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魂

  冬夜。老镇。

  一条马路从黑的尽头延伸过来,穿过镇子,又向黑的尽头延伸而去。

  街上的木头电杆上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夜已深了,路上没有行人,凛冽的西北风,发出呜呜的低吼,刮起地上的碎纸片四处飞舞,在昏黄的、惨淡的灯影里,像舞蹈着的幽魂。这起舞着的纸片中,有几张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字句。这是阿四婆白天贴的“喊魂纸”,她的小孙女夜夜哭闹,她信了算八字的“牛半仙”的话,在电杆上,墙壁上贴了许多的喊魂纸。由于粘贴“喊魂纸”的米汤熬的不稠,夜里起风,被风一吹就飞了起来。

  这会,阿四婆正抱着哭闹着的小孙女,在自己临街的屋里来回的走着,摇着,嘴里还小声的喊着:回来啊,回来啊。冷风从屋的门逢隙里硬挤进来,也想暖和一下自己的冷,但它的到来,使屋里更冷了。阿四婆紧了紧包着孙女的摇窝被。孙女还是哭闹着,阿四婆继续喊着,摇着,走着。孩子的哭声,在漆黑冷清的夜里,好像离了窝的狼仔的哀嗥,扰的左右邻居也不的安生。于是就有了老人的咳嗽声,起夜的人把尿撒进马桶里的声音,夫妻之间的调笑声,怨声,叹气声彼此影响,使得一条街都不能入睡。这孩子平常夜里也哭闹,但没有今晚的时间长和凄厉。

  夜继续黑着,灯继续的昏黄着,白纸片继续的舞着。突然,孩子的哭声停了,紧挨着阿四婆家的邻居没听到孩子的哭闹声,也停止了动静,传染到一条街也一下子停了动静。突然的寂静,使人不习惯,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时,路的尽头传来了敲锣的声音,一个抄四川口音的男人的低沉的喊声由远而近也传进了的耳朵:“回避了哦,借光了哦,鬼要回家了哦”。街上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呜呜着的凛冽的西北风,与锣声和四川口音共鸣着,街边屋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一个4岁小男孩,趴在门缝往外看。昏黄的灯影里,敲锣的人的后面,跟着一队僵尸,有十多具,有男有女,还有一具小孩,一溜麻绳系在腰间。尸体身上穿着各不相同,但脑门上都贴着一张黄纸,风不时把黄纸掀起,可以看到那死人的长相。尸体的双脚并拢,一跳一跳地往前行。有一张飞舞着的写有字的白纸,也就是阿四婆白天贴的喊魂的纸,被风吹到那小孩的尸体的脸上,并粘住了,小男孩看着觉得很有趣,就喊奶奶,快来看,阿四婆惊惶地一手抱着已经不哭了的小孙女,一手拉过小男孩,紧紧搂在怀里,并用手闷着小男孩的嘴,好像怕小男孩的心从口里飞出去一样。

  天亮了,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景象。昨夜赶鬼的队伍过去后,阿四婆家的小孙女也没有再哭。茶馆里喝早茶的老人和闲人,说起了昨夜的事。住阿四婆隔壁的文伯说:“也怪,阿四婆的小孙女,平常夜里也闹,但都不像昨夜那种闹法,原来小孩子有预感,晓得昨夜有赶鬼的借路。”王七爹接话了:“听口音像是从四川那边赶过来的,走到我们湖南,也是不容易了,不晓得要赶往哪里去”,“唉,也是造孽,生前回不了家,死在他乡,做鬼也要回故乡”。

  茶馆里的老人,闲人继续聊着,街上有人往阿四婆家的那个方向跑,神色不对,文伯问一个街坊,出什么事了?街坊说,阿四婆的小孙女殁了。文伯一拍脑门,说:我说怎么感觉不对,阿四婆的孙女后来很安静,原来就殁了。

  左右邻舍都在劝慰阿四婆,阿四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我怎么向她爸爸妈妈交待啊!阿四婆的儿子和媳妇都是国营工厂的职工,要倒三班,忙不过来,就把儿子和断奶不久的女儿交给她带,小孙女的身体一直不好,瘦弱多病,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不得好,于是就写了“喊魂纸”到处张贴,昨夜赶鬼得路过后,孙女倒是不吵闹了,安静的睡着了,阿四婆也松了一口气,歪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就发觉孙女没了气。阿四婆伤心欲绝,左邻右舍的大婶大妈也陪着流泪。

  阿四婆的四岁的孙子年龄还小,对死还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只是以为妹妹躺在床上睡觉还没有醒。小男孩把昨夜看到的场面跟比他大一点的王七爹的孙子讲,王七爹的孙子昨夜睡的很死,不知道有赶鬼的路过。小男孩说道,有一张飞起来的纸粘在一个小孩子尸体上,掉不下来,被小鬼带走了。文伯听见了,大叹一声,原来阿囡的魂是被过路的小鬼带走了。那招魂纸没有贴牢,昨日又起了大风,这都是命呀。

  阿四婆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说:阿囡呀,是奶奶害了你啊,是奶奶没有把喊魂纸贴牢,让过路鬼把你的魂带走了,奶奶对不起你啊,回来啊,乖囡。

  阿四婆哀恸、自责的哭声传的老远,老远,沿着那条向远处延伸的马路。

  马路上的碎纸片,已被拾荒的人捡拾干净。鬼的路过,并没有给街上留下什么痕迹,但带走了小女孩的魂。

  那小女孩就是我妹妹,我就是那小男孩。我至今不明白以上的场景是在我四岁时就留在脑海里,还是以后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但这场景时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而且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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