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虐待小儿子

  民国初年,武昌城有位朱广福,做珠宝生意,富甲一方。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朱有文是谪生,二儿子朱有武是庶出,两人都跟在父亲身边学做生意。

  六月的一天午后,骄阳似火,热浪袭人。大少爷朱有文偷偷从店里溜回家中,一边嚷着“热死了”,一边让妻子沈云娴给他弄点饮料。

  沈云娴连忙让丫环小翠去冰窖取些冰块,亲手给朱有文做了盏他最喜欢喝的冰镇酸梅汤。谁知朱有文才喝了两口,一个小厮就匆匆跑来,说老爷朱广福有要紧的事正在到处找他。朱有文气呼呼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这么热的天,也不让我休息一下!”

  小厮说:“还不是杭州那批货的事,二少爷好像发现了什么线索,对老爷说发货那天,大少爷你曾经到过货仓。老爷要你马上去店堂对质。”

  朱有文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小子是不想活了,竟敢这么说我!”放下酸梅汤就走。

  二少爷朱有武精明能干,很有生意头脑,但他只是朱广福的私生子,在家中地位低下,处处受到朱有文的挤兑和压制。朱有文怕他将来争夺家产,一心想早日除掉这颗眼中钉。

  半个月前,朱有武接手了一位杭州客商的一单大生意,谁知发往杭州的货物,被朱有文暗做手脚,以假珍珠换下真的上品珍珠,货物被退回来不说,因为违约,承担巨额赔偿,朱家损失惨重。朱有武百口莫辩,被朱广福痛打一顿,差点被赶出家门,要他必须把这件事彻查清楚,有个交代,否则就滚出朱家。而朱有文却把私吞下来的珍珠转手一卖,中饱私囊。

  朱有文担心朱广福查明真相,一路上磨磨蹭蹭,寻思着对策。刚到店门口,家中的老妈子气喘吁吁地赶来,说家里出大事了,少奶奶沈云娴的贴身丫环小翠,不知怎么着,死在了后院的凉亭边。朱有文吓了一跳,他刚才在家里喝酸梅汤时,小翠还好好地站在一旁伺候着,怎么就突然死了呢?他眼珠一转,嘴角露出一丝阴毒的笑意,让小厮去禀报朱广福,说家中出了人命案。他自己拔腿就往家里赶。

  小翠的尸体还在后院凉亭边,没人敢动,身边有个被打碎的瓷碗。朱有文一眼就认出,这个碗,就是刚才给他盛过冰镇酸梅汤的那个。朱家老管家已经向警察所报了案,警察所长杜增勇带了十多名警士和仵作赶来,封锁现场。经过验尸,得出的结论把大家吓了一跳,小翠是被毒死的。杜增勇命人牵来一条狗,让狗舔食地上的瓷碗碎片,不一会儿,那条狗狂叫乱跳,倒地毙命。得出的推断是:沈云娴让小翠把朱有文喝剩下的大半盏冰镇酸梅汤拿去倒了,小翠嘴馋,把酸梅汤全喝了,结果中毒身亡。

  朱有文叫了起来:“怎么可能?如果这酸梅汤有毒,我不也喝了吗,怎么我就没事?”杜增勇说:“奇就奇在这里,同样一盏冰镇酸梅汤,为什么你喝没事,而小翠喝了就中毒?由此可见,这毒是后来放入汤中的,目的就是要毒死小翠。照情形来看,这个投毒的人,应该是她身边的熟人,知道她嘴馋,喜欢偷吃主人吃剩的东西。不知道小翠在你们府上得罪了什么人?这盏酸梅汤朱大少爷喝过以后,有没有别的人动过?”

  沈云娴想了一下,说:“没有人。至于小翠把汤碗拿走后,是不是在路上遇到过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

  朱有文突然俯到杜增勇耳边嘀咕了几句,杜增勇“哦”了一声,对手下人喝道:“来人啊,去把二少爷朱有武叫来!”

  “什么事啊?杜所长。”朱广福得知消息后,带着朱有武也赶了回来。杜增勇笑笑说:“朱老爷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问二少爷几句话。”像朱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和警察所的关系一向不错,杜增勇自然要顾着朱广福的面子。朱有武见到小翠的尸体,悲痛地大叫一声:“小翠……”哭着就要扑过去,被身边的管家拦住。

  朱广福狠狠地白了朱有武一眼,对杜增勇陪笑说:“不知杜所长有什么话要问朱有武的,不妨现在就问吧。”

  不要虐待小儿子(2)

  杜增勇点点头,问:“二少爷,听说你和小翠姑娘关系很好,不知有没有这回事?”其实朱有武这么悲伤,不用问就知道了。

  朱广福沉声问:“有这种事?朱有武,你也太没长进了!”朱有武是朱广福和一个丫环偷情后,生下的私生子,这一直是朱家遭人垢病的笑柄,朱广福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犯同样的错误。

  朱有武见他爹脸色不善,吓得心怦怦直跳,缩在一旁不敢说话。朱广福对杜增勇说:“杜所长,朱有武今天一直和我在一起,根本就没有下毒的机会。再说,就算他有这个心,难道他能未卜先知,算准了云娴定会给朱有文做酸梅汤吗?”

  杜增勇点头说:“不错,这事我会查清楚的。在真相大白之前,府上的任何一人都有嫌疑。朱老爷,我想带走府上的几位下人,回警所了解一些情况,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朱广福犹豫了一下,他知道杜增勇生性耿直,一向秉公办案,特别是在重大案件上,更是一丝不苟,在普通百姓中很有口碑。他本想花点钱,把事情私了,但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杜增勇这么征求自己的意见,已经算十分买他的面子了,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等杜增勇等人离开后,朱有武委屈地对朱广福说:“爹,我……”还没说完,就被朱广福劈手一巴掌,骂道:“你要是和小翠清清白白,又怎么会遭人闲话?来人,把朱有武给我关入柴房,三天三夜不许吃饭,给我好好反省!”顿了一下,又怒不可遏地说,“小翠这个死丫头,天生一副狐媚相,我早就该把她赶出府去!”

  关柴房对朱有武来说,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差不多每月都要被关上一两回。所以他不叫也不闹,任由下人们把自己锁进柴房。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朱有武的肚子“咕咕”直叫。就在这时,柴房的窗口传来一声轻响,窗棂中出现两个馒头。朱有武连忙过去把馒头推了回去,说:“哑婆婆,你自己吃吧,要是我吃了你的馒头,你自己就要饿肚子了。”

  窗口出现一张可怖的妇人脸,几道暗红的伤疤,像有几条大蜈蚣爬在她脸上,令人不敢多看。她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朱有武,把手中的两个馒头又递了进去。

  朱有武知道,要是他不收下这两个馒头,哑婆婆就会这么一直站在窗外不走。在他的记忆中,只要他受罚关入柴房,哑婆婆总会把自己的食物省下来给他吃,还会整晚守在门外和他作伴。有的时候,他甚至感到,哑婆婆是府中对他最好的人。

  哑婆婆又丑又哑,据说是十多年前的一个雪夜,府上的管家发现门外倒着这么一位哑女人,见她可怜,就把她留在府上,让她照看着柴房、冰窖,做些杂务。府上的人谁也不愿和她多交往。

  朱有武接过馒头,说:“我猜想这又是我哥在故意陷害我,他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唉,哑婆婆,生在朱家真是一种悲哀,可我还能选择吗?”哑婆婆面无表情,只是她的眼中却闪动着异样的目光。朱有武苦笑了一下,说:“我读懂你的目光了,你是在告诉我,要我忍耐,终有一天会好起来的。”把一个馒头又递了回去,说:“我吃一个,你也吃一个,这算是有难同当吧。”

  哑婆婆愣了一下,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对着朱有武咧开嘴,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只是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过了一会儿,她又在窗外燃起了熏蚊草,替他驱赶蚊虫。这一夜,朱有武总算过得不是特别难熬。

  第二天太阳一出来,柴房中就酷热难熬。朱有武褪去上衣,赤膊躺在柴房的地上,才感觉有些凉意。到了下午,突然“咣当”一声响,门开了,朱广福脸色惨白地冲进来,还没等朱有武开口叫他,他就“扑通”一声,跪在朱有武的面前,说:“有武儿啊,现在只有你才能帮朱家逃过一劫了。”

  朱有武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也跪在朱广福的面前,说:“爹,发生什么事了?只要孩儿能帮上忙的,一定会尽力!”

  不要虐待小儿子(3)

  朱广福说:“刚才杜所长派人来打过招呼了,他从下人的口中得知,小翠一直在勾引你哥,如此看来你嫂子很有可能就是下毒之人。”

  朱有武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朱广福的话戳到了他心中最痛的地方。他喜欢小翠,可小翠并没有把他这位二少爷放在眼里。要知道朱有武在朱府中的地位,也只是比下人好一些。小翠在心里早就衡量过了,二少爷无权无势,就算是做他的正室,都比不上做大少爷的偏房。因此她对朱有武爱理不理,冷嘲热讽,而对朱有文却是曲意奉承,百般献媚。朱有武以朱家二少爷的身份,竟然无法讨取一位丫环的欢心,他心中能不痛吗

  朱有武问:“爹,如果真是嫂子下的毒,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朱广福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要是没有你嫂子,我家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少奶奶沈云娴的娘家,可非同一般,虽然比不上朱家富有,但在政界、商界都是有权有势,当初朱家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这门亲事的。在朱广福的眼中,十个朱有武也比不上一个沈云娴。

  朱有武明白了朱广福的用意,浑身不住地颤抖,说:“爹,难道你……”

  朱广福点头说:“我只能委屈你了。你就对杜所长说,因为小翠不愿接受你对她的好,你因爱成恨,动了杀机……”

  朱有武哭着大叫:“不行!爹,你快起来,你怎么能这么逼我?我也是你儿子啊!”

  朱广福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说:“有武儿,爹是对不住你,可实在没办法,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磕死在你面前!”说完,连连磕头,磕得额头都起了血块。

  朱有武于心不忍,绝望地大叫:“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朱广福激动地说:“有武儿,爹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你没事的。”

  就在这时,杜增勇带人闯了进来,说:“朱老爷,原来你在这里,怪不得找你不着。”

  朱广福说:“我已经问清楚了,毒死小翠的人,果然是朱有武。”

  杜增勇“哦”了一声,问:“二少爷,请问你在酸梅汤中下的是什么毒?”

  朱有武顿时支吾起来。

  杜增勇嘿嘿一笑,说:“朱老爷,我想见见少奶奶沈云娴,有几句话想当面问问她。”说完,就率先走了出去。

  朱有文和沈云娴正在后院的竹亭上乘凉。朱有文的面前放着一盏刚刚端上来的冰镇酸梅汤,他悠闲地才喝了一口,就见到杜增勇和朱广福等人一起来了,连忙和沈云娴站起身来迎接。

  杜增勇开门见山地问沈云娴:“少奶奶,小翠一直在勾引你的丈夫,你应该知道这事吧?”

  朱有文没想到杜增勇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出这样的话来,顿时尴尬得满面通红。沈云娴一愣,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说:“杜所长怀疑是我下的毒吗?”

  杜增勇说:“我还是那句话,在抓到真凶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

  沈云娴说:“小翠是我娘家陪嫁过来的丫环,可以说是我的娘家人,我怎么会杀她?”

  杜增勇说:“这就是大少奶奶高明的地方,你表面上对小翠一如既往的好,但在你内心一定十分恼恨她的背叛吧?”

  沈云娴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以她的精明,当然早就看出小翠的用心。这世上又有哪个妻子,能容忍别的女人来勾引自己的丈夫?她厉声说:“我如果要她死,还用得着在酸梅汤中下毒吗?”她胸口不住起伏,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一把拿起朱有文喝剩的酸梅汤,仰头灌下,说:“不错,我是恨她的下贱和痴心枉想,但我还不屑于杀她。没有我的首肯,她这只麻雀就休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说着,她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大叫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仰面翻倒。

  在场所有的人全都大惊失色。杜增勇大叫:“不好,有毒!”上前想帮沈云娴把喝下去的毒呕出来,可是已经晚了,沈云娴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动静。朱广福吓得瘫倒在地上,大叫:“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不要虐待小儿子(4)

  杜增勇叫来仵作,初步验定,沈云娴中的毒依然下在酸梅汤中。朱有文抱着沈云娴哭了一阵,说:“不可能,这碗酸梅汤我刚刚也喝了,为什么我又没有中毒!”

  杜增勇看着桌上的瓷碗,突然一拍脑袋,说:“我终于明白了,小翠和沈云娴都只是替死鬼。凶手真正要杀的人,并不是她们,而是朱有文。”

  朱有文吃惊地问:“那……那为什么我没死?”

  杜增勇说:“因为这毒冻在冰块里面,你喝的时候,这冰块还没有融化。”

  朱广福连声问:“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毒手?”杜增勇让人把管冰窖的哑婆婆带来问话。可哑婆婆又聋又哑,她只是看着沈云娴的尸体发愣,根本就听不懂别人的问话。

  杜增勇问:“这府中有谁能和哑婆婆说说话?”

  一旁的朱有文叫了起来:“朱有武和哑婆婆的关系一向很好,前两天他还去冰窖看过她,这事一定和他有关。大家可以想一下,如果我死了,以后朱家的产业会落在谁的手上?”

  朱广福一怔,随即醒悟过来,发疯般扑上前抓住朱有武,骂道:“难道真是你干的?你毒死了云娴,朱家要葬送在你的手中了!”他举手就要打。

  杜增勇连忙阻止说:“朱老爷,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我们会查清案件,给你一个交代。来人啊,把朱有武带回警所!”

  朱有武大声喊冤。就在这时,哑婆婆突然大叫起来:“放开朱有武,人是我杀的!”

  大家全都惊得目瞪口呆。朱有武叫道:“哑婆婆,你别乱说话……咦,你怎么会说话了?”

  哑婆婆看着朱有武,眼中充满了慈爱,说:“有武儿,你以后要懂得保护自己。”然后目光一变,狠狠地瞪着朱广福,厉声道:“我恨不得杀尽你们朱家所有虐待有武儿的人!”

  朱广福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惊叫起来:“你……你是阿……”

  哑婆婆阴沉沉地说:“不错,我就是阿桃,现在已经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你还记得我,那你为什么不能善待我的儿子,还要逼他去当替死鬼?”

  阿桃就是当年和朱广福相好的丫环,她生下儿子朱有武后,遭到朱广福大老婆的百般摧残,并被赶出朱府。但她放不下儿子,不惜自毁容颜,不让人认出她的真面目,再装聋作哑,想方设法混入朱家,成了哑婆婆。阿桃说:“我混入朱家,并不抱什么幻想,只希望能守在朱有武身边,远远地看看他,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你们是怎么对待他的?”

  她亲眼目睹朱有文等人怎样虐待自己的儿子,朱有武处处受气,常常受罚,随着他一天天长大,朱有文越发容不下他。压抑在阿桃心头的恨,终于彻底爆发。在冬天采集冰块时,悄悄地把砒霜冻入冰中,因为她知道朱有文从小就爱喝冰镇酸梅汤……只是她没想到的是,第一次出手,阴差阳错地只毒死了小翠。她本来想暂时放过朱有文,避过风头。可她躲在柴房外,亲耳听到朱广福逼朱有武认下毒死小翠的罪行,忍无可忍,再次出手,一是想替朱有武洗清冤屈,二是希望毒死朱有文后,朱广福能善待他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朱有武。

  朱广福绝望地大吼一声,瘫倒在地上,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朱家是葬送在他自己的手上。朱有武如梦方醒,上前抱住阿桃,哭着大叫:“娘!我好想你……你为什么不早点认我……”

  阿桃慈爱地抚摸着朱有武的头,流着泪说:“儿子啊,娘的心肝宝贝,娘真的很不放心你,可是娘再也不能守在你身边了……”突然,她浑身一抽搐,一股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猛地转过身,对朱广福厉声道,“你要是敢再虐待我的儿子,我就是变鬼,也要杀尽你朱家满门……”刚才抱住朱有武的时候,她趁大家不注意,将一块事先准备好的毒冰块,吞入了自己的腹中。

  朱有武大叫:“娘,你怎么了?不要离开我,我好不容易才有娘了……不要离开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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