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洗清冤屈

  • 2016-03-08 14:18
  • 双面猎犬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白眉儿重新回到猎户寨,村民们有的人慑于村长的威望,敢怒不敢言;有的人碍着阿蛮星的面子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后指指戳戳,抱怨阿蛮星又把祸害带回寨子来了。人和狗都还对它它怀有戒心,见着它的身影就吆喝自家的鸡赶快进窝。

  过了十几天,突然又发生了一起家鸡失窃事件,差点断送了白眉儿猎狗的锦绣前程。

  那是一个雨雪霏霏的下午,白眉儿蹲在阿蛮星家的院门口,忠诚地执行着主人交给它的看家护院的任务。突然,巫娘心急火燎地跨进门来。

  “汪汪汪”,它拦住巫娘。没有主人的同意,谁也不能进木屋去。

  “你这个偷鸡贼,滚开!”巫娘怒喝道,抬起脚就要朝它狗脸上踢。

  它很生气,这也太蛮不讲理了!那脚眼看就要踢到它脸上了,它并不躲闪,瞄准那脚嗖地一口咬去,咬住鞋,像拔萝卜似的将鞋从巫娘的脚上拔了下来。

  “你这豺狼坯子,偷鸡不过瘾,还想吃人哪!”巫娘赤着一只脚,狼狈地在雪地上颠颠跳跳。

  白眉儿衔着那只红颜色的绣花棉鞋,像炫耀战利品似的在空中摇了两圈,然后,身体朝前耸了耸,“呜——”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威胁性的低嚎,意思很明显,是在警告对方:别再自找没趣了,不然的话,第一口咬掉鞋子,第二口恐怕就会咬掉脚了。

  巫娘紧张地退后一步,突然举起双手仰起脸,呼天抢地般地嚷开了:“大家快来看哪,豺狼要吃人了啊!猎户寨倒底还有没有王法了呀?到底还让不让我们老百姓活了呀!”

  正在里屋擦拭猎枪的阿蛮星被巫娘的耍泼声惊醒,披着上衣,趿拉着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子,重重地踹了白眉儿一脚,喝道:“混账东西,你怎么敢随便咬人?快,把鞋子还给巫娘。”

  白眉儿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但主人吩咐了,也只好服从,把红色绣花棉鞋吐还在巫娘面前。

  巫娘金鸡独立,跳呀跳呀跳呀跳,好不容易才把鞋给穿上了。

  这时,好多人听到巫娘的叫喊,都跑来瞧热闹。

  “巫娘,出什么事了?”阿蛮星赔着笑脸问。

  “我说大村长,你还管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本事泡到江里淘金,也没本事跑到山上打猎,养几只鸡婆,全指望它们下蛋好换柴米油盐,这倒好,今天被偷掉一只,明天被偷掉一只,这不是在往死里整我们吗?”

  “你是说……”阿蛮星眉头皱了起来。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苦安子不晓得它是豺狼投的胎,糊里糊涂把它买回来,这还情有可原;可你阿蛮星明明知道它是偷鸡贼,还硬要化大价钱把它从狗贩子手里赎回来,这不是存心要把猎户寨搅得鸡犬不宁吗?”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请你说清楚些。”

  “我的大村长,就在半个时辰前,我的一只黑脚杆白母鸡下了一个蛋,我还撒了一把苞谷犒劳它。后来我进厨房煮猪潲,也施就一袋烟的工夫吧,再到院子,就不见了我的黑脚杆。天下着雪,鸡婆胆小,不会跑远的。我眼皮直跳,心想有祸了。便在院子里到处找。果然发现鸡窝背后的篱笆墙根有个洞洞,洞口满是白鸡毛。我可怜的黑脚杆,还是个下蛋鸡呢,就让千刀万剐的偷鸡贼给糟蹋了。”

  “巫娘,你是说我的白眉儿半个时辰前到你家偷了鸡?”

  “不是它还会是谁?这豺狼坯子来猎户寨前,寨子里哪里有过三天两头丢鸡的事?”

  “可我的白眉儿从中午起就一直待在家里头,没出过门嘛。”

  “你每秒钟都盯着它啦?我刚才进这院子时你就在里屋忙你自己的事嘛;我家离你家那么近,放个屁声音都传得过去,它溜过去偷鸡,一转眼就可打来回,你还不是被它蒙在鼓里?”

  “来,过来!”阿蛮星朝白眉儿招招手,等白眉儿走到身边,突然抓住它两只前腿,一下把它掀翻在地,把它的爪子一只只翻转来看,又扳开它的嘴,朝嘴腔里瞄了瞄,又用鼻子嗅了嗅,“瞧它的爪子,没有鸡毛也没有血迹;瞧它的嘴,干干净净,连血腥味也没有。要真是半个时辰前偷过鸡,总该留下些痕迹的。”

  “哎哟,我的大村长,爪子在雪地上擦擦,嘴含口雪水漱漱,不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吗?”

  “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总不能凭空猜测吧。”

  “天哪,”巫娘突然捶胸顿足哭起来,“大家都来评评理,豺狼坯子偷了我的鸡,村长不为民做主,还要包庇贼,我今后还怎么活呀!”

  “有话好说,哭什么哭嘛。”麻鲁大叔不满地瞥了巫娘一眼说。

  “阿蛮星的为人大家都知道,兴许有时会犯糊涂,但绝不会做缺德事的。”一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头说。

  “巫娘,你别哭,我绝没有要包庇的意思。要真是白眉儿偷了你的鸡,我一枪崩了它的脑袋。可是……”阿蛮星使劲搔着脑壳,“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它不会说话,就随便冤枉它。”

  “冤枉它?”巫娘停止干号,眼睛瞪得溜圆,“半个月前我们在酒鬼苦安子家里抓住它,当场搜出被它咬死的红冠花翎大公鸡,莫非也是冤枉它了不成!”

  “那是过去的事,它还没到我家来呢。”

  “猫沾过腥,见到鱼还会不吃吗?这豺狼胚子偷过鸡,尝到过甜头,见到鸡还能不动坏脑筋吗?别说畜生了,就是人,一旦做了贼别说十天半月别指望他们改邪归正,就是政府用大牢把他们圈个十年八载的,又有几个出来后不重犯前科的?我早用祖宗留下的那串走兽膑骨念珠掐过,这白眉家伙就是豺狼投的胎,生来就是黑心黑肝黑肺,能不千坏事?”

  “说得也是,”酒糟鼻在一旁点着头说,“江山易移,秉性难改啊。”

  “不是亲眼瞧见的事,都很难说啊。”麻鲁大叔说,“山前山后爱偷鸡的野兽多着哩,灵猫、红狐、果子狸、黄鼠狼,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可能会摸到寨子来偷的呀。”

  “大白天的,它们有这份胆量吗?你们打过猎的都知道,灵猫和红狐都是夜游神,白天轻易不出窝的。果子狸和黄鼠狼身上那股恶臭,连人的鼻子都瞒不住,还瞒得住狗?我的冰冰就在屋里跟小孩玩呢,它什么也没闻到。能在人和狗的眼鼻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鸡偷走,不是惯贼谁有这等能耐?”

  “我总觉得这白眉狗不像你们说的这般坏。”麻鲁大叔说,“说它偷鸡,总得拿点证据嘛。”

  “不信你们可以到我家去看看,篱笆墙根那个洞洞上还留有豺狼坯子的毛呢。”巫娘振振有词地说。

  “走,看看去。”阿蛮星在白眉儿脖子上系了根麻绳,拉着它一起走。

  巫娘家离阿蛮星家挺近,在青石板小路上拐个弯就到。

  白眉儿并不知道巫娘是来上门告状的,它听不懂人类复杂的语言。它被主人牵着走进巫娘家的院子,牵到鸡窝背后,一眼就看到篱笆墙有个洞洞,洞口有许多凌乱的白鸡毛。它在这种事情上反应极快,立刻明白这里刚刚发生了一桩偷鸡案。它想,主人把它牵到犯罪现场,一定是考验它嗅觉是否灵敏,胆识是否出众,一句话,是要它来破案的。它很兴奋,它到新主人阿蛮星家已经十几天了,吃了睡,睡了吃,看家护院,轻松得就像住进了疗养院。它不是从小享惯清福的哈巴狗,它是猎狗,猎狗的品性就是感恩图报,它只愁没有机会给主人效力。让它来破偷鸡案,正好发挥它的长处,不仅能为主人效力,还能表现自己的才华,何乐而不为呢。

  它立刻冲到洞洞哪儿,鼻子贴在地上,认真嗅闻起来。狗的鼻子比人的鼻子要高明许多倍,它在篱笆墙上闻到一股淡淡的狐骚味,十有八九是狐作的案。但它还不敢肯定,还应当钻出篱笆墙去,进一步的踏勘侦察,看看雪地上有没有贼留下的足迹,如果有的话,它就循着足迹去追踪。它想钻洞洞,但脖子上系着麻绳,妨碍了它的行动。“汪,汪汪汪”,它高声叫起来,是要让主人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

  “看见没有,”巫娘双手叉腰,神气得就像法官在宣判,“这豺狼坯子认得这地方,大呼小叫的,做贼心虚了。”

  “巫娘,你说的有狗毛,在哪里?”

  “你自己看吧,就在洞口的篱笆上呢。”

  麻鲁大叔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篱笆上取下两撮毛来,摊在手掌上,亮给众人看。那毛细细密密,有点泛红。

  “红狐身上的毛也和这差不多哩。”

  “我早说过了,大白天的,狐怎会出洞来找食?”

  “我看,是有点像白眉儿身上的毛。”

  “难说哩,几根毛能看得出什么名堂?”

  “从白眉儿身上也拔一撮毛下来,比比看嘛。”

  阿蛮星动作粗鲁地从白眉儿背上揪下一撮毛,白眉儿疼得龇牙咧嘴。生拔狗毛,想做刷子吗?

  阿蛮星将拔下来的毛也摊在手掌上,和麻鲁大叔的手掌伸在一起。

  有比较才有鉴别,有鉴别才能定案。

  “瞧,这两种毛都黄里泛红,毛尖都是金红色,确实挺像的。”酒糟鼻咂着嘴说。

  “粗细不匀哩,长短也不齐整。”麻鲁大叔说。

  “哪条狗身上的毛都是一般粗细一般长短的?腿毛和背毛,颈毛和尾毛,当然长短粗细不一样的啰。”

  白眉儿不知道人们正在像陪审团一样裁决它的命运,它还在汪汪叫着,想要让主人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呢。

  突然,主人将麻绳紧紧拽起,勒得它两只前爪腾空,好不舒服。主人又使劲按着它的脑袋,往篱笆墙洞上撞,咬牙切齿地说:“畜生,是不是你干的坏事?你说,是不是你偷的鸡?”

  白眉儿做阿蛮星的猎狗已经快半个月了,阿蛮星对它一直和颜悦色,从没大声叱责过它,现在突然粗暴地勒它的脖子,它立刻意识到发生了非常事件。虽然它听不懂阿蛮星嘴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的确切含义,但从阿蛮星铁青的脸,愤怒的眼神和恶狠狠的口气里,知道阿蛮星是在责问它,而且知道责问的内容与与眼前这桩鸡的失窃案有关。假如真是它偷的鸡,再严厉的惩罚它也没意见,但它自从追随新主人阿蛮星后,早就发誓不再干窃贼的勾当了,现在平白无故受到冤枉,心里难受得就像盘着一条眼镜蛇。它狂吠乱叫,想倾吐心中的冤屈,想表明自己的清白,结果却适得其反,它越急于表白,人们的偏见就越深。

  “瞧这豺狼坯子,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敢说,连人都敢吃哩。”

  “要不是它偷的鸡,没必要叫得这么凶。”

  白眉儿感觉到脖子上的麻绳越勒越紧了,证明自己的表白无效。它不能束手待毙,更不能狗急跳墙去咬主人的手,只有四只狗爪在地上乱刨,脸朝着篱笆墙根那个豁口,身体竭力做出要向洞外蹿出去的模样,要让主人明白,它是无辜的,它要出洞去捉拿真正的贼。

  “勒,勒,勒死它,勒死了就少了一个祸根。”酒糟鼻说。

  “这豺狼坯子,活该让它尝尝绞刑的滋味。”巫娘说。

  “村长,来,我来帮你勒,”酒糟鼻摩拳擦掌地说,“小心这畜生会反咬你一口,小心狗屎脏了你的裤子。”

  阿蛮星挡住了酒糟鼻,若有所思地望着白眉儿。白眉儿的舌头已经被勒出口腔了,却仍然是一副急于蹿出洞去捉贼的姿势。

  突然,阿蛮星松开了手,说:“我看,它是想钻出墙去,或许是想去追捕真正的偷鸡贼。”

  “汪汪汪”,麻绳一松,白眉儿透过气来,立刻朝篱笆墙外发出一长串吠叫,这是发现猎物踪迹的报警。它一次又一次猛烈朝洞口扑蹿,告诉主人自己急不可耐想要冲出去追撵。

  “应当给它一个机会。”阿蛮星沉思了一会说。

  “它是在贼喊捉贼!”巫娘说。

  “我觉得我还是了解它的,我不大相信它会背着我来偷鸡。”阿蛮星说着,动手解白眉儿脖子上的麻绳。

  “村长,你这是放虎归山哩。”酒糟鼻说。

  “村长?你刚才已经差点勒死它,它会记仇的,放了它,怕再也不会回来了。”独眼阿炳说。

  “放它容易,再想逮它就难啦。”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头说。

  “你放了它,这畜生溜走了,谁来赔我的鸡呀?”巫娘说。

  “给它一次机会。”阿蛮星斩钉截铁地说,“要是它逮不着偷鸡贼,证明就是它偷的,巫娘你别着急,我负责赔你的鸡;要是它溜走了,我负责把它捉拿归案。我阿蛮星说话是算数的,大家放心好了。”

  白眉儿脖子上的麻绳解开了,它在阿蛮星的膝腿间绕了一圈,感激主人对对自己的信任,感激主人给了它一个能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然后,钻出篱笆洞,冲进风雪笼罩的山野。

  人们习惯把狐称之为狐狸,其实这是一种自作聪明的乱点鸳鸯谱。狐就是狐,狸就是狸,属于毫不相干的两种动物。

  偷鸡的狐应当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的,白眉儿想,可是,出了篱笆墙后,它在地上搜寻,却发现到处都是人的脚印和狗的爪印,早就把狐的足迹覆盖掉了。很明显,出事后巫娘家的冰冰和寨子里其他狗已经来看过现场,它们未能到贼,却搅乱了地上的足迹。

  唉,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它只好跑出寨子,以寨子为轴心,大范围绕圈寻找。这办法很笨,很吃力,好比大海捞针。雪花飘舞,很快打湿了它身上的狗毛,冷得直发抖。它咬着牙,在雪地上仔细嗅闻查看。

  绕到寨后那座小石山上,突然,它看见斜坡上有两行足迹。这足迹被风雪涂抹,模糊不清,时断时续,但还是能辨认出来,形如梅花,细小如枣,还依稀能闻到一股狐骚气,不会错,就是偷鸡的狐留下的爪痕。从足迹看,好像有两只狐。足迹的一端通往寨子,另一端伸向石山背后那片杂树林。狐的尾巴终于快要揪住了,白眉儿心头一阵狂喜,热血沸腾,竟不觉得冷了,立刻顺着雪地上的足迹飞快追去。

  足迹在杂树林里绕来绕去,不知怎么搞的,两只狐的足迹变成了一只狐的足迹。另一只狐似乎插翅飞走了。不管它,白眉儿想,能逮着一只狐也是好的,也能向主人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它继续跟踪追击。

  也不知追了多长时间,天色暗下来了,本来就阴霾的天空追加了一层暮霭,更显得凄迷沉重。它仍坚定不移地朝前追踪,对它来说,没有第二种选择,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一追到底。那偷鸡的狐也真是怪,跑那么多路还不歇脚,地上的足迹仍在向前延伸,似乎永无尽头。

  追着追着,白眉儿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头,方向似乎出了差错,刚才是朝着树长青苔的一面在追,怎么现在反过来了,背着树长青苔的一面在追。咦,怎么又到寨后那座小石山的斜坡了?起点变成了终点,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它望着雪地上狐的足迹,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狡猾的狐在杂树林里跑了个O,一个永无止境的圆圈;对狗来说,这等于布下了一个迷魂阵,若继续追,只能是循环兜,重复一个零。

  零就表示无,狗对这一点还是明白的。

  天色愈来愈暗,雪也愈下愈密,它中了狐的圈套,再追下去只能是白费力气,不会有任何结果。刚才是被胜利的希望鼓舞着,忘了饥饿与寒冷,现在胜利的希望变成泡影,精神一垮,饿的感觉和冷的感觉便加倍袭来。身上被雪水淋得湿漉漉的,西北风一吹,冷得骨头嘎巴嘎巴响,中午那餐饭早变成狗屎屙出去了,肚子早就叽里咕噜唱起了空城计。

  它垂头丧气往寨子走,它想回家,主人的木屋里有温暖的火塘,瓦盆里有可口的狗食,院子的墙根下有铺着厚厚一层稻草的狗棚;它累了,它好想回家在火塘边烤干淋湿的狗毛,饱饱地吃一顿,然后钻进温馨的狗棚舒舒服服睡一觉,养精蓄力,明天再继续寻找偷鸡的狐。

  它走到寨子口,主人木屋透出来的一缕灯光刺了它一下眼睛,它突然清醒过来;它没逮着偷鸡贼,就这样回家,能行吗?寨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怀疑它是偷鸡贼,主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才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放它出来捉贼的,它只有捉到贼,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它这样空着手回去,即使主人肯原谅它,村民们也绝不会放过它的,他们会说它在弄虚作假,会说它是贼去捉贼压根儿就是想蒙混过关,会说它狡诈无比理应千刀万剐。它没长着人嘴,无法把狡猾的狐用足迹在雪地布下个迷魂圈它追得精疲力竭又回到起点这般曲曲折折告诉村民们。即使它能告诉,又有谁会相信它呢?对一条曾经犯有前科的狗,人们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

  要么它捉住偷鸡贼,要么它就是偷鸡贼,这是唯一的命运逻辑。

  现在它没捉住偷鸡贼,在人们的心目中它就是定了性的偷鸡贼。它若回去,就会被当做豺狼坯子来处置,或许用麻绳勒断它的脖颈,或许用棍子敲断它的鼻梁,反正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它可不想含冤死去。狗含冤死去,即使以后真相大白,也不会有人替它平反昭雪的。

  它拐了个弯,重新钻进杂树林。它不能回去,回去等于是自投罗网,立刻会被主人用麻绳套住脖子,不可能再给它第二次机会出来捉拿偷鸡的狐。它只有在山野胡乱混几天,等待偷鸡贼重新露面。

  有家归不得,又要做野狗了,唉——

  一连五天,偷鸡的狐也没重新露面。狡猾的狐一定晓得溜进人类居住的寨子偷鸡是在与死神玩捉迷藏,成功的概率太小,死亡的概率太大,不到饿得万不得已,不敢轻易前来冒险。

  这五天,白眉儿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老天爷似乎故意与它为难,一连下了五天雪,冷得能把石头冻裂。失去了家,也失去了火塘,只好在杂树林里找了个树洞权当栖身的窝;被雪淋湿了,靠自身的体温把自己焐干;实在冷极了,就在树林里狂奔乱跳,靠剧烈运动热热身子;饿了,就半夜三更溜进寨子的马厩或猪圈捉老鼠充饥。它不敢贪睡,生怕该死的狐在它睡觉之际刚好跑进寨子去偷鸡,再一次坐失捉贼的良机。实在累了,就前肢趴在树干上打个瞌院;这姿势不易熟睡,一睡熟就会从树干上滑下来滑醒掉。才短短五天时间,它就瘦了整整一圈,双眼熬得通红,身上的毛凌乱不堪,活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癞皮狗。

  日子过得苦一些,白眉儿还能忍受,它是野豺出身,比这更苦的日子也过过了。它无法忍受的是,猎户寨的村民都把它当做比瘟疫还可怕的灾星。它只要被人或狗一看见,就立刻会遭到无情的追杀。

  那天早晨,它在寨前那条通往水磨坊的小路上巡逻,察看有无狐出现的踪迹,刚拐了个弯,就和一群到水磨房去舂米的女人面对面相遇,双方人眼对狗眼相视了几秒钟,女人们突然像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似的尖叫起来:

  “快来人哪,豺狼坯子在这儿哪!”

  “白眉狗又要进寨子来偷鸡啦!”

  那个素来对它抱有成见的酒糟鼻刚好上山打猎路过水磨房,听到叫声,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从肩上取下猎枪,哗啦拉开枪栓,就朝它瞄准。它见势不妙,转身钻进路边的灌木丛,躲过人的视线后,急忙绕了个S形的弯。“砰”,背后猎枪炸响了,铅弹擦着它的头顶飞过去,烫焦了它耳朵上的毛,它的小命差点就玩完了。

  人们把它当做畏罪潜逃的贼。

  这以后,猎户寨的村民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围剿,二三十个猎人带着狗在寨子周围拉网似的寻找追捕它。它看得很清楚,主人阿蛮星也在围剿它的队伍里。它跑到臭烘烘的猪圈背后的夹墙里,才躲过追捕。

  最讨厌的还是猎户寨的狗群。老黑狗黑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追咬它比追咬野兔还要积极,还要卖力,一清早不用人吆喝,不用人指使,便很自觉地率领狗们钻进寨子四周的树丛和山坡,寻找它的踪迹,天天如此,简直是乐此不疲。狗的视觉和嗅觉比人要灵敏得多,因此也要比人难对付得多。它不可能老待在一个地方不出来,它要寻找偷鸡的狐,它必须不分白天黑夜在寨子子周围走动,只要它一走动,就不可避免会在雪地上留下气味与爪痕,就会被好管闲事的狗们发现;有时白眉儿正在树林里走着,冷不防会从旁边像幽灵似的闪出一条狗来,冲着它汪汪吠叫,霎时间,白狗黑狗黄狗花狗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在寨子四周此起彼伏叫成一片,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像对付狼一样地拼命咬它。

  狗们把它当做可以格杀勿论的通缉犯。

  顶顶要命的是,它面对狗群的追咬,还不敢还击,只能逃跑。它不是怕这些狗,凭心而论,真要生死搏杀,这些狗不是它的对手。别看它们数量多,没有猎人在一旁给它们撑腰,它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它只消将领头的老黑狗一口咬死,准能把其他狗吓得没猎人在背后督促下辈子也不敢再单独来追咬它。可它不敢招惹这些狗,不是没有魄力,而是投鼠忌器。猎户寨的村民已经把它视作偷鸡贼,倘若它再咬翻一条狗,更会把它看成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消灭它的。更关键的是,它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消除人们对它的误会,回到阿蛮星身边做一条好猎狗,将来还要与猎户寨的狗们做伙伴,它能把将来要共事的伙伴当仇敌咬吗?

  它的克制和忍让,或者说它的顾虑与忌讳,被狗们看做是软弱可欺,愈发追咬得凶;尤其老黑狗,单独遇见它时,也会大模大样地扑上来,就好像它是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松鼠。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狐的生物钟正指向黄金时段,活动最猖獗。白眉儿登上寨后那座小石山的山顶,这儿居高临下,可田以鸟瞰全寨,掌握各个角落的动静,观察到有无偷鸡的狐在活动。

  它刚从乱石堆里伸出头去,真是冤家路窄,刚好和从另一面坡爬上山顶的老黑狗撞了个满怀。它自然只有转身逃跑的分,老黑狗大呼小叫,衔尾猛追。它逃到山脚,迎面蹿出几条狗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拐进杂树林,又有几条狗兜头朝它扑来;它被狗群三面包围,无路可逃,只好朝白雪皑皑的日曲卡山麓爬去。狗群在老黑狗的率领下气焰嚣张,在后面紧迫不舍。

  它急于摆脱狗群的纠缠,顺着一条冰雪覆盖的陡坡奋力攀登,一般来说,狗不大敢爬冰坡的,狗的爪鞘不如猫,在冰上行走容易打滑,它希望追它的狗们望见它爬上冰坡能知难而退。不知狗群吃错了药还是下定决心要把它缉拿归案,竟然跟着它一步步也爬上冰坡来。它爬上坡顶这才发现,自己走的是条绝路:前面是悬崖,陡得连善于在绝壁上跳跃的岩羊也难以上下。

  前面是陡峭的悬崖,后面是杀气腾腾的狗群,它陷入了绝境。狗群越逼越近,眼看就要扑到它身上来了。它只有两个艰难的选择,要么冲进狗群杀开一条血路,要么顺着悬崖滑下去。前者危险性小一些,但必然会和狗当然也会和狗的主人结下血海深仇;后者虽然可避免与人和狗结下血仇,但风险极大,悬崖约有十几丈高,稍有差错,跌下去非死即伤。

  它不愿意冒被摔死的风险,但更不愿意被断绝重新回到主人阿蛮星身边去的可能。它也不能束手待毙让狗群把自己撕成碎片。

  看来,只有从悬崖上滑下去了。罢罢罢,就当是玩一回滑梯吧。

  它纵身跳下悬崖,跳进一条雪道。雪坡实在太陡了,它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快速向下滑了两三丈,便开始栽筋斗,像只皮球似的向下滚跌,越滚越快,就像被装进了全自动洗衣机的滚桶。

  这种滑滑梯,一点也不好玩。

  半道上,还被小树撞了一家伙,正撞在后脑勺上,撞得它眼冒金星。一直滑到沟底,它四爪朝天,躺在雪地里,晕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被冰雪镇醒,挣扎着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嘴吻被冰渣划出了血,全身疼痛戏难忍,一条前腿也扭伤了,只好用三条腿小跑。在雪地里走了了大半夜,才回到猎户寨后那片杂树林。饥寒难忍,找不到吃的,只好又溜进猪圈,吃猪吃剩的糠渣。冷得难受,见一窝小猪正挤在一头老母猪怀里睡觉,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也挤了进去,总算熬过了一个可怕的风雪之夜。

  天麻麻亮,白眉儿溜出猪圈。此时此刻,猎户寨一片寂静,人们都钻在热烘烘的被窝里做着好梦,所有的狗都蜷缩在火塘边或狗棚里享受着家的温暖。它却无家可归。它这是在干什么呀,含辛茹苦捉偷鸡的狐,不仅得不到理解,还被当做贼遭到人和狗的追杀,这种天大的委屈,别说它白眉儿了,就是万物之灵长的人,也是难以忍受的。

  突然间,它闪出一个念头:干脆,重新皈依山野做豺得了。现在已是冬天的尾巴,再过十天半月的,惊蛰雷声就要炸响,日曲卡山麓就会变成一只丰盛的大食盆,它能生存下去的。即使眼下觅食有点困难,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比现在的境况要好得多。现在不仅饥寒交迫,还受到人的围剿和狗的追捕,小命吊在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被猎枪洞穿脑袋或被狗群咬死。而且死了也是白死,只能做一个孤魂怨鬼。它何必那么傻,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它不是忘恩负义弃主人而去,它是被迫出走的。它没偷过鸡,它问心无愧,不是它负人,是人负它,非要冤枉它是贼。官逼民反,人逼狗反,是人逼得它重新做豺的。走吧,走吧,此处不留狗,自有留狗处。走吧,走吧,一走了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天色渐明,雪也停了,好天气或许会给它带来好运气的,白眉儿想。它不再犹豫,一扭身钻进一条水沟,想沿着水沟穿过寨子从东面那道山梁进到日曲卡山麓去。

  走了一会儿,来到井房,只要穿过井房,就算走出猎户寨了。它听到井房那儿有人在说话,便将脑袋悄悄从水沟伸出来,透过水沟边蒿草的缝隙望出去。哦,原来是几个女人正背着竹桶在水房打水。它怕这时穿越水房会惊动这些女人,就静静地蹲在水沟里,想等这几个女人打完水后再走,省得惹麻烦。没想到,这一等,等出了一个意料不到的结局。

  突然,白眉儿望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从青石板小路上走过来,哦,是主人阿蛮星。主人腰里束着麻绳,肩上横着一根扁担,还挎着一柄长刀,看模样是大清早上山砍柴的。它马上就要离开猎户寨重新做豺了,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无缘与主人相会,生死两相别,情也依依,情也惜惜,它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留恋地想再多看一眼。

  阿蛮星越走越近,神态表情都看得十分清楚了,它一颗狗心忍不住抽搐起来。才短短几天没见面,主人像换了个人,双眼黯然无光,容光焕发的脸像蒙着一层灰,满脸胡子拉碴,两条浓眉结成疙瘩,一副愁眉苦脸;板直的腰也耷软了,挺直的背也佝偻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壮年汉子变成了小老头;过去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咚咚咚如擂战鼓,现在步子松松垮垮拖拖沓沓,像娘们在扭秧歌。他埋着头走,见到在井房打水的女人,也不像过去那样爽朗地笑,随口开个玩笑,而是默默地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匆匆往前走。

  白眉儿看见,那几个打水的女人朝阿蛮星的背影在挤眉弄眼。

  “这几天我们的村长像丢了魂似的。”

  “花了大价钱,买回来个豺狼坯子,还非说是猎狗,闹了个大笑话。”

  “唉,打了半辈子猎,结果却让一条白眉狗给耍了,怎能不伤心呢。

  “早听巫娘的话,怎会有今天?”

  “村长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固执了。”

  “听说他赔了巫娘二十多块钱呢。”

  “这是他自己许诺的,谁家丢了鸡,丢一赔二。”

  “听说这豺狼投胎的白眉狗还在猎户寨四周悠转,人也抓不住它,狗也奈何不了它。”

  “这就叫贼心不死。”

  “那要是豺狼坯子再偷了鸡,他还包赔吗?”

  “那当然,阿蛮星说话算话,很豪爽的,是条汉子。”

  “那不成了拿钱去填无底洞了?”

  “这几天也够我们村长焦心的,天天找白眉狗的踪迹。”

  “只有把这豺狼坯子崩了,猎户寨才能太平。”

  “唉,就算把白眉狗缉拿归案了,村长的威望也给折腾得差不多了。你想,一个闯荡山林的猎手竟然给一条狗骗了一次又一次,这脸面往哪儿搁?”

  ……

  白眉儿从这几个女人讥诮的眼神,轻慢的语气,怜悯的神情中猜出她们所议论的大体内容,一颗狗心沉甸甸的,像坠着一坨铅巴。

  阿蛮星走远了,那几个女人也背着盛水的竹桶回寨子了,井房边空寂无人,一片宁静。趁现在没人,跳出水沟,就可以平平安安地逃离猎户寨,远走高飞,白眉儿想。可是,它四只爪子仿佛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它走了,阿蛮星怎么办?它皈依山林当然逍遥自在,但主人将永远为它背起一只黑锅。要是没有阿蛮星,它早就被狗贩子宰了当狗肉卖;要没有阿蛮星的信任和理解,它在巫娘家鸡窝背后早被处以绞刑了。主人救了它两次,它怎能辜负主人的一片厚爱,在紧要关头弃主人而去呢?它是狗,狗的重要品质之一就是先主人之忧而忧,后主人之乐而乐。白眉儿啊白眉儿,它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主人愁肠百结,你却想溜之大吉,你也太没有狗性狗味了。它为刚才自己想开小差的想法感到脸红,如果狗脸真能红的话。

  主人对它恩重如山,为了亲爱的主人,它应该继续留在猎户寨,捉拿偷鸡的狐。它要向猎户寨的村民证明,阿蛮星不愧是多年闯荡山林的好猎手,慧眼识狗,收留了它这样一条忠贞不贰的好猎狗;它要让亲爱的主人佝偻的背重新挺直,耷耷软的腰腰重新板直,黯然的眼重新奕奕闪亮,灰扑扑的脸重新光彩照人,低垂的头颅重新高高昂起。这是它的义务,也是它的责任。

  它打消了皈依山林重做野豺的念头。

  它一定要捉住可恶的偷鸡狐,即使冒着被猎人误杀被猎狗误伤的危险也在所不惜。虽说偷鸡的狐一连五天都没再露面,但不可能永远不再露面的。春天还没到来,狐觅食不易,尝到过一次偷家鸡的甜头,就像人类吸过一次海洛因,明明晓得前头是条死路,也会再次光临的。

  对狐来说,溜溜进人类居住的村寨逮捉又胖又笨的家鸡,不知比在冰天雪地中逮捉野味要方便多少倍。

  只要有耐心,它一定能捉住真正的偷鸡贼。

  第七天下午,天空阴云密布,眼瞅着一场雨夹雪就要降临。猎户寨被湿漉漉的雾丝缠绕包裹,昏昏暗暗。村民们大都关在木屋里围着火塘烤火取暖,狗大都钻进狗棚或屋檐下躲避即将来临的雨雪。寨子青石板街道上空寂无人。白眉儿本想找个树洞避避刺骨寒风,但想到七天前该死的狐偷走巫娘的鸡大致也是在这个时辰,不能疏忽大意,就冒着寒风在雨雾中围着寨子一圈圈巡逻。

  第三次经过寨后那座小石山时,突然,它眼睛一亮,在山坡一片残雪中,赫然出现两行脚印,形如梅花,细小如枣,正是它做梦也想看到的偷鸡狐的足迹。两行脚印密密麻麻,一看就知道是一对狐从这儿钻进了寨子。

  它立刻疾风般地向寨子冲刺,想在偷窃现场把一对狐一举抓获。刚跑到寨子边,它突然敛住脚步。它这样莽莽撞撞地冲进寨子去,能行吗?狐的视觉、嗅觉和听觉绝不亚于狗,也不亚于豺,更何况这两只狐正溜进寨子偷鸡,傲贼心虚,警惕性比平时不知要高多少倍。它这样明日张胆地追上去,等于在自我暴露,不等它接近目标,目标就会迅速逃走。它若追逐,两只狐互相打掩护,只怕是劳而无功,追不上的。就算它奔跑的速度比狐快,但寨子里的狗听到动静必然会从一幢幢木屋里冲出来,它们不明真相,极有可能不抓偷鸡狐而来抓它。它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既摆脱狗群的无理纠缠又成功地捉住偷鸡狐的。

  再过几天,就会进入残冬与早春交接的季节,各种啮齿类动物繁衍生殖,狐的食物多起来,就不会再冒险溜进人类居住的村寨来偷鸡,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是现场捉拿偷鸡贼最后一次机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失去了这个机会,它就无法洗刷巫娘强加在自己头上的罪名了,这是一锤子买卖,必须慎之又慎,万无一失才行。

  与狡猾的狐打交道,光有勇是不行的,还得有点计谋。

  何不玩它个途中伏击呢?

  白眉儿想到这里,立即踅回杂树林,找了个顶风的位置,蹲在一棵大树背后。它晓得,狐有个习惯,外出猎食,不管走多远,都要从原路返回。大树前面有狐刚才走过去的脚印。

  冷雨和密密麻麻的雪花落下来了,大地很快披上了一层白的轻纱。

  过了约摸两袋烟的时间,迎面吹来的雪的冰凉的气息里,搀杂着一丝骚臭,在渐渐沥沥的雨雪声中,传来踩踏枯枝败叶的轻微声响。

  白眉儿埋伏的位置十分理想,不仅顶风——它能闻到对方的气味,而对方闻不到它的气味;还居高临下——它易看清对方,而对方不易发现它。

  不一会儿,坡下出现两个模糊的身影,在雨雪中蹿动跳跃。天色昏暗,如同傍晚。两个身影离白眉儿约五十米左右时,白眉儿才看清,果然是一对狐。母狐在前,公狐殿后。母狐嘴里叼着一只羽毛雪白的鸡,走起来摇摇晃晃,显得有点吃力。

  可恶的偷鸡贼!

  唉,人们只晓得狐是昼伏夜行的动物,白天家鸡被盗,便断定不会是狐所为,人们不晓得狐出于生存压力,会调整体内的生物钟,针对人们的麻痹心理,出其不意地在白天偷袭鸡窝。唉,经验主义害死人也害死狗。

  目标越来越近,白眉儿看得也越来越清楚,那公狐一面走一面用那根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的雪地上不停地扫动;怪不得七天前它在寨子里找不到狐的踪迹,敢情都让公狐的尾巴给扫掉了。

  真是狡猾透顶的狐,难怪在人类的词典里,狐被永恒地当做狡诈的代名词。

  两只狐走到离白眉儿伏击的位置只有二十多米了,突然,它们停了下来,彼此挤眉弄眼地在打着哑语。白眉儿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还以为自己被它们发现了呢。它正准备强行出击,那只公狐一扭身斜刺蹿出去,专拣积雪厚的地方,脚步迈得很重,拼命踩踏,大尾巴也不再扫动,一看就知道是有意在雪地上布下痕迹。母狐则将鸡吐在地上,蹲在一旁休息。

  白眉儿悬吊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这对狐并没发现自己,而是在按预定方案搞鬼名堂。它密切注视着公狐的举动。瞧,公狐踏着碎步一脚高一脚低朝前走,狐步高狐步低尤如在跳狐步舞;它慢慢看出来了,公狐走的并非直线,而是一条弧线,也就是说在雪地上绕着圈圈。很快,公狐在杂树林里兜了个圆圈,又回到了原地,与母狐站在一起。然后,又一前一后朝白眉儿埋伏的位置走来,公狐边走边用大尾巴扫除身后的脚印。

  白眉儿终于明白了,这对狐在杂树林里布下了一个迷魂圈,以对付可能会追踪而来的猎狗,让猎狗在原地转圈圈,它们却趁机溜之大吉。这真是个毒辣的圈套,它白眉儿七天前就误中了这个圈套。

  这两只可恶的狐很快离白眉儿只有五六米远了,白眉儿屏住呼吸,弯曲四肢,弓起脊背,做好扑咬的准备。当叼着鸡的母狐走到离大树只有一米远时,白眉儿冷不防蹿出来,朝母狐扑了上去。它把七天来所有的委屈和愤懑,所有的苦难和艰辛,所有的等待和希望,连同自己的前途和主人的名誉,都凝聚在这一扑上。它从来没扑得这样漂亮过,身体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气势凛冽,如泰山压顶,充分体现了稳、狠、准的高度和谐统一。那母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白眉儿压在底下,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白眉儿咬住了腰椎。

  白眉儿居高临下突然袭击,占尽了优势,完全可以一口咬断母狐的喉管,但它却只想咬断母狐的腰椎。这绝不是什么仁慈,而是想一举擒获两只狐。它晓得狐是一种很讲感情的动物,雌雄结对后,除非一方丧生,是永不会分离的;可以说在狐的生存字典里没有离婚这个词。它若一口将母狐的喉管咬断,公狐眼瞅着母狐气绝身亡,便没了牵挂,会转身逃命。狐虽然奔跑的速度不如狗,但狐机巧敏捷,鬼计多端,要追上并捉住并非易事。它咬断母狐的腰椎,母狐受了致命伤,却又不会立即就死,必然哀号呼救,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牵拉住公狐的心,使公狐不能无所顾忌地逃命,它就可设法把公狐收拾掉了。

  白眉儿“咔嚓”一声把母狐的腰椎咬断了,迅即跳离母狐的背。母狐的腰耷拉下来,脊梁凹成马鞍状,肚皮擦地,呦呦哀叫。嘴里的鸡掉在地上。

  正如白眉儿所料,当它扑到母狐身上噬咬时,公狐反应极快,一瞬间已经撒腿向树林深处窜逃,一眨眼已逃出好几十米远。倘若不是母狐的哀叫声把公狐套住并拉回,公狐也许三蹿两跳就能逃得无影无踪。

  母狐凄厉的哀啸声在寂静的山野回响,公狐回身瞥了一眼,停了下来。

  母狐在雪地上艰难地爬着,爬向一片乱坟岗。

  白眉儿跟在母狐身后,龇牙咧嘴,气势汹汹,似乎马上要扑上去把母狐撕成碎片。这叫围敌打援,意在公狐。

  公狐欧欧叫着,奔了回来,插在母狐和白眉儿之间,摆出一副殊死拼搏的架势!对公狐来说,掩护自己已负伤的妻子逃命,是义不容辞的职责。

  这正是白眉儿十分希望出现的局面。它迅速扔下母狐,冲向公狐。公狐眼看和牛犊差不多高大的白眉儿向自己冲来,自知不是对手,面对面硬拼肯定要吃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转身就朝与母狐相反的方向窜逃。

  把可怕的猎狗从自己妻子身边引开,这是最重要的。

  白眉儿紧追几步,脊梁先弓耸又挺拔,狗尾竖起,腹部收缩,腰肌大幅度绷弹,身体高高蹿跃起来,做了个十分标准的前扑动作。它瞄得很准,提前量也计算得十分精确,落点刚好在公狐的脖子上,一落下去就可给公狐致命的一口。它跃在空中,公狐正在它的爪底下匀速奔驰,看来,这一扑扑倒公狐是没有问题了。它狗头尽量朝前探伸,四只狗爪做搂抱撕扯状,准备落下去了。

  突然,公狐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吱溜,像阵风似的蹿到前头去了。

  白眉儿在空中倒吸了一口冷气。狡猾的公狐一定在它刚开始前扑时就听到它起跳的声音了,却佯装不知,等它下落的一瞬间再突然加速,使它在空中来不及做出相应的调整,无法跟着加速,也无法改变落点,自然就扑了个空。公狐的这一手着实厉害,比咬掉白眉儿一只耳朵更叫白眉儿恼火。

  在本书“开篇的故事”里已经交代过,狗假如前扑落空,奔跑的姿势便散了形走了神,需要好几秒钟才能把散了形走了神的姿势重新收拢回来,进行第二次前扑。这几秒钟的间歇,极有可能使胜败逆转,让公狐逃之夭夭。

  “汪汪汪”,寨子里的猎狗已纠结成群,人的呐喊声也越来越近,这里离寨子只有两三百米远,一会儿人群和狗群就会来到这里。白眉儿想,自己倘若不能把公狐扑倒,人群和狗群到来后,根本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地上那只死鸡,听到它白眉儿的吠叫,恐怕又会以为是它在偷鸡呢。

  自己的身体己无可奈何地要从空中落下去了,落点已无法更改,就在公狐屁股后面约两尺远的地方,连公狐的尾巴也揪不到。悲惨的结局看来也无法改变——它前扑扑空后,公狐趁它喘息之际逃远了。

  不不,它不能功亏一篑,它不能让七天来的委屈、等待和辛劳付诸东流,它不能让希望破灭,不能让重新回到阿蛮星身边做条好猎狗的愿望变成泡影。它不能认输,不能眼瞅着公狐在自己爪牙下溜走,不能按常规落下去使自己身体散形走神,不能松懈不能停顿不能间歇不能给公狐有任何逃跑的机会。霎时间,它身体里仿佛输进了一股巨大的精神能量,涌动起澎湃的激情,腰肢灵活得像装了轴承,四只爪子也变得柔韧有力。它落到地上了,果真落在公狐屁股后面两尺远的地方,但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前扑落空后四肢僵硬头脑麻木,恰恰相反,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身体紧凑得像根新弹簧,动作轻巧协调,在落地的一刹那,完全是受一种意念的调控,旋即身体又凌空跃起,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做出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前扑动作。

  哦,十分罕见的两级前扑。葬身怒江的大黄狗洛戛生前具备两级前扑的高超技能,白眉儿是洛戛的后代,继承了洛戛的血脉,也继承了洛戛优秀的身体素质,天生具有两级前扑的潜质,在一种特定的情景中,这种潜在的能力被唤醒被激发出来了。

  白眉儿第二个前扑,身体像张网一样,准准地罩在公狐身上,它把一腔怨仇都化作凌厉的撕咬,三下五除二,就咬断了公狐的喉管。

  白眉儿刚把公狐拖到死鸡旁,人群和狗群就赶来了。猎人们有的握着长刀,有的端着猎枪,有的舞着打狗棒。主人阿蛮星也来了,跟在主人阿蛮星后面的是巫娘,巫娘手里捏着一只肉包子,一边吃一边走。

  气势汹汹的狗群在老黑狗黑虎的率领下,很快将白眉儿连同死鸡、公狐团团围了起来。

  狗们狂吠乱嚎,只要猎人一声吩咐,就会扑上来把白眉儿碎尸万段。

  猎人们站在狗的包围圈外,好几支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出白眉儿眉眼间那块白斑。

  “哎呀,老天爷,这不是我养的来亨鸡吗!这豺狼坯子,怎么偏偏要和我作对,几次三番偷我的鸡呢?”巫娘首先叫起来。

  白眉儿看见,主人阿蛮星脸色愈加灰黯。腰板愈加耷软,背脊愈加佝偻,头埋得愈加深。

  真正是不好意思。

  “你们还等什么呢,难道要让这豺狼坯子再次逃跑再次作恶吗?快让狗咬啊,快开枪啊!”巫娘大声嚷嚷道。

  老黑狗黑虎四腿曲蹲,就要起跳了,酒糟鼻扣住扳机的食指已在往下用力。

  “汪,汪汪”,白眉儿朝身边躺着的公狐叫了两声。

  公狐还没死绝,身体痉挛,四肢抽搐,喉咙突突冒着血沫。

  阿蛮星的视线在白眉儿和公狐之间来来回回地移动,皱眉、眯眼、审视、沉思、醒悟、惊喜,表情急遽变幻。突然,他一把抓住酒糟鼻的枪管,猛地擎向天空。“砰”,酒糟鼻的猎枪炸响了,子弹从白眉儿头顶飞过。

  “走开,走开!”阿蛮星大声驱赶着吵吵嚷嚷的狗群,一个箭步冲到白眉儿身边,说,“大伙都瞧见了吧,这里一大堆脚印,刚发生过一场激战哩。瞧,这里还躺着一只红狐,唔,一定是这只红狐偷了鸡,被我的白眉儿逮住了!鸡还在这里呢,错不了的。”

  人们听了阿蛮星这番话,有的将刀插进刀鞘,有的将平的猎枪垂了下来,纷纷围拢来。

  “不错,确实是红狐偷的鸡,狐嘴上还沾着一片白鸡毛呢。”独眼阿炳虽然只有一只眼,视力倒还不差。

  “没想到,大白天的,狐也敢溜进寨子偷鸡。”酒糟鼻搔着脑壳说。

  “别说狐了,人饿极了,还不是什么怪事都干得出来。”麻鲁大叔说。

  “会不会是白眉狗和这只红狐串通起来一起偷的鸡,看看我们追来了,这白眉狗就起了杀心,咬死狐开脱自己呢?”巫娘说。

  “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人才想得出也干得出这样的事情。”一个白胡子老头说。

  “这么说来,我们大家都冤枉了这条白眉狗。”巫娘说。

  “不是大家,是有些人冤枉了它。”

  白眉儿此刻关心的不是人们怎么议论它,而是那只负伤而去的母狐。它朝乱坟岗吠了两声,叼起主人的裤腿,把主人拉到母狐的足迹前。阿蛮星不愧是打猎的行家,只在雪地瞄了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挥了挥手说:“还有一只红狐从这儿逃走了,快追!”

  人群狗群浩浩荡荡顺着母狐的脚印一路追去。母狐的脚印在乱坟岗背后一个隐蔽的小石洞前消失了。唔,这就是偷鸡狐的窝。那么多的人和狗对付一只负了重伤的狐,等于三只指头捏田螺——稳拿。白母狗冰冰体态娇小,灵活地钻进小石洞去,洞里传来狗吠狐啸声和猛烈的撕咬声,很快,奄奄一息的母狐便被冰冰咬住后腿拖出洞来,母狐的身上粘满了凌乱的白鸡毛。

  狗们一拥而上,很快把偷鸡的母狐送上了西天。

  “瞧,这么多白鸡毛,就是巫娘七天前丢的那只黑脚杆白母鸡吧?”阿蛮星问。

  “是哩,是哩。”巫娘从被掏出来的一堆白鸡毛里拣出半只黑色的鸡脚爪,点头如鸡啄米。

  阿蛮星走到白眉儿跟前,蹲下来,粗糙的手掌抚摸它的脑壳,深情地说:“唔,我的白眉儿,我什么都明白了。你为了捉住真正的偷鸡贼,在冰天雪地里待了七天。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瞧,你瘦多了。”

  白眉儿发现,主人眼眶里一片晶莹,两行热泪顺着眼角跌滚下来。他突然把它搂进怀里,人脸贴着狗脸,使劲摩挲。

  主人的泪滴进它的嘴唇,它第一次尝到人泪的滋味,咸津津的,还略带一点苦涩。

  “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头一次见着这么忠烈的狗呢。”那位白胡子老头捋着下巴那绺雪白的山羊胡子,感慨地说,“人人都说它是偷鸡贼,人人都骂它是豺狼坯子,连阿蛮星都对它不信任了,天天遭人追狗咬,这委屈可说是比山重比海深,别说一条狗,就是换个人,恐怕也早就逃走了,可这条白眉狗为了报答主人对它的恩情,忍饥挨饿,还冒着被人和狗打死的危险,留在猎户寨捉偷鸡的狐。了不起啊,真正是了不起啊。”

  “这么好的一条狗,偏说是豺狼投的胎,冤枉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生,造孽啊。”麻鲁大叔瞟了巫娘一眼,说。

  巫娘脸红得像朵鸡冠花。

  “就是啊,”酒糟鼻义愤填膺地说,“还说是用祖宗留下的膑骨念珠算过,屁,把好猎狗诬陷为豺狼坯子,也不害臊。”

  “阿蛮星说我两句,我还气得过。发酒瘟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老娘?”巫娘双手叉腰颇不服气地冲着酒糟鼻说,“你不也说它是豺狼投的胎吗,你还两次差点用猎枪要了白眉儿的命呢。”

  “我是轻信了你的鬼话,受蒙蔽无罪。”

  “你那么信我的话,那好,我说狗屁股眼里屙出来的不是狗屎是蜂蜜,你信不信?你吃不吃?”

  “莫吵了,莫吵了,”阿蛮星站起来说,“过去的事陈芝麻烂谷子就莫提它了。只要能弄清楚我的白眉儿不是偷鸡贼,我就很高兴了。前两天我还拿着猎枪追过它呢。大家以后再莫错怪它就行了。”

  白眉儿看见主人耷软的腰板直了,佝偻的背挺直了,眉头舒展,双眼又炯炯有神,说话的声音又响如洪钟。唔,它如愿以偿了,它心里甜滋滋的,像灌了蜜。

  “还是阿蛮星说得有理。”巫娘说着,将手里吃剩的半只肉包子塞到白眉儿嘴里,“吃吧,我的好乖乖,你一定饿坏了。”

  白眉儿晓得,巫娘是用给它喂食的方式在含蓄地向它表示歉意。它一口便吞下了半只肉包子。冤家易解不易结嘛。

  “真是一条通人性的好狗。”巫娘由衷地说。

  “是啊,确实是条对主人无限忠诚的好狗。”

  它不仅是条对主人忠诚的狗,用不了多久,它还要向猎户寨的村民证明,它还是一条驰骋猎场出类拔萃的优秀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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