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终点 作者:豆沙饭团

  1

  近日,我搬出了学校宿舍,搬进了一处新住所,开始了晨昏颠倒的生活。

  每天晚上出门去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打晚工,早晨疲累地回来后,倒头就睡。如此的作息安排,让我在有能力应付了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后,可以最大程度地远离人群。

  无论在快餐店里,还是回家路上,任何面孔对我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眉眼模糊,过目即忘。

  除了一个人。

  新住处的厨房窗口朝着对面住家楼的阳台那面,傍晚时分,我常常可以看到主妇们把晾晒了一天的衣物收回,平常且平庸的情景。

  不过一楼的那户住家有些不一样,阳台外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里面的花草生长繁茂,阳台上放着一把摇椅。

  每天傍晚,我起床洗漱完毕,临出门前,都会站在厨房喝一杯提神的简易袋泡红茶,这时我常常会看到那张摇椅上坐着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男子,他膝头上趴着一只打盹的猫,在夕阳的余晖中舒服地享受着他的温柔抚摸。

  我现在对人的兴趣实在是所剩无几,所以最开始引起我注意的不是男子,而是伏在他腿上打盹的猫。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的腿上趴过一只虎皮猫,一只斑点猫,然后是一只奶牛猫,紧接着又被一只白猫代替。

  我渐渐发觉,趴在男子腿上被他温柔抚摸的猫,旧的一去不返,新的不断出现……

  2

  我打工的这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通常在午夜之后就没什么顾客了,一起工作的年轻人便聚在一起闲聊。

  女孩A说:“我炸薯条炸得恨死了!油烟搞得我脸上的痘痘越来越厉害了!”

  女孩B说:“我也讨厌这里的东西,全是垃圾食品,要不是晚餐免费,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吃,才半个月,我就重了3斤!”

  男孩A插进一句:“而且报酬也太低了吧,我干一个月挣得钱还不够我女朋友买条裙子的。”

  通常此时,我都在一声不吭地吃着免费的员工套餐,我每天也就在此时会因为实在饥饿而要填饱肚子。

  因为我总是对他们的抱怨充耳不闻,自顾自狼吞虎咽着汉堡薯条,他们今天终于忍不住问我:“你不怕长胖长痘,也不觉得薪水少啊?”

  也就是在今天,我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些和我一起打工的同伴,他们的平凡面孔和他们那些鸡毛蒜皮的抱怨一样引不起我任何兴趣,甚至让我有点厌烦。

  清晨,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我看到的是渐渐明朗的天空,想到的却是今天是休息日,又可以让棉被好像黑夜一样包住自己。

  “嗨!早啊!”

  一声招呼在我耳边响起,我一惊,发觉自己正经过那户一楼住家的小院,年轻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手上的大剪刀显示他正在精心修剪小院里的花草枝叶。

  我僵硬地点点头,嘴里干巴巴地说不出一个字,我已经多久没有跟人打过招呼了?我已经多久没跟人好好说话了?

  男子小心地剪下一朵漂亮的花递过来:“来,送给你。”

  我看着那朵花,娇嫩的花瓣上还有盈盈的露珠,晶晶亮地反射着阳光,这饱满的生气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摇摇头:“谢谢你……不过我不要。”

  “拿着吧。”男子出其不意地将花塞向我手里,我下意识地接着,听到他说:“剪下的花长不回去了啊。”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那朵花,手指感到了尖锐的刺痛,我一言不发地拿着花回家了。

  花被我用透明胶贴在厨房的墙壁上,我一边吮吸着手指上被花茎上的刺扎破后流出的血(因为没有创口贴),一边看着墙上的花。

  被剪下的它再也长不回去了,被剪下的它意味着活不了多久了。

  看着它缓慢又必然地衰败下去,倒是很符合我现在的心情。

  傍晚时分,我醒过来,感到肚子饿得够呛,想到今天休息,不用去快餐店上班,那就意味着我得自己解决吃的。

  厨房里的最后一包方便面也吃完了,我准备去一趟附近的超市。

  经过对面一楼时,我看到年轻男子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轻轻抚摸着腿上的猫(这次是一只全黑的),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我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慢——

  我闻到了从他家厨房里传出来的香味,新鲜的原料在慢慢炖煮下散发的香味,对于这段时间以来完全被垃圾快餐和方便面包围的我而言,这样的香味是难以言喻的诱人。

  “你家的晚饭好香啊。”想不到被激发的食欲竟然胜过我连日的恹恹疲态,让我主动和他说话。

  “要不要一起吃?”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不是客气话,是说真的。”

  3

  饭桌上的晚餐,品种丰富,口味极好,远胜我往日的垃圾饮食,所以这顿饭我吃得很凶,这大概是我这段时间里生活中唯一的闪光点。

  大概我吃得真的很猛很多,男子在吃完饭后特意泡了一壶花草茶给我助消化。

  在饭后闲聊中,我知道了他叫风羽,曾经做过厨师,现在在家工作。而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等着毕业的大四学生,百无聊赖之下去快餐店打工消磨时间。

  我对我们之间这种白开水一般的谈话感到无聊,准备起身离开,这时,我看到那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了,如果它没有冲风羽叫了两声,他看上去甚至都没注意到它呢。

  黑猫拉长了身子,使劲地伸了个懒腰,舔了舔自己的腿,然后小心翼翼慢慢腾腾地爬到风羽的怀里,围着一个假想的轴转了几圈,舒服地摔倒在他身上,把弯曲的前爪搭在他手上,呜呜地哼起来了。

  “对了,”我脑袋里忽然闪过什么,问道:“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这一个多月来,我发现你养的猫不少啊,有虎皮的,有斑点的,有黑白花纹的,上个星期我看到你在阳台晒夕阳时,腿上趴着的是一只白猫,今天又是黑猫了。”我问道:“那些猫到哪儿去了?”

  风羽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猫,他修长的手指随着动作一会儿陷入黑色的皮毛中仿佛被吞没,一会儿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听了我的话,他微微笑了笑:“你观察得还挺细的。”

  他把黑猫从身上赶下去,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杯花草茶,悠悠说道:“你知道什么时候菊花最漂亮吗?就是泡在热水里,因为高温和水分,它的花瓣会百分百地完全舒展开来,而且还会呈现出美妙的透明感,看着在热水里轻轻游荡的菊花,真是赏心悦目啊。泡水的菊花当然是完全死了的,因为它已经经过了采摘和烘干的过程,但是因为热水的帮助,它比生前还要好看,尸体比生命美丽,这真是极少见的。”

  对风羽的这段话,我感到莫名其妙。看着手里那杯花草茶,三朵在热水里完美绽放的菊花正轻轻游荡,好看得很。不过瞧着这美丽的花尸,我心里难免有点古怪的感觉,于是转移目光,看了一下他的小花园,笑了笑:“你的花花草草,活着的,也都挺好看的。”

  “是不错。”风羽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拿起面前的玻璃杯,缓缓喝完花草茶后说道:“下周四,再过来一起吃晚饭吧?放心,我不会特意为你准备什么的,就像今天一样。”

  我看了看满桌的盘碟:“这还不叫多?”

  “我每周四都会把一周的菜烧出来,省得每天都做比较浪费时间。”风羽看着我的双眼微微眯了眯:“你平时在快餐店尽说些千篇一律的工作话,我平时跟人说话也不多,咱们像今天这样闲聊聊,调剂一下也不错啊。”

  我点点头,之所以没有拒绝,除了美味佳肴的吸引外,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个男子对我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对我的过去,对我的挫败,对我的计划,全都一无所知。

  4

  第二次的周四晚餐,同样是种类繁多,鲜香美味。饭后的闲聊中,风羽告诉我,我以前看到的那些猫,都是这个院里的流浪猫。

  我想了想流浪猫的样子,几乎都是眼神警惕对人一副戒备的状态,不由问道:“那些都是野猫啊,很难跟人亲近,你怎么会让它们乖乖地趴在你腿上让你摸来摸去呢?”

  “因为我女朋友自己养猫,所以身上可能带着微弱的猫的气场,让那些流浪猫愿意靠近她。我们以前晚饭后在院子里散步,经常带着猫粮喂它们,所以那些猫对我也挺亲近的。”

  “女朋友”,“一起饭后散步”,这些字眼听得我无比刺耳,顿时就没了闲聊的兴致,准备告别。

  我刚要起身,不料眼前一黑,仿佛身在暗穴,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是停电了。

  “没办法,夏季用电高峰,就是会不时停个电。你坐着,我去拿蜡烛来。”

  风羽去取蜡烛时,我拿出手机,用微弱的屏幕亮光缓解一下闷闷的黑暗,结果隐约看到那只黑猫静静地趴在阳台门边,圆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看得让我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风羽端着蜡烛过来时,它又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脚趴下。

  “今天还真是巧了,让你看一样东西。”风羽把蜡烛放到我俩中间:“一会儿就出现了。”

  蜡烛的火苗明亮地燃烧着,烛芯周围的蜡在高温之下渐渐融化成液态,渐渐变得透明,一只黑色的小飞虫渐渐清楚地出现。

  “上次停电点蜡烛的时候,一只飞虫朝火苗飞过来,结果被炙热烤地落在了热蜡里,就这样溺死了。”

  我看着躺在烛芯旁的飞虫,它的翅膀,身体,腿脚全都完好无损,仿佛还保持着飞舞的美态,它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靠近明亮的那一刹那,生命瞬间被热蜡凝固。

  我看着躺在透明热蜡里的飞虫尸体,慢慢说道:“有点像琥珀啊,昆虫被密封在了融化的松脂里姿态美丽地死掉了。”

  “跟琥珀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风羽话音刚落,我们眼前大亮,电灯又照常工作了。在周围千百倍的明亮中,蜡烛的火苗变得微弱不起眼,风羽轻轻地吹熄了它。

  “为什么跟琥珀不一样?”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几分钟过去后,风羽说道:“你看,现在烛芯周围的蜡因为没有火苗的高温,已经回复到不透明的固体状态了。如果我不再点亮这个蜡烛,谁也不知道这里有一只死态很美的飞虫。这就是最大的不同,它没有琥珀那漂亮透明的棺材,可以让人好好欣赏啊。”

  我猛然想到上个周四晚上,那次的饭后闲聊中,风羽跟我感叹在热水之下的美丽花尸,这个男人的话实在有些不平常。

  他的思绪显然也飞到了那天晚上,因为他笑咪咪地说道:“对了,我记得你上次问过我,那些虎皮的,斑点的,黑白花纹的,还有全白的猫都到哪里去了是吧?”

  我看着孤立在我俩之间的蜡烛,想到那封闭其中的黑色小飞虫,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脸也有点发僵。

  “别误会,别误会。”风羽看到我的神色,立刻说道:“跟这飞虫绝对没关系。”

  我舒了一口气,全身紧绷绷的神经松了下来。

  “下个星期四来吃晚饭时,我再告诉你。”风羽说道。

  “这么吊人胃口啊。”我笑了笑。

  “别忘了我以前是当厨师的。”风羽也笑了:“厨师都知道,菜肴最好的佐料就是食客们被高高吊起的胃口啊。”

  5

  七天后的周四傍晚,我在落日的余晖下准时推开风羽小院的门,穿过美丽茂盛的花花草草去和他共进晚餐。

  一吃完饭,我就问道:“今天可以告诉我那些猫的去向了吧?”

  “当然,我们说好的。”风羽看了一眼他那美丽的小花园,慢慢说道:“不过之前,我想跟你先说另一件事。”

  “好啊,今天运气不错,能听到两个事情。”我笑了笑,但随即发现风羽的神情很凝重。

  “今年的雨水明显少了,而去年这个时候,常常下暴雨。我上次跟你说过,我女朋友对流浪猫很有爱心,只要来我这里,就带着猫粮去喂它们。结果,就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她想到那些猫在那恶劣天气里很难觅食,一定会饿肚子,于是坚持要去喂它们,我坚持不让她去,因为外面不光下暴雨,而且雷电交加。但最后还是拽不住她,只好跟着固执的她一起冲进大雨里。”

  我无味地点了点头,捧捧场地说道:“你女朋友,真够有爱心的。”

  风羽没在意我的漠然,继续说道:“结果,那些流浪猫好好地蹲在不知什么角落里避雨,让我女朋友拎着猫粮四处叫唤。就在她走到一株大树下时,被雷劈死了。”

  “啊?!!!”我大吃一惊。

  风羽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发抖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那个雨夜,这两条都砸到她身上了……”

  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那些流浪猫,在天气放晴之后,像平时那样懒散地晒太阳,闲溜达,扑蝴蝶玩耍,就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像不关心发生什么一样。看着那些猫,我是无法像它们那样无动于衷的。因为我以前跟着女朋友一起喂过它们,所以倒也不难把它们唤来。看着它们埋头大吃着猫粮,我是不可能不愤怒的。这些猫,它们关心的就是这几口猫粮,为了它们能吃饱肚子,我失去了我最关心的人……”风羽停了停,接着说道:“它们不应该这么无动于衷,应该为关心它们的人付出代价。”

  我看着趴在风羽脚边的黑猫,它正舒服地趴在地上,美美地打盹。

  “我把这些流浪猫,一只一只地抱回家里,毒死了,然后把它们埋在我的小院里,我会带着那些受到充足养料滋养而绚烂盛开的花去女朋友墓前,让那些流浪猫以另一种美丽的姿态陪伴她……这就是那些猫的去向。”风羽看着我,慢慢问道:“你觉得我的做法对吗?你会觉得我……残忍吗?”

  猫的尸体深埋在泥土里,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分解,化为浓浓的养料,被植物的张牙舞爪般的根系吸收,滋养着茂密的茎干枝叶,滋养着美丽绽放的柔嫩花瓣,也抚慰着一颗痛失女友的悲伤心灵……我好好想了想,然后慢慢地摇摇头,让那些无忧无虑生活的人,让那些拥有轻飘飘快乐的人,让那些只看事物表面的人,让他们去大惊小怪地责备风羽的“残忍”吧。

  “说给你听了以后,我也感觉轻松了些。”风羽整个晚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个美丽的小院,忍了忍,但还是更迫切地问道:“那些猫,你用什么毒死它们的?”

  风羽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6

  第四个周四傍晚,我照例前往小院,却看到风羽一脸抱歉地站在阳台上。

  “不好意思,晚饭煮到一半的时候,我家的煤气灶好像坏了,怎么也打不着火了。”

  我“哦”了一声,肚子也很凑趣地“咕咕”响了起来。

  “这样行不行,我们把这些半成品的菜拿到你那儿继续做?”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他去那个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去过的住处,但是肚子实在不争气,而且我的胃口已经被风羽的大餐养刁了,绝不想在周四的时候再去碰方便面。

  “行啊,那咱们走吧。”

  我俩拎着两个大包来到住处,煤气灶很正常,一点就着,火苗浓密旺盛。

  灶头炖着菜的时候,风羽环顾了一下,他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样:除了睡觉的床和简易的桌椅外,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这儿,真不像一个年轻女孩住的地方啊。”他笑了笑。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那些年轻女孩应该有的瓶瓶罐罐护肤品,可爱有趣的摆设,花里胡哨的明星海报,统统没有。这些东西,我曾经有过,在我还有悠闲心思的时候,现在,它们全部留在了学校宿舍。

  我这里自然没有好看好喝的花草茶,连简易的袋装红茶也只剩一小包了,我泡给风羽喝。他一边喝着一边留意到了墙壁上。

  那朵他一个月前送给我的玫瑰花,孤零零地贴在墙壁上,花瓣干枯凋零地所剩无几,连花茎都呈现悲惨可怜的黑绿色。

  我甚至懒得把它从墙上拿下来。

  风羽看着我喝着白开水,又看了看自己杯里那最后一个红茶包,问道:“平时朋友来这儿,拿什么招待人家啊?”

  “没什么人来。”我实话实说,因为整个住处可以用了无生气来形容。

  风羽点点头,没说话,起身去看看菜烧得怎么样了,我跟着他一起进了厨房,看样子他又留意到水池边一把新新的水果刀:“你平时爱吃什么水果啊?”

  我都记不得上次买水果是什么时候了,说道:“实话告诉你,除了每周四去你家吃大餐,平时我要么在快餐店吃,要么就煮方便面。只要肚子不饿,根本懒得给自己搞什么吃的。”

  风羽又无声地点了点头,随即笑道:“看样子连碗碟什么的也没有了。”

  这里难得一见的日常气息也就是那渐渐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来的菜肴香气。

  13

  “今天晚上你怎么都傻愣愣的一点都不笑啊。”风羽笑咪咪地看着我:“除了我的精心设计,其余的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你不是曾经也想杀了你前男友,就跟我想杀我前女友一样啊。顺便说一句,那天我前女友离开之后,我没有打电话告诉她那句精彩绝伦的话——‘好像脓疮一样在身上跳动,让人恶心又难以忍受’,因为那样做太不谨慎了,不过这句话我已经在心里跟她说过了,作为我对她无比真诚的悼词。”

  “可是,是你让我打消了杀人的念头!是你跟我说什么不要因为背叛的小黑暗主动走进更大的黑暗啊!”我叫道。

  “那是因为你的计划太天真太幼稚,操作狼狈,破绽百出,难以收拾。我不想看见你被自己的愚蠢行动害了。”

  “你杀你前女友我管不着,但你为什么要杀我前男友?!”

  风羽的笑容倏然消失:“因为你自己表现出你对他还没彻底放下,从你表示要在他面前争口气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会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争什么气,表现自己的好状态吗?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消失后你渐渐不安,这根本逃不过我的眼睛。而今晚你的态度更显示出这点,他在你心里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生命代表了无数种可能,就算你俩不会旧情复燃,你还会对他念念不忘。你根本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再见到他就可以完全当他隐形,你这个年龄的女孩,说得越绝对,变得也越快。”

  我再一次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而且脑袋混乱地要爆炸了。

  “我俩都是有感情洁癖的人,从我第一次见到你,送你那朵玫瑰花时我就莫明其妙感到对你很有好感。”风羽柔声说道:“那天清晨的你看上去就是一副典型失恋的模样。不过我当时就想好了,不管你有没有男朋友,不管你喜欢什么人,我都要在渐渐了解之后让你干净彻底地进入我的生活。没有哪个男人会为一个没什么感觉的女孩一顿接一顿地烹饪大餐,和她耐心聊天的。所以代替你这双柔嫩小手去杀了你前男友,也就是顺理成章和我非常乐意去做的事。”

  我看着他,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惧,并不是害怕他的力量,他的诡计,他的变化多端无法捉摸,而是怕蕴藏在他心里的这种一干到底的劲头。

  “你……我不会也不敢跟你在一起,你做的一切,在我看来是从未有过的黑暗,我要离开,我要回到学校,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我虽然腿脚发软,但还是勉强撑着站起身:“你自己也说过的,黑夜的必然降临就像它的必然消失,我会远远逃离你的黑暗,让它消失。”

  风羽微笑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只要努力挣脱陷阱绳索的小鹿。他没有起身拦我,脸色也没什么变化,修长的手指还在温柔地抚摸着黑猫,最后,用一种笃定的语调慢慢说道:“不过黑夜的必然消失,也像它的必然再次降临一样呵。”

  我无奈地点点头,更无奈地看到风羽跑回他家一趟,拿来餐具。

  晚饭照例是色香味绝佳,我的胃照例得到了一周一次的满足。饭后,风羽用自己带来的茶叶泡了两杯茶,口味自然跟袋装红茶是天壤之别。

  “你还记得你上次问我的问题吗?”风羽冷不定地忽然开口。

  我看着他,用力地点点头。

  “我想了一个星期呢。我这人跟人交流不多,平时就爱胡思乱想,我说错了你别见怪啊。”风羽定定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想自杀……或者杀什么人?……”

  我大惊,发根“唰”地就立起来了,手上的茶杯虽然没有戏剧化地落地摔碎,但茶水却不可避免地洒出一些来。

  “没有,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啊!怎,怎么可能呢!”我赶紧擦着衣服上的茶水渍,却看到风羽又无声地笑了笑。

  我的神态,我的语调,我手忙脚乱的动作,再加上这毫无生气的住处,我几乎与人隔绝的生活状态。

  这一切,远远压倒了我苍白无力的否认。

  “没有就好。”风羽将我的狼狈慌乱尽收眼底后,慢慢说道:“因为生命这东西,实在很奇妙……”

  他稳稳地晃了晃自己的茶杯:“有时候生命的消亡是非常迅速又彻底的,好像被热蜡溺死的飞蛾,又好像我那被雷电劈死的女友,眨眼之间,说没就没了。但有时候生命的韧性又是超出我们的承受力,漫长的挣扎过程是我们难以忍受的。这煎熬的滋味,那些被我毒死的猫让我尝得够够地。它一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叫是对我耳朵的折磨,就算我用布捂着它的口鼻,随即而来那身体的扭曲挣扎,对眼睛的折磨更加厉害,当它因为毒性发作慢慢动不了时,它那暴突的眼睛却会死死地看着你。而在你觉得它已经死了,准备把它搬到小院里埋下时,你的手掌却感受到了它尚未冷却的体温,它气若游丝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抚过你的手指,那种不寒而栗是我终身难忘的。当你最终把它埋到土里,以为一切都结束时,它却会不死心地一再到你梦里来报复它受的痛苦。当你一身冷汗地从噩梦里惊醒时,总会觉得它好像就在房间里某个你看不到的角落里盯着你——而且这种噩梦不是做一次就完了,它会循环往复地纠缠你,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点……”

  7

  那个风羽描述流浪猫毒发身亡过程的周四夜晚过后,我一连好几天都下意识地躲避他,无论在清晨回来还是傍晚上班,我都绕过他的小院子。

  这个星期的周四照例来临。傍晚,睡了一天的我起床后,正犹豫是不是去照例赴那晚餐之约时,却透过厨房窗口看到风羽的小院里出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她蹲在美丽的花草之间,欣赏着植物的美丽,而且兴致勃勃地逗弄着那只黑猫。风羽抱着胳膊站在阳台上,姿态冷淡,脸色也沉沉的。

  “哎呀!”女子的逗弄大概让黑猫不耐烦,被它的前爪抓了一下,看样子是抓出了几道血痕,她叫了一下,并且让风羽看:“它抓我呢!”

  女子撒娇的声音和姿态让我不由冷笑,风羽可是口口声声跟我说过他女友被雷劈死了呀!

  我怀着想戳穿他谎言的心情出门下楼,朝他的小院走去。

  我的出现让风羽眼睛一亮,冲我微笑招呼:“来了啊。”

  年轻女子怀疑的目光在我和风羽之间来回,看我时甚至有明显的敌意。风羽神情坦然地跟她说:“我跟你说了晚上有约,你就是不信,现在人家来了,你可以走了吧?”

  女子冲我“哼!”了一声,摸了摸被黑猫抓出血痕的胳膊,昂着头重重大步地离开。

  “她是谁啊?”我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直截了当地问。

  “咱们先吃饭。吃完饭我告诉你。”风羽笑咪咪地推开阳台的门,优雅地摆出请进的姿态,看上去倒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晚餐照例无可挑剔,但我今天的兴趣更多在饭后聊天上。

  “她是我的前女友,因为热衷劈腿,几年前我们就彻底分手了。”风羽解答了我的疑问。

  “不过看她跟你说话的样子,好像没觉得是你‘前’女友啊。”我微微嘲讽地说。

  “这就是我最讨厌她的地方。”风羽的语气变得很重:“她喜欢自己身边花团锦簇,所以总是不断去找新的男人。但这种女人,没有哪段爱情能持久的,她甩别人时干脆利落,而她被别人甩了时,就会来找我安慰!完全忘了她离开我时的毫不犹豫!认为我总会毫不介意地宽容她并且保持对她的爱恋!这种忘却,这种自负,比她的离开更加让我愤怒!当然了,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样做是为了不完全失去她的备用品!!!”

  我好一会儿没吭声,我俩之间只有风羽那难以克制愤怒而显得激动的呼吸声。

  “几年前和她刚分手时,我的痛苦是鲜明绝对的,因为幸福快乐就在昨天,好像身在地狱,仰望天堂。”风羽继续说道:“但渐渐的,痛苦变得奇怪又隐晦,好像,好像……”

  我立刻接道:“好像脓疮一样在身上跳动,让人恶心又难以忍受,对一个有情感洁癖的人而言,这种痛苦才是深层次的,要命的!”

  我的话让风羽怔住了,脸上慢慢浮现起一种难以置信的仿佛被一针见血引起的痛快和惊喜,他甚至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太对了,太对了,太对了!!!你知道吗?每次她来找我时,喋喋不休一些让我作呕的话时,我真想用手指捏碎那两片毫不间歇地像幼虫一样蠕动着的嘴唇!”

  我的双手感受着久违的来自男性的热情和力度,接着说道:“如果她最终没有失去你,也就不会对占有你感到高兴吧。”

  紧紧握着我双手的风羽又紧紧地看着我,好一会儿,语气肯定地问道:“……你,失去了什么人吗?”

  8

  几个月来,我的疲态是终日萦绕的,反刍痛苦的滋味更是让我好像深陷泥沼之中。周遭环境总是让我感到刺眼:学校里情侣们的卿卿我我,大街上陌生人脸上轻松快乐的神情,甚至耀眼的晴空和茂盛的树木都让我心生讨厌。终日和我作伴的就是抑郁,烦躁,绝望,愤怒,仇恨,此起彼伏,没有间歇。

  但是总结一下,却只要短短几句话——

  我为系里的一个男生付出了我初恋那无与伦比的热情。

  花心的他对我这张面孔的新鲜劲很快消失。

  他开始和别的女孩交往,从一开始的暧昧隐瞒到后来懒得遮掩,那张得到我初吻的双唇肆无忌惮地吮吸别的花蜜,仿佛给我双眼扎刺后,他还能保持无耻的坦然。

  风羽听完我的讲述之后,笑了笑:“跟我猜的几乎一样。你是想杀了你男朋友吧。”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年轻女孩极少为了亲情和友情去和死亡打交道,只能是爱情。”

  他对我倒也一针见血。

  反正已经开了头,我索性接着说下去:“所以我搬到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做好准备后就行动。”

  “怎么行动?”

  “我以吃一顿分手饭为由,让他过来。之前我会去各个医院看失眠症,准备好足量的安眠药。在他吃完饭后昏昏睡过去后就开始行动。有很多种方法啊,开煤气,用水果刀给他割腕,或者把他吊死在浴室……”

  风羽脸上浮现的微笑让我有些不舒服,有些说不下去了:“你笑什么?”

  “而且猫抓的血痕毕竟不深,在短时间内毒素还不会很明显地反应出来,所以有人可以悠闲地欣赏花草跟我撒娇,有人可以从头到尾吃完一顿丰盛的晚餐。至于离开之后,身体不适、头脑昏眩、嘴巴发麻,直至跌倒在地、浑身抽搐、喘不上气来,最后导致死亡,再也不会出现,就是必然的了。”风羽微微笑了笑:“这和你那些年轻天真的杀人计划相比,应该是要好一点吧?”

  “可是,可是,”我喉头发干,艰涩地开口:“就算你成功杀死了他们,你知道怎么应付警察来自保吗?”

  “当厨师时,我学会了做事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做微雕又锻炼了我的细心缜密。就算警察万一真的找上门来,也发现不了什么。”风羽又让黑猫亮出利爪:“两次行动之后,我剪掉了它的爪子,也剪掉了那些精心设置的置毒机关,而猫的爪子是会重新长出来的,它自己也会在猫抓板上磨利爪子。所以,现在,这只猫的所有爪子和别的猫都一样清白无辜,毫无分别。”

  “可是,可是,你怎么能确保这只黑猫抓的人不是你或者我呢?!”

  “因为我在它爪子里安置的是河豚毒,为了让它对这种东西敏感又厌恶,我控制过最轻微的分量,让它知道轻微中毒后的难受。我的前女友,你的前男友,我都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碰过他们的胳膊,让河豚的气味留在上面。这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风羽抚摸着黑猫:“河豚肉的滋味是至美至鲜的,猫的鼻子又是很灵的。微弱的鱼类气味会让它兴致盎然地凑近他们,但近距离之后却会闻出那其实是让它敏感厌恶的河豚气。而那两个人,在它主动靠近时都会自以为是地认为它是和自己亲近,下意识地想跟它玩,结果一伸出手,就迎来致命的死亡之抓。顺便说一下,现在我家里,一星半点的河豚毒素都没有了,被我处理得干干净净,清白无辜。”

  我瘫到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风羽,这是那个让我走出背叛黑暗的人吗?这是那个阻止我杀前男友的人吗?是从他口中跟我说“黑夜的必然消失就像它的必然降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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