,我在人间等。我记得几乎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都有月光,而这夜月光特别的亮,就像她的笑一般。

  可就在三天后的夜里,一个和尚突然到来,让我们的约定成了灰烬。和尚是冲她来的,他出现的时候,心月似是知道了结果一般,冲我凄楚地笑了笑。那晚的月色特别清冷,仿佛在人的心上铺了一层霜。我问和尚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和尚淡笑道:“驱鬼!”我这才知道他来意不善,冷笑道:“我是道士,难道有鬼还不知道自己驱么?”他依然淡然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钱先生说了要让她灰飞烟灭,永不超生,那我只有照办。”他看向心月。我不禁大笑,这世间怎变得如此荒唐?和尚也爱财!六根不净,还会驱鬼谋财,这是什么出家人?!我问道:“你就不管是非黑白么?况且她也放过了钱先生,现在钱先生应该已经好了,你何必赶尽杀绝?!”他合掌装模作样念了声佛号道:“钱先生就是怕她再去缠他,才找了我来。小道长何必多言呢。”他转向心月:“江心月,你且听着——”他念起了听不懂的经文。心月霎时变得痛苦万状,嗷嗷乱叫,我忙抱住她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心月抱头乱窜,跌跌撞撞,我看向和尚,这才反应过来,是他捣鬼,便吼道:“你闭嘴!别念了!”我朝和尚拳打脚踢,他却依然念念有词。我听着心月痛苦的呻吟心如刀绞,我忙抱住了她,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身子变得轻盈,好似就要飞走一般。她吃力地抬手抚上我的眉头,冲我笑。我看着她的笑容越来越淡,看着她的脸越来越模糊,感到怀里越来越轻,我不住地摇头痛哭着呼唤她,可是最后她还是一点点在我的怀里、在我的眼前彻底消失了……

  自此,人们相传仁傔山芜青林里住着一个疯道人。如今旅游开发日盛,仁傔山也成了旅游之地,当年何晨风和他师傅住的宅子也改成了道观,来了很多道士,这些道士都是高学历的人,何晨风在他们眼里只是个疯子,因为何晨风每天都痴痴傻傻的,嘴里只念叨着“江心月”三个字,且他逢人就问:“这个世间鬼尚且能被爱感化,而人却要赶尽杀绝,当真人不如鬼么?”

  何晨风寿终正寝,在人们眼里疯癫了一世的他在临终时只说了一句话:“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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